她擦干了眼泪。
“不好意思,我在这里丢人现眼了。我真的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真的很对不起,诺拉。我想让你知道,我真的很感激你为我做过的一切。”
他很好奇她到底看上自己哪一点。
“哦,总是这样子,”她叹了口气,“如果你想让男人好好待你,你就得对他们狼心狗肺;如果你对他们温柔体贴,他们就让你吃尽苦头。”
她从地板上站起来,说她必须得走了。她久久凝视着菲利普,然后叹了口气。
“太莫名其妙了,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菲利普突然下定决心向她坦白。
“我想我还是告诉你吧,我不想你把我想得太坏,希望你明白我也是没有办法。米尔德丽德回来了。”
诺拉的脸上恢复了血色。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立马告诉我呢?我完全有权知道呀。”
“我不敢告诉你。”
诺拉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把头上的帽子扶正了。
“你可以帮我叫一辆马车吗?”她说,“我感觉我走不动路了。”
菲利普走到大门口,拦了辆路过的汉森马车。诺拉跟着他走到街上的时候,菲利普才看见她面如死灰,不禁吓了一大跳。她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好像突然间老了似的。她看上去如此虚弱,菲利普不忍心让她一个人回去。
“你不介意的话,我跟你一起回去吧。”
她没有回答,菲利普跟着她上了马车。他们沉默地驶过大桥,穿过破破烂烂的街道,孩子们在巷子里尖叫嬉闹。到了她家门口,她没有马上下车,似乎连迈腿的劲儿都使不出来了。
“希望你能原谅我,诺拉。”他说。
诺拉把目光转向他,只见她的眼睛里又一次闪烁着泪光,但她还是扯扯嘴角惨然一笑。
“可怜的家伙,你太担心我了。别担心,我不怪你,我会好起来的。”
她飞快地轻抚了一下他的脸颊,好让他知道她心里没有怨恨,做完这个蜻蜓点水一般的动作,她便跳下马车,独自走进了她的屋子。
菲利普付了车钱就往米尔德丽德的住处走去。他的心情莫名地沉重,真想狠狠地骂自己一顿,可是有什么好骂的呢?除了这样他还能怎么办呢?路过一家水果店时,他想起米尔德丽德爱吃葡萄。她每一个心血**的念头他都记得,他很欣慰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对她的爱。
72
接下来三个月,菲利普每天都去见米尔德丽德。他会把课本也带过去,跟她喝完茶就学习功课,米尔德丽德则躺在沙发上读小说。有时候他会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嘴角上扬,露出幸福的微笑。米尔德丽德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傻瓜,干吗一直盯着我看?别浪费时间了,赶紧学习吧。”她说。
“真是个暴君。”他乐呵呵地回答。
快吃晚饭的时候,房东太太会进来铺餐垫,他就把书收到一边,兴高采烈地跟房东太太闲聊。这位中年妇女是伦敦东区人,说话风趣幽默,嘴皮子利索得很。米尔德丽德跟她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她编了一堆谎话,把自己落到这步田地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她。这个心地善良的小妇人深受感动,不辞辛劳地想让她住得舒服一些。米尔德丽德顾及面子,让菲利普冒充她的弟弟。他们俩经常一起吃晚餐,米尔德丽德的胃口时好时坏,每次点到了让她胃口大开的菜,菲利普都会高兴得不得了。看见她坐在自己对面,他心里乐开了花,有时候纯粹是因为太高兴,他会牵起她的手攥在自己手心里。吃过饭,米尔德丽德坐在炉火边的扶手椅里,菲利普就坐在她旁边的地板上,背靠着她的膝盖,舒舒服服地抽着烟。他们经常一句话也不说。有时候菲利普发现她打起了瞌睡,怕把她弄醒,就安安静静地坐那里,一动也不动,懒洋洋地望着炉火,享受着属于他的幸福时刻。
“睡得舒服吗?”见她醒了,菲利普笑着说。
“我没睡。”她回答,“我只是把眼睛闭上了而已。”
她从来不会承认自己睡着了。她性格冷淡,目前的处境没有对她造成太大的困扰。她非常注重自己的健康,无论谁给的建议都照单全收。天气好的时候,她每天早上都会出去散步,而且会在外面待够一定的时间,美其名曰“做保健运动”;天气不太冷的时候,她就坐在圣詹姆斯公园里。不过一天中剩下的时间,她都自得其乐地窝在沙发上,一本接一本地读小说,要不然就跟房东太太闲聊。她对八卦有着无穷无尽的兴趣,把房东太太、起居室上面那层楼的房客以及左邻右舍的故事,全都巨细无遗地讲给菲利普听。不过偶尔她也会突然感到恐慌,一股脑儿地向菲利普倾诉自己的恐惧,她害怕分娩的阵痛,更怕自己会死在产**。她把房东太太和楼上那位太太(米尔德丽德不认识她,“我这人比较内敛,”她说,“我不是那种跟随便什么人都来往的人。”)的生产过程从头到尾讲给他听,讲到那些细节的时候她一边怕得要命,一边又兴致勃勃;不过大多数时候,她都心平气和地盼着产期的到来。
“毕竟我又不是天底下第一个生孩子的人,是吧?而且医生也说我不会有事儿的,所以我并不是体质不好。”
到了预产期她要住的那栋房子的主人叫欧文太太,她给米尔德丽德推荐了一个医生,米尔德丽德每周会跟他见一次面。他一共收费十五几尼。
“我当然可以找便宜一点儿的医生,可是欧文太太强烈推荐他,我觉得也没必要在这上面省,毕竟因小失大不值得嘛。”
“只要你觉得高兴,舒服,花多少钱都没关系。”菲利普说。
她坦然接受菲利普为她所做的一切,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菲利普又特别爱为她花钱,每次给她一张五镑的钞票,他心里都会泛起幸福骄傲的涟漪。他前前后后给了米尔德丽德很多钱,因为她一点儿也不节俭。
“我也不知道那些钱都去哪儿了,”她自己说,“就像水一样从指缝间流走了。”
“没关系。”菲利普说,“能为你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已经很高兴了。”
她不太会做针线活儿,所以没有做那些婴儿必需的小衣服。她跟菲利普说到时候直接买还要便宜得多。菲利普最近把他托银行放的一笔贷给转卖了,他现在有五百镑现款存在银行里,等着拿去投资一些更有赚头的东西,所以他感觉自己手头特别宽裕。他们经常谈论未来的打算。他一心想让米尔德丽德把孩子留在身边,可她一口拒绝了,她说她自谋生计本来就不容易,要是还得拉扯个婴儿,那无异于雪上加霜。她打算去以前那家公司的某家分店上班,然后在乡下找个体面的女人,把孩子托给她照顾。
“我可以找个一周只要六七便士就能把孩子照顾得很好的人。这样不仅对孩子好,对我也好。”
菲利普觉得这样做未免太铁石心肠,可是当他试着跟她理论的时候,她却假装理解成他是在担心钱的问题。
“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她说,“我肯定不会让你来付的。”
“你知道我不在乎花多少钱。”
在她内心深处,她其实希望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婴。她只是暗示了一下,但菲利普看得出来她有这个想法。起初他感到非常震惊,接着他不断跟自己理论,最后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结果对所有人来说也许是最好的。
“说这说那倒轻巧,”米尔德丽德有些恼火地说,“可是一个女孩子要自求衣食本来就已经够艰难了,再带上个孩子更是难上加难。”
“还好你有我可以依靠。”菲利普微笑着牵起她的手。
“你一向对我很好,菲利普。”
“哦,说这些干什么!”
