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013(1 / 1)

人性的枷锁 毛姆 10573 字 3个月前

劳森在普尔[294]过的夏天,带回来一些海港和海滩风光的速写给他们看。他接到了几个肖像画订单,打算一直待在伦敦画画,等到光线不适合画画的时候再离开。海沃德也在伦敦,他打算去国外过冬,却因为迟迟下不了决心,拖了一周又一周。最近两三年,海沃德有些发福了——自从菲利普第一次在海德堡见到他,已经过去五年了——脑袋也过早地秃了。他对此非常敏感,故意把头发蓄长,用来遮住头顶上那块寸草不生的地方。唯一的安慰就是他的眉毛现在看上去很有威严。他那双蓝眼睛已经失去了昔日的色彩,眼角下垂,看上去无精打采的;嘴巴也已经失去了年轻时候的饱满,看上去软弱而苍白。他还是会含糊地谈到将来要做的事情,只是语气越来越犹疑,他也感觉得到朋友们已经不相信他说的话了。每次两三杯威士忌下肚,他总是变得有些伤感。

“我是个失败者。”他咕哝道,“我不适合残酷的生存斗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一边,让那群市井之徒从我面前蜂拥而过,为了争抢那些好东西挤得头破血流。”

他说得好像失败比成功更加优雅、更有格调似的。他暗示自己超然的态度是出于对一切平庸低俗事物的厌恶。他把柏拉图的思想讲得美妙动人。

“你怎么还在读柏拉图?不是早就该读完了吗?”菲利普不耐烦地说。

“哦?是吗?”海沃德抬了抬眉毛。

他不打算继续聊这个话题。他最近发现,有时候沉默更能捍卫自己的尊严。

“把一个东西翻来覆去地读那么多遍有什么意义?”菲利普说,“那不过是一种看似勤奋的懒惰。”

“那你觉得你就这么了不起,只读一遍就能理解天底下最深刻的作家了?”

“我没想理解他,我又不是评论家。我对他感兴趣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

“那你为什么读书呢?”

“一是为了自娱自乐,因为阅读已经成了我的习惯,不读书就跟不抽烟一样浑身难受;二是为了认识自己,我感觉我读书的时候纯粹是走马观花,但我偶尔会碰到那么一段话,有可能只是一个短语,它们对我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会成为我的一部分。一本书里但凡对我有用的东西都已经被我吸收了,就算我再读上十遍百遍千遍,也不可能挖掘出更多的东西。我感觉人就像一朵紧闭的花苞,一个人读的绝大部分的书,做的绝大部分的事,都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影响。可唯独有些事情对他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它们会唤醒一片花瓣,花瓣一片片接连打开,最终绽放成一朵花。”

菲利普对自己这个比喻不太满意,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不可名状的感觉。

“你想有所作为,你想有所成就,”海沃德肩膀一耸说,“太庸俗了。”

认识海沃德这么多年,菲利普对他的为人已经非常了解了。他性格懦弱,虚荣心重,虚荣到你得时时刻刻当心别伤害他的感情;他把无所事事和理想主义混为一谈,直到他自己也无法将二者区分开。有一天,他在劳森的画室里遇到了一位记者,对方被他舌灿莲花的本事给迷住了。过了一个星期,有家报社的编辑写信给他,想请他写一些评论文章。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他都在苦苦纠结中度过。他之前念叨了好久说要找一个类似的工作,所以现在没脸直接拒绝,可是一想到要正儿八经地做一件事他就心里发慌。最后他还是拒绝了对方,觉得整个人如释重负,又可以自由地呼吸了。

“那会干扰我的工作的。”他告诉菲利普。

“什么工作?”菲利普毫不客气地问他。

“我的精神生活。”他回答。

接着他又对一个叫埃米尔的日内瓦教授赞不绝口。这位教授才华横溢,人人都说他一定会大有作为,可惜他到死都没能让大家如愿。他去世之后,众人从他的文件里找到了一本日记,内容精彩纷呈,巨细无遗地记载着他的生活,而他一事无成的原因和自欺欺人的借口也顿时显露无遗。海沃德露出了谜一样的微笑。

不过他依然会眉飞色舞地谈论各种书籍。他品位高雅,眼光独到,对概念性的东西有着不竭的兴趣,跟他待在一起不会觉得无聊。其实这些概念性的东西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因为它们从来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影响;他就像对待拍卖厅里的瓷器一样,把它们拿在手上把玩,欣赏它们的形状和釉色,在心里定一个价格,然后把它们放回原位,从此再也不会想起。

然而正是海沃德提出了一个重大的发现。一天晚上,收拾打扮一番之后,他带着菲利普和劳森去了比克街[295]一家酒馆。这家酒馆见证着十八世纪的辉煌记忆,能让进入其中的人产生浪漫的联想,但它的不同凡响之处不仅在于酒馆本身的气派及其悠久历史,还在于这里有全伦敦最好的鼻烟,不过最负盛名的还是这里的潘趣酒。海沃德把他们带进一个狭长的大房间,富丽堂皇中透出几分颓败,墙上挂着一些巨幅**像,是海登[296]派的巨幅寓言画,然而这里烟雾缭绕,煤气灯洒下一片昏黄,伦敦的天空又总是灰蒙蒙的,这些都为之增添了丰富的意蕴,使它们看上去像是早期大师的作品。深色的护壁板、厚重斑驳的金色檐板以及桃花心木的桌子,给整个房间一种奢华而舒适的感觉,沿墙摆开的皮椅柔软而舒服。正对门口的桌上放着一个公羊头,里面装的就是这里远近闻名的鼻烟。他们点了潘趣酒,然后啜饮起来。这是热的朗姆潘趣酒。若要描述这令人惊叹的滋味,恐怕笔力有所不逮;朴素的词汇和寥寥几个形容词不足以完成这项任务;浮夸的辞藻和新奇的珠玉之词随着被激发的想象力不断涌现。酒从喉咙直抵胃部,全身的血液都暖和起来,直叫人神清气爽,飘飘欲仙;一杯下肚,喝的人马上妙语连珠,也更能领会别人的连珠妙语;它有着音乐的朦胧暧昧,又有着数学的精密确切。只有一个特质能找到与之类比的东西——它有着一颗善良之心的温暖,而它的味道、香气和口感,都不是文字可以描述的。人情练达的查尔斯·兰姆[297]若要试着描述它,也许会妙笔生花地描绘出他那个年代的生活场景;拜伦勋爵若要描述这不可描述之物,也许能在《唐璜》[298]的某一节中表现出它的绝妙之处;奥斯卡·王尔德若将伊斯法罕[299]的珠宝堆满拜占庭的织锦缎,也许能再现出那种勾魂摄魄的美。一想到它的滋味,眼前便浮现出埃拉伽巴路斯[300]的酒池肉林,那纵情声色的场面让人头晕目眩;德彪西[301]演奏的悠扬和声,混合着旧衣箱散发出来的陈腐芬芳的浪漫气息,那里面装着被遗忘了的年代的旧衣服,拉夫领、紧身裤、紧身衣,同时飘来一阵阵山谷百合的微弱香气和车达奶酪的浓郁奶香。

