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喜欢一周去一次教堂,”她说,“这样看上去很得体,是吧?”
去完教堂,米尔德丽德回家吃饭,他就找家馆子随便吃点儿东西,下午再一起去布洛威公园散步。他们俩在一起没什么话说,菲利普生怕她觉得无聊(她很容易觉得无聊),总是绞尽脑汁想些话题跟她聊。他知道他们俩都觉得这样的散步很无趣,可他就是离不开她,总是想尽办法拖延散步的时间,一直弄得她累得不行,大发脾气才肯作罢。他知道米尔德丽德不喜欢他,理智告诉他,米尔德丽德生性冷淡,天生就不会爱,可他硬是想逼她爱上自己。他知道自己没权利要求她什么,却又总是忍不住对她提要求。他们现在比以前更加亲密了,他的脾气也越来越不受控制了;他很容易发火,每次在气头上的时候都会说些刻薄的话。他们隔三岔五就大吵一架,每次吵完架米尔德丽德都不跟他说话,菲利普受不了她的不理不睬,没过多久就败下阵来,然后低三下四地跟她道歉认错。他气自己怎么就这么贱。只要看见她跟店里的男人说话,他就会妒火中烧,每次醋意大发的时候,他就像疯了似的。他会故意羞辱她,然后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整个晚上在**翻来覆去,一会儿气得要命,一会儿又后悔不迭。第二天他就会走进店里求她原谅。
“别生我的气了,”他说,“我爱你爱得快发疯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总有一天你会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她回答。
菲利普一心想去她家里,觉得这能让他们的关系更上一层楼,这样一来,比起她在上班时认识的那些野男人,他也就有了更大的优势。可是米尔德丽德不让他去。
“我姑妈会觉得很奇怪的。”她说。
菲利普怀疑她只是不想让他见到她的姑妈。她一直把她姑妈描述成一个专业人士的遗孀(对她来说,“专业人士”就等于“杰出人士”),可是她又很心虚,因为她知道这个老实巴交的女人一点儿也不杰出。菲利普估计她姑妈只是个小商贩的遗孀。他知道米尔德丽德是个势利眼,他想让她知道,他一点也不在乎她的姑妈有多么庸俗,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暗示她。
有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两人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米尔德丽德说有个男的要请她一起去看戏。菲利普一听脸色煞白,他看上去冷酷而严肃。
“你没打算去吧?”他说。
“为什么不去?他可是个很有绅士派头的人呢。”
“你说想去哪儿,我都可以带你去。”
“可这是两码事啊。我也不能一天到晚都跟着你转悠吧。再说他让我自己选一个日子,我会选一个不用跟你出去的晚上,对你不会有任何影响。”
“你要是还有那么一点儿羞耻心,还有那么一点儿感激之情,这种事情你连考虑都不会考虑。”
“我不知道你说的感激是什么意思,如果是指你送我的那些东西的话,你大可以把它们拿回去,反正我也不稀罕。”
她的语气变得泼辣起来,有时候气急了她就会这样。
“一天到晚跟你待在一起真的很没劲,你就知道追着我问‘你爱我吗?你爱我吗?’,问得我都快烦死了。”
(他也知道自己一直追问她这个问题有些疯狂,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哦,我挺喜欢你的。”她会这样回答。
“就这样吗?我可是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我不是那种人,我这人比较含蓄。”
“只要你肯说一个爱字,你都不知道我会有多开心!”
“反正我一直都是这句话:我这人就这样,你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就忍着吧。”
有时候她回答得更加直白,问到她那个问题的时候,她会说:
“哎呀,别老问这个行不行啊。”
这时菲利普就**沉着脸一言不发,心里恨她恨得牙痒痒。)
现在他终于忍不住说:
“好吧,既然你觉得这么没劲,那干吗还放低身段跟我出去?”
“又不是我找你的,这一点你还不清楚吗?是你硬要我跟你出去的。”
这句话狠狠地伤了菲利普的自尊心,他发狂似的说:
“你就是把我当成你的饭票和戏票,没人请你的时候就来找我,一有人出现我就可以去死了。真是太谢谢你了,我受够了被你利用!”
“没有人可以这样跟我说话。我现在就让你看看我有多想吃你的垃圾晚餐。”
她嚯地站起来,麻利地穿上夹克,飞快地走出了那家餐馆。菲利普还是坐在原位,心里发誓决不去追她。然而坚持了十分钟他就坐不住了,赶紧跳上了一辆出租马车。他猜她会坐公共马车去火车站,如果坐出租马车追上去,应该能跟她差不多时间到那里。菲利普看见她站在站台上,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目光,然后跟她坐了同一辆火车去赫恩山。他想等她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再开口跟她说话,因为那时候她就躲不开他了。
她一拐出灯火辉煌、喧嚣嘈杂的主街,菲利普就追了上去。
“米尔德丽德!”他喊道。
她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走,既不回头也不答话。菲利普又喊了一遍她的名字。她猛地收住脚步,转过身看着他。
“你想干吗?我看见你在火车站鬼鬼祟祟的。你能不能别来烦我?”
“真的很对不起,你就不能原谅我吗?”
“不能!我受够了你动不动就发脾气,我受够了你动不动就吃醋。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你,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你,我不想再跟你有任何关系。”
她继续飞快地往前走,菲利普得一路小跑才跟得上她。
“你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他说,“如果你对谁都不在乎,你当然可以一天到晚开开心心和和气气的,可是如果你像我这样深爱着一个人,你还能这么云淡风轻吗?求求你可怜可怜我吧。你不喜欢我没关系,毕竟这也不是你能决定的。我只希望你能让我好好爱你。”
她还是继续往前走,一句话也不肯说,眼看只剩几百码就要走到她家门口了。绝望中菲利普放下了所有尊严,语无伦次地向她倾吐出满腔爱意和忏悔。
“只要你这次原谅我,我保证以后你绝不会对我有任何怨言。你想跟谁出去都可以。要是你没什么更好的事情可做,愿意赏脸跟我一起出去,我也心满意足了。”
米尔德丽德又停下了脚步,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了平时分手的那个街角。
“你现在可以走了,我不想让你走到我家门口。”
“你不肯原谅我我就不走。”
“我真的受够这一切了!我真的厌倦了!”
菲利普迟疑了片刻,他本能地知道说什么话可以让她心软。真的说出口时他差点作呕。
“这太残忍了,我的人生已经够艰难了。你不知道身为跛子是怎样的感受。你当然不喜欢我了,我也不指望你会喜欢我。”
“菲利普,我不是那个意思。”她马上说道,语气顿时充满怜悯,“你知道我不是那样想的。”
菲利普开始表演了,他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对她说:
“哦,我感觉得到你就是这样想的。”
米尔德丽德牵起他的手,怜惜地看着他,眼睛里噙满泪水。
“我跟你保证,我从来都没有介意过。过了刚开始那一两天,我就再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菲利普故意低头不语,看上去阴郁而悲伤。他想让她觉得他已经难过得不能自已了。
“你知道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菲利普。只是有时候你真的逼得太紧了。算了,我们和好吧。”
米尔德丽德仰起双唇,靠近他的嘴巴。菲利普长舒一口气,吻了吻她。
“现在你开心了吗?”她问。
“开心得要命。”
米尔德丽德跟他道了声晚安,然后匆匆走下那条马路。第二天,菲利普带了一枚小小的胸针式怀表给她,把它别在了她的裙子上。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可是才过三四天,米尔德丽德给他上茶的时候说:
“还记得你那天晚上跟我保证的事儿吗?你会说到做到的吧?”
