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为了逗他开心,跟那个女招待搭讪了两句,结果她只是冷冷地回了个“哦”。她已经把他俩打量过一遍了——两个毛头小伙子,估计还在读书,不是她的菜。邓斯福德发现有个男的每次来店里都很受她关照,那人浅棕色头发,留着又短又硬的胡子,看上去像个德国人。每次这个男的一来,他们得喊她好几次,她才会不情不愿地过来接单。对待不认识的客人,她总是一副鼻孔朝天、冷冰冰的样子。有时候跟朋友聊上了,任那些赶时间的客人怎么叫她,她连眉毛都不抬一下。碰上那些想吃茶点放松一下的女客,她那傲慢的态度可谓拿捏得十分精准,既把她们气得够呛,又不至于把她们气得去找经理投诉。有一天,邓斯福德告诉菲利普她的名字叫米尔德丽德。他听到店里有一个女店员这样叫她。
“什么鬼名字这么难听。”菲利普说。
“哪里难听?”邓斯福德说,“我喜欢这个名字。”
“听起来太做作了。”
这天那个德国人刚好不在,她把茶送来时,菲利普笑着对她说:
“今天你那个朋友不在呀。”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冷冷地说。
“我是说那个褐色胡子的公子哥儿。他扔下你找别人去啦?”
“有些人最好不要多管闲事。”她回嘴道。
说完她就走了。过了一会儿,见没有要招呼的客人,她就坐下来看客人落下的晚报。
“你是傻子吗?气得人家都背过去不理我们了。”邓斯福德说。
“我对她脊椎的姿势真的没兴趣。”
然而事实上他已经怒了。没想到自己表现得这么礼貌,她居然觉得受到了冒犯,他心里很恼火。于是叫她过来买单的时候,他又冒险一试,想看这次能不能有所突破。
“咱俩不能好好说话了吗?”他笑着说。
“我的工作是听人差遣、伺候客人,我跟他们没什么好说的,我也不想听他们对着我叽叽歪歪。”
她把标好总价的小票往桌上一放,回到了之前坐着的那张桌子边。菲利普气得满脸通红。
“你跟个斗败的公鸡似的,凯利。”从店里出来后,邓斯福德对菲利普说。
“没教养的婊子!”菲利普愤愤地说,“我以后再也不上这儿来了。”
邓斯福德很听菲利普的话,两人果真换了个地方喝茶,他也很快就找到了另一个可以调戏的姑娘。可是菲利普始终对那个女招待傲慢的态度耿耿于怀。如果她客客气气地对他,他根本就不会把她放在心上,可是她明显很讨厌他,这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怎么也抑制不住想要报复她的欲望,又受不了自己这么斤斤计较。他坚持了三四天不去那家店,可还是压抑不住心里的欲望。最后他终于对自己说,还是去看看她比较省事儿,这样一来他肯定不会老想着她了。于是有一天,他借口自己下午有约(因为他对自己的懦弱很羞耻),甩开了邓斯福德,径直去了他发誓永远不会再去的那家店。他一进门就看见了那个女招待,故意挑了张她负责的桌子坐了下来。他已经有一周没来过了,本以为她会就此说点儿什么,结果她过来接单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他之前明明听到她对别的客人说过:
“以前从来没见过您呢。”
她看上去好像从来没见过他似的。为了确认一下她是不是真的把他给忘了,菲利普趁她上茶的时候问了一句:
“你今天晚上有看见我那个朋友吗?”
“没有,他有好几天没来了。”
他本来想以此为话题聊下去,可是他突然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一句话也想不出来。她没给他机会,马上就转身走了。等到买单的时候,他才有了第二次开口的机会。
“今天天气好糟啊,是吧?”他说。
憋了半天居然说出来这么一句话,简直丢脸丢到家了!他搞不懂自己在她面前为什么会这么尴尬。
“天气糟不糟跟我没什么关系,反正我一天到晚都待在店里。”
她语气里那种傲慢让他莫名地恼火。一句讥讽的回击冲到他嘴边,但他硬是把话咽了下去。
“我真希望她说些过分的话,”他怒气冲冲地自言自语道,“这样我就可以去投诉她,把她的饭碗给砸了。妈的,她这是活该!”
56
他没办法不去想她。他愤怒地嘲笑自己的愚蠢,居然因为一个贫血的小招待说的几句话气成这样,真是太可笑了。可他觉得受到了极大的羞辱,虽然除了邓斯福德谁也不知道,而且他肯定也已经忘了,可他觉得如果不把这件事了结,他就别想获得安宁。他认真想了想该怎么做,最后他决定每天都去那家店。显然自己给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是以他的机智幽默,一定可以把这个印象抹掉;他会小心翼翼地说话,保证世界上最敏感的人听了也不会生气。这些他全都做了,可是都没有效果。每次进店的时候,他都会跟她说一声晚上好,她也会回一句晚上好,有一次他故意没说,想看看她会不会先开口,结果她什么也没说。他在心里咒骂了一声那个经常被用到女性身上,但不常被上流社会使用的词语,然后面色平静地点了杯茶。他铁了心一个字也不说了,走的时候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跟她道晚安。他恶狠狠地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来了,可是第二天一到下午茶时间,他又开始坐立不安。他试着去想想别的事情,可他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思想。最后他终于绝望地对自己说:
“腿长在我自己身上,我想去就去啊。”
由于做了太久的思想斗争,他进店的时候已经快七点了。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他坐下来时,那姑娘对他说道。
菲利普的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跳动,他感觉自己的脸红得发烫。
“我有事儿耽搁了。”
“忙着把人大卸八块吧,我猜?”
“倒没那么糟。”
“你是学生吧?”
“是的。”
她的好奇心好像这样就得到了满足,问完就转身走开了。由于时间已经有点晚了,她负责的几张桌子都没有客人,于是她埋头读起了一本小说。那时候廉价再版书还没有大行其道,为了满足低端读者的阅读需要,市场上长期供应着一些相对便宜的小说,故事情节都是穷写手们根据市场需要量身打造的。菲利普喜出望外,她居然主动跟他说话了,看来过不了多久就可以让她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看她的了。他要把自己对她无以复加的鄙视统统发泄出来,想想都觉得大快人心啊。他坐在一边打量着她。她的侧颜确实很美。想来真是不可思议,这种阶层的英国姑娘很多都有着完美的轮廓,美得让人屏息凝神。可是她的脸虽美,却像大理石一样冷冰冰的;细腻的皮肤隐约透出菜色,给人一种不健康的感觉。店里的女招待都穿着统一的制服,一条素净的黑裙子配上白色的围裙、袖口和小帽。这会儿她正坐在一边专心看书,嘴唇嚅动着默念书上的字句。菲利普从口袋里掏出半张纸,趁她埋头读书的当儿给她画了幅素写,走的时候把画留在了桌子上。这一招真是神来之笔,因为第二天他走进店里的时候,她竟然对他笑了!