“你可别说我没给过你回报,是你自己不要的。”
“老天,我才不想要什么回报呢。如果我为你做了什么,那都是因为我爱你。你什么都不欠我的。我不想让你为我做任何事情,除非那是因为你爱我。”
菲利普有些震惊,她竟然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一件商品,可以满不在乎地交给别人,以感谢别人为她提供的服务。
“可是我真的想这样做,菲利普,你对我实在是太好了。”
“呃,再等一段时间也没什么害处。等你恢复好了,咱们一起去度一个小蜜月。”
“你可真淘气。”她笑着说。
预产期在三月初,她打算身体一恢复就去海边度两个星期的假,菲利普正好可以趁这个时间不受干扰地备考。之后就是复活节的假期,他们已经计划好了一起去巴黎。菲利普整天没完没了地念叨着去了巴黎要做的事情。那个时节的巴黎风光宜人,景色正美。他们会住在拉丁区,在他知道的一家小旅馆订一个房间,还要吃遍各种各样独具特色的小餐馆;他们要一起去看戏,去歌舞剧院,还要带她去见见他在巴黎的朋友们,她肯定会觉得很有意思的。她可以见见她早有耳闻的克朗肖,也可以见见劳森,劳森去了巴黎,会在那里待几个月。他们还要去比利埃舞厅,去郊外远足,去凡尔赛、沙特尔[304],还有美丽的枫丹白露。
“那得花多少钱呀!”她说。
“哦,管他妈的呢。你知道我盼这一天盼了多久吗?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除了你,我从来没爱过任何人,也永远不会爱任何人。”
米尔德丽德笑眯眯地听着他热情告白。菲利普觉得她的眼神里有种从未有过的柔情,他心里非常感激。米尔德丽德比以前温柔多了,那种曾把他激怒的傲慢态度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已经对他的陪伴习以为常,在他面前卸下了所有伪装,不再费尽心思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草草绾一个髻子,一大把刘海儿也梳了起来,现在这种随意的发型很适合她。她那张脸瘦得出奇,显得一双眼睛格外大;眼睛下面有一道道眼纹,对比苍白的脸颊显得更加暗沉。她的神情有几分惆怅,叫人看了无比怜惜。菲利普觉得她身上有种圣母玛利亚的气质。他真希望他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这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菲利普一般晚上十点跟她道别,因为她喜欢早睡。回到家里他还得加班加点学习两个钟头,好把晚上消磨的时间补回来。每次走之前他都会为她梳头发。他把晚安吻变成了一项仪式,先吻她的两个手掌心(多么纤细的手指啊,她的指甲很美,因为她花了很多时间修剪),然后再吻她闭上的双眼,先吻左边那只,再吻右边那只,最后再吻她的嘴唇。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心里的爱快要溢出来。他有种强烈的自我牺牲的欲望,渴望有一个机会来满足他。
很快就到了搬进护理院待产的日子。菲利普只能在下午见到她了。米尔德丽德给自己换了个故事,摇身一变成了士兵的妻子,丈夫随团驻扎在印度,菲利普则作为她的小叔子被介绍给了房子的女主人。
“我现在说话得非常小心。”她对菲利普说,“因为这儿有个女人的老公在印度文官机构[305]当差。”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才不会担心这个呢。”菲利普说,“你们的老公肯定是坐的同一条船去的印度。”
“什么船?”她一脸天真地问。
“有去无回的幽灵船。”
米尔德丽德顺利产下了一个女婴,等到菲利普被允许探望的时候,那个婴儿就躺在她身边。米尔德丽德身体非常虚弱,但她感觉如释重负,因为一切终于结束了。她把婴儿抱起来给菲利普看,自己也好奇地打量着她。
“小东西长得真滑稽,是不是?我都不敢相信这是我生的。”
这是个红扑扑、皱巴巴、模样丑丑的小婴儿。菲利普看着她,不自觉露出了微笑。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再加上那个房主兼护士正站在他旁边,他觉得有些尴尬。菲利普从她看他的眼神里感觉得到,她不相信米尔德丽德那个复杂的故事,她觉得他就是孩子的父亲。
“你准备叫她什么呢?”菲利普问。
“玛德琳或者塞西莉亚吧,我还没想好选哪一个。”
这时护士走开了,屋里就只剩他们两个人,菲利普俯身吻了吻米尔德丽德的嘴唇。
“一切都顺顺利利地结束了,我真是太高兴了,亲爱的。”
她抬起两只瘦弱的胳膊搂住菲利普的脖子。
“你真是我的大恩人,亲爱的菲尔。”
“你终于是我的了。我等你等得太久太久了,亲爱的。”
门口突然传来护士的声音,菲利普急忙站起身。护士走了进来,嘴角上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73
三个星期后,菲利普送别了米尔德丽德和她的孩子,她们要去布莱顿[306]休养一段时间。米尔德丽德恢复得很快,气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她打算住在布莱顿的一家寄宿公寓里,她以前跟埃米尔在那里住过几个周末。她给公寓的人去了封信,说她丈夫出差去了德国,她要带孩子下来住一段时间。她乐此不疲地编造着这些故事,完善细节时还表现出了一定的创造力。她打算在那边找个愿意照顾孩子的妇人,赶紧把孩子送出去。菲利普见她这么着急把孩子脱手,对她的铁石心肠感到震惊,她却理直气壮地说要送就得趁早,免得这可怜的家伙习惯了她。菲利普原以为她只要跟孩子相处两三个星期,身上的母性本能就会被激发出来,他就可以凭借这个强大的纽带说服她把孩子留下,然而这种事并没有发生。她对孩子也不能说不好,凡是该做的事她都做,有时候也会被孩子逗乐,而且嘴上总是念叨着孩子,但是内心深处,她跟这孩子没什么感情。她没办法把她看作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她觉得这孩子还这么小就已经长得像她父亲了。她一直都在想等孩子长大了她该怎么办,然后越想越恼火,骂自己怎么这么傻,竟然把孩子给生下来。
“要是早料到这一切就好了。”她说。
菲利普生怕孩子得不到好的照顾,米尔德丽德忍不住嘲笑他。
“你就算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也不至于操心成这样吧。”她说,“我倒想看看埃米尔为她操碎了心的样子。”
菲利普听说过不少黑心托儿所和变态狂的故事,他们会虐待那些被自私残忍的父母送去的可怜的孩子,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
