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023(1 / 1)

人性的枷锁 毛姆 10530 字 3个月前

有一两次他诊断出错了(他以前从来没见过麻疹病例,看到病人起了一身的红疹子,还以为是某种不知名的皮肤病),还有一两次他跟索思医生的治疗方案产生了分歧。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索思医生对他冷嘲热讽了一番,但他只是一笑置之。他很会说机灵话,有一两次,他的回答让索思医生一愣,老头儿好奇地看着他。菲利普看上去一脸严肃,眼睛里却闪烁着笑意。老绅士觉得这家伙是在嘲笑他。他习惯了助理们讨厌他、怕他,还从来没人敢嘲笑他。他真想当场大发雷霆,让这家伙马上坐下一班火车滚蛋,他之前就这样赶走过几个助理,可他怕菲利普只会毫不客气地嘲笑他。忽然间他自己也觉得很好笑,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他马上就把脸别过去了。没过多久他就察觉到菲利普根本就拿他当笑话看,经常在心里偷着乐。刚开始他很震惊,不过很快就被逗乐了。

“真他妈放肆,”他呵呵一笑,“真他妈放肆。”

117

菲利普给阿瑟尼去了封信,说他在多塞特郡当代班医生,没过多久就收到了回信。阿瑟尼的信写得正式而做作,充斥着华而不实的辞藻,就像波斯王冠上镶嵌着珍贵的珠宝;他的字写得很漂亮(他一向对自己这手字引以为傲),有点像哥特式黑体字,就是很难辨认。他建议菲利普跟他们家一起去肯特郡摘啤酒花,他们每年都会去那里。为了说服菲利普,他把啤酒花弯弯曲曲的藤蔓和田间劳动对菲利普灵魂的益处说得天花乱坠又极为复杂。菲利普立刻回信说一结束这里的工作就马上过去。虽然他并非出生在萨尼特岛[377],但他对那里有种特殊的好感。那里风景如画,只需一片蓝天就能变成田园牧歌的世外桃源,一想到有两周的时间在这样的地方亲近大地,他就对这次旅行燃起了热情。

一转眼,菲利普已经在法恩利工作一个月了。悬崖上一个新的小镇拔地而起,一幢幢红砖别墅环绕着高尔夫球场,一家大型酒店最近刚刚开业,接待着来此地消夏的游客。不过菲利普很少去上面。山脚下,有着百年历史的小石屋错落有致地聚集在海港边,狭窄的街道陡直而下,那古老的气息让人浮想联翩。海岸线上坐落着小巧可爱的村舍,屋前是精心照料的小小花园;村舍里住着从商船上退休的船长,住着靠海为生的男人的母亲或遗孀,他们都有着古朴而安详的面容。驶入小港的有来自西班牙和黎凡特的不定期货船,也有小吨位的轮船,偶尔还有被神秘之风吹来的大帆船。菲利普不禁想到布莱克斯特布尔那个脏兮兮的小港和那些停泊在港口的运煤船,他觉得自己就是在那里,第一次对东方大地和阳光灿烂的热带岛屿产生了渴望,而这种渴望现在变成了一种痴迷。可是在这里,广阔深邃的海洋似乎更加亲近,而北海边那个小渔村的海岸总给人一种拘束感;在这里可以眺望一望无际的平静海面,尽情地深吸一口气;那徐徐西风,那温柔可爱的、咸咸的英格兰海风直入肺腑,让人心神舒畅的同时,也让人的心变得温柔如水。

菲利普在这里的工作进入了最后一个星期。有天晚上,他跟老医生正在药房里配药,有个小孩走到了手术室门口。这是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女孩,脸蛋脏兮兮的,光着脚丫。菲利普把门打开了。

“哦,先生,求求您,您可以马上去常春藤巷的弗莱彻太太家吗?”

“弗莱彻太太怎么了?”药房里传来索思医生粗嘎的声音。

小孩没理他,继续对菲利普说:

“求求您了,先生,她的小儿子被车撞了,您可以马上过去吗?”

“告诉弗莱彻太太我马上过来。”索思医生喊道。

小女孩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把一根脏兮兮的手指头伸到脏兮兮的嘴巴里,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菲利普。

“怎么啦,小孩儿?”菲利普微笑着问她。

“求求您了,先生,弗莱彻太太问能不能让新来的医生过去。”药房里传来哐当一声响,索思医生气冲冲地走到走廊上。

“弗莱彻太太对我有意见吗?”他咆哮道,“她从生下来到现在都是我给她看的病,难道我还看不了她那个臭崽子吗?”

有那么一会儿,小女孩看着像是要哭了,不过她想了想,又改变了主意;她朝索思医生吐了吐舌头,还没等他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就一溜烟跑了。菲利普看得出来老头子生气了。

“您看上去累坏了,去常春藤巷的路远着呢。”菲利普想给他个台阶下。

索思医生龇着牙咆哮道:

“难道两条腿的还不如一条半腿的快吗?”

菲利普的脸唰的一下红了,站那儿没再吭声。

“你想让我去,还是打算自己去?”最后他冷冷地问了一句。

“我去有什么用?他们要的是你。”

菲利普拿起帽子出诊去了,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八点了,索思医生背对着壁炉站在餐厅里。

“你去了好久。”他说。

“抱歉。你怎么不先吃呢?”