“原来你还会画画呀。”她说。
“我在巴黎学过两年。”
“我把你昨晚落下的那张画给经理看了,她简直惊呆了。画的是我吗?”
“是的。”菲利普说。
等她走开去给他端茶的时候,有一个女招待走到他面前对他说:
“我看到你给罗杰斯小姐画的像了,简直跟她本人一模一样呢。”
这是菲利普第一次听到她的姓氏,买单的时候他就叫了她“罗杰斯小姐”。
“看来你已经知道我的姓氏了。”她过来时说道。
“你朋友过来跟我聊了聊那张画,顺便提到了你的姓氏。”
“她是想让你给她画像,你可千万别画。你要是开了这个头,就得一直画下去了,到时候个个都缠着你画。”她突然话锋一转,“以前经常跟你过来的那个小伙子去哪儿了呀?他不在这儿了吗?”
“你居然还记得他。”
“他长得还挺帅的。”
菲利普听了这话,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他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邓斯福德有一头可爱的蓬蓬卷发,面容清秀,笑起来非常迷人。想到他这些优点,他心里有些妒忌。
“哦,他恋爱了。”说着,他轻笑两声。
他一瘸一拐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把刚才这段对话一字一句在脑海中回放。米尔德丽德现在对他已经很友善了,等有机会的时候,他要给她画一幅更加完整的速写,她肯定会喜欢的。她的脸孔很有趣,侧影很可爱,就连她那萎黄的肤色也怪迷人的。这到底像什么呢?他首先想到了豌豆汤,随即就生气地把这个想法赶开了,他又想到了黄玫瑰花苞娇嫩的花瓣,那种没来得及绽放就被撕成一片一片的花苞。现在他对她的反感已经彻底消失了。
“她这人不坏嘛。”他喃喃自语道。
他居然会因为她说的话生气,真是太傻了。那无疑是他自己的错,她肯定不是有意那样对他的;他又不是不知道,他总是给别人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这个毛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那幅画大获成功,想起来心里美滋滋的。现在她发现他还有点儿才华,看他的眼光都跟以前都不一样了。第二天,他整个人坐立不安。他很想去那家茶室吃午餐,可是中午肯定有很多人,米尔德丽德是没工夫跟他说话的。他已经提前跟邓斯福德打了招呼,说不能一起去喝下午茶了,然后在看了十来次表之后,他终于在四点半准时走进了那家店。
米尔德丽德背对着他。她正坐在椅子上跟那个德国人聊天。前段时间,菲利普每天都看见那个德国人,但是近两个星期他一次也没有出现。米尔德丽德被那人说的话逗得哈哈大笑。菲利普觉得她的笑声很粗俗,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叫她过来点餐,她没有理他;他又喊了一遍,她还是没有理他;他等得不耐烦了,火气噌的一下上来了,拿起手杖把桌子敲得梆梆响。米尔德丽德一脸不悦地走了过来。
“你好。”他说。
“你像赶着去投胎似的。”
她一脸傲慢地俯视着他,那神情他再熟悉不过了。
“我说你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你要是行行好赶紧下单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去忙活了。我可没空站在这里磨叽一个晚上。”
“小圆面包和茶,谢谢。”他三言两语点完了餐。
菲利普对她怒火中烧。不一会儿她把茶端来了,他故意目不斜视地读着他带来的那份《星报》。
“现在就把账单给我的话,待会儿就不用再劳您大驾了。”他冷冷地说。
她在小票上写好金额,把单子往桌子上一放,又回到了那个德国人身边,很快就跟他有说有笑地聊了起来。那人中等身高,长着典型的德国人那种圆脑袋;脸色蜡黄,嘴唇上长着浓密的胡茬儿。他穿着一身燕尾服和灰裤子,戴着一条粗粗的金表链。菲利普感觉店里的女招待一会儿看他,一会儿又看看那边那一对,然后大张旗鼓地交换眼色。他感觉她们在嘲笑自己,他觉得羞愤交加,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他现在发自内心地憎恶这个女人。他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再也不上这儿来了,可是一想到他成了别人的手下败将,他又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他想出来一个办法,要让她知道他有多么鄙视她。第二天,他另外找了张桌子坐下,跟另一个女招待点了餐。米尔德丽德又在跟那个德国人聊天,从头到尾都没有搭理他。于是,菲利普在准备离开的时候,看准了跟她擦肩而过的时机,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就像不认识她那样看着她。这样重复了三四天,他以为她很快就会拦住他跟他说点儿什么,比如为什么不去她负责的桌位了呀,这个问题他早就准备好了答案,他要把自己对她的厌恶一股脑儿发泄出来。他也知道搞这些名堂很可笑,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谁让她又一次践踏了他的自尊心呢。过了几天,那个德国人突然不来了,但菲利普还是坐在别人负责的桌位,米尔德丽德还是对他视而不见。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这样做完全是白费工夫,就算折腾到世界末日她也不会搭理他。
“还没完呢。”他对自己说。
第二天,他又坐回了以前的老位置。米尔德丽德过来的时候,他像往常那样跟她说了声晚上好,好像根本没有无视她一个星期似的。他脸上很平静,心脏却狂跳不已。那段时间歌舞喜剧刚刚流行起来,一跃成了大众娱乐的新宠,他觉得米尔德丽德肯定愿意去看一场。
“嘿,”他突然说,“我在想,你愿不愿意哪天跟我一起吃个晚饭,然后一起去看一场《纽约美女》[274]。我会买两张池座的票。”
最后那句话是为了**她的。他知道姑娘们出去看戏一般都是买乐池的站票,就算有男人带她们去,也很少会买比楼座更贵的票。米尔德丽德那张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儿表情的变化。
“我无所谓。”她说。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每周四可以早下班。”
两人安排了一下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米尔德丽德跟她姑妈住在赫恩山[275]。那场戏八点开演,所以必须七点吃晚餐。她让菲利普在维多利亚车站的二等候车室等她。她没有表现出任何高兴的样子,倒好像接受这个邀请是在施惠于人似的。菲利普隐约有些恼火。
57
菲利普大概提前半小时到了她指定的车站,然后就坐在二等候车室等她。他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她来。他有点着急了,于是走到车站里面,看着一辆辆从城郊进站的火车。已经过了她约定的时间,还是不见她人影。他有点不耐烦了,只好走进其他候车室,在人群中搜寻她的身影。突然他的心咯噔一下。
“原来你在这儿啊,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哟,让我等了这么久,一开口就说这个呀。你再不来我都想打道回府了。”
“你不是说你会去二等候车室吗?”
“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我放着一等候车室不坐,去二等候车室干吗呢?”
菲利普很确定自己没有搞错,但他什么也没说,两人一起上了一辆出租马车。
“我们去哪儿吃饭?”她问。
“我打算去阿德尔菲餐厅,你觉得怎么样?”