“嗯。”
菲利普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对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也有了心理准备。
“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绅士吧,我今天晚上要跟他一起出去。”
“好吧,祝你玩儿得开心。”
“你不介意吧?”
他现在已经可以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得滴水不漏。
“我当然不喜欢,”他微笑着说,“不过我也没必要大发脾气招你烦。”
米尔德丽德对这次约会很兴奋,总是一个劲儿跟他说这件事。菲利普不知道她是故意想让他痛苦,还是只是因为她天生就没有心肝。他已经习惯了用她的愚蠢来宽恕她的残忍,因为她根本没那个脑子意识到自己在伤害他。
“爱上一个既没有想象力又没有幽默感的姑娘可真是无趣啊。”他一边听着她喋喋不休,一边想。
然而正因为缺乏这些东西,她的行为才有了开脱的理由。如果不是意识到这一点,菲利普永远都没办法原谅她对自己造成的伤害。
“他在蒂沃利剧院订了位子,”她说,“他让我自己挑一家剧院,我就挑了这家。我们准备去皇家咖啡厅吃饭,他说那是全伦敦最贵的餐厅。”
“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绅士。”菲利普阴阳怪气地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但他咬紧牙关,一个字也没有说。
菲利普悄悄去了蒂沃利剧院,看见米尔德丽德跟她的男伴坐在池座区第二排。那男的是个皮肤光滑、脸上无毛的年轻人,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穿着打扮干净利落,看上去像个跑销售的。米尔德丽德戴着顶黑色阔边帽,帽子上装饰着鸵鸟毛,这顶帽子很衬她。她正在听她那位东道主说话,脸上带着菲利普熟悉的那种平静的微笑;她的脸上一向没什么丰富的表情,只有那种粗俗的滑稽剧才能把她逗得哈哈大笑;但即使她表情这么平静,菲利普还是看得出来,她这会儿听得津津有味,被她旁边那个人逗得很开心。菲利普心里很不是滋味,暗自对自己说,她跟那个打扮浮夸、活泼欢乐的家伙还真是绝配。米尔德丽德的性格像一潭死水,所以特别喜欢那些聒噪闹腾的人。而他自己痴迷于深入的讨论,但并不擅长跟人闲聊寒暄。他很羡慕他身边有些朋友,能轻轻松松抖出一堆笑料,比如说劳森这种,而他因为自卑,在人前总是很害羞,怎么也放不开自己。他觉得有趣的东西,米尔德丽德觉得无聊透顶。她希望他聊聊足球和赛马,而他对这两样东西都一窍不通。那些随口一说就能博美人一笑的流行话,他一句也说不上来。
菲利普一向把白纸黑字的东西奉若神明,现在,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加有趣,他开始孜孜不倦地阅读《体育时报》。
62
菲利普不甘心被这汹涌的情欲吞噬。他知道人世的一切都是转瞬即逝的,所以这滔滔情欲也终有一天会平息。他望眼欲穿地盼着那一天到来。爱情就像是附着在他心上的水蛭,吮吸他生命的血液来维持它那可恨的生命,它疯狂地吸取他的元气,让他对所有事情都丧失了兴趣。他一向喜欢圣詹姆斯公园优雅的景致,经常会坐在公园里,看着枝节错落的树枝映衬在天空中的样子,那画面就像一幅简洁典雅的浮世绘;泰晤士河上风光旖旎,驳船来往如梭,码头连绵数里,这样的景色对他来说有种无穷的魔力;伦敦变幻莫测的天空也曾经让他浮想联翩。可是现在,美好的事物对他来说失去了意义。只要不在米尔德丽德身边,他就觉得百无聊赖,坐立不安。他试着通过看画来抚慰自己的悲伤,可是穿行在国家美术馆里,他感觉自己像个走马观花的游客,没有一幅作品能在他心里激起涟漪。他怀疑自己再也没办法喜欢以前深爱的那些东西了。他曾经酷爱阅读,可是现在,书上的东西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把空闲时间都耗在医学院俱乐部的吸烟室里,漫无目的地翻阅一本又一本期刊。这爱情是一种折磨,他痛恨它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就是一个身陷囹圄的囚徒,无限渴望着重获自由。
有时候早上醒来,他有种心如止水的感觉,他忍不住在心里欢呼,以为自己终于解脱了,以为自己不再爱了;可是过了一会儿,等他彻底醒透了,那种感觉又在他心里复苏了,他才知道这场大病还没有好。他一边疯狂地渴望着米尔德丽德,一边却又深深地鄙视着她。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世上再没有比对一个人又爱又鄙视更折磨人的事了。
他一直在习惯性地挖掘自己的感受,不断跟自己讨论他现在的处境,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要想摆脱这可耻的情欲,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米尔德丽德做他的情妇。他的痛苦本质上是一种性饥渴,如果能满足这种饥渴,也许就能挣脱这难以忍受的枷锁。他知道米尔德丽德对他一点“性趣”也没有。每次他热情地亲吻她时,她都会带着本能的厌恶往后退缩。她在性方面非常冷淡。有时候为了让她吃醋,他会故意讲一些在巴黎的艳遇,可是她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有一两次,他故意坐在别人负责的桌位,假装跟负责的女招待打情骂俏,可是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就跟没看见似的。菲利普看得出来她的冷淡不是装的。
“你不介意我今天下午没坐在你负责的位子吧?”有一次送她去车站时,菲利普问了一句,“你那边好像都已经坐满了。”
这句话并不属实,可她并没有反驳。就算她真的觉得无所谓,如果能假装有点儿生气,他也会非常感激。她的一句责备就足以抚慰他灵魂的伤痛。
“我觉得你每天都坐在同一张桌子挺傻的。你就该时不时去一下其他姑娘的位子。”
可他越想就越觉得,要想重获自由,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米尔德丽德彻底委身于他。他就像一个古代的骑士,被人施了魔咒,变成了另一副样子,一心想找到能让他恢复真身的解药。他只能寄希望于一件事情:米尔德丽德做梦都想去巴黎。她跟大多数英国人一样,觉得巴黎是欢乐的天堂,时尚的中心。她听说在卢浮宫百货只用花在伦敦一半的价钱就可以买到最新款的衣服鞋帽。她有个朋友就是在巴黎度的蜜月,她跟她老公在卢浮宫百货逛了整整一天,他们在巴黎那段时间——“我的天哪,不到早上六点绝不上床睡觉,还去了红磨坊和很多我不知道的地方。”菲利普很清楚,就算米尔德丽德委身于他,也只是为了实现去巴黎的愿望,这对她来说只是一个不情不愿的交易,但他不在乎。只要能够满足自己的情欲,什么条件他都无所谓。他甚至有个疯狂的、戏剧性的念头——把米尔德丽德灌醉。他试过一直劝她喝酒,希望借助酒精的作用把她撩拨起来,可她偏偏不爱喝酒。虽然吃饭的时候她喜欢让他点香槟,但只是因为看上去很有面儿而已,她从来都不会喝超过半杯。她喜欢留下满满一大杯没有动过的酒。
“这样伙计一看就知道你品位不一般。”她说。
有一天她看上去心情大好,菲利普趁机提了这事儿。三月末他要考解剖学,考完试再过一个星期就是复活节,米尔德丽德会有整整三天假期。
“嘿,到时候要不要去巴黎玩儿一趟呀?”他提议说,“我们肯定会玩儿得很开心的!”