“别傻了,”米尔德丽德说,“那都是因为钱给得少。你要是一周付人家一大笔生活费,人家就得把孩子养得好好的,这样才能一直赚你的钱嘛。”
菲利普坚持要她把孩子交给那些自己没有孩子的人,还要对方保证再也不接收别的孩子。
“不要心疼钱,”他说,“我宁愿一周花半几尼生活费,也不想让孩子忍饥挨饿,遭人毒打。”
“我真是服了你了,菲利普。”她哈哈笑道。
菲利普觉得这个孩子的无助之中有种让人心疼的东西。她小小的,丑丑的,总是哭哭闹闹的。生她的人怀着羞耻和痛苦盼望着她出生。谁都不想要她。她只能依靠他这个陌生人来获得食物、庇护,以及遮羞蔽体的衣物。
火车开动时他吻了吻米尔德丽德。他本来也想吻一下孩子,却又怕米尔德丽德会笑话他。
“你会给我写信的吧,亲爱的?我会望眼欲穿地盼着你回来的。”
“好好考你的试吧。”
菲利普这段时间一直在用功复习,现在距离考试只剩十天了,他开始进行最后的冲刺。他特别想通过这次考试,一来可以节省时间和开销,因为这四个月来他花钱如流水;二来通过这次考试就意味着枯燥乏味的课程结束了,之后就可以接触药学、助产术以及手术,这比他到目前为止学习的解剖学、生理学有趣得多,他兴趣盎然地期待着剩下的这些课程。再说了,他也不想跟米尔德丽德说他考试没通过,虽然考试很难,而且多数人第一次考试都会被挂掉,但他知道如果他没有通过,米尔德丽德对他的好感肯定会大打折扣,而她又特别擅长在不经意间羞辱别人。
米尔德丽德到了之后给他寄了张明信片报平安,菲利普每天都会挤出半小时给她写一封长信。他不善于口头表达,因为总是会觉得害羞,可现在他发现只要一握上笔,所有羞于启齿的话语都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得益于这个发现,他开始一个劲儿地向她倾诉衷肠。他以前一直没办法告诉她,对她的爱占据了他的每一寸身心,以至于他的所思所想全都带着对她的爱恋。他向她描绘未来的生活,他面前触手可及的幸福以及亏欠她的感激。他问自己(他以前也经常这样问自己,但从来没有诉诸过文字),到底是她身上的什么特质把他迷得这么神魂颠倒,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在她身边的时候他很快乐,不在她身边的时候,整个世界顿时变得冰冷而灰暗;他只知道每次一想到她,他的心脏就仿佛在身体里膨大,挤压到他的肺部,让他快喘不过气来;他的心狂跳不已,以至于与她相伴的喜悦近乎疼痛;他的膝盖不住地哆嗦,浑身莫名地虚弱,就像好几天没吃东西,出于对食物的饥渴而颤抖不已。他眼巴巴地盼着她回信,不过他知道她很难好好坐下来写一封信,所以也不指望她经常写信。他一共寄出去四封信,才收到了一封短小笨拙的便笺,不过他已经很知足了。她写她住的那间寄宿公寓(她在那里租了个房间),写海边的天气和孩子的近况,写她跟公寓里认识的一个女性朋友去海边散步,那个人很喜欢小孩。她星期六晚上要去剧院看戏,布莱顿现在人满为患。这封平白如话的短笺让菲利普很感动。信上难以辨认的细小字迹和一本正经的语气让他莫名其妙想放声大笑,想一把将她揽入怀里吻个够。
他信心满满地走进了考场。两张试卷都答得很顺利,没什么题目难住他。他知道自己考得很好,虽然第二部分的考试是口试,他比笔试的时候更加紧张,但他回答得也还算可以。成绩公布之后,他给米尔德丽德拍了封捷报。
回到住处,他发现桌上有一封她的信,她说她想在布莱顿多待一个星期,觉得那样对她的身体更有好处。她找到了一个妇人,对方很乐意以七先令一周的价格照顾孩子,不过她还想再调查一下她的情况。她则因为海边的空气获益良多,如果能多待几天,对她肯定是百利而无一害。她讨厌问他要钱,可是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马上寄些钱给她,因为她得给自己买一顶新帽子,总不能老戴着同一顶帽子跟朋友出去吧,她那位女性朋友穿得可时髦了。有那么一会儿菲利普觉得失望透顶。这封信就像一盆冷水,浇灭了通过考试的所有喜悦。
“她要是有我爱她的四分之一那么爱我,肯定多待一天都受不了的。”
但他马上就把这个想法赶开了。这纯粹是自私的想法,她的健康当然比什么都重要。可是这样一来他就无事可做了,也许可以去布莱顿跟她待一个星期,这样他们就可以整天在一起了。这个想法让他雀跃不已。要是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说他在同一家公寓订了个房间,她应该会觉得很惊喜吧。这样一想他马上开始查火车时刻表,可是突然又陷入了犹豫。万一她见到自己不高兴怎么办?她在布莱顿交了新朋友,她喜欢那些吵吵嚷嚷、性格活泼的人,而他性格这么安静,她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比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更开心。就算有一那么瞬间他感觉自己碍着她了,对他来说也是巨大的折磨。他不敢冒这个风险。他甚至不敢写信说他在城里没什么事做,想去她那里待一个星期,这样就可以天天看见她了。米尔德丽德知道他无事可做,她要是想让他去的话早就叫他去了。万一他说要过去,她却找各种理由搪塞,那种痛苦他怎么承受得起?
菲利普第二天给她回了封信,顺便寄了张五镑的钞票给她。他在信的末尾说,如果她状态不错,愿意跟他共度周末的话,他很乐意来一趟,但如果她已经另有安排,就千万不要为他改变计划。他焦躁地等待着她的回信。她来信说早知道他要过来她就早点安排了,可是她已经答应了别人星期六晚上去歌舞剧院;再说如果他待在那里,公寓的人肯定会说闲话的。要不就星期天早上过来待一天吧?他们可以去大都会酒店吃午餐,吃完饭就去见一下准备接手孩子的那位既有身份又有教养的女士。
星期天。感谢上帝,这天天气很好。火车在布莱顿进站的时候,金灿灿的阳光透过车窗倾泻进来。米尔德丽德已经在站台上等着了。
“你真是太好了,居然还过来接我!”菲利普牵起她的手喊道。
“你肯定盼着我过来吧?”
“是啊,我希望你过来接我。你看上去气色真好啊!”
“这段时间的调养对我特别有好处。不过我觉得能待久一点就待久一点吧,这一点我觉得我挺明智的,而且公寓里住的都是些非常体面的上流人士。我真的想好好快活快活,毕竟闷了那么多个月,一个人影都见不着。那段日子有时候真的好无聊。”
她戴着顶新买的帽子,看上去非常时髦。那是一顶黑色的大草帽,帽檐上装饰着一大簇不太值钱的花朵;她脖子上系着一条长长的仿天鹅绒围巾,迎着海风随风飞舞。她还是那么瘦削,走路的时候有点驼背(她一直都这样),不过眼睛看上去没那么大了;而且虽然她一向没什么血色,但她的皮肤已经没有了之前那种土黄色。他们一起走到海边。菲利普有好几个月没跟她一起走路了,他突然对自己的跛脚敏感起来,为了掩饰自己一瘸一拐的步态,他故意迈着僵直的步子。
“见到我高兴吗?”他问道,满腔爱意在心里疯狂跳跃。
“当然高兴啦。这还用问吗。”
“对了,格里菲斯向你问好。”
“这人可真不要脸!”