“哪儿吃都无所谓。”
她说话很不客气,因为等了太久,这会儿还在生气,每次菲利普想跟她聊点什么,她都只是嗯哦一声。她穿着一件粗料的黑色长披风,头上兜着一条钩针披肩。到了餐厅,他们找了张桌子坐下来。她满意地环顾着四周。餐桌上烛光摇曳,透过红色的玻璃灯罩,在雪白的桌布上投下一片晃动的红晕;周围是金碧辉煌的装饰,墙上镶嵌着一面面闪亮的镜子,整个地方给人一种富丽堂皇的感觉。
“我还是第一次来这儿呢。”
她朝菲利普笑了笑。这会儿她已经褪去了披风,只穿着一条浅蓝色的裙子,裙子的领口是方形的;她的头发梳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费心。菲利普点了一支香槟,侍者把酒送来的时候,她的眼睛亮了。
“你来真的呀。”
“就因为我点了香槟?”他漫不经心地问道,好像他从来不喝别的酒似的。
“你叫我跟你一起看戏的时候,我还真有点儿意外呢。”
谈话进行得不太容易,因为她好像没什么话说。菲利普知道自己没能讨她的欢心,心里有些紧张。她漫不经心地听着他说话,眼睛四下打量着周围的客人,显然对他一点儿兴趣也没有,甚至连装都懒得装。菲利普讲了一两个笑话,她却一本正经地深究下去。只有提到她们店里那些女招待时,她才终于表现出一点儿兴致。她很看不惯她们那个女经理,跟他详详细细地讲了一大堆她干的坏事。
“我真是一秒钟都受不了她,特别是她那自以为是的样子。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把她干的那些事情捅出来,她还以为我真不知道呢。”
“什么事儿呀?”菲利普问道。
“喏,我碰巧知道,她时不时会跟一个男的去伊斯特本[276]共度周末。有个同事的姐姐经常跟老公一起去那里,她们当时住在同一家公寓,她姐姐看见她手上戴着婚戒,但是我很清楚她根本就没有结过婚[277]。”
菲利普给她添了些酒,希望香槟能让她更加友善,他太希望这次小小的约会可以成功了。他注意到她拿餐刀的姿势就像握笔一样,喝酒的时候还会把小手指翘起来。他抛出去好几个话题,她却总是几句话就说完了,想到她跟那个德国人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还时不时哈哈大笑,他不禁有些气恼。吃完饭他们一起去看戏。菲利普是个很有文化修养的年轻人,很瞧不起歌舞喜剧。他觉得那些段子太粗俗,音乐太肤浅,法国在这些方面做得好太多了。可是米尔德丽德喜欢得不得了,她笑得前仰后合,碰到乐不可支的地方还会跟他交换一个眼神,还把手拍得震天价响。
“这是我第七次来歌舞剧院了,”第一幕结束后她说,“再来七次我也愿意。”
她对周围池座区的女人很感兴趣,还把那些涂脂抹粉、戴假发套的,一个个指给菲利普看。
“这些西区[278]的娘儿们太可怕了。”她说,“我搞不懂她们怎么会戴这种东西。”她用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我的头发全都是自己的,每一根都是。”
她看谁都看不上眼,不管什么时候提到谁,都是要说那个人的坏话。菲利普一边听着,一边有点儿忐忑,担心她第二天就会告诉同事他把她约出去了,把她无聊得要死。他其实不喜欢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跟她待在一起。回去的路上他问道:
“你今天玩儿得还高兴吗?”
“挺高兴的。”
“那你愿意哪天晚上再跟我一起出来吗?”
“我无所谓。”
又是这句话!她的冷淡快让他抓狂了。
“听起来好像来不来你都无所谓。”
“哦,你不约我别人也会约我的,想带我上剧院的男人排着队呢。”
菲利普沉默了。两人来到了车站,菲利普朝售票处走去。
“我有季票。”她说。
“我是想送你回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现在已经很晚了。”
“哦,随你高兴,我无所谓。”
菲利普给她买了一张一等座单程票,给自己买了往返票。
“呃,我不得不说,你这人还挺大方的。”菲利普为她拉开车厢门时她说道。
又陆陆续续进来了一些乘客,没办法好好跟她说话了,菲利普也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难过。他们在赫恩山下了车,菲利普陪她走到了她住的那条街的街角。
“我要在这里跟你说晚安了。”说着她伸出手,“你还是不要把我送到家门口了,人言可畏啊,我可不想被别人说长道短。”
她道了声晚安就匆匆离开了。黑暗中依稀可见她那条白色的披肩渐行渐远。菲利普以为她会回一下头看他一眼,但她并没有。他留心她进了哪栋楼,然后马上跟上去看了看。那是一栋黄砖小楼,看上去干净整洁,普普通通,跟街上其他的小楼一模一样。他在楼下站了几分钟,不一会儿,顶楼那扇亮着灯的窗户黑了下去。他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往火车站走去。今晚的约会很不尽如人意,他又气又烦躁,心里难受极了。
菲利普躺在**,仿佛还看见她坐在车厢的角落里,头上兜着白色的钩针披肩。还要过好几个钟头,他的目光才能再一次落在她身上,不知这漫漫长夜该怎么熬过去。他迷迷糊糊地想象着她那瘦削的脸庞、精致的五官,还有那微微发青的苍白皮肤。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并不开心,可是不在她身边的时候他好难过。他想坐在她身边凝视着她,他想伸出手轻轻抚摸她,他想……还没来得及想下去,他突然间彻底清醒了——他想靠近她那苍白娇小的嘴巴,亲吻她那薄薄的嘴唇。他恍然大悟:他已经爱上她了。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他经常幻想坠入爱河的情景,有个画面在脑海中勾勒了许多遍。只见他来到了一个舞厅,他的目光落到了几个谈笑风生的男女身上,其中一个女人转过身来,她的目光也落在了他身上。就在这一瞬间,他知道他们同时屏住了呼吸。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她高挑美丽,棕色皮肤,双眸如漆黑的夜色;她身穿一袭白衣,在乌黑秀发的衬托下,就像钻石一样闪烁着光芒。他们凝视着对方,浑然忘却了周围人的存在。他径直向她走去,她也朝他微微移步,彼此都觉得无须客套地自我介绍。他对她说:
“我找了你一辈子。”
“你终于来了。”她呢喃道。
“可以和我跳一支舞吗?”