“你怎么去得起呀?那得花多少钱啊!”
他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去一趟至少得花二十五镑,这对他来说是一笔巨大的开支。但是没关系,就算为她倾家**产他也愿意。
“嗐,这有什么。你就答应我吧,亲爱的。”
“那我想问去完了之后呢?你又不是我老公,我跟着你出去度假算个什么事儿嘛。你压根就不该提这种邀请。”
“这有什么关系呢?”
他开始吹嘘和平购物街有多么辉煌,女神游乐厅有多么华丽。他把卢浮宫描绘得美不胜收,把玻玛榭百货描绘成购物天堂;接着又讲到乌有乡酒家和修道院,还有外国游客们趋之若鹜的各种欢场。他把自己鄙视的那一个巴黎描绘得五光十色。他费尽唇舌劝她一起去巴黎。
“你知道吗?你口口声声说你爱我,如果你真的爱我,你就会想娶我。可是你从来都没有跟我求过婚。”
“你知道我结不起婚。毕竟这是我学医的第一年,接下来六年我都挣不了一个子儿。”
“哦,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就算你双膝跪地跟我求婚,我也不会答应你的。”
其实他不止一次想过结婚,可是他不敢迈出这一步。他在巴黎时形成了一种观点,觉得婚姻是属于市井之徒的荒谬制度。那种永久的束缚会毁了他。他有着中产阶级的本能,觉得跟一个女招待结婚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娶了这种阶层的粗俗婆娘,以后别指望体面人士光顾他的诊所。再说他的钱不多,只够他撑到获得行医资格的时候,就算他们商量好不要孩子,他也养不起一个老婆。想到克朗肖后半辈子都被一个邋遢婆娘牢牢拴住,他不禁感觉到不寒而栗。他完全预见得到米尔德丽德这样一个爱慕虚荣、思想平庸的女人结了婚之后会变成个什么样子。他是绝对不可能跟她结婚的。但这只是理智上的结论,感性上他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得到她,如果非要结婚才能达到这个目的,那他就结婚,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船到桥头自然直,也许到头来是一场灾难,没关系,他不在乎。菲利普只要一有什么想法,就会一刻不停地想着它,脑子里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而他又有种不同寻常的能力,总是能说服自己他想做的事情是合理的。他把他能想到的所有不支持结婚的正当理由统统推翻了。他发现自己对她的迷恋与日俱增,而他那得不到满足的爱欲渐渐演变成愤怒和憎恨。
“天杀的,我要是跟她结了婚,我一定要让她好好补偿我吃过的这些苦头。”他对自己说。
最后他终于忍受不了这种痛苦了。一天晚上,他们在苏活区那家小馆子(他们现在经常去那里吃饭)吃完了饭,他对米尔德丽德说:
“你那天说就算我跟你求婚,你也不会答应我,这话当真吗?”
“是啊,难不成还说着玩儿的?”
“米尔德丽德,没有你我真的活不下去。我想让你一直留在我身边。我也试过摆脱这种感觉,可是我做不到。现在好了,我再也不用摆脱了,我想请你嫁给我。”
米尔德丽德看了太多言情小说,不会不知道这种时候该怎么回答。
“真的非常感谢你,菲利普,你的求婚让我受宠若惊。”
“哦,别胡说八道了。你愿意嫁给我,是吗?”
“你觉得我们在一起会幸福吗?”
“不会,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
这句话他回答得极不情愿。米尔德丽德吃了一惊。
“你这家伙真有意思。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结婚呢?那天你又说你结不起婚。”
“我现在有大概一千四百镑。两个人一起生活不会比一个人花得多。一直到我拿到行医资格,完成医院分配的工作,这笔钱都够我们生活了,之后我可以申请一个助理的职位。”
“也就是说你接下来六年都挣不了一个子儿。我们一周就只有大概四镑的生活费,是吧?”
“三镑多一点点,我还要付各种学杂费。”
“那你当上助理之后能挣多少钱?”
“一周三镑。”
“你的意思是,你辛辛苦苦、节衣缩食地熬上六年,就为了到头来能挣上一周三镑的生活费?我觉得我嫁给你不会比现在过得好。”
菲利普沉默了片刻。
“你的意思是你不肯嫁给我吗?”他声音沙哑地问道,“我对你一片深情,难道这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吗?”
“这种事总得为自己考虑,是不是?我不抗拒结婚,可是如果结婚以后的生活还不如现在,那我还结婚干吗呢?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你心里真的有我,你根本就不会考虑这些。”
“也许吧。”
菲利普又沉默了。他感觉喉咙有些哽咽,于是给自己灌了一杯酒,想把那种感觉压下去。
“嘿,你看那个正要出门的姑娘,”米尔德丽德说,“她身上那件毛皮大衣是在布里克斯顿的玻玛榭中心买的,我上次去那儿的时候看见橱窗里挂着呢。”
菲利普冷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啊?”她问道,“我说的是真的。我当时还跟我姑妈说,我才不会买那些在橱窗里摆过的东西,因为谁都知道你那件衣服值多少钱。”
“我真搞不懂你,上一秒才让我伤心欲绝,下一秒就扯些毫不相干的废话。”
“你怎么这么说我?”她有些委屈地说,“我就是没办法不注意到那些毛皮大衣嘛,因为我跟我姑妈说……”
“我他妈才不管你跟你姑妈说了些什么。”他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菲利普,我希望你跟我说话的时候不要骂脏话,你知道我不喜欢。”
菲利普微微一笑,眼睛却瞪得圆鼓鼓的。他沉默了片刻,脸色阴沉地注视着她。他恨她!鄙视她!却又爱着她。
“我要是还有一丁点儿理智,我就再也不会跟你见面了。”他终于说,“你不知道我有多鄙视自己爱你!”