菲利普跟她讲了很多格里菲斯的事情,说他这人有多喜欢打情骂俏,还把格里菲斯让他保密的一些风流事讲给她听,经常把她逗笑。米尔德丽德听着这些故事,有时候会假装很反感,不过总的来说比较好奇。菲利普出于对格里菲斯的崇敬之情,夸大了他的英俊和魅力。
“我保证你会跟我一样喜欢他。他这人特别活泼,特别逗,心肠还好得不得了。”
菲利普告诉她,在他俩素不相识的时候,格里菲斯如何照顾生病的他,一直到他好起来为止。在他的讲述中,格里菲斯的奉献精神被彰显得淋漓尽致。
“你会不由自主喜欢上他的。”菲利普说。
“我不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米尔德丽德说,“他们太自以为是了。”
“他挺想认识你的呢,我跟他说了好多你的事情。”
“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她问。
菲利普身边只有格里菲斯这么个人可以听他倾诉他对米尔德丽德的爱恋,他把他们之间纠缠不清的故事都一点一点告诉了他。他把米尔德丽德描述了不下五十遍,情意绵绵地勾勒出她容貌的每一个细节,所以她那纤纤玉手的形状,她的面容有多么苍白,格里菲斯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当菲利普讲到她那苍白单薄的嘴唇有多么动人时,格里菲斯忍不住笑话他。
“老天爷啊,还好我不会这么走火入魔。”他说,“不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菲利普微微一笑。格里菲斯不知道这样疯狂地爱着一个人是多么快乐,这种快乐如膏腴,如美酒,如呼吸的空气等一切生存的必需。格里菲斯知道这姑娘怀孕时一直是菲利普照顾,也知道菲利普准备跟她一起去度假。
“说句公道话,你真的有资格得到点回报。”他说,“你肯定花了大把钞票吧?还好你负担得起。”
“我哪儿负担得起呀。”菲利普说,“不过我才不在乎呢!”
这会儿还不到吃午饭的时候,于是他们一起坐在街边的遮阳篷底下,一边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一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在这里工作的男店员们三三两两走在一起,边走边悠闲地甩着手杖,女店员们三五成群,咯咯笑着轻快地走过。这些店员一看就知道哪些人是从伦敦来一日游的,料峭春寒让这些伦敦人一激灵,疲倦感顿时一扫而光。路过的还有很多犹太人,体态臃肿的贵妇穿着紧身的缎料裙子,手上戴着亮闪闪的钻戒,大腹便便的小个子男人比画着说些什么。那些衣着考究的中年绅士是来这里消磨周末的,他们下榻在某家大型酒店,由于早餐吃得太过丰盛,这会儿正在不辞辛劳地散步,好让自己有胃口再去吃一顿太过丰盛的午餐;他们跟三五好友一起打发白天的时光,谈论“布莱顿医生”及“海边伦敦”[307]的神奇疗效。时不时路过一位知名的演员,他故意无视自己在人群中引起的**。有时候他穿着漆皮靴子,配一件带阿斯特拉罕羊毛领子的外套,拿着一条银质手柄的拐杖;有时候他穿着收脚的灯笼裤,上身是哈利斯呢料的阿尔斯特大衣,后脑勺扣着顶呢帽,像是刚打完一天的猎回来。阳光照耀在蓝色的海面上,蓝色的海面上风平浪静。
吃过午饭,他们一起去霍夫见那个准备接手孩子的妇人。她住在后街的一栋小房子里,不过房子倒是收拾得干净整洁。这位哈丁太太已经上了年纪,身材臃肿,头发灰白,一张脸红通通、肉乎乎的。她戴着一顶软帽,很有慈母的样子,菲利普觉得她看上去挺善良的。
“你不觉得照顾婴儿麻烦得要命吗?”菲利普问她。
哈丁太太解释说她的丈夫是副牧师,年纪比她大很多,很难找到稳定的工作,因为牧师都想要年轻人当助手,他只能在别的副牧师度假或者生病的时候帮忙顶替一下,就这样偶尔挣几个小钱,此外还有个慈善机构给了他们一小笔养老金。不过她的生活很孤单,如果有个小孩给她照顾,她就有事可做了,而且一周几先令的抚养费也够她维持生活。她保证会把孩子养得白白胖胖的。
“怎么样,她看上去挺有教养的吧?”从妇人家出来后,米尔德丽德说。
他们又回到大都会酒店喝下午茶。米尔德丽德喜欢闹哄哄的人群和乐队。菲利普说话说累了,便静静地凝视着她的脸,她则用一双敏锐的眼睛打量着进门的那些女人的穿着。她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总是能猜出哪样东西值多少钱,还时不时凑到菲利普耳边,把她沉思冥想的结果小声说给他听。
“看见那顶白鹭冠了吗?那玩意儿得花整整七几尼。”
又或者是,“看那件白鼬皮,菲利普。噢!那是兔皮!那不是白鼬皮。”她得意扬扬地笑着说,“隔着一英里我都能看出来。”
菲利普幸福地微笑着。看见她这么快活,他打心眼里觉得高兴,她那些天真的话语让他又想笑又感动。酒店的乐队正演奏着伤感的音乐。
吃过晚餐,他们一起走路去车站。菲利普挽着她的胳膊,边走边告诉她他为他们的法国之旅做了哪些准备。她本来这个周末就该回伦敦了,可是她又说要下周六才走得了。菲利普已经在巴黎的一家旅馆订好了房间。他已经等不及去取火车票了。
“你不介意坐二等座过去吧?我们可不能太奢侈,咱们把钱省下来,到了那边再好好享受,这样反倒更好。”
他已经把拉丁区跟她描述过上百次了。他们可以漫步在拉丁区怡人的老街,可以在卢森堡宫迷人的花园里闲坐。等他们在巴黎待够了,就可以在风和日丽的日子去一趟枫丹白露森林,那里的树木应该刚刚抽芽吐叶。初春时节一片嫩绿的森林比他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美丽,美得就像一首歌,就像爱情给人的甜蜜痛楚。米尔德丽德静静地听着。菲利普转身凝视着她,似乎想要望进她的眼底。
“你是真的想去吧?”他说。
“那当然啦。”她笑了笑。
“你不知道我盼这一天盼了多久。我都不知道接下来几天要怎么挨过去。我好怕突然发生什么事情让我们去不成巴黎。我没办法告诉你我有多爱你,有时候我真的都快疯掉了。现在终于,终于……”
他突然打住了。他们已经来到了火车站,由于在路上磨蹭了一会儿,菲利普已经没时间跟她道晚安了。他飞快地吻了她一下就拼命朝闸口跑去。米尔德丽德就站在他们分别的地方。他跑起来的样子难看极了。
74
一周之后的星期六,米尔德丽德回到了伦敦。当天晚上,菲利普独享了跟她的二人世界。他特地在剧院订了座,晚餐的时候还喝了香槟。这是米尔德丽德离开伦敦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回归城里的夜生活,她尽情享受着一切,看上去天真又快活。菲利普在皮姆利科酒店给她订了个房间,坐在从剧院去酒店的马车上,米尔德丽德小鸟依人地偎着他。
“我真的觉得你见到我挺高兴的。”他说。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她极少示爱,这个小动作让菲利普欣喜不已。
“我约了格里菲斯明天跟我们一起吃饭。”他说。
“噢,太好了,我一直挺想见见他的。”
星期天晚上没什么娱乐场所可去,菲利普怕她整天跟他待在一起会觉得无聊。如果有格里菲斯这么风趣幽默的人作陪,明晚的时间肯定好打发。再说他太喜欢他们俩了,迫不及待想让他们俩互相认识并喜欢对方。
临走前他对米尔德丽德说:
“只剩六天啦。”
他们约好星期天晚上在罗曼诺餐厅的楼座吃饭,这家餐厅的晚餐很可口,而且菜品精美,看上去比实际价格贵出好几倍。菲利普和米尔德丽德先到,一起坐在楼座等格里菲斯。
“这家伙一向不守时,”菲利普说,“估计在跟哪个小情人打情骂俏呢,他的情人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然而话音刚落他就现身了。他长得英俊帅气,身材修长,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看上去雄赳赳气昂昂,特别有吸引力;他一头蓬松卷发、炯炯有神又亲切和蔼的蓝眼睛、红润的嘴巴,看上去非常迷人。只见米尔德丽德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他,菲利普心里感到莫名地满足。格里菲斯笑着向他们示意。
“我听说了好多关于你的事。”他握住米尔德丽德的手说。
“没我听到的关于你的事多。”她回答。
“也没她听到的那么糟糕。”菲利普说。
“这家伙是不是一直在你面前抹黑我?”