能喝到这琼浆玉液的酒吧,是海沃德在街上偶遇剑桥大学的同窗时听说的。那人叫麦卡利斯特,是个股票经纪人兼哲学家,他每周都会来这里一次。很快,菲利普、劳森和海沃德也固定在每周二晚上来这里聚会。由于社会风气的变化,这家酒吧已经少有人光顾了,不过对于爱聊天的人来说,这反倒是一件好事。麦卡利斯特是个骨架很大的家伙,以他的身宽来说他实在太矮了;他长着肉乎乎的大脸,说话轻声细语的。他是康德的信徒,评价任何事情都站在纯粹理性的角度。他喜欢向别人阐述自己的信条,菲利普听得津津有味。他早就发现没什么比形而上学的东西更让他兴趣盎然,可他并不确定它们在现实生活中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在布莱克斯特布尔的时候,他经过冥思苦想形成了一个简洁的思想体系,然而在他迷恋米尔德丽德的时候,这个体系并没有发挥明显的作用。理性似乎并不能指导生活,因为生活好像自有其轨道。去年冬天的经历还历历在目,那时的他被汹涌的情感俘获,像被绳子绑在地上一样毫无还手之力。他在书上读到过很多道理,可他只能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来判断(他不知道他是否跟别人不一样);他不会权衡某个行动的利弊得失,做了一定有哪些益处,不做可能有哪些损害;相反,他整个人都被难以抗拒的力量驱赶着向前。他不是用自己的一部分心力去行动,而是全身心扑在上面。那股操控他的力量似乎跟理智没有一点关系,理智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他指出各种各样的途径,让他去获得整个灵魂渴求的东西。

麦卡利斯特提醒他“绝对命令”的定义:

“你应该这样行动,即确保你的每一个行动都能成为所有人行动的普遍准则。”

“我觉得这纯粹是瞎扯淡。”菲利普说。

“你胆子挺大的嘛,竟然敢说伊曼努尔·康德瞎扯淡。”麦卡利斯特反驳道。

“为什么不可以?对别人唯唯诺诺只会让人变蠢。这世界上已经有太多唯唯诺诺的人了。康德这样想并不是因为这是对的,而只是因为他是康德。”

“好吧,那你说说你为什么反对绝对命令?”

(两人谈得煞有介事,仿佛这关乎整个大英帝国的命运似的。)

“绝对命令认为,人可以通过意志力来选择自己的行动。它还认为理性是最为可靠的向导。可是凭什么理性的指示就胜过情感的指示?它们根本就是不同的东西。我说完了。”

“你好像很满足于做一个**的奴隶呀。”

“做奴隶是因为我身不由己,不过我并不觉得满足。”菲利普哈哈一笑。

说话时他想到了自己曾多么狂热地追求米尔德丽德,他又如何挣扎得遍体鳞伤,自尊如何被狠狠践踏。

“谢天谢地,我现在终于摆脱那一切了。”他想。

可是即使说出这样的话,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发自内心。当他整个人都被**控制时,他感觉自己格外有活力,脑子也运转得奇快无比。他比平时更有生气,仅仅是存在本身就令人兴奋不已,灵魂中炽热的情感在急切地冲撞,这一切都让现在的生活显得琐碎而沉闷。他遭受的所有痛苦,都在那汹涌澎湃的生命力中得到了某种补偿。

可他因为措辞不当,被卷入了一场关于自由意志的讨论。麦卡利斯特借助自己强大的记忆力甩出一个又一个论据。他热衷于使用辩证法,逼得菲利普自相矛盾,一直把他逼进死胡同,菲利普只好做出让步,丢盔弃甲落荒而逃;他又马上用逻辑将他绊倒,搬出一个个权威的观点,把他打得落花流水。

最后菲利普只好说:

“好吧,我没办法代表别人,我只能代表我自己说话。拥有自由意志的幻觉在我的脑海中太强烈了,我怎么也避不开它,但我相信它只是一个幻觉。然而它却是我的行动背后最强大的一个动机。做任何事之前,我都感觉自己有选择的权利,这个想法会对我采取怎样的行动产生影响;可是做完之后再回过头看,我觉得这是我的命运早已写就的。”

“那你从中得出什么结论呢?”海沃德问道。

“嗐,没什么,就是后悔是徒劳的。没必要对着打翻的牛奶哭泣,因为宇宙中所有的力量都一心要将它打翻。”

68

一天早上,菲利普刚从**爬起来就感到一阵眩晕,他赶紧躺回**,忽然意识到自己生病了。他感觉四肢酸痛,冷得浑身发抖。房东太太把早餐送进来的时候,他朝着打开的房门喊了她一声,说他身体不舒服,请她拿一杯茶一片面包给他。几分钟后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格里菲斯走了进来。他们在同一栋楼里住了一年多,但最多只是在走廊上碰到时点点头而已。

“嘿,我听说你不舒服。”格里菲斯说,“就想着过来看看你怎么回事儿。”

菲利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脸红了,他轻描淡写地说自己病得不严重,过一两个钟头就没事了。

“最好还是让我给你量一下体温吧。”格里菲斯说。

“真的没这个必要。”菲利普有点烦躁地说。

“少废话。”

菲利普只好把温度计含进嘴里。格里菲斯坐在床边,嘻嘻哈哈地跟他闲扯了一会儿,然后把温度计拿出来看了看。

“喏,你看看,老兄,你现在必须躺在**休息,我去叫老迪肯过来给你看看。”

“瞎说。”菲利普说,“我真的没事儿。你就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这哪儿是浪费时间呀!你发烧啦,好好在**躺着吧。听话,啊!”

格里菲斯的言谈举止有种特别的魅力,严肃持重中透着温柔,让人想不喜欢他都难。

“你真会体贴病人。”菲利普喃喃道,然后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格里菲斯帮他抖了抖枕头,麻利地抻平床单,再帮他把被子掖好。做完这些,他去菲利普的起居室找虹吸管,没找着,就去自己屋里拿了个过来。他把窗帘放了下来。

“睡吧,老家伙一查完病房我就把他带来。”

菲利普感觉过了好几个钟头都没人过来。他脑袋疼得像要炸开,四肢像被撕裂了一样,他真怕自己会难受得哭出来。这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健壮又快活的格里菲斯进来了。

“迪肯医生来了。”他说。

医生走上前来,这是个和蔼可亲的长者,菲利普跟他只是面熟。他问了几个问题,简单检查了一下,然后做出了诊断。

“你觉得是什么问题?”他笑着问格里菲斯。

“流感。”

“没错。”

迪肯医生环顾了一圈这间破旧的宿舍。

“你要不要去医院?他们会给你安排一间单人病房,肯定比待在这里要好。”

“我还是宁愿待在这里。”菲利普说。

他不想被人打扰,而且一向有点儿害怕新环境。他不想让护士们围着他转,也不想待在干净得一片惨白的医院里。

“我可以照顾他,先生。”格里菲斯马上说。

“哦,那太好了。”

他开了张药方,叮嘱了几句就走了。

“现在你就得乖乖照我说的做了。”格里菲斯说,“白班护士夜班护士都是我。”