他向她张开双手,她投入了他的怀抱,两人一起在舞池里翩翩起舞(每次幻想的时候,菲利普都会假装自己的脚是正常的)。她跳起舞来美若天仙。
“我从来没遇见过跳舞跳得像你这么好的。”她说。
她抛开原来的计划,两人共舞了整个晚上。
“我好庆幸我一直在等你。”菲利普对她说,“我知道我终有一天会遇见你。”
舞厅里的人都在看着他们,但他们一点儿也不在乎,毫不掩藏自己的**。终于,他们来到了外面的花园。他扬起一件轻柔的披风,轻轻搭在她的肩上,把她送上一辆等候着他们的马车。他们搭上午夜去巴黎的火车,火车在星空下面寂静的夜色中一路疾驰,载着他们驶向未知的地方。
想象着这个经常出现的画面,他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爱上米尔德丽德·罗杰斯。这个名字也太难听了。她长得不漂亮,瘦得皮包骨似的,今天晚上他才注意到,她的晚礼服上清晰可见一道道肋骨的凸痕。菲利普把她的五官挨个儿想了一遍,他不喜欢她的嘴巴,她那病态的肤色也让他有些反胃。她举止粗俗,言辞单调乏味,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词语和表达,这说明她脑袋空空,思想贫乏。他想到了看剧时她那粗俗的咯咯笑声,还有她把杯子举到嘴边时,小心翼翼把小手指翘起来的样子,她的举止和她的言谈一样,做作得令人作呕。他想到了她那高高在上的样子,有时候真恨不得扇她一耳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想到扇她,也许是因为想到她那双小巧玲珑的耳朵,他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潮水般的情感。他渴望她。他想象着自己把她那瘦弱的身体搂入怀中,亲吻着她那苍白的嘴唇,他想用手指轻轻抚摸她发青的脸颊。他想要她。
他曾以为爱情是一种狂喜,在电光石火间将人紧紧攫住,整个世界都好像变成了繁花似锦的春天,他期待的是让人心醉神迷的快乐,可是现在他感受到的不是快乐,而是灵魂的饥渴,是痛苦的渴望,是苦涩的哀痛,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他想弄清楚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不知道。他只记得去过那家店两三次以后,每次走进那家店里,他的心都会隐隐作痛;他只记得她跟他说话时,他会紧张得无法呼吸。当她离他而去时,他便陷入了悲惨的境地;当她迎面走来时,他又感到深深的绝望。
他躺在**,像狗一样伸展着四肢,不知要如何忍受灵魂这无休止的痛楚。
58
第二天一早他就醒了,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米尔德丽德。他突然心血**,想去维多利亚车站接她,然后陪她走路去店里上班。他飞快地把脸刮干净,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然后跳上了一辆公共马车。到车站时才七点四十,他看着一辆辆进站的火车。黑压压的人群从车厢里涌出来,像潮水一样漫上站台。一般只有店员和小职员才会这么早到,他们急急忙忙往前赶,有两个两个走在一起的,也有三五成群的姑娘,不过更多的是些形单影只的人。绝大多数人脸色惨白,在清晨看上去很是丑陋,脸上带着恍惚的神情。年轻一些的步履轻盈,仿佛在站台的水泥地上嗒嗒迈步是件很享受的事情;剩下的人则像是被机器驱动着向前,一个个眉头紧锁,满脸焦虑。
他终于看见了米尔德丽德,一个箭步迎了上去。
“早上好啊!”他说,“我想说过来车站看看你,不知道你昨晚回去之后还好吗?”
她穿着一件老旧的阿尔斯特棕色大衣,头上戴着顶水手帽,显然一点儿也不高兴见到他。
“哦,我挺好的。我现在赶时间。”
“你介不介意我跟你一起去维多利亚街?”
“时候不早了,我会走得很快的。”说着,她低头看了看他的跛脚。
菲利普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对不起,我不耽误你了。”
“你请便吧。”
说完她就走了,菲利普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家吃早饭。他恨她。他知道自己很傻,不该这么在乎她,她这种女人根本就不会把他放在心上,而且肯定很嫌弃他的残疾。他决定下午不去那家店喝茶了,可他最后还是去了,又恨自己没骨气。他走进店里的时候,米尔德丽德朝他点头一笑。
“我想我今天早上有点儿太失礼了。”她说,“我没想到你会来,所以有点儿吓到了。”
“哦,一点儿也没关系。”
他顿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一句温和的话语就足以让他感激不尽了。
“干吗不坐下来?”他说,“反正这会儿也没有客人找你。”
“行吧,坐一下也无所谓。”
菲利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搜肠刮肚,急着想说点儿什么,好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他想让她知道她对自己而言是多么重要,可是现在真心实意地爱着一个人,他反倒不知道该怎么求爱了。
“你那个胡子挺漂亮的朋友上哪儿去了?我最近都没看见他。”
“哦,他回伯明翰去了。他在那边做生意,偶尔才来一次伦敦。”
“他爱上你了吗?”
“这个你最好问他了,”她哈哈笑了,“他爱不爱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一句刻薄话冲到了他的嘴边,不过他正在学着克制自己。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他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米尔德丽德用她那无动于衷的眼神看着他。
“你好像不是很在乎我。”他又找补了一句。
“我为什么要在乎你?”
“没什么。”
说完他就伸手去拿自己的报纸。
“你这脾气还真是一点就着,”见他生气了,米尔德丽德说,“你真的很容易生气。”
菲利普笑了笑,一脸恳求地望着她。
“你能为我做一件事吗?”他问。
“那得看是什么事了。”
“今天晚上让我送你去车站吧。”
“我无所谓。”
喝完茶他就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晚上八点钟,那间店打烊的时候,他已经在店门口等着了。
“你吓了我一跳。”米尔德丽德一出来就说,“我真搞不懂你。”
“我这点儿心思还不好懂吗?”他酸酸地说。
“店里的姑娘有看见你等我吗?”
“不知道,我也不在乎。”
“你知不知道她们都在笑话你呢,说你对我一片痴心。”
“你还在乎她们笑话我?”他嘀咕了一句。
“喏喏喏,又要吵。”
到了车站,他买了张票,说要送她回家。
“你好像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儿干啊。”
“我的时间我爱怎么浪费就怎么浪费。”
他们好像总是一不小心就要吵起来。事实上他恨自己爱她。她好像总是在不停地羞辱他,而他每受到一次怠慢,就对她多了一分怨恨。不过今天晚上她心情很好,也比平时肯说话。她说她父母去世了,说自己不需要赚钱谋生,只是为了找点儿乐子才工作。
“我姑妈不喜欢我出去抛头露面。我完全可以在家里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你可别以为我上班是为了讨生活。”
菲利普知道她说的不是实话。因为女人自谋生计是会被别人看不起的,而她这个阶层的人又爱面子,所以她才会以此为借口。
“我们家族人脉可广了。”她接着说。
菲利普微微一笑,米尔德丽德注意到了。
“你笑什么呀?”她马上问他,“难道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我当然相信。”菲利普回答。
米尔德丽德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不过没过多久,她又忍不住跟他炫耀自己以前过的那种富家小姐的生活。
“我父亲有一辆小马车,家里有三个仆人:一个厨师、一个女佣,外加一个打杂的。我们家种了很多很漂亮的玫瑰花,从门口路过的人都要停下来问一句这房子是谁家的,因为那些玫瑰花实在太美了。当然了,跟店里头那些姑娘搅和在一起确实有点难为我,毕竟我以前接触的都不是这个阶层,有时候因为这个我真的不想在职场上混了。你可别以为我是瞧不起这份工作,我只是不想跟这种阶层的人搅和。”
他们正面对面坐在车厢里,菲利普同情地听着她说的话,心里非常快乐。他被米尔德丽德的天真逗乐了,心里有一个柔软的地方被触碰了。她的脸颊上有一抹很淡很淡的红晕。菲利普心想,要是可以吻她的下巴尖,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事啊。
“你走进店里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个地地道道的绅士。你父亲是专业人士吗?”