“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她一脸不悦地说。
“确实。”他哈哈笑道,“我们去伦敦馆吧。”
“你这人真的很莫名其妙,总是在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哈哈大笑。既然我让你这么难过,你为什么还要带我去伦敦馆呢?我都已经准备回家了。”
“仅仅是因为我不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更难过。”
“我真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菲利普哈哈大笑。
“亲爱的,你要是知道了,你就永远都不会搭理我了。”
63
菲利普没通过三月底那场解剖学考试。考前他和邓斯福德一起复习,两人对着菲利普那具人体骨骼模型互相问对方问题,直到把每一个肌肉附着点、每一个骨节和骨沟的作用都背得滚瓜烂熟。可是一进考场他就着了慌,答案明明到了嘴边,他却突然害怕是错的,结果回答得错误、漏洞百出。他知道自己这次又挂了,第二天都懒得去考试大楼看自己的学号在不在名单上。连着两次挂科,他已经彻底被归入了他们这一届“又笨又懒”的学生之列。
不过他没怎么放在心上。他有别的事情要操心。他告诉自己,米尔德丽德肯定像正常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只需要把她的情欲唤醒就行。他对女人有一套自己的理论,所谓烈女怕缠郎,只要他坚持不懈,穷追不舍,她总有一天会像正常人那样臣服。关键是要看准时机,控制好自己的脾气,用无微不至的关心来磨耗她的意志,趁她疲惫不堪、卸下心防时温柔地呵护她,在她为工作上鸡毛蒜皮的事而烦恼时做她的避风港。菲利普跟她讲述他在巴黎的那些朋友之间的特殊关系,还有他们爱慕过的那些窈窕淑女。他描述的那种生活显得迷人而快活,丑陋的一面则被他悄悄隐去。他把鲁道夫、咪咪和缪塞一众的奇遇编织进自己的回忆,原本贫穷的生活被歌声和欢笑装点得如诗如画,放肆的情欲被青春美貌包装成浪漫的爱情,他把这些故事一一倾吐进她的耳朵里。他从不直接挑战她的偏见,而是旁敲侧击地暗示她的想法太保守。他从不让自己因为她的心不在焉而烦躁,也从不让自己因为她的漠不关心而气恼。他觉得以前的自己让她无聊透顶,于是努力变得温柔体贴又风趣;他从不让自己生气,也从不向她索求,他从不抱怨,也从不责备。如果她临时爽约,他第二天还是会笑脸相迎;如果她约会时借故离开,他只会说一句没关系。就算她的行为让他很受伤,他也绝不会让她看出来。他知道她腻烦自己涕泗横流地剖白心迹,于是把所有可能会让她厌烦的情绪都小心翼翼地藏起来。他付出的努力可谓可歌可泣。
虽然她从来没提到过这些变化(因为她根本没心思留意这些事情),但还是不知不觉受到了影响。她开始把菲利普当成密友,时不时跟他发发牢骚,有时候骂骂女经理,有时候说一下同事的坏话,要不然就抱怨一下她的姑妈。她现在话已经算多的了,虽然说的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菲利普从来都听不厌。
“你不追着我表白的时候我还挺喜欢你的。”她有一次对他说。
“这话真让我受宠若惊。”他哈哈笑道。
她没有意识到这句话让他的心凉透了,她也没有意识到他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回答得这么漫不经心。
“哦,我也不介意你时不时亲我一下,反正对我没什么损害,又能让你高兴。”
有时候,她甚至会叫菲利普带她出去吃饭。每次她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菲利普都会高兴得心花怒放。
“换作是别人,我是绝不会提这种要求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他解释,“不过我知道,跟你是可以提的。”
“这是我天大的荣幸。”菲利普笑着说。
四月末的一天晚上,她让菲利普带她出去吃点儿东西。
“好啊,”他说,“吃完饭你想去哪儿?”
“噢,吃完饭咱哪儿也不去,就坐着好好聊聊天。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
他觉得米尔德丽德肯定开始喜欢上他了。放在三个月前,就这样坐着聊一晚上的天,她肯定会觉得无聊死了。这天天气很好,明媚的春光让他兴致高涨。他现在非常容易满足。
“嘿,等夏天来了该有多好啊!”他说,他们正坐在去苏活区的公共马车的顶层——米尔德丽德主动说不坐出租马车,说那样太破费了。“到时候我们每个星期天都可以去泰晤士河边玩儿,还可以带上午餐篮。”
她淡淡一笑,菲利普仿佛受到了鼓励,高兴地牵起她的手。她没有把手抽回来。
“我真的觉得你有那么一点儿喜欢我了。”他笑着说。
“你可真傻,你知道我喜欢你呀,不然我还坐在这里干吗?”
他们已经是苏活区这家小餐馆的常客了,进门时老板娘朝他俩笑了笑。伙计一脸殷勤地招呼他们。
“今晚我来点菜吧。”米尔德丽德说。
菲利普觉得她今晚比任何时候都要迷人,心满意足地把菜单递给了她。她点了几个她最爱吃的菜。这家小馆子可以选的菜不多,他们已经把所有菜品都吃了好几遍了。菲利普快活极了。他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凝视着她那完美无瑕的苍白脸颊。吃完饭,米尔德丽德破例点上一支烟。她平时很少抽烟。
“我看不惯女的抽烟。”她说。
她犹豫片刻,然后对他说:
“我今晚让你带我出来吃点儿东西,你觉得惊讶吗?”
“我可高兴了。”
“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说,菲利普。”
他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心顿时往下一沉,不过他已经把自己训练得很好了。
“你说吧。”
“我说了你不会想不开吧?我要结婚了。”
“是吗?”
他再也想不出别的话说了。他经常设想这种可能性,也想象过自己会作何反应。想到自己将会经历的那种绝望,他痛不欲生过,甚至想过自杀,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愤怒得发狂。也许是因为他已经预演得太过彻底,现在他只觉得心力交瘁,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生命力极其微弱,什么都已经不在乎了,只求自己一个人待着。
“你知道,我年纪也不小了。”她说,“我二十四了,是时候安定下来了。”
菲利普沉默了。他神情恍惚地看着坐在柜台后面的老板娘,又怔怔地看着一个客人帽子上别着的一根红羽毛。米尔德丽德有点儿生气了。
“你倒是说句恭喜呀。”她说。
“哦,是啊,可不是嘛!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经常做梦梦到这一天。你让我带你出来吃饭我居然还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真是太可笑了。你要跟谁结婚?”
“米勒。”她的脸微微一红。
“米勒?”菲利普惊呼。“你不是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他了吗?”
“上个星期他来店里吃午饭,然后就跟我求婚了。他现在挣钱很多,一周能挣七镑,以后也大有前途。”
菲利普又陷入了沉默。他想起来她一直都喜欢米勒。米勒经常逗得她哈哈大笑,他身上的外国血统又给了他一种异国情调,米尔德丽德不自觉被他给迷住了。
“我想这也是早晚的事,”他终于开口了,“肯定是谁出价高你就跟谁。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下周六。我已经递了辞呈了。”
菲利普胸口突然一阵绞痛。
“这么快?”
“我们不打算大操大办,去婚姻登记处登个记就行了,埃米尔喜欢一切从简。”
菲利普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疲惫。他恨不得马上离开她,直接躺到**睡过去。他叫了声买单。
“我这就叫辆出租马车送你去维多利亚车站。你应该不用等多久就可以坐上火车。”
“你不陪我一起去吗?”
“我就不去了,你不介意的话。”
“随你的便吧。”她傲慢地说,“那明天喝下午茶的时候见了?”