说完他哈哈大笑,菲利普看见米尔德丽德注意到他的牙齿多么洁白整齐,他的笑容又多么灿烂迷人。
“你们俩应该感觉像老朋友了吧。”菲利普说,“我都跟你们讲了好多对方的事儿了。”
格里菲斯今天晚上心情大好,因为他终于通过了最后阶段的考试,拿到了行医资格,而且刚刚被任命为伦敦北部一家医院的外科住院医生,五月初就要去报到了。他正准备回家度假,这是他待在城里的最后一个星期,他决定在这段时间里尽可能多找点乐子。他开始胡吹海侃,插科打诨,菲利普很佩服他这一点,因为他自己学不来。其实他讲的东西没什么实质内容,但他讲起来那种活泼劲儿就是能让人听得津津有味。他身边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流淌出来的生命力,那种生命力几乎像体温一样真实可感。菲利普从没见过米尔德丽德像今晚这么活泼,看到自己组织的聚会大获成功,他心里别提有多高兴。米尔德丽德也快活极了,她笑得一次比一次大声,甚至忘了保持已成为她第二本能的矜持作态。
不一会儿,格里菲斯对她说:
“我说,让我叫你米勒夫人我真的叫不出口,菲利普一直都管你叫米尔德丽德呢。”
“我敢说你要是也这样叫她,她应该不会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的。”菲利普哈哈大笑。
“那她就必须叫我哈里。”
他们俩叽叽喳喳聊个不停的时候,菲利普就默默地坐在一边,看到大家这么其乐融融,他心里也特别高兴。格里菲斯时不时善意地拿他打趣,因为他总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我看哈里真的很喜欢你呢,菲利普。”米尔德丽德笑了。
“这老家伙还不坏。”格里菲斯回答,说着他抓起菲利普的手,乐呵呵地晃了几下。
格里菲斯对菲利普的喜欢似乎给他自己又增添了几分魅力。他们三个都不太会喝酒,几杯酒下肚就晕晕乎乎的了。格里菲斯的话更多了,开始嘻嘻哈哈嚷嚷个不停,菲利普被他逗得乐不可支,只好求他快安静下来。格里菲斯很有讲故事的天赋,他把他那些风流韵事的浪漫色彩和好笑之处原汁原味地表现了出来,每个故事里他都扮演着殷勤风趣的角色。米尔德丽德兴奋得两眼放光,一个劲儿地催他快讲下去。他接二连三地讲了好多趣事,直到餐厅都开始灭灯了,米尔德丽德这才惊愕地回过神来。
“我的天哪,今晚过得也太快了吧!我以为还不到九点半呢。”
他们起身准备走了,米尔德丽德跟他道别时加了一句:
“我明天去菲利普那儿喝茶,你要是来得了的话就过来坐坐呗。”
“好的。”格里菲斯回了她一个微笑。
回酒店的路上,米尔德丽德张口闭口都是格里菲斯。他那英俊帅气的外表、剪裁得当的衣服、洪亮磁性的嗓音、活泼风趣的性格已经把她给迷住了。
“我真的好高兴你喜欢他。”菲利普说,“你记不记得你之前还不屑跟他见面呢?”
“你看他人多好啊,这么喜欢你。你有他这样的朋友真好,菲利普。”
她仰起脸让菲利普亲她,这是她极少会有的举动。
“我今天晚上很开心,菲利普,太谢谢你了。”
“说什么傻话呢!”他哈哈笑了。米尔德丽德的感激让他很感动,眼眶竟有些湿润了。
她打开房门正准备进去,突然又转身对菲利普说:
“告诉哈里,我已经疯狂地爱上他了。”
“好的。”他哈哈笑了,“晚安。”
第二天他们喝下午茶的时候,格里菲斯走了进来。他懒洋洋地滑进一把扶手椅里,硕大的四肢在椅子里缓缓滑动,看上去莫名地性感撩人。他跟米尔德丽德聊得热火朝天,菲利普坐在一边没有说话,但他很享受这种感觉。他实在太喜欢他们俩了,所以觉得他们俩会互相喜欢是很自然的事。他也不在乎格里菲斯是不是吸走了他心上人的注意力,因为晚上米尔德丽德就是他一个人的了。他有点像一个宠溺妻子的丈夫,自信妻子是爱自己的,所以乐呵呵地看着她跟一个陌生人无伤大雅地调情。可是到了七点半,他们还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于是他看了看表说:“我们该去吃晚饭了,米尔德丽德。”
屋里顿时陷入了一阵沉默,格里菲斯好像在考虑什么。
“呃,那我先走啦。”他终于说,“我不知道都已经这么晚了。”
“你今晚有什么事儿吗?”米尔德丽德问他。
“没有。”
又是一阵沉默。菲利普隐约有点恼火。
“我要去梳洗一下。”菲利普说,然后又对米尔德丽德说了句,“你要去洗一下手吗?”
她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对格里菲斯说:
“那跟我们一起吃个饭呗?”
格里菲斯看了眼菲利普,发现他正阴着脸盯着自己。
“我昨晚才跟你们吃过呢。”他哈哈一笑,“我会碍着你们的。”
“噢,没关系的。”米尔德丽德坚持道,“让他来吧,菲利普,他不会碍着我们的,你说是不是?”