“他是医生。”
“嗯,是不是专业人士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们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我一看就知道。”
两人从火车站出来,一起往前走。
“我说,我想请你再跟我一起看一次剧。”他说。
“我无所谓。”她说。
“也许你可以开一开金口,说一句‘我很乐意’。”
“为什么?”
“算了,咱们定个时间吧。星期六晚上你有空吗?”
“有空,星期六晚上可以。”
两人安排了一下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她住的那条街街角。她向菲利普伸出手,菲利普握住了。
“我真的很想叫你米尔德丽德。”
“爱叫就叫吧,我无所谓。”
“那你也叫我菲利普好吗?”
“想得起来我会叫的,不过我还是觉得叫你凯利先生更自然一些。”
菲利普轻轻把她往自己怀里拉了一下,她却往后一仰。
“你干吗?”
“可以给我一个晚安吻吗?”他呢喃道。
“不要脸!”
她猛地把手一抽,匆匆往家里走去。
菲利普提前买好了星期六晚上的票。米尔德丽德星期六不能提早下班,所以来不及回家换衣服,她打算早上出门的时候带一件礼服,下了班以后抓紧时间在店里换好。女经理要是心情不错的话,七点钟就可以放她走。菲利普说好七点一刻在外面等她。他望眼欲穿地盼着这次约会,因为他感觉看完戏出来,坐在去火车站的出租马车上,米尔德丽德应该会让他吻她。汉森马车[279]为男人搂住女人的腰肢提供了各种方便(比起现在的出租车,这是汉森马车略胜一筹的地方),那种快乐完全可以值回票价。
星期六下午,为了跟米尔德丽德确认一下当晚的约会,菲利普又去那家店喝茶,正好碰上那个长着漂亮胡子的男人从店里出来。他现在已经知道了他叫米勒,是个入了英国国籍的德国人,给自己取了个英国化的名字,已经在英国生活了很多年。菲利普听过他说话,虽然他的英语说得很顺溜,也很自然,但是那个腔调还是跟地道的英国人不太一样。菲利普知道他在跟米尔德丽德眉来眼去,对他嫉妒得要命,不过还好米尔德丽德性情冷淡,这个平时让他痛苦的毛病,现在反倒给了他几分安慰;他觉得米尔德丽德没办法疯狂地爱一个人,所以对手的处境肯定比自己好不到哪儿去。可是现在他的心沉了下去,担心这半路杀出来的米勒会让他万分期待的约会泡汤。他提心吊胆地走进店里。他心仪的女招待走到他面前,记下他要的茶,很快就给他端了过来。
“真是太对不起了,”她说,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很难过,“我今晚上去不成了。”
“为什么?”菲利普问。
“别板着个脸嘛。”她笑了笑,“这事儿不怨我,怨我姑妈。她昨天晚上突然病了,家里的女佣今晚又正好休班。没办法,我必须得回去照顾她。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待在家里吧,你说是不是?”
“没关系,我晚上送你回家好了。”
“可是你票都买好了呀,浪费了多可惜啊。”
菲利普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张票,当着她的面撕得粉碎。
“你这是干吗呀?”
“你觉得我会一个人跑去看什么垃圾歌舞剧?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你。”
“可是你不能送我回家。”
“你约了别人了?”
“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跟天底下所有的男人一样自私,就知道想着你自己。我姑妈不舒服又不是我的错。”
她飞快地写好账单然后扬长而去。菲利普对女人知之甚少,不然他就该明白,女人的谎言再怎么明显也不能戳破。他决定在她下班之前守在店外面,看她到底是不是跟那个德国人出去。他就是这么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晚上七点,他杵在那家店对面的人行道上,四下搜寻着米勒的身影,但是左看右看都没有看见他。不到十分钟,米尔德丽德出来了,穿着一件披风,头上裹着披肩,上次跟他去夏夫茨伯里剧院时也是这身打扮。这一看就不是要回家去。菲利普正准备躲开,不料被她看见了。她愣了一下,然后径直朝他走过来。
“你在这里干吗?”她说。
“透气呢。”他回答。
“你在监视我,你这个卑鄙小人。亏我还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呢。”
“你觉得正人君子会对你这样的女人感兴趣吗?”菲利普咕哝道。
他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硬是要破罐子破摔。他想以牙还牙,让她尝尝那种受伤的滋味。
“我改主意了还不行吗?我又没有义务跟你出去。我告诉你,我现在要回家了,不许你跟踪我,也不许你监视我。”
“你今天见过米勒了吗?”
“见没见跟你有什么关系?实话告诉你,我没见过,所以你又搞错了。”
“我今天下午见到他了。我进去的时候他刚从店里出来。”
“好吧,就算这样又怎样?我想跟他出去就跟他出去,有你什么说话的份?”
“他让你等了好久了吧?”
“你听着,我宁愿等他,也不想被你等。你把这句话给我记住了!现在你可以回家去了吧,以后你走你自己的阳关道去,不要再来烦我!”