“不了,我想我们最好现在就一刀两断吧。我也没必要再继续自讨苦吃。车钱我已经付了。”
他朝她点点头,扯扯嘴角挤出个笑容,然后跳上一辆公共马车回家去了。睡觉前他抽了一斗烟,眼皮却止不住地打架。他心里没有痛苦,脑袋一沾枕头就昏睡了过去。
64
然而凌晨三点钟左右他就醒了过来,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他躺在**想着米尔德丽德。他试着不去想她,可是控制不住自己。他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着同样的话,直到脑袋都快发晕了:她是必然要结婚的,对一个自求衣食的姑娘来说,生活是艰难的;如果她找到了一个人,可以给她一个舒适的家,那她接受对方也是无可厚非的。菲利普承认,从她的角度来看,嫁给他菲利普才真是疯了。唯有爱情能让人心甘情愿过苦日子,可她并不爱他。这不是她的错,这只是又一个必须被接受的事实。菲利普试着跟自己讲道理。他告诉自己,在他内心深处,他的自尊心受到了践踏;他的情欲始于受伤的虚荣心,归根到底,是这个虚荣心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他现在的痛苦。他对自己的鄙视丝毫不亚于对她的鄙视。他为将来做了些打算,同样的计划想了一遍又一遍,却总是被不断涌现的回忆打断,他仿佛又亲吻着她那柔软苍白的脸颊,耳边又响起她拖拖拉拉的腔调。他还有一大堆功课要做,这个夏天不仅要考化学,还要补考两门挂掉的科目。他已经疏远了医学院的朋友,现在却想有个人陪在身边。还好有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两个星期前,海沃德写信说会路过伦敦,想约他一起吃个饭。菲利普当时没心思搭理他,就拒绝了。他现在又要回伦敦度过社交季[283],菲利普决定写信给他。
八点的钟声敲响时,他庆幸自己终于可以起来了。他脸色苍白,面容憔悴。不过洗完澡,穿好衣服,吃完早餐后,他感觉自己又跟这个世界接轨了,心里的痛苦也稍微好受了一些。他没有去上早上的课,而是去了陆海军百货商店,给米尔德丽德买结婚礼物。犹豫了很久之后,他买了一个手提包,花了二十镑,这个价格远远超过了他能承受的范围。不过这个包看上去花哨又俗气,米尔德丽德肯定一眼就能猜中值多少钱。他为自己挑到了一个既能让她开心,又能表达自己对她的鄙视的礼物而感到满足又忧伤。
他惶惶不安地等待着米尔德丽德出嫁的日子,他以为到了那一天,自己一定会深陷痛苦无法自拔。好在星期六早上他收到了海沃德的信,海沃德说他当天一早就到,到了之后会去找他,请他帮忙一起找住的地方。菲利普一心想找点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于是查了一下火车时刻表,找到了海沃德可能乘坐的唯一一趟火车,然后就跑去火车站接他。老友相逢,甚是激动。他们把行李寄存在火车站,就高高兴兴地出去找房子。海沃德作为一个艺术爱好者,马上说应该先去国家美术馆逛一个钟头。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过画了,说得看上那么一眼才能找回生活的节奏。这几个月来,菲利普身边都没有人可以讨论艺术和书籍。自从巴黎一别,海沃德迷上了一些二流的法国现代诗人,又因为法国满大街都是诗人,他自然有好几个新发掘的天才要介绍给菲利普。他们穿行在美术馆里,把自己最喜欢的画指给对方看;一个话题带出另一个话题,两人聊得不亦乐乎。美术馆外面阳光灿烂,春风和煦。
“咱们去公园里坐会儿吧,”海沃德说,“吃完午饭再找住处也不迟。”
公园里春色怡人。这种日子让人觉得只是活着就很美好。嫩绿的树叶在天幕下格外美丽,淡蓝色的天空中点缀着朵朵白云。观赏池后面矗立着灰色的大楼,那是皇家骑兵营的所在。眼前井然有序又优雅的景致像一幅十八世纪的风景画,不过让人联想到的不是华多的作品——他的作品太过诗情画意,只会让人想起梦中所见的林中幽谷——而是让·巴蒂斯特·佩特[284]那些平淡如水的作品。菲利普觉得心情舒畅,浑身松快。他对那句只在书上读过的话有了切身的感受:艺术(因为他是用艺术的眼光看待自然的)可以让灵魂从痛苦中解脱。
他们去了家意大利餐馆吃午饭,还点了一瓶基安蒂红酒。两人一边细嚼慢饮,一边谈天叙旧。他们一起回忆在海德堡认识的那些人,说起菲利普在巴黎的那些朋友,他们谈书,谈画,谈道德,谈人生。突然间,菲利普听到时钟敲响了三下,米尔德丽德这时候已经出嫁了。他的心像针扎一样痛,有那么一会儿他听不见海沃德在说什么。他一个劲儿地给自己倒酒。但是因为不习惯喝酒,几杯下肚就有点儿上头了。此时此刻他忘却了所有烦恼。他那敏捷的头脑已经闲置了太久,现在他彻底沉醉在与人交谈的乐趣之中。他很感激身边有个志趣相投的人可以谈天说地。
“我说,咱别把这大好时光浪费在找房子上了。你今晚上就住我那儿吧。明天或者后天再找房子吧。”
“行啊,那咱们干点儿什么好?”海沃德说。
“咱们去坐那种一便士一趟的汽船,下格林威治去玩儿一趟。”
海沃德欣然同意,两人跳上一辆出租马车,来到了威斯敏斯特桥,正好赶上一艘即将离岸的汽船。坐定之后,菲利普嘴角带笑地说:
“我记得我刚到巴黎的时候,应该是克拉顿吧,他长篇大论地讲了一气,说美是画家和诗人赋予事物的,是他们创造了美。对他们来说,乔托钟楼[285]和工厂烟囱并没有优劣之分。美的东西会在一代又一代人心里激发出美的感受,它的内涵也会随着代代积累的感受而不断丰富。这也就是为什么过去的东西总是比现代的东西更美。现在的《希腊古瓮颂》[286]比刚写出来的时候更加动人,因为一百年来,无数的恋人都在反复吟诵,伤心苦闷的人也从这些诗句中找到了安慰。”
他任由海沃德去猜想是沿岸的哪一处风光让他有感而发,他很高兴海沃德怎么也猜不到他的心思。他突然从深陷已久的泥潭中抽离,被眼前的景色深深打动了。伦敦的天空五彩斑斓,为两岸灰色的建筑增添了蜡笔画似的柔和质感,连绵不绝的码头和仓库有种浮世绘的简洁与优雅。船行至下游,作为帝国标志的壮丽河道顿时开阔起来,河面上舟来船往,百舸争流。菲利普想到了那些画家和诗人,是他们让眼前的景色如此美丽,他心里对他们充满了感激。转眼已来到伦敦池[287],有谁能描绘出它的壮观呢?在这样的景色面前,想象力也变得天马行空,天知道是什么让人们把湍急的泰晤士河变得平滑如镜,是什么让鲍斯韦尔[288]常伴约翰逊博士[289]左右,又是什么让老佩皮斯[290]登上了风帆战舰——是错综复杂的英国历史,是无数因缘际会和惊心动魄的冒险。菲利普转向海沃德,眼里闪烁着泪光。
“亲爱的查尔斯·狄更斯。”他呢喃道,不禁对自己的万千感慨莞尔一笑。
“你不后悔放弃学画吗?”