“你真是太好了,不过我应该不需要什么了。”菲利普说。

格里菲斯把手放在菲利普额头上,这是一只凉凉的、干燥的大手,那种触感让他觉得很安心。

“我现在就拿着方子去药房开药,开完药我就回来。”

不一会儿他就带着药回来了。他给菲利普吃了一服药,然后就上楼拿书去了。

“你不介意我下午在你屋里学习吧?”他回来之后说,“我把门开着,这样你要是有什么需要的话,叫我一声就行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菲利普从迷迷糊糊的睡梦中醒来,他听到起居室里有人说话。是格里菲斯的一个朋友过来找他。

“你今晚最好别来了。”他听见格里菲斯说。

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一个人,来人发现格里菲斯在这里,表示很惊讶。菲利普听到格里菲斯在跟那人解释。

“我在照顾住在这里的一个二年级生,那个倒霉蛋得了流感。今晚就不玩儿惠斯特[302]了,老兄。”

不一会儿就只剩格里菲斯一个人了,菲利普叫了他一声。

“我说,你是取消了晚上的派对吗?”他问。

“不是为了你取消的,我再不复习外科学就要挂科了。”

“别取消啊。我不会有事的,你不用管我。”

“没关系。”

菲利普病得更重了。入夜后,他的脑子都有点烧糊了,一晚上睡得昏昏沉沉,天没亮就醒了。他看见格里菲斯从一把扶手椅上起身,跪在地板上,用手指把煤块一片片投进炉子里。他穿着睡衣,披着件晨衣。

“你在这儿干吗呢?”菲利普问他。

“吵醒你了吗?我想生个火,不想弄出太大的声响。”

“你怎么没去睡觉?现在几点了?”

“大概五点吧。我想我今晚最好守着你,就搬了把扶手椅进来。我怕放张床垫在这里我会睡得太死,你要是有什么需要的话,我就听不见你叫我了。”

“我真希望你别对我这么好,”菲利普呻吟道,“万一传染给你怎么办?”

“那就换你照顾我啦,老兄。”他笑哈哈地说。

早上,格里菲斯把卧室的窗帘拉开。他守了一晚上的夜,看上去脸色苍白,一脸疲惫,不过精神很饱满。

“我现在要给你擦洗啦。”他快活地对菲利普说。

“我可以自己洗。”菲利普有些羞耻地说。

“胡说。你要是住在单人病房里,护士也还不是会给你洗?我可以干得跟护士一样好。”

菲利普虚弱得没力气反抗,只好让格里菲斯给他洗手洗脸,擦洗双脚,还有前胸后背。他的动作很温柔,一边擦洗一边亲切地跟他闲聊。擦洗完之后他把床单换了,手法就跟医院的护士一样,然后抖了抖枕头,把被子抻平。

“真该让亚瑟修女看看我的本事,她肯定会大吃一惊的。迪肯上午还会过来看看你。”

“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菲利普说。

“正好有机会练练手嘛。照顾病人还挺好玩儿的。”

格里菲斯把他的早餐端给他,然后就回去换衣服吃东西了。快到十点的时候他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串葡萄,还拿着几枝鲜花。

“你真是太好了。”菲利普说。

他在**躺了整整五天。

诺拉和格里菲斯轮流照顾他。虽然格里菲斯跟菲利普同龄,但有趣的是,他就像一个慈母一样照顾着他。格里菲斯考虑周到,温柔体贴,言语总是充满鼓励。不过他最大的优点是他那蓬勃的生命力,仅凭这一点就能给他遇到的每一个人带来健康。菲利普不太习惯这种大多数人从母亲或者姐妹那里得到的宠爱,他被这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表现出来的女性温柔深深打动了。等他的身体渐渐好转了,格里菲斯就经常无所事事地坐在他的房间里,跟他讲他那些有趣的风流韵事。他是个风流成性的家伙,同时跟三四个姑娘交往也不在话下,有时为了避免露馅,不得不耍一些小花招,他把这些故事讲得妙趣横生,菲利普听得津津有味。格里菲斯有一种天赋,能把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事情都镀上一层浪漫的色彩。他欠了一屁股债,凡是能当的东西都已经被他当了,但他还是一天到晚乐呵呵的,还是过着挥霍无度的生活,还是为别人慷慨解囊。他是个天生的冒险家。他喜欢那些干着偷鸡摸狗的行当,看上去鬼鬼祟祟的人,他认识了一大帮经常混迹在伦敦各个酒吧的不三不四的家伙。轻浮女子把他当朋友,向他吐露她们生活中的麻烦、困难和小成就;以诈牌为生的人敬他是条一贫如洗的汉子,时不时请他撮一顿,或是借给他五镑的钞票。他考试挂了一次又一次,不过他看得很开,每次父母苦口婆心地劝他、骂他,他都乖乖接受,表现得服服帖帖的,那样子就连他在利兹开诊所的父亲看了都不忍真心动怒。

“我压根就不是读书的料,”他乐呵呵地说,“怎么学都学不进去呀。”

毕竟生活对他来说实在太精彩了。不过可以想见,等他度过了朝气蓬勃的青年时期,终于获得了行医资格,他肯会成为一个极其成功的医生。他光凭自己的风度和魅力就能让病人痊愈。

菲利普崇拜他,就像上学的时候崇拜那些高大挺拔、生气勃勃的男孩子一样。等他病好了的时候,他们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铁哥们儿。格里菲斯好像很喜欢坐在菲利普的小客厅里,耗着菲利普的时间,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好笑的事情,一边接二连三地抽烟,这让菲利普感到莫名地高兴。有时候他会带格里菲斯去他们常去的那家酒馆。海沃德觉得这人很蠢,劳森却看出来他很有魅力,马上就想给他画像。格里菲斯长着一双蓝眼睛,皮肤雪白,头发卷卷的,是个非常入画的模特。他们经常会谈论一些他一无所知的东西,这种时候他就会静静地坐着,英俊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感觉自己只要在场就足以为大家带来快乐,事实上的确如此。当他发现麦卡利斯特是个股票经纪人之后,就急不可耐地跟他讨教经验。麦卡利斯特带着庄重的微笑告诉他,若他当初在什么时候买了什么股票,肯定能赚得盆满钵满了。菲利普听得口水直流,因为他现在各方面的开销都超出了预算,如果能用他传授的那些简单的办法挣点儿小钱,对他来说简直再好不过了。

“下次有什么不错的股票我就告诉你们。”这位股票经纪人说,“天上确实会掉馅饼,只不过要等待时机。”

菲利普忍不住想,要是能挣到五十镑该有多好啊!他就可以给诺拉买一件毛皮大衣,她太需要一件这样的大衣过冬了。他看着摄政街上的那些商店,把有了钱之后可以买的东西都默默记在了心里。诺拉配得上世间一切的好东西,是她让他的生活变得如此幸福。