菲利普的情绪顿时从愤怒变成了绝望,说话时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别……别这么残忍,米尔德丽德。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想我已经爱你爱到了骨子里。你就不能改变主意吗?我可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今晚啊。你看他到现在都还没来,他根本就不在乎你。跟我一起去吃饭好吗?我再去买两张票,你爱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我跟你说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你说再多都没用。我已经决定了,我决定了的事情是不会改变的。”
菲利普怔怔地看着她,难受得心如刀绞。人行道上,路人从他们身边匆匆走过,出租马车和公共马车咔嗒咔嗒地驶过。他发现米尔德丽德在四下张望,生怕错过了人群之中的米勒。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菲利普痛苦地呻吟着,“这实在太丢人了。如果我现在走了,我就再也不回来了。你今晚要是不跟我走的话,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你以为我见不到你会很痛苦是吗?我告诉你,我巴不得甩掉你这个碍事的东西。”
“那就……再见了。”
菲利普朝她点点头,一瘸一拐地走了。他走得很慢,因为他满心希望她会叫他回去。走到下一个灯柱时,他停下脚步,扭头往后面看了一眼。他以为米尔德丽德会跟他招手——只要她叫他回去,他可以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他可以一点脸面也不要——可是她已经转过身去了,显然已经把他抛在脑后了。他这才意识到她巴不得把他甩了。
59
菲利普这一晚上过得极其痛苦。他已经跟房东太太说了晚上要出去,所以家里没给他留饭,他只好去加蒂餐馆吃了点儿东西。吃完饭他回到了住处,楼上的格里菲斯在开派对,一阵阵笑闹声放大了他的痛苦。他实在受不了了,于是去了家杂耍剧院。可现在是星期六晚上,剧院里座无虚席,只剩下站票可以买了。他百无聊赖地站了半个钟头,腿脚开始发麻,只好又打道回府。他拿出课本想复习一下功课,却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可是再不用功就来不及了,因为再过半个月就要考生物了,虽然考试内容很简单,但是他最近缺了很多课,他知道自己对这门课一无所知。不过还好只是口试,突击两个星期肯定能混个及格。他对自己的脑袋瓜很有信心。于是他干脆把书扔到一边,任由自己去想那些一直在他脑海中萦绕的事情。
他上来就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为什么非要让她选是一起吃饭还是一刀两断呢?她当然会拒绝啊。他应该顾及她的面子,给她个台阶下。他这样做把自己的后路都给断了。如果她现在也很痛苦,那他也许会好受一些,可是他太了解她了,她根本就没把他放在心上。要不是当时犯傻,他一定会假装相信她说的话;他应该有那个能力掩饰自己的失望,他应该有那个能力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爱她。书上说,恋爱中的人会把爱的人理想化,可是他看到的就是她原原本本的样子。她既不有趣又不聪明,思想平庸,胸无点墨。她既没有温柔的性格,又没有柔软的心肠,有的只是令人作呕的势利。用她自己那些俗套的话说,她就是个“追名逐利”的人。捉弄一个毫无戒心的人就能赢得她的赞叹,把哪个人“整”了总是能让她高兴半天。她吃东西时装模作样,故作斯文,想到她那样子,菲利普发狂似的笑了。她听不得粗言秽语,词汇量有限却特别爱用委婉语,无论在哪儿都能发现不雅的东西;她从来不说“裤子”,而是说“下装”;她觉得擤鼻涕这事儿不太文雅,每次都一副不得已而为之的样子。她严重贫血,还患有贫血引起的消化不良。菲利普一想到她的平胸窄臀就觉得恶心,一看到她那俗气的发型就觉得讨厌。他为自己爱上了这样一个女人而厌恶自己,鄙视自己。
可是这样想无济于事,他还是觉得很无助。他现在的感觉就跟在学校时一样,好像落入了某个大男孩手里,对方的力量比他强大,他拼命挣扎,逐渐耗尽了自己的力气,变得毫无还手之力——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种奇怪的感觉,四肢软绵绵的,就像瘫痪了一样——最后只能任人宰割。那种感觉就像死了一样。他现在又有了这种软弱无力的感觉。正是因为爱上了这个女人,他才意识到自己以前从来都没有真正爱过。他不介意她人格上的缺陷,也不介意她性格上的缺点,就连这些他也喜欢。说到底,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段感情好像跟他自己没多大关系,他感觉自己被某种奇怪的力量控制,这股力量操控着他的一举一动,违背他的意愿,罔顾他的利益;而他又深爱自由,对这些束缚他的锁链深恶痛绝。想到自己曾经做梦都想体验这种汹涌澎湃的**,他忍不住嘲笑自己。他咒骂自己居然屈服于这种**。他想到了一切的开始,如果他当初没有和邓斯福德走进那家店里,现在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整件事情都是他自己的错。要不是他那可笑的虚荣心作祟,他绝对不会去招惹那个傲慢无礼的婊子。
然而无论如何,发生了今晚的事情之后,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除非他一点儿羞耻心也没有了,否则他是不可能回去找她的。他拼命想摆脱这让他痴迷的爱情,这让他低三下四、可恨的爱情。他必须禁止自己去想她。过不了多久,他现在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一定会慢慢减轻。他突然想到了过去,想到了艾米丽·威尔金森和范妮·普赖斯,不知道她们是否曾为了他遭受类似的这种折磨。悔恨之情突然袭上心头,他的心一阵绞痛。
“我当时不知道那种感觉这么痛苦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睡得很不好。第二天是星期天,他开始复习生物。他把书摆在面前,嚅动着嘴唇默念书上的文字,好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可是他什么也记不住。他发现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想米尔德丽德,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他们争吵时说过的每一句话。他不得不逼着自己把注意力拉回来。最后他干脆放下书,去外面散步。泰晤士河南岸的街道在工作日总是脏兮兮的,但是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涌动着一股能量,给这些街道赋予了一种市井的活力。可是一到星期天,所有商店都关门了,路上没有一辆运货马车,放眼望去一片寂静萧条,走在街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压抑。他感觉这一天永远都不会结束了。然而他已经心力交瘁,晚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星期一早上醒来,他决定打起精神面对生活。圣诞节一天天临近了,这是冬季学期中间一个短暂的假期,很多学生都回家乡过节去了,伯父叫他回布莱克斯特布尔,但是他拒绝了。他借口要为即将来临的考试做准备,其实是不想离开伦敦,不想离开米尔德丽德。他已经落下了太多功课,现在只剩两个星期的时间来恶补完三个月的课程,他开始认认真真地学习。他发现不去想米尔德丽德一天比一天容易了。他为自己坚强的性格沾沾自喜。他现在经受的不再是心如刀绞的疼痛,更像是一种隐隐发作的肿痛,就像从马背上摔下来之后的感觉,虽然没有摔断骨头,但是全身青一块紫一块,整个人惊魂甫定。菲利普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好奇地观察自己这几个星期的状态。他饶有兴趣地分析自己的感受,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好笑。他突然意识到在这样的处境中,一个人是怎么想的一点也不重要,他带着极大的满足感构建起来的个人哲学体系,在这种时候并没有派上用场。这让他感到困惑。
他以为自己已经快好了,可是有时候走在大街上,看到某个长得特别像米尔德丽德的姑娘,他的心脏好像瞬间停止了跳动。他会不由自主地追上去,心里急切又焦急,走近一看,却发现是个陌生人。放假的人纷纷从乡下回来了,他和邓斯福德一起去一家连锁面包店喝茶。看到店员们熟悉的制服,他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他突然想到,米尔德丽德也许被调去了她们公司另一家分店,说不定哪天他就会跟她四目相对。这样一想他突然很惊慌,生怕邓斯福德看出来自己有什么异样。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直在假装听邓斯福德说话,他那滔滔不绝的样子已经快把他逼疯了,他拼命克制住自己才没有对着他大喊: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快闭嘴吧!