“他想来的话当然可以。”
“那好吧,”格里菲斯立即说,“我这就上楼梳洗一下。”
他一走,菲利普就黑着脸看着米尔德丽德。
“你干吗叫他跟我们一起吃饭?”
“我就是不由自主问了一句嘛。他都说他晚上没事儿了,我要是不说点什么岂不是很尴尬?”
“胡扯!那你他妈干吗要问他晚上有没有事呢?”
米尔德丽德撇了撇她那苍白的嘴唇。
“我有时候也想找点乐子啊。一天到晚都跟你一个人待着,我都快烦死了。”
这时,他们听到了格里菲斯下楼时沉重的脚步声,菲利普转身进了卧室去梳洗。他们在附近的一家意大利餐馆吃的晚餐。菲利普窝了一肚子火,坐在位子上一声不吭,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样子跟格里菲斯一比就更加逊色了,他只好逼自己把怒火藏进心里。他一个劲儿给自己灌酒,想浇灭心里灼烧的痛苦,也偶尔硬着头皮跟他们聊几句。米尔德丽德似乎对自己说的话有些后悔,一直在使出浑身解数取悦他,表现得体贴又亲热。不一会儿菲利普就觉得自己很傻,居然会吃他俩的醋。吃完饭,三人坐上一辆汉森马车去歌舞剧院,米尔德丽德坐在他俩中间,她主动把手伸给菲利普牵,菲利普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可是不知怎么的,他突然间感觉格里菲斯正牵着她另一只手。剧烈的痛苦又一次向他袭来,这是一种生理上的切肤之痛,惊慌失措中他问了自己一个也许之前就已经问过自己的问题:他们俩是不是爱上对方了?怀疑、愤怒、悲伤、痛苦像迷雾一样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一点也看不见台上在演什么,却还是逼自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跟他们谈天说笑。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有种莫名其妙想自我折磨的欲望,于是起身说想去喝点东西。米尔德丽德和格里菲斯还从来没单独待在一起过,他想给他们俩这个机会。
“我也去,”格里菲斯说,“我也渴得很。”
“少来了,你就在这儿好好陪米尔德丽德聊天吧。”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现在把他们俩丢到一起只会让他更加痛苦。他并没有去吧台,而是转身上了楼座,从上面可以看见他们,却不会被他们发现。他们已经没有看舞台了,而是笑眯眯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格里菲斯像往常那样兴高采烈,滔滔不绝,米尔德丽德似乎听得如痴如醉。菲利普突然头痛欲裂,石化了似的僵在那里。他知道这时候回去自己倒成了电灯泡。他不在的时候他们聊得多欢啊,他却在痛苦中苦苦煎熬!时间一点点过去了,他现在更不好意思回去。他知道他们已经把自己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又痛苦地想到晚餐和池座的钱都还是他付的呢。他们真拿他当傻瓜啊!强烈的耻辱感让他浑身发热。他看得出来他不在的时候他们有多开心。他本能地想丢下他们俩自己回家去,可是他的帽子和外套都还在座位上,不回去拿的话,到时候又要解释一通。他只好回去。他感觉米尔德丽德看到他时眼睛里闪过一丝厌烦,他的心像沉入了无底深渊。
“你去得也太久了吧。”格里菲斯朝他微微一笑表示欢迎。
“刚好碰上几个熟人,顺便聊了一会儿,一时半会儿抽不了身。我想你俩在一起肯定不会无聊的。”
“我反正是开心得不得了,”格里菲斯说,“不知道米尔德丽德怎么样。”
她满足又快活地轻笑了几声,那笑声中的****劲儿让菲利普毛骨悚然。节目终了,他提议该回去了。
“走吧,”格里菲斯对米尔德丽德说,“我跟菲利普一起送你。”
菲利普怀疑这是米尔德丽德的主意,这样她就不用跟他单独待在一起了。坐在回去的马车上,菲利普没有牵她的手,她也没主动把手递给他,他知道她一路上都牵着格里菲斯的手。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实在太下流!太恶心了!他坐在马车上问自己,这对狗男女是不是背着他安排了什么秘密约会,他骂自己不该把他们留下,这不是为他们安排幽会提供了大好机会吗?
“咱们就坐这辆车回去吧,”到了米尔德丽德住的酒店,菲利普说,“我已经累得走不动了。”
回去的路上,格里菲斯一直在兴高采烈地东拉西扯,菲利普只是冷漠地回应着,格里菲斯照样若无其事地絮叨。不过菲利普感觉得到,他肯定觉察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最后,他的沉默终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格里菲斯突然紧张起来,下意识闭上了嘴巴。菲利普想说点什么,可他实在是羞于启齿。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再不开口就没有机会了,要问就现在把事情问个清楚。他终于硬着头皮开口了。
“你爱上米尔德丽德了吗?”他冷不丁问了一句。
“我?”格里菲斯哈哈大笑,“怪不得你一晚上都怪怪的,就因为这个呀?当然没有啦,我亲爱的老弟。”
他伸出手想挽住菲利普的胳膊,菲利普一下子躲开了。他知道格里菲斯在说谎。他想逼他当着他的面发誓他没有一路上牵着她的手,可他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他突然感觉非常虚弱,像被抽筋断骨了似的瘫在那里。
“这对你来说不过是一场游戏,哈里。”他说,“你都已经有那么多女人了——不要把她从我身边夺走,她就是我人生的全部。我真的痛苦太久太久了。”
他的声音变得沙哑,终于控制不住地号啕痛哭。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丢人了。
“亲爱的老弟啊,你知道我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我那么喜欢你,怎么会忍心伤害你呢?我不过是在扮丑角活跃气氛罢了。早知道你会这样想我就收敛一些了。”
“真的吗?”菲利普问道。
“我真他妈一点都不喜欢她,我以我的名誉向你担保。”
菲利普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马车停在了他们宿舍门口。
75
第二天菲利普心情很好。他觉得米尔德丽德老跟他待在一起会觉得无聊,就约好吃晚饭的时候再跟她见面。去接她的时候她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发了,菲利普打趣说她难得这么准时。她穿着菲利普之前送她的一条新裙子。菲利普夸她这身打扮很漂亮。
“得拿回去改一改,”她说,“裙摆这里乱七八糟的。”
“你要是想带去巴黎穿的话就得让裁缝赶工了。”
“来得及的。”
“只剩下整整三天啦。我们到时候坐十一点钟的火车过去,怎么样?”
“随你喜欢。”
到时候有将近一个月米尔德丽德都是他一个人的了。他用宠溺的眼神如饥似渴地望着她,迷恋到这种程度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儿好笑。
“我不知道我到底看上你哪一点了。”他笑了。
“你可真会说话。”她回答。
她真是瘦得皮包骨一样,胸部像男孩子的胸部一样平坦。她的嘴唇单薄又苍白,显得那张嘴巴很难看,皮肤还泛着淡淡菜色。
“等我们出去度假的时候,我要给你吃一堆布洛补铁丸。”菲利普说着哈哈笑了,“我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粉粉嫩嫩的带回来。”
“我才不想变胖呢。”她说。
她没有提到格里菲斯。吃饭的时候,菲利普觉得很有底气,也相信自己对她的掌控力,于是半是不怀好意、半是探探虚实地说:
“我看你昨晚跟哈里打得火热呀。”
“我都跟你说了我爱上他了。”她哈哈笑道。
“可惜他并没有爱上你。”
“你怎么知道?”