69

一天下午,菲利普从医院回到住处梳洗,准备像往常那样去跟诺拉喝下午茶。他掏出前门钥匙正准备开门,房东太太却把门打开了。

“有位女士在等你。”她说。

“等我?”他有些惊讶地说。

他很惊讶。来人只可能是诺拉,他不知道她有什么事情。

“我不该让她进来的,可是她已经来过三次了,每次见不到你都跟丢了魂儿似的,所以我就让她进去等着了。”

没等她说完,菲利普就从她身边挤过去,一个箭步冲进屋里。他心里咯噔一下:是米尔德丽德。她本来是坐着的,一看到他进来就急忙站了起来。她并没有朝他走过来,也没有说话。菲利普惊讶得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你他妈想干吗?”他问。

米尔德丽德没有回答,却自顾自哭了起来。她没有用手捂住眼睛,而是任由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她就像个上门找男主人谋一份差事的女佣,姿态谦卑得可怕。菲利普千情万绪涌上心头,突然有种想要转身逃离的冲动。

“我没想到还会见到你。”他终于说道。

“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她哭诉道。

菲利普任她站在那里。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的膝盖在发抖。他怔怔地看着这个女人,然后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呻吟。

“你有什么事?”他说。

“埃米尔他抛弃了我!”

菲利普心里忽然一阵狂喜。他这才意识到他还是像以前那样疯狂地爱着她,他从来都没有停止过爱她。现在她谦卑而又顺从地站在他面前,他真想一把把她揽入怀里,把她那梨花带雨的脸庞吻一个遍。啊,他们已经分别得太久太久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坐下吧。我去给你弄点儿喝的。”

他把椅子拉到火炉边,米尔德丽德坐了下来。菲利普给她兑了杯威士忌加苏打水,她一边抽泣着一边喝了下去。她瞪着一双又大又悲伤的眼睛看着他,眼底是很重的黑眼圈,有一道道深长的细纹。她比以前更加苍白瘦弱了。

“我好希望你跟我求婚的时候我答应了你。”她说。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让他心花怒放。他没法儿再逼自己刻意跟她保持距离,于是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真的很遗憾,你碰上了这样的麻烦。”

米尔德丽德把头靠在他胸口,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头上的帽子有些碍事,她二话不说就把帽子给摘了。菲利普做梦都没想到她居然也能哭成这样。他一遍一遍地亲吻着她,这似乎让她平静了一些。

“你一直都对我很好,菲利普。”她说,“所以我知道我可以来找你。”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噢,我不能说,我不能说。”她喊道,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怀抱。

菲利普跪在她身边,跟她脸贴着脸。

“难道你不知道你没什么不能告诉我吗?无论发生什么,我永远都不会责怪你的。”

她这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点一点告诉了他,有时候她哭得太厉害了,菲利普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上周星期一他去伯明翰了,他说好星期四就回来的,结果他一直没回来,我等到星期五他还是没回来。我就写信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一直没回信。我就写信跟他说,如果他不马上回信,我就上伯明翰找他去。结果今天早上我收到了一封律师函,说我没权利缠着他不放,还说如果我继续骚扰他,他就要寻求法律保护。”

“这也太荒唐了!”菲利普嚷道,“一个男人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呢。你们是吵架了吗?”

“噢,是的。我们星期天吵了一架,他说他受够我了,可是他以前也这样说过,最后都还是会回来的。我想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被吓坏了,因为我跟他说我怀孕了。我已经想方设法瞒着他了,实在瞒不住了我才告诉他的。他说这都怪我,说我应该有自知之明。你都不知道他跟我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我很快就识破了他的嘴脸,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绅士。他一个子儿都没留给我,甚至连房租都没付,我自己也没钱付房租,房东跟我说的那些话之难听啊——说得好像我是贼一样。”

“我还以为你们会买一套公寓呢。”

“他说是这么说的,但我们只是在海布里[303]租了套带装修的房子。他就是这么吝啬。他还说我挥霍,他一个子儿都没给我,我哪来的钱挥霍呀?”

她总是能把鸡毛蒜皮的小事和重要的事情搅和在一起。菲利普听得云里雾里,整件事都叫人难以理解。

“怎么会有这么混账的人!”

“你不了解他。反正我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了,就算他现在回来跪在地上求我我也不会回去的。我真是个傻瓜,怎么会想跟他一起过呢?而且他挣的钱根本就没有他说的那么多。他真是把我骗得团团转啊!”

菲利普想了一会儿。米尔德丽德的痛苦让他深受触动,他已经顾不上自己了。

“要不要我去一趟伯明翰?我可以跟他见一面,看能不能让他跟你和好。”

“哦,不可能的,这次他不会回来了。我了解他。”

“可是他必须供养你呀。这是他摆脱不掉的责任。不过这些事情我也不是很懂,你最好找个律师咨询一下。”

“我怎么找呢?我根本没钱找律师。”

“律师费就包在我身上。我去给我的律师写封信,就是那个运动家,他是我父亲的遗嘱执行人。你要我现在跟你一起去吗?他这会儿应该还在办公室里。”

“不,帮我写封介绍信,我自己一个人去。”

她现在稍微冷静了一些。菲利普坐下来写了封信,又想起来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幸好他昨天兑了张支票,可以先给她五镑周转一下。

“你对我真好,菲利普。”她说。

“我很高兴能为你做点儿什么。”

“你还喜欢我吗?”

“一如既往地喜欢。”

米尔德丽德朝他扬起嘴唇,菲利普吻了上去。她表现出了一种从未见过的臣服。菲利普感觉自己吃过的所有苦头都值了。

米尔德丽德走后,他才发现她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个钟头。他高兴得忘乎所以。

“可怜的家伙,可怜的家伙啊。”他喃喃自语道,心里的爱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炽热。

他已经把诺拉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晚上八点左右收到电报的时候才想起来。不用打开就知道是她发的。

出什么事了吗?诺拉。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怎么回。他可以去她跑龙套的剧院接她,等她表演结束后陪她散步回家,他以前就这样做过。可是今晚他整个人都很抗拒跟她见面。他想写封信给她,却又没办法像平时那样称呼她“亲爱的诺拉”。最后他还是决定回一封电报。

抱歉,无法抽身。菲利普。

他脑海中浮现出了诺拉的样子——巴掌大的脸,其貌不扬的五官,高耸的颧骨,艳俗的颜色,这一切都让他有点反胃。一想到她那粗糙的皮肤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他知道电报发出去之后,他必须做点什么来表达自己的歉意,但他迟迟没有行动。

第二天他又拍了一封电报。

很抱歉,无法前来。会写信的。

米尔德丽德昨天就说想下午四点钟过来找他,他不好告诉她这个时间不方便,毕竟她比较重要。他不耐烦地等待着米尔德丽德,守在窗户边搜寻她的身影,一看见她来了就跑去把前门打开。

“怎么样?你见了尼克森吗?”

“见了。”她说,“他说没用的,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打碎了牙齿和血吞。”

“这怎么可能!”菲利普喊道。

她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

“他有说为什么吗?”菲利普问。

米尔德丽德递给他一封揉得皱巴巴的信。

“这是你昨天给我的信,菲利普,我根本没给他看。我昨天没法儿告诉你,我真的说不出口。埃米尔没有娶我,他不能娶我,因为他已经有一个老婆三个孩子了!”