“不后悔。”
“那你应该挺喜欢学医咯?”
“不喜欢,我讨厌学医,可是不干这个还能干吗呢?前两年枯燥得要命,我又不幸没有科学头脑。”
“你可不能再换来换去了。”
“哦,我没打算换,我打算在这一行干下去。等到去病房实习的时候,应该会更有趣一些。我感觉世间万物里我最感兴趣的还是人。而且就我所知,医生是唯一能给人自由的职业。凭着一技之长,带着一箱医疗器械和常用药,走到哪里都可以谋生。”
“那你不打算开诊所吗?”
“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菲利普回答,“一完成医院分配的工作我就去当船医。我想去东方,马来群岛、暹罗、中国这些地方,然后再去打些零工。总会有机会的,比方说去印度控制霍乱之类的。我想去世界各地游历,我想看看这个世界。一个穷人要想实现这一切,唯一的办法就是行医。”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格林威治。伊尼戈·琼斯建造的那栋高贵的建筑[291]宏伟地矗立在水边。
“嘿,快看!那里肯定就是可怜的杰克[292]跳进泥塘里捡便士的地方。”菲利普说。
他们漫步在公园里。衣着破烂的孩子们在里面玩耍,到处都回**着他们的叫喊声。水手们东一个西一个坐着晒太阳。这里的时间仿佛还停留在百年之前。
“那你在巴黎浪费那两年还挺可惜的。”海沃德说。
“浪费?你看那个孩子奔跑的样子,你看阳光透过树枝洒在地上的光斑,你看那一片天空——如果我没去过巴黎,我永远都看不见这样的天空。”
海沃德感觉他哽咽了一下,不禁惊诧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
“没什么。对不起,我他妈太激动了,主要是这六个月来我都处于对美的饥渴中。”
“你以前那么讲求实际,听你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有意思。”
“去他妈的,我才不想变得有意思呢。”菲利普哈哈笑道,“走,咱们去吃一顿扎实的下午茶。”
65
海沃德的来访帮了菲利普一个大忙。他想着米尔德丽德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少了。回想起过去他感到满心厌恶。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爱得如此下贱。每次想到米尔德丽德,他心里都充满愤怒和憎恨,因为这个女人让他忍受了太多羞辱。现在他的想象力就像戴上了放大镜,把她人格和举止的种种缺陷都夸大了,一想到自己跟这样一个女人纠缠过,他就恶心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从这件事就能看出来我他妈有多软弱。”他对自己说。这段情事就像是在派对上闹出的一个天大的笑话,感觉无论做什么都没办法为之开脱,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把它忘掉。这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因为他痛恨自己受过的那些屈辱。他就像一条蜕了皮的蛇,看见自己的旧皮囊就觉得恶心。他终于又成了自己的主宰,为此他感到欣喜若狂。当他陷入所谓爱情的那种疯狂中时,他错失了这世界上多少欢愉啊。他已经受够了这种折磨,如果这就是爱情,那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爱了。他把自己经历的事情讲了一些给海沃德听。
“好像是索福克勒斯[293]吧?”他问道,“他也祈求过有朝一日能摆脱那啃噬着他心弦的情欲的野兽。”
菲利普好像真的重获新生了。他呼吸着周围的空气,就像从来没有呼吸过似的,像孩子一样对世间的一切充满好奇。他把过去那段时间的疯狂称为“做了六个月的苦役”。
海沃德刚在伦敦安顿下来没几天,菲利普就收到了一封从布莱克斯特布尔转寄过来的请柬,请他去参加某个画廊举行的预展。他带着海沃德一起去了,浏览展品目录时,他发现有一幅作品是劳森的。
“我估计请柬就是他寄的。”菲利普说,“走,咱们去找他,他肯定就站在他的画前面。”
那是一幅露丝·查理斯的侧面像,挂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劳森就站在离画不远的地方。他戴着一顶大软帽,穿着松松垮垮的浅色衣服,在前来看展的光鲜亮丽的人群中,看上去有些茫然无措。他热情地问候菲利普,然后就像以前那样滔滔不绝地聊起来。他说他搬到了伦敦,露丝·查理斯是个贱货,他租了间画室,巴黎已经玩儿完了,有人委托他画一幅肖像,他俩最好一起吃个饭,好好叙叙旧。菲利普提醒劳森他跟海沃德有过一面之缘。劳森见海沃德穿着讲究,神色傲慢,不禁露出几分敬畏的神色,菲利普在一边看着觉得很有意思。比起在劳森和菲利普那间破旧的小画室里,海沃德这身打扮在这种场合更有震慑效果。
吃晚饭的时候,劳森继续跟菲利普讲述老友的近况。弗拉纳根回美国了,克拉顿销声匿迹。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觉得只要跟艺术和艺术家搅和在一起就不可能有所作为,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脱身。为了让自己走得容易些,他跟在巴黎的朋友们全都闹翻了。他变得越来越会揭别人短,所以当他宣布他已经受够了巴黎,要去赫罗纳定居时,大家都巴不得他快点走。赫罗纳是西班牙北部的一个小镇,他坐火车去巴塞罗那的路上对那里一见倾心。他现在一个人住在那里。
“不知道他能搞出点儿什么名堂。”菲利普说。
克拉顿想把脑子里那些模糊不清的东西表达出来,在这个奋力挣扎的过程中,他逐渐变得病态又暴躁,这个过程中体现出来的人性让菲利普深感兴趣。他隐约觉得自己也处在同样的困境中,只不过困扰他的问题是,他这一生该遵循怎样的行为准则。他在每一个情境下的选择就是他自我表达的方式,只不过他还不清楚自己该怎么做。然而他没时间继续思考下去了,因为劳森直言不讳地把他和查理斯的故事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查理斯把他甩了,跟一个刚从英国过去的年轻学生在一起,作风之放浪让人瞠目结舌。他觉得真该有人出手救救那个年轻人,不然他早晚会毁在查理斯手上。菲利普觉得劳森之所以这么不爽,主要还是因为他俩决裂的时机不对,他当时给查理斯画的肖像正画到一半。
“女人对艺术没有感受力,”他说,“有也是装出来的。”不过末了他又颇为大度地说,“不过托她的福,我画出了四幅肖像,而且最后那幅要是画完了的话,说不定还是幅杰作呢。”
菲利普很羡慕他在感情上举重若轻的本事。他跟查理斯在一起的这十八个月里,不仅过得潇洒快活,还分文不花用了个顶好的模特,分手的时候也没有痛不欲生。
“克朗肖怎么样了?”菲利普问。
“哦,他已经完蛋了。”劳森以年轻人那种没心没肺的欢快口吻回答道,“六个月之内肯定翘辫子。他去年冬天得了肺炎,在一家英国医院里躺了七个星期,出院的时候他们跟他说,要想保命,唯一的办法就是戒酒。”
“可怜的家伙。”菲利普笑了,他自己一向节制饮食。
“他确实正儿八经戒了会儿酒。可是丁香园还是照去不误,这个习惯可戒不掉,不过他改喝热牛奶了,要不然就喝点儿橙汁。不喝酒的克朗肖真他妈太无趣了。”
“我估计你当着他面也是这样说吧。”
“他自己也知道啊。前不久他又开始喝威士忌了。他说他这棵老树发不了新芽了,宁愿痛痛快快地活六个月然后一命呜呼,也不想一口气吊上五年。我估计他已经穷得快揭不开锅了。他生病那段时间一个子儿没挣,家里那个臭婆娘又搞得他不得安生。”