“我问过他了。”
米尔德丽德犹豫片刻,直勾勾地看着菲利普,然后眼睛里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光芒。
“那你想不想读一下我今天早上收到的信呀?”
她递给他一个信封,上面的字迹粗大清晰,菲利普一眼就认出那是格里菲斯的笔迹。这封信足足有八页长,写得深情款款又直白坦率,一看就出自情场老手。格里菲斯在信上深情告白,说他深深地爱着她,从见到她那一刻起就爱上了她;他不想爱她,因为他知道菲利普有多喜欢她,可是他一入情网便身不由己;菲利普是个大好人,他觉得自己非常可耻,可这不是他的错,他只是被爱情迷昏了头。他一个劲儿地赞美她,满纸甜言蜜语让人看了脸红心跳。最后他感谢她答应第二天中午跟他共进午餐,他现在心急如焚,恨不得马上就见到她。菲利普注意到落款时间是昨天晚上,格里菲斯肯定是在跟他分开后写了这封信,然后在菲利普以为他已经睡了的时候,不怕麻烦地出门把信寄了出去。
他读着这封信,只觉阵阵心悸想要作呕,但他没有表现出半点儿惊讶。他平静地把信递回给她,对她微微一笑。
“你们午餐吃得开心吗?”
“很开心。”她加重了语气。
菲利普感觉自己的手在颤抖,赶紧把手藏到桌子下面。
“你可千万别太认真,格里菲斯是个花蝴蝶,这你是知道的。”
她又拿起那封信看了一会儿。
“我也是情难自已,”她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平静些,“我也不知道我这是着了什么魔。”
“那我可就有点尴尬了,你说是不是?”菲利普说。
米尔德丽德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你还表现得挺淡定的,我必须得说。”
“不然你想让我干吗?你想看我抓狂吗?”
“我知道你会生我的气。”
“有趣的是,我一点儿也不生气。我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我就是脑子进水了才会介绍你们俩认识。我明明知道他各方面都比我好,性格比我活泼得多,长得又英俊潇洒,说话又比我幽默,又能跟你聊些你感兴趣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确实不太聪明,这我也没办法,可我也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傻瓜,绝对不是,我告诉你。你对我来说有些太高不可攀了,年轻人。”
“你是想跟我吵架吗?”他幽幽地问了一句。
“不是,我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把我当成个什么似的。”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你,我只是想心平气和地跟你聊一下这个事情。我们没必要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对吧?我知道你被他迷住了,在我看来这是人之常情。唯一让我痛心的是他竟然在旁边煽风点火,他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他才刚跟我说完他一点都不在乎你,五分钟过后就给你写了那么一封信,这种人真是卑鄙至极!”
“你以为你这样说他的坏话我就没那么喜欢他了吗?我告诉你,你搞错了!”
菲利普沉默了片刻,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明白他的意思。他想心平气和地跟她说话,可是他现在心乱如麻,脑子里一片混乱,硬是理不出个头绪。
“你知道这种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值得为了一时冲动牺牲一切。再说格里菲斯喜欢任何人都不会超过十天,你的性情又这么冷淡,那种事对你来说真的没太大意思。”
“那是你以为。”
她的语气无异于给他火上浇油。
“爱上他也不是你能控制的事,我只能咬牙接受这个事实。我们相处得挺好的,我是说你跟我,我也从来没做过伤害你的事吧?我一直都知道你不爱我,不过你还是有那么一些喜欢我,等我们去了巴黎你就会把他给忘了的。如果你铁了心不去想他,你就会发现其实也没那么难,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也该为我做点什么了。”
她没有回答,两人继续吃饭。沉默的气氛渐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菲利普开始扯些无关痛痒的事情。米尔德丽德心不在焉,他假装没注意到。她的回答很敷衍,也不主动发表意见。最后她突然打断了他:
“菲利普,恐怕这周六我没办法去了。医生说我不能去。”
他知道这是假话,不过他还是回答:
“那你什么时候可以去?”
她瞟了菲利普一眼,发现他面如死灰,一脸厉色,不由得紧张兮兮地望向一边。她突然有点怕他。
“我干脆跟你直说了吧,我不能跟你一起去了。”
“我就知道你想说这个。可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我票都已经买好了,什么都已经准备好了。”
“你说过除非我真的想去你才会让我去,我现在告诉你我不想去。”
“我改主意了。我不想再被人当猴耍了。你现在不去也得去。”
“菲利普,我很喜欢你,但只是朋友那种喜欢,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我对你没那种感觉,我做不到,菲利普。”
“一周前你不是挺愿意去的吗?”
“那时候不一样。”
“因为还没遇见格里菲斯?”
“你自己也说爱上他不是我能控制的。”
她阴沉着脸,直勾勾地盯着餐盘。菲利普气得脸色煞白,他真想握紧拳头对准她脸上揍一拳,甚至幻想出了她被打出黑眼圈的样子。隔壁桌坐着两个十八岁左右的小伙儿,两人时不时看一眼米尔德丽德,菲利普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羡慕他能跟这么漂亮的姑娘一起吃饭,也许他们希望能处在他的位置吧。最后是米尔德丽德打破了沉默。
“就算去了巴黎又有什么意思呢?我还是会满脑子想着他。这样你玩儿得高兴吗?”
“高不高兴是我的事。”他回答。
她咀嚼了一下他话里的意思,不由得涨红了脸。
“这简直禽兽。”
“哪里禽兽?”
“我还以为你是个地地道道的绅士。”
“你搞错了。”
他被自己的回答逗乐了,话出口时忍不住笑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别笑了!”她喊道,“我不能跟你一起去,菲利普。真的很抱歉,我知道我对你很不好,可是强扭的瓜不甜啊。”
“你忘了你落难的时候我为你做了多少事吗?我掏腰包养你,一直到你把孩子生下来,我出钱给你付医药费,我出钱让你去布莱顿,我现在还在给你的孩子付生活费,给你买新衣服,你身上哪一样东西不是我买的?”
“你要真是个绅士就不会把这些事拿出来说!”
“啊!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给我闭嘴!你以为我在乎自己是不是绅士吗?我要是个绅士的话,会跟你这种贱人浪费时间吗?我他妈才不在乎你喜不喜欢我,我他妈受够了给人当猴耍。你星期六就跟我去巴黎,要不然有你的好果子吃!”
米尔德丽德气得满脸通红,平日里那种做作的腔调再也藏不住她声音里的泼辣。
“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你,是你非要缠着我不放,每次你亲我的时候我都觉得恶心。我宁愿饿死也不想再让你碰我了!”