菲利普心口突然一阵绞痛,他妒火中烧,痛苦万分,这几乎超过了他能忍受的限度。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去找我姑妈。除了你,我找不到任何人帮忙。”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他走?”菲利普压低声音问道,竭力让自己听上去很镇定。

“我也不知道。我一开始不知道他是个有妇之夫。后来他跟我说了,我当场把他臭骂了一顿。然后我有好几个月都没再见到他,等他又来店里跟我求婚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不由自主就想跟他走。”

“你当时爱上他了吗?”

“我不知道。只是每次他说什么我都会忍不住笑,而且他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他说我跟了他绝不会后悔,还保证一周给我七镑生活费——他说他一周能挣十五镑,这些全都是骗人的,他根本就没挣那么多钱!然后我又受够了每天大清早赶去上班,我跟我姑妈也处得不太好,她根本就不拿我当亲戚看,只想把我当用人使唤,说我该打扫自己的房间,还说如果我不打扫没人会帮我打扫。啊,我真希望我没有答应他。可是他来店里跟我求婚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就答应了。”

菲利普远离她,走到餐桌边,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脸。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

“你没有生我的气吧,菲利普?”她可怜兮兮地说。

“没有,”他回答,然后抬起头却不看向她,“我只是被伤得太彻底了。”

“为什么?”

“你瞧,我无可救药地爱着你,我想尽一切办法让你喜欢我。我还以为你天生就没办法爱任何人,哪知道你居然愿意为那个混账牺牲一切。我真不知道你到底看上他哪一点。”

“真的很对不起,菲利普。我后来肠子都悔青了,我向你保证。”

他想到了埃米尔·米勒,他那苍白的皮肤,病态的面容,还有鬼鬼祟祟的蓝眼睛,他打扮得光鲜又俗气,总是穿着件红彤彤的针织背心。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米尔德丽德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曾经说要娶我,菲利普。”

菲利普牵起她的手,抬头望着她,米尔德丽德俯身吻了吻他。

“菲利普,如果你还想要我的话,我现在一定会对你服服帖帖的。我知道你是个地地道道的绅士。”

菲利普的心停跳了一拍。她这番话让他有点恶心。

“你真是太好了,可是我做不到。”

“你不喜欢我了吗?”

“喜欢,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那我们为什么不抓住现在的机会好好享受呢?反正过去的都已经不重要了。”

菲利普挣脱她的怀抱。

“你不明白。自从见到你,我就爱你爱得死去活来,可是现在——那个男人!很不幸我天生想象力丰富,一想到你跟他在一起的画面我就觉得恶心。”

“你这人真有意思。”她说。

菲利普又牵起她的手,笑笑地看着她。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感激。我怎么谢你都谢不够,只是那种感觉真的不是我能承受的。”

“你是个仗义的朋友,菲利普。”

两人又继续聊着,很快就回到了以前那种熟悉的关系。时间不早了,菲利普提议一起吃晚饭,然后去歌舞剧院看表演。米尔德丽德有点不太情愿,她觉得要根据自己的处境行事,她本能地觉得,这时候去娱乐场所跟她痛苦的处境不太搭。菲利普劝了又劝,最后只好说就当是让他开心好了,而她一旦能把这当作是一种自我牺牲,也就欣然答应了。她现在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体贴,菲利普高兴得不得了。她让菲利普带她去以前常去的那家小馆子,这让菲利普感激不尽,因为这说明她在那里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吃着晚饭,她慢慢变得快活了很多。喝了点儿从街角那家酒馆买来的勃艮第,她心里暖融融的,渐渐忘记了自己本该保持悲伤的神情。菲利普觉得这时候可以跟她聊一下未来的打算。

“我猜你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吧?”他看准时机问道。

“只有你昨天给我的那点儿,其中三镑还给了房东太太。”

“那我再给你十镑缓一缓。我会找我的律师,让他给米勒写封律师函。你放心,我们肯定能让他给你些赔偿的。如果能让他赔个一百镑,你就能撑到把孩子生下来了。”

“他的钱我一个子儿也不要。我宁愿饿死也不要。”

“可是他这样弃你于不顾也太禽兽了!”

“我也要顾及自己的脸面的。”

这对菲利普来说有点尴尬。他自己那点钱要省了又省,才够撑到取得行医资格的时候,而且还得预留一些出来,好负担之后一年担任内外科住院医师期间的生活费。可是米尔德丽德跟他讲了埃米尔各种扣门的行为,菲利普不敢跟她挑明,怕她也斥他小气。

“他的钱我是一个子儿也不会要的,我宁愿要饭也不要他的施舍。我早就想找点事干了,只是我现在有孕在身,这时候奔波劳碌对身体不好。你总得为自己的健康考虑吧,你说是不是?”

“眼下不用你担心。”菲利普说,“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一直到你能重新工作为止。”

“我就知道我可以依靠你。我跟埃米尔说过,别以为我找不到人投靠。我跟他说过你是个地地道道的绅士。”

菲利普渐渐弄清楚了他们是怎么分手的。原来他老婆发现他每次去伦敦的时候都会去见情人,于是去找他公司领导告状,还威胁说要跟他离婚。公司的人说她要是跟他离婚就炒他鱿鱼。埃米尔那几个孩子是他的心头肉,他舍不得跟他们分开,所以在老婆和情妇之间他选择了老婆。他一直都非常小心,不想搞出个野种来,免得彼此更纠缠不清,后来米尔德丽德的身孕再也藏不住了,只好跟他说了实情,他顿时恐慌起来,找碴儿跟她大吵了一架就一脚把她给踹了。

“预产期大概什么时候?”菲利普问。

“三月初。”

“还有三个月。”

现在有必要讨论一下接下来的安排。米尔德丽德明确表示她不想再住在海布里那套房子里了,菲利普也觉得她应该住得离他近一点,这样更方便些。他保证第二天就去找房子。米尔德丽德说沃克斯豪尔大桥路那一片很不错。

“以后搬家也方便。”她说。

“什么意思?”

“哦,我只能在那里住两个月,最多两个月多一点,然后我就该进那种专门的护理院了。我知道一个很体面的地方,住那儿的都是最最体面的上等人,一周只要四几尼,什么都包在里面。当然啦,请医生肯定是要额外收钱的,不过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了。我有个朋友就在那儿住过,那儿的女主人特别周到。我打算跟她说我老公是驻印度官员,我是专门回伦敦待产的,因为这样对我的健康有好处。”

听着她说完这一气,菲利普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她那精致小巧的五官配上苍白的脸颊,看上去就像一个冷冰冰的处女。想到她心中燃烧着出人意料的熊熊情欲,他觉得莫名地心乱如麻,脉搏也飞快地跳动着。

70

菲利普以为回到住处会收到诺拉的来信,结果并没有,第二天上午也没有收到只言片语。诺拉的沉默让他心神不宁的同时也有些担心。从去年六月开始,只要他人在伦敦,他们每天都会见面,现在整整两天都没有见她,也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出现,她肯定会觉得很奇怪的。他该不会这么倒霉,被她看见他跟米尔德丽德在一起了吧?想到她会因此伤心难过他就良心不安,于是决定下午就过去找她。他后悔不该跟她发展到这么亲密的地步,为此差点在心里责怪起她。一想到要继续这段关系他就反感不已。