“我记得我刚认识他那会儿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菲利普说,“我当时觉得他很了不起。可惜啊,一个有着中产阶级庸俗品德的人竟然会落得如此下场,想想真叫人难受。”
“他本来就是个废物嘛,早晚落得个穷困潦倒的下场。”劳森说。
菲利普觉得很受伤,因为劳森没有表现出丝毫悲悯。当然,一切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然而就在这环环相扣的因果律中,暗藏着人生所有的悲剧。
“哦,对了,我都快忘了,”劳森说,“就在你走后不久,他寄了个礼物给你。我想着你反正会回来,就没去管它,后来你不回来了,我又觉得没必要专门寄给你。这次回伦敦,我把它跟我的东西一起寄回来了,你要是想要的话,就等东西到了之后,找个时间去我画室拿吧。”
“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东西呢。”
“哦,就是一小块儿破地毯,估计值不了几个钱。我有天问他送这么个破玩意儿干吗。他说他在雷恩路上的一家店里碰巧看见,就花十五法郎买了下来。看样子是块儿波斯地毯吧。他说你以前问过他生活的意义,那块地毯就是答案。不过他当时已经醉得不轻了。”
菲利普哈哈笑了。
“哦,是的,我知道。我到时候找你拿吧。这是他以前最爱说的一句俏皮话。他说我必须自己找到答案,否则答案是毫无意义的。”
66
菲利普的学习又回到了正轨,并且学得毫不费力。他有一堆功课要做,因为七月的第一次联考要考三个科目,其中两科是之前挂掉的,不过他觉得日子过得很充实。他最近交了个新朋友。劳森物色模特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姑娘,她当时在一家剧院做替补演员。为了说服姑娘给他当模特,他特地在一个星期天中午安排了一场小餐会。姑娘带了个女伴过去,劳森觉得三个人略显冷清,于是叫菲利普过去凑数,并且嘱咐他好好关照那个姑娘。菲利普发现这个任务很简单,因为那姑娘平易近人,说话很逗,是个叽叽喳喳的话匣子。她请菲利普去她家坐坐,她在文森特广场租了套房子,每天下午五点钟都会在家里喝茶。菲利普去了之后受到了热情欢迎,他特别高兴,后来又去了几次。这位内斯比特夫人不超过二十五岁,身材非常娇小,面相和善但长得很丑;眼睛亮晶晶的,颧骨很高,嘴巴很大;她肤白如雪,一脸红霞,浓眉和头发漆黑如墨,色彩对比极为鲜明,就像某个法国现代画家画的肖像画。各种鲜艳的颜色组合在一起,看上去有些怪异不自然,但绝不会令人生厌。她跟她丈夫分居了,靠写廉价小说来养活自己和一个孩子。有一两家出版社专门出版这种小说,所以她只要写得过来,就不愁没有活儿干。这种小说稿酬很低,一个三万字的故事只能拿十五镑稿费,不过她觉得很满意。
“毕竟人家买一本小说也才花两个便士,”她说,“而且他们喜欢看同样的东西,我只用改一下人物名字就行了。写烦了我就想一下洗衣费、房租,还有宝宝的衣服,然后又继续写下去。”
她还在各种各样的剧院跑龙套,有活儿干的时候一个星期可以挣十六先令到一几尼不等。一天下来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躺到**就呼呼大睡。她尽可能把捉襟见肘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她有着强烈的幽默感,在任何处境下都能苦中作乐。有时候出了什么意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她那些不值钱的小物件就会出现在沃克斯豪尔大桥路的当铺里,她就每天吃面包和黄油填肚子,直到生活又重现光明。无论发生什么,她从来都没有丢失她那快乐的天性。
菲利普对她这种得过且过的生活很感兴趣。她把个中艰辛变成一个个奇葩的故事,逗得菲利普哈哈大笑。菲利普问她为什么不试着写些更上得了台面的文学作品,她说她知道自己没什么天赋,那些按千字计价的烂俗故事不仅价钱上过得去,也已经是她最高的水平了。对于未来她没有期待,因为生活只会像这样继续下去。她好像没有亲戚,朋友们都跟她一样穷。
“我不去想以后的事,”她说,“只要手上的钱够交三个星期的房租,还能剩下一两镑饭钱,我就从来都不去担心以后。如果既忧心现在又焦虑未来,那生活还有什么过头?我发现每次山穷水尽之时,最后都会柳暗花明。”
菲利普很快就习惯了每天去她那里喝茶,为了不让她为难,他每次都会带上一块蛋糕、一磅黄油,或是一些茶叶。没过多久他们就开始以教名相称了。菲利普从来没体验过女性温柔的关怀,他很高兴有这样一个人愿意倾听他所有的烦恼。几个钟头很快就过去了。菲利普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喜欢,跟她待在一起感觉非常舒服。他忍不住把她跟米尔德丽德比较了一番:一个固执愚蠢,对自己不知道的东西没有半点儿兴趣;另一个聪明伶俐,有着敏锐的鉴赏力。想到自己这辈子差点儿就跟米尔德丽德这么个女人绑在一起了,他不禁觉得后怕。有天晚上,他把这段感情从头到尾讲给了诺拉听。故事里的他没多少尊严可言,所以当诺拉报以真挚的同情时,他不禁喜出望外。
“我觉得你已经走出来了。”听完后她说。
她有时候会像阿伯丁小狗一样把脑袋歪向一边,看上去有点儿好笑。她正坐在一把直背椅子上做针线活儿,不是因为闲不住,而是因为闲不起,菲利普舒舒服服地坐在她脚边。
“谢天谢地,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叹了口气。
“可怜的小东西,你肯定过了段痛苦的日子吧。”她呢喃道,把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以示同情。
菲利普牵起她的手吻了吻,她却飞快地抽了回去。
“你这是干吗呀?”她问道,脸不由得红了。
“你反对吗?”
诺拉用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笑了。
“不。”她说。
菲利普跪坐起来,面对着她。诺拉凝视着他的眼睛,大嘴微微一颤,露出了一丝笑意。
“怎么了?”她说。
“你知道吗?你是个天使。你对我这么好,我真的很感激。我好喜欢你。”
“别说傻话了。”她说。
菲利普握住她的手肘,把她往自己怀里拉。她没有反抗,而是微微前倾,菲利普吻了吻她那鲜红的嘴唇。
“你这是干吗呀?”她又问。
菲利普每天都去诺拉家喝茶,她有时坐在一把直背椅子上做针线活儿,菲利普就舒舒服服地坐在她脚边。
“因为这样很舒服。”
诺拉没有说话,眼里却突然泛起一丝柔情,她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你这是在干傻事呢,知不知道?我们是这么要好的朋友,就这样下去该有多好啊。”
“你要是真想让我良心发现,”菲利普回答,“就不要一边这样说,一边又摸我的脸了。”
诺拉咯咯一笑,手却没有停下来。
“我是不是太不应该了?”她说。
菲利普又惊又喜,他深深凝视着诺拉的眼睛,只见那双眸子变得温柔如水,含情脉脉,那里面有种神情让他心醉神迷。菲利普的心突然被触碰了,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眶。
“诺拉,你该不会也喜欢我吧?”他难以置信地问道。
“你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呢?”