考试的日子到了。轮到他的时候,他信心满满地走到了考官桌前。他先回答了三四个问题,接着考官们给他看了各种标本,由于他几乎没怎么上课,所以一被问到书本上没有的东西他就彻底蒙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无知,他连猜带蒙,给出了一些模棱两可的答案,考官也没有深究。十分钟的口试很快就结束了。他感觉自己肯定及格了,可是第二天去考试大楼看贴在门上的名单时,他惊讶地发现上面居然没有自己的名字。他觉得难以置信,把那份印着考号的名单翻来覆去看了三遍。邓斯福德就站在他旁边。
“唉,真遗憾,你没及格。”他说。
他刚刚问了菲利普的考号。菲利普一转身,看见他眉开眼笑的,就知道他已经通过了。
“嗐,一点儿也没关系。”菲利普说,“我真高兴你通过了。大不了我七月的时候再补考呗。”
他一心想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两人沿着泰晤士河的河堤回学校时,他故意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邓斯福德出于好心,想跟他讨论一下考试失利的原因,可他硬是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太丢人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一向觉得邓斯福德性格很好但是脑子很笨,没想到连他都通过了,这让他更加难以接受自己的失败。他一向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骄傲,现在却绝望地问自己是不是有些自视过高了。开学这三个月以来,他们这些十月入学的新生已经自动分成了好几类,哪些人才华横溢,哪些人聪明,哪些人勤奋,哪些人是不学无术的废物,全部都一目了然。菲利普意识到没有人对他的失败感到诧异,唯独他自己。现在是下午茶时间,他知道医学院的地下室里肯定有一大群人在喝茶,考试通过的自然是喜笑颜开,讨厌他的人自然是幸灾乐祸,同样挂科的可怜鬼则会对他聊表同情,当然是为了从他那里换取一些同情。他的第一反应是接下来一个星期都不要靠近学校,等没人惦记这事儿了再回去;可是这时候越不想进去,他就越要逼自己进去,他想借此来羞辱自己。此时此刻,他忘了自己的人生格言是“从心所欲,同时当心角落的警察”;又或者他这样做,恰恰是在遵守这一格言,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的天性中一定存在着某种病态的心理,让他能在自我折磨中获得残忍的快感。
可是当他熬过了强加给自己的痛苦,从嘈杂的吸烟室走进黑夜时,他突然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他觉得自己荒唐可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他迫切需要一个安慰,疯了似的想要见米尔德丽德。虽然明知道不太可能从她那儿得到安慰,他还是想去看看她,就算不跟她说话也没关系;毕竟她是个女招待,总要招呼他这个客人。米尔德丽德是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牵挂,这一点他没必要向自己隐瞒。如果就这样去店里找她,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那无异于自取其辱,可是他现在也没多少自尊可言了。虽然心里不肯承认,但他每天都盼着她给自己写信,她知道把信寄到医院就能找到他,可是她一封信也没写。很显然,她根本不在乎还能不能见到他。菲利普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
“我一定要见她!我一定要见她!”
这个欲望是如此强烈,他连走路的时间都等不及,直接跳上了一辆出租马车。平时为了省钱,他是能不坐马车就不坐马车的。他在店门外站了一两分钟,突然有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她会不会已经不在这里上班了?他害怕得一个箭步走了进去,一进门就看见了她。他找了张桌子坐下,米尔德丽德朝他走了过来。
“一个松饼一杯茶。”他说。
他差点儿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有那么一会儿他真的怕自己会哭起来。
“你再不来,我都以为你死了呢。”她说。
她是笑着的!她居然是笑着的!她好像已经把他回想了上百遍的争吵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以为你要是想见我的话,会写信给我的。”他回答。
“我忙着呢,哪有心思写信啊。”
她嘴里好像永远都说不出一句温柔的话。菲利普咒骂自己的命运,竟把他跟这样一个女人绑在一起。米尔德丽德端茶去了。
“想让我在这里坐一两分钟吗?”她把茶端来的时候说。
“嗯。”
“你这段时间上哪儿去了?”
“就在伦敦待着。”
“我还以为你度假去了呢。那你怎么没上这儿来?”
菲利普用憔悴而炽热的眼睛看着她。
“你不记得我说过再也不见你了吗?”
“那你现在是在干吗呢?”
她似乎一心想逼他喝下这杯自取其辱的苦酒,不过菲利普已经很了解她了,他知道她不过是随口说说。这个女人总是能狠狠地伤害他,甚至从来不需要刻意为之。他没有答话。
“你居然跟我耍那种下三滥手段,监视我。哼,亏我一直当你是个地地道道的绅士。”
“不要对我这么刻薄,米尔德丽德,我受不了。”
“你这人真有意思,我真搞不懂你。”
“很简单,我就是个倒了八辈子霉的傻子,全心全意地爱着一个根本就不喜欢我的人。”
“你要是个真正的绅士,第二天就会回来求我原谅。”
真是个冷酷无情的女人!菲利普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脖子,他真想拿起切松饼的刀猛的一下扎进去。以他现在掌握的解剖学知识,他能十拿九稳地扎中颈动脉。可是与此同时,他又想忘情地吻遍她那苍白瘦削的脸颊。
“我就差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了。”
“你还没求我原谅你。”
菲利普脸色惨白。她真的觉得她一点错都没有,她想让他低声下气地跟她赔不是。他是个自尊心非常强的人,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叫她去死,可是他不敢。他因为爱得太深,变得低三下四。他什么都可以忍受,就是不能见不到她。
“非常抱歉,米尔德丽德。求你原谅我。”
短短几句话,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憋出来的。他感觉受尽了屈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不介意告诉你,我希望那天晚上我是跟你一起走的。我以为米勒是个正人君子,现在才发现是我看走眼了。我已经让他滚蛋了。”
菲利普有些惊讶地抽了口气。
“哦,米尔德丽德,今晚跟我一起出去好吗?我们找个地方一起吃饭吧。”
“哦,不行,我姑妈在家里等我呢。”
“我会给她拍一封电报的,你就说店里有事情耽搁了,反正她也不会知道的。哦,去吧,去吧,看在上帝的份上!我都这么久没见过你了,我想跟你好好说说话。”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别管这个了。我们去一个穿什么都无所谓的地方,吃完饭我们再去杂耍剧院。求求你答应我吧,我会高兴得发疯的。”
她犹豫了一下,菲利普用他那双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行吧,我都不知道多久没出去了。”
菲利普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他拼命克制住自己,才没有当场抓住她的手吻个痛快。
60
他们在苏活区[280]吃的饭。菲利普高兴得整个人都在发抖。他们去的不是那种人满为患的廉价餐馆,那是手头拮据的体面人爱去的地方,一是觉得有种波西米亚的风情,二是看中那里价格实惠。他带米尔德丽德去的是一家简朴的小馆子,是一个踏实的鲁昂[281]男人和他妻子一起开的。这家馆子是菲利普碰巧发现的。他最开始是被那高卢式的橱窗吸引,橱窗里一般摆着一盘生牛排,牛排左右两边各摆着一盘生蔬菜。店里有一个邋里邋遢的法国伙计,他打算在这个只听得到法语的地方学英语。客人包括几位搔首弄姿的轻浮女人,有一两个家庭是这里的常客,他们甚至在这里存了自家专用的餐巾,偶尔有几个奇奇怪怪的男人进来草草填一下肚子。
这里吃饭的人不多,他们俩可以单独坐一张桌子。菲利普让那个伙计去隔壁酒馆买了瓶勃艮第,然后他们点了一份蔬菜浓汤、一份橱窗里的牛排配炸薯条,还有一份樱桃煎蛋饼。不管是菜式还是餐馆本身都洋溢着一种浪漫的气息。米尔德丽德刚开始还有些不以为然——“我一直不太信得过这些外国馆子,你永远都不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菜里面放了些什么东西。”——很快就不知不觉被这里的氛围感染了。
“我喜欢这个地方,菲利普。”她高兴地说,“感觉这里特别轻松随意,就算把胳膊肘搁在桌上也没有关系[282],是吧?”