他给米尔德丽德找到了两间房,就在沃克斯豪尔大桥路一栋房子的二楼。房子周围很吵,不过他知道她喜欢窗户下面嗒嗒的车马声。

“我才不想住在死气沉沉的街上呢,一天到晚都见不到一个人影。”她说,“这样至少还有点生气儿。”

菲利普帮怀孕的米尔德丽德找新的住处,米尔德丽德说沃克斯豪尔大桥路那一片很不错,图为沃克斯豪尔大桥路的街景。

然后他就硬着头皮往文森特广场走去。他提心吊胆地按响了门铃,心虚地觉得这样对诺拉太过分了。诺拉是个急性子,他生怕诺拉会对他破口大骂,而他最讨厌跟人吵架。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跟她坦白,说米尔德丽德回到他身边了,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疯狂地爱着她。他觉得很对不起诺拉,可是他的心里已经容不下她了。他知道她肯定会痛苦不堪,因为她是真心爱他的,这份爱曾经让他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可是现在却变成了可怕的负担。他没理由让诺拉承受这样的痛苦,毕竟她一点过错也没有。一会儿见了面她会怎么对他呢?他一步一步爬上楼梯,脑海中闪过她可能会有的所有反应。他终于敲响了房门。他感觉自己脸色惨白,不知该如何掩饰自己的紧张。

诺拉正在奋笔疾书,不过菲利普一进门她就跳了起来。

“我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你。”她高兴地嚷嚷道,“这几天都躲哪儿去了呀,你这个淘气包?”

她笑嘻嘻地走到他面前,两条胳膊搂住他的脖子,那样子真是高兴极了。菲利普吻了吻她,然后借口说渴死了想喝茶,好让自己镇定下来。诺拉忙去把炉火拨旺,把茶壶坐上去烧水。

“我最近忙得脚不沾地。”他有些底气不足地说。

诺拉开始像往常那样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她说有一家从来没合作过的出版社请她写一本小说,她可以拿到十五几尼的稿费。

“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呀!我跟你说咱们要干啥,咱们出去玩儿一下庆祝庆祝,去牛津玩儿一天,怎么样?我好想去看看那些学院啊。”

菲利普仔细观察她,想看看她的眼睛里有没有一丝责备的影子,然而她的目光还是跟以前一样坦诚又快活,她见到他实在是太高兴了。菲利普的心沉了下去,他不能告诉她那个残忍的事实。诺拉给他烤了几片面包,然后把面包片切成小块,像喂小孩那样喂给他吃。

“小坏蛋吃饱了吗?”她问。

菲利普微笑着点点头,诺拉给他点上了一支烟。接着她走过来坐在他的膝盖上,就像她一直喜欢做的那样。娇小玲珑的她轻得像一片羽毛。她往后靠在他怀里,无比幸福地叹了口气。

“说点儿甜言蜜语给我听吧。”她呢喃道。

“说什么好呢?”

“比如绞尽脑汁说一句你很喜欢我呀。”

“这你是知道的呀。”

他不忍心在这时候跟她摊牌,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打破她的平静。不如写信给她吧,这样应该会容易些。他不敢想象她号啕痛哭的样子。诺拉让他吻她,可是吻着她时,他想到的却是米尔德丽德和她那苍白单薄的嘴唇。关于米尔德丽德的回忆一直停留在他的脑海中,看似无形却如影随形,那些画面一再闪现,让他吻得有些心不在焉。

“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诺拉说。

诺拉向来话多,他们经常拿这个开玩笑,所以他回答道:

“你老是叽叽喳喳的,我一句话都插不进去,弄得我现在连说话的习惯都没有了。”

“可是你今天都没有听我说话,太没礼貌啦。”

菲利普脸微微一红,心想她是不是隐约察觉到了他的秘密,不禁心虚地望向一边。这天下午诺拉压在他腿上的重量让他莫名地心烦,他不想让诺拉碰他。

“我的脚麻了。”他说了一句。

“哦,太对不起了。”诺拉大喊一声跳了起来,“我老爱坐在绅士的大腿上,要是再改不掉这个习惯,我就得节食减肥了。”

菲利普很夸张地跺了几下脚,然后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最后他站在了炉子前面,这样诺拉就没办法坐在他腿上了。诺拉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心里在想,十个米尔德丽德也比不上一个诺拉。她比米尔德丽德有趣多了,跟她聊天也更总是欢笑不断;她比米尔德丽德聪明,品性也比她好太多。她是个善良、勇敢、诚实的小女人,而米尔德丽德,他不禁苦涩地想,她根本配不上这些形容词中的任何一个。如果他还有那么一点理智,他就该留在诺拉身边,诺拉远比米尔德丽德更能让他幸福。毕竟诺拉爱他,而米尔德丽德不过是感激他搭救。可是说到底,重要的是去爱,而不是被爱。他整个灵魂都渴望着米尔德丽德。他宁愿跟米尔德丽德待十分钟,也不愿跟诺拉待一整个下午;米尔德丽德一个冰冷的吻,远远胜过诺拉能给他的一切。

“我真的没办法。”他想,“我已经爱她爱到骨子里了。”

就算她薄情寡义、粗俗恶毒、愚蠢贪婪,他全都不在乎,他就是爱她。他宁愿跟她在痛苦中煎熬,也不愿跟另一个女人幸福到老。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时,诺拉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那就明天见啦?”

“嗯。”他回答。

他知道他明天来不了,因为要帮米尔德丽德搬家,可是他没勇气拒绝诺拉。他决定到时候拍封电报给她。米尔德丽德上午看完房子表示很满意。吃过午饭,菲利普跟她一起去了趟海布里。她打包了一箱衣服,还有一箱杂七杂八的东西,什么靠垫、灯罩、相框之类的,她之前是想用这些东西给这里增添一些家的气息,此外还有两三个大的硬纸箱,不过所有东西加起来也不过是一辆四轮马车的车顶就能装完的量。马车驶过维多利亚街的时候,菲利普尽量把身子往车厢后面靠,以防诺拉正好从街上路过。他一直没机会给她拍电报,又不能从沃克斯豪尔大桥路的邮局给她拍过去,因为她可能会纳闷他在那儿干吗;再说她住的广场就在那附近,他都已经走到那儿了,还有什么理由不去找她呢?想来想去,他决定还是过去跟她待半个小时;可是一想到非这样不可他就很恼火——他气诺拉,气她逼自己用这种卑鄙下流的伎俩。跟米尔德丽德在一起他倒是很高兴。他帮她拆包行李,摆放东西,忙得不亦乐乎。他把米尔德丽德安顿在这个新家,房子是他找的,房租也是他付的,他心里油然而生一种美滋滋的对她的占有感。他什么也不肯让她插手,觉得能为她做事是一种荣幸,而米尔德丽德也乐得坐享其成,只要有人愿意为她忙前忙后。菲利普把她的衣服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好。她现在没说想出去,菲利普就把她的拖鞋拿过来放在她脚边,然后亲手帮她脱靴子。做着这些卑微的琐事,他心里乐开了花。

“你真是太宠我了。”米尔德丽德边说边含情脉脉地捋着他的头发,菲利普正跪在地上帮她解鞋扣。

他握住她的双手吻了又吻。

“有你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他把靠枕和相框一一摆好。她还有几只绿色的陶罐。

“我一会儿去买点花回来。”他说。

他环顾四周,扬扬得意地审视着自己的劳动成果。

“反正也不打算出去了,我想换上茶会装。”她说,“你可以帮我把后面的扣子解开吗?”