菲利普吃了一大口盘里的食物,努力想要吞下去,可是喉咙像堵住了似的。他仰头猛灌了几口酒,然后点燃了一支烟。他浑身上下都在发抖。他没有说话,等着米尔德丽德下一步动作,可她只是坐在那里,盯着白色的桌布一言不发。如果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一定会一把搂住她然后狂吻她;他想象着自己紧紧吻着她嘴唇时,她那雪白颀长的脖颈往后仰的样子。他们有一个小时都没有说话,最后连那位侍者都开始好奇地打量他们了。菲利普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于是叫了声买单。
“走吗?”他用平稳的语调说。
米尔德丽德没有回答,只是拿起包包和手套,然后穿上了大衣。
“你什么时候再跟他见面?”
“明天。”她漠然地说。
“你最好跟他好好谈一下。”
她机械地打开手提包,看到里面有一张小票。她把小票拿了出来。
“这是我身上这条裙子的账单。”她有些犹豫地说。
“干吗?”
“我答应了老板明天把钱给她。”
“是吗?”
“你说过我可以买这条裙子的,现在又不肯付钱了吗?”
“对。”
“那我去找哈里。”她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他肯定很乐意帮你的。他现在都还欠着我七镑没还呢,他已经穷得叮当响了,上周连显微镜都给当了。”
“你别以为这样就能吓着我,我完全有能力养活我自己。”
“最好是这样。我可是一个子儿都不打算给你了。”
她想到了周六就要到期的房租,还想到了孩子的生活费,但她什么也没说。他们离开了那家餐馆,走到街上的时候菲利普问她:
“要帮你叫一辆马车吗?我打算溜达一下。”
“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今天下午才付了一笔账单。”
“走走路对你也没什么害处。你明天要是想见我的话,我下午茶的时候会在家里。”
说完,他摘下帽子,溜达着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她还站在原地,茫然无助地看着眼前的车流。他又倒了回去,哈哈一笑,把一枚硬币摁进她的手心。
“这两先令是给你回家的车费。”
没等她说话他就匆匆走掉了。
76
第二天下午,菲利普坐在屋里,寻思着米尔德丽德今天会不会来。昨天晚上他睡得很不好。上午闲极无聊,他在医学院俱乐部翻了一份又一份报纸。现在正是假期,认识的同学没几个在伦敦,不过他还是找到了一两个可以说话的人,又跟人下了几盘棋,就这样百无聊赖地消磨了几个钟头。吃过午饭他觉得疲惫不堪,头痛欲裂,就回宿舍躺下了,一会儿又拿起小说试着读几页。今天他一直没看见格里菲斯。昨晚他回来的时候格里菲斯不在,后来才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但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过来他房间看他睡了没,早上听见他很早就出门了。格里菲斯明显想避开他。突然,门口响起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他一跃而起把门打开,米尔德丽德出现在门口。她站着一动也不动。
“进来。”菲利普说。
米尔德丽德进来后,他把门关上了。她坐了下来,犹豫着要怎么开口。
“谢谢你昨晚给我那两先令。”她说。
“哦,没事儿。”
米尔德丽德朝他淡淡一笑,那样子就像一只犯了错的小狗,因为调皮捣蛋被主人揍了一顿,正怯生生地走过来向主人摇尾乞怜。
“我中午跟哈里一起吃的饭。”她说。
“是吗?”
“菲利普,如果你还想让我跟你一起去的话,我跟你去。”
胜利的喜悦像电流一样瞬间穿透了他的心脏,可是这种快感只持续了一刹那就被怀疑取代。
“是因为钱吗?”他问。
“部分是。”她简单回答,“哈里什么都做不了。他欠了这里五个星期的房租,还欠着你七镑,他的裁缝也在追他还账。他倒是愿意把东西当了换点儿钱,可是能当的东西他都已经当了。我跟那个女裁缝磨破了嘴皮子,她才答应把那条裙子的费用宽限几天,星期六还得付酒店的费用。我又不可能马上找到工作,总是得等人家有了空缺才行。”
她絮絮叨叨地说完这一气,语调毫无起伏,仿佛在细数命运的不公,却又只能当作天经地义的事情来忍受。菲利普没有搭话,她说的这些他都一清二楚。
“你说‘部分是’?”他终于说。
“对,哈里说你是我们俩的患难之交。他说你一直都是他的好哥们儿,而且你为我做的那些事,天底下恐怕找不出第二个男人愿意那样做了。他说我们必须行得端,立得正。他还说他天生就是个朝三暮四的人,就像你说的那样。他说他不像你,说只有傻子才会为了他抛弃你。他早晚会变心,而你会一直爱我,这是他自己说的。”
“你真的想跟我一起去吗?”菲利普问。
“我无所谓。”
菲利普看着她,只见她的嘴角撇了下去,露出一脸悲伤的神情。他确实赢了,他终于得逞了。他忍不住轻笑几声,暗自嘲笑自己的下贱。米尔德丽德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但她没有说话。
“我一直心心念念地盼着跟你去巴黎,我本来以为熬过了这么多痛苦,我终于可以幸福了……”
他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完。米尔德丽德突然毫无征兆地号啕痛哭。她坐在诺拉曾经坐着哭过的那把椅子上,跟她一样把脸埋在椅背里,椅背中间因为长期枕靠凹陷了下去,她的脸就藏在那个小坑后面。
“女人是我渡不过的劫啊。”菲利普心想。
她瘦小的身体随着抽泣而颤抖。菲利普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哭得这么崩溃。这撕心裂肺的画面让他揪心,他不由自主走到她身边抱住她,米尔德丽德没有反抗,任由自己在他怀里痛哭流涕。菲利普柔声细语地安慰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弯下身一遍又一遍吻着她。
“你真的这么难过吗?”他终于说。
“我宁愿死了算了。”她呻吟道,“我希望我生孩子的时候就死了。”
菲利普向米尔德丽德倾诉他有多么想带她去巴黎,早已变心的米尔德丽德突然毫无征兆地号啕痛哭。她瘦小的身体随着抽泣而颤抖,菲利普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哭得这么崩溃。
她头上的帽子很碍事,菲利普帮她摘了。他把她的头好好靠在椅背上,然后走到桌子边坐下,远远地看着她。
“爱情啊,真折磨人,是不是?”他说,“居然还有人求之不得。”
不一会儿,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渐渐平息了。她精疲力竭地瘫坐在椅子里,头往后仰着,两条胳膊无力地垂在两边。她看上去丑陋怪异,毫无生气,就像画家挂布料用的人体模型。
“我不知道你爱他爱到了这种程度。”菲利普说。
格里菲斯的爱对他来说很好理解,他可以把自己代入他的位置,用他的眼睛去看,用他的手去触摸,他可以想象着自己进入他的身体,用他的嘴唇去亲吻她,用他那双笑眯眯的蓝眼睛向她微笑。真正让他惊讶的是米尔德丽德的感情,他从来没想到她也会有这么炽热的**,然而这毫无疑问就是**。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崩溃了,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他感觉突然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我不想让你这么难过,你不想去的话可以不去,我还是会给你钱的。”
她摇了摇头。
“不,我说了会去就一定会去。”
“你爱他爱得这么死去活来,去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对,就是你说的,我爱得死去活来。我知道这段感情不会长久,他也知道,可是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