这时候进来了一个人高马大的人,他长着马鬃似的灰色头发,脸上的胡子参差不齐、稀稀拉拉。他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披风,头戴一顶浅顶软呢帽。他朝菲利普点了点头,因为他们俩以前在这里见过。
“这人看起来像个叛乱分子。”米尔德丽德说。
“他就是,他是整个欧洲最危险的人物。欧洲大陆上所有的监狱他都待过,他杀过的人数都数不清,比任何一个上绞刑架的杀人犯都多。他不管走到哪里,口袋里都揣着个炸弹。跟他聊天确实不太容易,因为你要是不同意他说的话,他就会大摇大摆地把炸弹往桌子上一放。”
米尔德丽德又惊又怕地看着那个男人,然后狐疑地瞟了一眼菲利普。她发现菲利普眼睛里闪烁着笑意,不禁皱了皱眉头。
“你是在逗我呢。”
菲利普乐得忍不住叫出了声。他实在太开心了!可是米尔德丽德一点儿也不喜欢被人笑话。
“我不知道说谎有什么好笑的。”
“别生气嘛。”
菲利普牵起她放在桌上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你真美,我愿意亲吻你走过的土地。”他说。
她那苍白泛青的肌肤让他神魂颠倒,一双毫无血色的薄薄唇片也格外让人着迷。她因为贫血有些气短,所以嘴巴总是微微张开,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动作让她的脸孔更加迷人。
“你确实有那么一点儿喜欢我吧?”菲利普问道。
“如果不是的话,我就不会坐在这里了吧?你是个地地道道的绅士,这一点确实没的说。”
他们已经吃完了饭,现在正在喝咖啡。菲利普抛开了省钱的顾虑,抽起了一支廉价的雪茄。
“就这样坐在你对面,静静地看着你,你想象不出来我有多快乐。我没有哪一刻不在想你,我做梦都想见你一面。”
米尔德丽德微微一笑,有点儿羞红了脸。平时只要一吃完饭,她就会因为消化不良而难受,但是这会儿她没有。她对菲利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亲切,她眼里那难得一见的温柔让菲利普心花怒放。他本能地知道把自己交到她手里是自投罗网;要想全身而退,唯一的办法就是没心没肺地对她,永远都不要让她看见他胸腔里汹涌澎湃、未被驯服的**,否则她只会利用他的弱点,把他吃得死死的。可是他现在顾不了这些了,他向她倾吐分开这段时间遭受的所有痛苦,他向她**自己内心的挣扎,说他如何试着战胜自己的**,以为已经成功了,却发现它还是一如既往地强烈。他知道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想要战胜它。他已经疯狂地爱上了她,再大的痛苦也可以忍受。他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给她看了。他把自己所有的弱点都骄傲地展现在她面前。
菲利普带米尔德丽德去了苏活区一家简朴的小馆子吃饭,他让店里的伙计去隔壁酒馆买了瓶勃艮第,然后点了一份蔬菜浓汤、一份牛排配炸薯条,还有一份樱桃煎蛋饼。
菲利普真想一直在这间温馨简陋的小餐馆里坐下去,对他来说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事情了,可他知道米尔德丽德喜欢找乐子。她这人容易躁动,在一个地方待不了多久就想去别的地方。菲利普不敢让她无聊。
“咱们去杂耍剧院怎么样?”他说。
他一说完就想到,如果米尔德丽德真的喜欢他,她就会说想要继续待在这里。
“我刚才正在想呢,咱们要去的话,现在就该出发了。”她回答。
“那走吧。”
菲利普耐着性子熬到了表演结束。他已经想好了待会儿要怎么做。上了出租马车,他伸出胳膊,假装不小心搂到了她的腰,结果他啊了一声,飞快地把手缩了回来。他的手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米尔德丽德哈哈大笑。
“喏,把胳膊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就是这样的后果。”她说,“每次有男的想把胳膊伸过来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我那根别针总是一扎一个准。”
“我下次会当心的。”
他又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这次她没有反对。
“啊,太舒服了。”他无比幸福地叹了口气。
“随你高兴。”她回了一句。
马车沿着圣詹姆斯街一路驶进公园,菲利普飞快地吻了她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怕她,他鼓起全部勇气才吻了下去。米尔德丽德没有说话,只是朝他仰起下巴。对于这个吻,她好像既不介意又不喜欢。
“你不知道我盼这个吻盼了多久。”菲利普呢喃道。
他又想吻她,米尔德丽德却把头扭到一边。
“亲一下就行了。”她说。
为了有机会再亲她一次,菲利普坐上火车把她送回了赫恩山。走到她住的那条路尽头时,菲利普问她:
“可以再吻你一次吗?”
米尔德丽德冷冷地看着他,瞟了一下路上有没有人,然后说:
“我无所谓。”
菲利普一把将她揽入怀里,忘情地亲吻着她,米尔德丽德突然猛的一下把他推开了。
“当心我的帽子,傻瓜。你可真是笨手笨脚的。”她说。
61
从那以后,菲利普每天都会去见她。他甚至连午餐也开始去店里吃了,但是米尔德丽德制止了他,说店里的姑娘们会说闲话的,他只好满足于去店里喝下午茶。不过他每次都会等她下班,然后走路送她去火车站。每个星期他们会一起吃一两次饭。菲利普经常送她些小礼物,像是金手镯、手套、手绢什么的。他现在的开销已经超过了他能承受的范围,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因为只有送她东西的时候,她才会表现出对他的喜欢。她知道所有东西的价格,而她感激的程度恰恰跟他送的礼物的价值相当。不过他不在乎,因为米尔德丽德高兴地主动亲他时,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才不管这样的亲昵是靠什么得来的。他发现米尔德丽德觉得礼拜天待在家很无聊,于是他经常在礼拜天早晨去赫恩山,在那条路尽头跟她碰面,然后跟她一起去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