她毫不在意地转过身去,仿佛菲利普是个女的似的。他的性别对她来说毫无意义。菲利普却对她表现出来的亲密充满感激。他笨拙地帮她解开一个个小钩和扣眼。

“第一天走进那家店里的时候,我绝对想不到有一天我会为你做这样的事情。”说着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总得有人做嘛。”她说。

她走进卧室,换了件浅蓝色的茶会装,上面装饰着层层叠叠的廉价蕾丝。菲利普让她坐在沙发上,然后去给她泡茶。

“恐怕我不能跟你一起喝茶了。”他遗憾地说,“我有个该死的约会,不过半个小时内我就会回来的。”

他在想,如果她问是什么约会的话他该怎么回答,然而她看上去一点兴趣也没有。菲利普跟房东拿钥匙的时候顺便订了两人的晚餐,打算跟她一起度过一个宁静的夜晚。为了尽快赶回来跟她吃饭,他在沃克斯豪尔大桥路搭了辆有轨电车。他想最好一进门就告诉诺拉他最多只能待几分钟。

“我说,我只够时间跟你打声招呼,”他一进门就说,“我现在忙得不可开交。”

诺拉的脸马上垮了下去。

“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儿?”

菲利普顿时火冒三丈,这不是逼他说谎吗?他只好说医院有节演示课非去不可,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脸红了。他感觉诺拉看上去并不相信他,这让他更加恼火了。

“哦,好吧,没关系,”她说,“明天你就能陪我一整天了。”

菲利普一脸茫然地看着她。明天是星期天,他一直盼着跟米尔德丽德一起过。他告诉自己他必须这样做,这是最基本的礼节,他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一栋陌生的房子里。

“真的很对不起,我明天有约了。”

他知道此话一出口,一场争吵是怎么也躲不掉了。诺拉脸颊上的血色更加鲜艳了。

“可是我都已经约好戈登夫妇一起吃午饭了,”——演员戈登和他的妻子正在周游全国,夫妻俩打算在伦敦过周末——“我一个星期前就跟你说过了。”

“真的很对不起,我忘了。”他犹豫了一下又说,“恐怕我来不了了。你就不能找人替我吗?”

“那你明天要干吗?”

“我希望你不要这样盘问我。”

“难道你不想告诉我吗?”

“我一点也不介意告诉你,但我真的很烦被人逼着汇报自己的一举一动。”

诺拉突然脸色大变。她极力控制自己才把火气压了下去。她走到菲利普身边,握住他的双手。

“明天别让我失望,菲利普。我眼巴巴地盼着跟你过这个周末。戈登夫妇也想见见你,我们会玩儿得很开心的。”

“要是能去的话我也想去。”

“我不是个苛刻的人吧?我不经常为难你吧?你就不能推了那该死的约会吗?就这一次都不行吗?”

“真的很抱歉,我推不了。”他阴沉着脸说。

“跟我说说是什么事儿。”诺拉温柔地哄着他。

他草草编了个理由。

“格里菲斯的两个妹妹这周末要来伦敦,我们打算带她们出去玩儿。”

“就这事儿?”她笑呵呵地说,“格里菲斯要想再找个人还不容易?”

他真希望能想到比这更火烧眉毛的借口。这个谎话实在太蹩脚了。

“不行,真的很对不起,我不能推,我答应了别人就要信守诺言。”

“可是你也答应我了呀。我肯定比他先约你。”

“你别再逼我了。”他说。

诺拉突然大发雷霆。

“你不来是因为你不想来!我不知道你这几天在搞什么名堂,你跟以前比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

菲利普看了看表。

“恐怕我得走了。”他说。

“你明天真的不来?”

“不来。”

“那你以后也别来了!”她大喊道,这下彻底爆发了。

“随你便吧。”菲利普说。

“那我就不耽搁你宝贵的时间了。”她讥讽地说了一句。

菲利普肩膀一耸就走了出去。他顿时觉得松了口气,因为这样的结局不算太糟,至少谁都没有掉眼泪。走在路上,他为自己轻松摆脱了一段关系而沾沾自喜。他走到维多利亚街给米尔德丽德买了束花。

两人的晚餐大获成功。他知道米尔德丽德很爱吃鱼子酱,特地叫人送了一小罐过来。房东太太又给他们送上来一些肉排配蔬菜,外加一份甜点。他还点了米尔德丽德最爱的勃艮第。窗帘放了下来,炉火烧得很旺,台灯上罩着她的灯罩,整个房间温馨又舒适。

“真的就像家一样。”菲利普笑了。

“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会落到什么地步。”她回答。

吃完饭,菲利普把两把扶手椅拉到火炉前,两人坐了下来。他舒舒服服地抽着烟斗,感觉幸福又满足。

“你明天想干什么?”他问。

“噢,我明天要去图尔斯山。你还记得店里那个女经理吧,她现在已经结婚了,她叫我去跟她玩儿一天。当然了,她以为我也结婚了。”

菲利普的心情顿时跌到了谷底。

“可是我为了跟你过这个星期天把别人的邀请都推了。”

菲利普觉得她要是真的爱他,就会说她不去了。他很清楚如果换作是诺拉,她是绝不会犹豫的。

“哦,你怎么这么傻呀!我三个多星期前就已经答应她了。”

“可是你一个人怎么去?”

“哦,我就说埃米尔出差去了。她老公是做手套生意的,是个鼻孔朝天的家伙。”

菲利普一时无语,心里五味杂陈。米尔德丽德瞟了他一眼。

“你不会这么点儿乐子也不肯给我吧,菲利普?这是我最后一次出去了,下次都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说我都已经答应别人了。”

菲利普握住她的手笑了笑。

“去吧,亲爱的,我希望你玩儿得痛快。只要你觉得快乐就好。”

沙发上扣着一本蓝色封面的小书,菲利普漫不经心地把它拿起来。这是本廉价小说,作者是考特尼·佩杰,这是诺拉的笔名。

“我很喜欢他的书。”米尔德丽德说,“每一本我都读过,他写的故事特别有格调。”

菲利普想起了诺拉说过的话。

“我写的东西大受厨房女佣们欢迎。她们觉得我文雅极了。”

71

菲利普听了很多格里菲斯的风流韵事,作为回报,他把自己复杂的恋爱经历也详细告诉了他。星期天早上吃完早餐后,他们俩穿着晨衣坐在火炉边抽烟,菲利普把他昨天跟诺拉的争吵向他和盘托出。格里菲斯恭喜他这么容易就摆脱了困境。