“哦,亲爱的,我从来没想过你也会喜欢我。”
菲利普一把抱住她吻了又吻,诺拉笑着叫着,脸色绯红,顺从地被他搂在怀里。
不一会儿菲利普放开了她,然后坐在脚后跟上好奇地看着她。
“天哪,我简直不敢相信。”他说。
“为什么?”
“我太惊讶了。”
“高兴吗?”
“高兴得不得了!”他欢呼道,“我太骄傲!太幸福!太感激了!”
他牵起她的手吻了个遍。对菲利普来说,一段看上去稳固又长久的幸福开始了。他们成了恋人,但同时还是朋友。诺拉有一种母性本能,对菲利普的爱能满足她的这种本能;她想有人给她宠,给她骂,给她捧在手心里小心呵护;她很享受家庭生活,不管是照顾他的身体还是给他洗衣服,她都能从中找到乐趣。她知道菲利普对自己的残疾极度敏感,因此对他充满怜惜,这种怜惜之情自然而然地表现为一种慈爱。她风华正茂,健康强壮,对她来说爱一个人是如此自然。她精神昂扬,有一个快乐的灵魂。她喜欢菲利普,因为她讲到生活中那些趣事时,他会跟着她一起哈哈大笑,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他就是他。
她这样跟菲利普说时,菲利普笑嘻嘻地回答:
“瞎说。你喜欢我是因为我沉默寡言,而且从来不插嘴。”
菲利普一点也不爱她。他只是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高兴跟她待在一起,被她说的话逗得乐个不停。诺拉重建了他的自信心,为他创痕累累的心灵抹上了良药。她的爱让他受宠若惊。他佩服她的勇气、乐观,还有在命运面前决不低头的气魄。她有一套自己的人生哲学,既朴素又实际。
“我不相信什么教会、牧师那一套,”她说,“但是我相信上帝。我觉得只要你面对困难保持乐观,力所能及的时候帮别人一把,上帝才不管你干了些什么呢。我觉得总体上来说人都是非常善良的,那些不善良的人,我为他们感到惋惜。”
“那死后的日子呢?”菲利普问。
“哦,好吧,我也说不准。”她笑了笑,“不过我还是会往好的方面想,再怎么说也不用交房租,不用写小说了,是吧?”
她有种女性特有的天赋,能不着痕迹地让人心里喜滋滋的。当她知道菲利普自认为成不了伟大的画家而离开巴黎时,她觉得他做了个非常勇敢的决定。她对菲利普大加赞赏,这让他欣喜不已。他一直都不太确定这个决定到底意味着勇敢还是意志不坚定。没想到诺拉认为他这个决定很有魄力,他心里高兴极了。她试探性地跟他提到了另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他的朋友们都本能地回避。
“你对你的跛脚太敏感了,这样真的太傻。”虽然看见他满脸通红,她还是说了下去,“你知道吗?别人不像你这样一直惦记着它。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会注意到,但是很快就把它给忘了。”
菲利普不肯答话。
“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没。”
诺拉轻轻搂住他的脖子。
“你知道吗?我提这个纯粹是因为我爱你。我不想让你因为这个不开心。”
“你想跟我说什么都可以。”菲利普笑着说,“我真希望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好让你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诺拉也从其他方面来**他。她知道他是个熊脾气,每次他发脾气的时候,她都会在一边笑话他。她把菲利普**得温和有礼。
“你总是能让我对你言听计从。”有一次菲利普对她说。
“你介意吗?”
“不介意,我就是想对你言听计从。”
菲利普能够意识到自己是幸福的。他觉得诺拉给了他一个妻子能够给予的一切,而他依然保有自由;诺拉是他这辈子遇见过的最有魅力的朋友,她所怀有的那种同情心是他未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见到过的。性关系只是他们友谊中最强烈的一个联结,它升华了友谊,但并非必不可少。而他因为情欲得到了满足,变得更加平和,也更好相处。他感觉他能彻底掌控自己了。有时候回想起去年冬天的事情,想到自己被可怕的情欲支配,他的心里充满了对米尔德丽德的憎恨和对自己的厌恶。
考试一天天临近了,诺拉对此关心的程度一点不亚于他自己。她那热切的样子让他觉得受宠若惊又很感动。诺拉让他保证一知道结果就马上告诉她。这一次他三门课都顺顺利利地通过了,他跑去告诉诺拉这个消息的时候,诺拉的泪水夺眶而出。
“噢,我好高兴啊!我都快担心死了!”
“你这个小傻瓜。”菲利普哈哈笑了,喉咙里却一阵哽咽。
无论是谁看到她这样的反应都不可能不高兴。
“那你接下来打算干吗呢?”她问道。
“我就可以安安心心地放假啦!在十月冬季学期开学之前,我都没有功课要做了。”
“我猜你应该打算去你伯父那里吧?”
“大错特错!我打算待在伦敦跟你一起玩儿。”
“我倒宁愿你去度假呢。”
“为什么?你厌烦我了吗?”
诺拉哈哈一笑,把两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不是,是因为你这段时间太用功了,你瞧你都快累坏了,该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好好放松放松啦。你就好好去玩儿吧。”
菲利普有一会儿没有答话,只是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你知道吗,只有你跟我说这些我才会相信。你一心只想为我好。真不知道你到底看上我哪一点。”
“那哪天你不要我的时候,会不会跟我的下一任好好夸一下我的性格呀?”她哈哈笑了。
“我会说你考虑周到,善良体贴,一点儿也不苛求。你从不忧虑,从不烦人,而且很容易取悦。”
“这些全都是鬼话。”她说,“不过有一点我要告诉你:我是我认识的人里面为数不多的懂得吸取教训的人。”
67
菲利普眼巴巴地盼着回到伦敦的日子。在布莱克斯特布尔的两个月里,诺拉经常写信给他,每封信都很长,上面满是她又粗又大的笔迹。她用欢快幽默的笔触讲述着生活中发生的小事,比如房东太太的家长里短,为了逗自己开心吃了顿大餐,彩排时发生的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她当时在伦敦的一家剧院为一场重要演出跑龙套,还有跟出版商之间一波三折的故事。菲利普成天泡在书堆里,时不时去海里游泳,偶尔打打网球,坐船出海。十月初他回到了伦敦,开始安心准备第二次联考。他很想一次性通过这次考试,因为这样就可以告别那些单调乏味的课程了。通过这次考试之后他就可以去门诊部实习,可以接触到男男女女的病人,同时也会继续学习书本上的知识。菲利普每天都跟诺拉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