“搞女人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他有些卖弄地说,“甩女人可就麻烦得要命了。”

菲利普都忍不住想表扬一下自己,他觉得自己处理得很有水平。不管怎么说,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米尔德丽德这会儿肯定在图尔斯山玩儿得正欢,想到她那快快乐乐的样子,他发现自己由衷地感到满足。他宁愿自己失望也要让她去找乐子,这种为爱的人牺牲奉献的行为让他心里洋溢着幸福。

然而星期一一早,他就发现桌上有一封诺拉的信。她写道:

最最亲爱的菲利普:

很抱歉我星期六对你发火了。原谅我吧,今天下午还是像以前那样过来喝茶吧。我爱你。

你的诺拉

菲利普的心沉了下去,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把信拿去给格里菲斯看了看。

“最好别回了。”他说。

“不行,我做不到,”菲利普喊道,“一想到她苦等回信的样子我就难受。你不知道望眼欲穿地盼着邮差敲门是什么感觉,我知道,我不想让任何人遭受这种折磨。”

“我亲爱的老弟,要想结束一段感情,总得有人受伤。你只能咬牙忍着。不过好在不会痛太久的。”

菲利普觉得诺拉没理由遭受这样的折磨,而且格里菲斯又怎么知道她能承受多大的痛苦呢?他还记得米尔德丽德说要结婚的时候他有多么痛苦。他不想让任何人经历他当时经历的一切。

“你要是这么怕伤害她,那就干脆回到她身边吧。”格里菲斯说。

“我做不到。”

他站起身,紧张不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他气诺拉不肯让这件事尘埃落定。难道她看不出来他已经不爱她了吗?都说女人在这方面很敏感,一眼就看得出来呀。

“快帮我想想办法呀。”他对格里菲斯说。

“我亲爱的老弟,别这么大惊小怪,这种事都会翻篇儿的。再说她可能也没你以为的那么痴情于你。人总是容易夸大自己对别人的影响,总觉得别人爱自己爱得死去活来。”

他顿了顿,饶有兴致地看着菲利普。

“喏,你现在只能这样做,给她回封信,说你们俩已经玩儿完了。一定要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肯定会受伤的,但是长痛不如短痛,狠下心一刀两断总好过藕断丝连。”

于是菲利普坐下来写了下面这封信:

我亲爱的诺拉:

很抱歉让你难过,但我想我们还是让一切维持在星期六的样子吧。事已至此,继续纠缠下去没有任何意义,无非让人徒增烦恼而已。你叫我走我就走了,我也不打算回去了。再见了。

菲利普·凯利

他把信拿给格里菲斯看,问他觉得怎么样。格里菲斯看完只是用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看着他,并没有说他的感受。

“我觉得可以了。”他说。

菲利普出门把信寄了。他整个早上都惴惴不安,因为他把诺拉收到信之后的反应想象得栩栩如生,一直幻想她痛哭流涕的样子来折磨自己。可是与此同时,他又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想象中的痛苦毕竟比亲眼所见的痛苦更容易忍受,他现在终于可以全心全意去爱米尔德丽德了。一想到下午就可以去看她,他高兴得心都要跳出来。

上完上午的课之后,他照例先回住处梳洗,刚把大门钥匙插进锁孔,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我可以进来吗?我都等了你半小时啦。”

是诺拉。他感觉自己的脸红到了脖子根。诺拉的语气很欢快,听不出一丝怨恨,也听不出一点跟他关系破裂的痕迹。菲利普感觉自己被逼到了绝路。他心里害怕得要命,但还是勉强挤出个笑容。

“可以,进来吧。”他说。

他把门打开,诺拉走在前面,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起居室。菲利普紧张得手心冒汗,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他递了支烟给诺拉,又给自己点了一支。诺拉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怎么给我写了封那么可怕的信啊,你这个淘气包?我要是当真了还不得难过死。”

“我就是当真的。”他严肃地说。

“别傻啦。我那天不该发脾气,我也写信给你道歉了呀。既然你还不满意,我这就亲自上门给你道歉了嘛。毕竟你的事情你自己做主,我没有权利要求你什么,我也不想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张开双手兴冲冲地朝他走过来。

“咱们讲和吧,菲利普。我很抱歉冒犯了你。”

菲利普没办法不让她牵他的手,却没办法注视着她。

“恐怕已经太迟了。”他说。

诺拉坐在他脚边的地板上,紧紧搂住他的膝盖。

“菲利普,别傻了。我也是个急性子,我知道我伤害了你,可是这样怄气多傻呀。弄得大家都这么不开心有什么意思呢?我们俩在一起多开心啊。”她用手指缓缓抚摸过他的手,“我爱你,菲利普。”

菲利普站起身,从她怀里挣脱,然后走到了房间另一边。

“真的很对不起,我也没办法。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

“你是想说你不爱我了吗?”

“恐怕是的。”

“所以你那天只是想找个机会甩了我?”

菲利普没有回答。诺拉定定地看着他,时间好像漫长得让人难以忍受。她还是坐在地板上,靠着菲利普坐过的那把扶手椅。接着,她一声不响地哭了起来,没有用双手捂住脸,泪水大颗大颗地从她脸颊上滚落。她没有抽泣,没发出一点声音。这一幕看上去太揪心了,菲利普忍不住别过身去。

“真的很抱歉伤害了你。可我不爱你,这也不能怪我。”

她没有回答,只是颓然地坐在那里,仿佛难过得不能自已,泪水止不住地从她脸颊上淌下来。菲利普宁愿她对着自己破口大骂,这样反倒还觉得好受一些。他本来以为她会大发脾气,他已经做好了被她痛骂一顿的准备。他潜意识里觉得如果他们大吵一架,彼此恶语相向,那他的背叛也就有了一定的理由。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他终于被诺拉沉默的哭泣吓到了,他去卧室端了一杯水,俯身递到她面前。

“喝点儿水吧?会好受一些的。”

诺拉无力地把嘴唇凑到杯子边,一口气喝了两三口,然后用精疲力竭,近乎耳语的声音问他要一张手帕。她把眼泪擦干了。

“我当然知道你爱我从来都没有我爱你那么深。”她呻吟道。

“恐怕在爱情里都是这样吧,”他说,“总是有一方爱,一方被爱。”

他想到了米尔德丽德,感受到了一阵锥心之痛。诺拉沉默了许久。

“我一直都过得很痛苦,很不开心,我的生活实在太可恨了。”她终于说道。

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她自己说的。菲利普从来没听她抱怨过她跟她丈夫在一起的生活,也没有听她抱怨过她那穷苦的日子。他一直都很欣赏她展现在世界面前的那种勇敢无畏的姿态。

“然后你走进了我的生活里,对我又那么好。我欣赏你,因为你很聪明,我可以完完全全地信任你,这真是天大的幸福。我爱过你,菲利普。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这一切会结束,而且是在我没有任何过错的情况下。”

她的眼泪又淌了下来,不过她现在已经镇定了一些,她把脸埋在菲利普给她的手帕里,极力控制着自己。

“再给我点儿水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