“因为我决定等着。你这么长时间一直在弗莱彻太太家?”

“哦,不是。回来的路上看了会儿夕阳,结果忘了时间。”

索思医生没说什么。仆人端了些烤西鲱鱼进来,菲利普吃得津津有味。过了一会儿,老头儿又冷不丁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看夕阳干吗?”

菲利普嘴里包着食物,瓮声瓮气地回答:

“因为我很开心。”

索思医生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苍老疲惫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笑容。两人沉默地吃完了饭,女仆给他们上了些波尔图葡萄酒。等女仆出去后,老人往椅背上一靠,用犀利的目光注视着菲利普。

“我提到你那条跛腿的时候,有点儿刺激到你了吧,年轻人?”他说。

“每次别人生我气的时候都会提这事儿,不管是直接地还是间接地。”

“我想他们知道那是你的软肋吧。”

菲利普面不改色,镇定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很高兴发现了这一点?”

医生没有答话,只是苦涩地笑了笑。两人就这样坐着,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接着,索思医生说了句让他惊掉下巴的话。

“你要不留在这里吧,我回头把那个得腮腺炎的笨蛋给辞了,怎么样?”

“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打算这个秋天在医院里找一份工作。这样我以后找别的工作就容易多了。”

“我这是让你当合伙人呐。”索思医生没好气地说。

“为什么?”菲利普惊讶地问。

“这儿的人好像挺喜欢你的。”

“这应该不是你乐意见到的事情吧。”菲利普不动声色地说。

“我在这里行医四十年了,你觉得我会在乎他们是不是更喜欢我的助理吗?我才不在乎呢,我的朋友。我跟我的病人之间没那么深厚的感情。我不指望他们感激我,我只希望他们付我医药费。怎么样,你怎么说?”

菲利普没有回答,不是因为在认真考虑,而是因为他太震惊了。怎么会有人邀请一个刚拿到行医资格的人当合伙人呢?这件事显然太不寻常了。他突然惊奇地意识到,索思医生应该挺喜欢他的,虽然他永远都不会承认这一点。要是把这事告诉圣路加医院的秘书,他肯定会觉得很好笑的。

“这里每年大概营收七百镑。我们可以算一下你需要入股多少,你可以一点一点付给我。等我死了你可以接管这家医院。比起接下来两三年到处给医院打工,再花几年时间当助理,一直到攒够钱自己开诊所,这应该是个更好的选择吧。”

菲利普知道,像这样的机会,做他们这一行的人大部分二话不说就会接受,毕竟这一行已经人满为患了,他认识的人里面有一半都会很庆幸能找到一份这么稳定的工作,哪怕收入这么一般。

“真的很抱歉,我不能答应您。”他说,“因为这意味着我放弃多年来追求的一切。我过了一段挺困难的日子,但我心里一直有一个憧憬,我希望可以拿到行医资格,这样我就可以到处旅行了。现在我每天早上醒来浑身的骨头都痒痒,恨不得马上就出发。去哪儿都不重要,只要能离开这里,去那些我从没去过的地方。”

他现在离目标已经非常接近了。明年年中他就可以结束在圣路加医院的工作,然后就出发去西班牙。他的钱足够在那边待好几个月,在那片对他来说象征着浪漫的土地上尽情漫游。之后他要成为船医去东方游历。生活在他面前展开,他有大把时间去享受。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漫游好几年,去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接触那些陌生的民族,体验他们的奇风异俗。他并不知道他在追寻什么,也不知道旅行会带给他什么,但他感觉他会对生活有新的领悟,会找到线索来解开那些越解越神秘的谜题。就算到头来一无所获,也至少能平息他内心的**。可是面对索思医生如此好意,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就拒绝,未免也太不识抬举。于是生性害羞的他,尽量实事求是地向他解释,为什么实现这些珍藏多年的计划对他来说如此重要。

索思医生静静地听着,那双精明而苍老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柔情。他没有强迫菲利普接受他的好意,这让菲利普觉得他的好意更加珍贵,因为善举往往是不容拒绝的。他似乎觉得菲利普的理由很合理。于是他放下这个话题,转而聊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故事。他以前在皇家海军当军医,正是出于对大海的眷恋,才在退休后定居法恩利。他跟菲利普讲述自己在太平洋航行的经历和在中国的冒险之旅。他曾经跟探险队深入婆罗洲考察猎头族,在萨摩亚还是个独立国家的时候他就已经去过了那里,他还亲手触摸过珊瑚岛呢。菲利普听得入了迷。他一点一点地跟菲利普讲述自己的生活。他是个鳏夫,妻子三十年前就去世了。女儿嫁给了罗德西亚的一个农民,他跟女婿发生了争执,女儿已经有十年没回过英格兰了。他就像从来没有过老婆孩子一样,过着孤单一人的生活。他觉得非常孤独。他的冷漠不过是一种保护色,是为了掩盖他心中彻底的幻灭。他现在的生活无异于等死,菲利普觉得很可悲。他并非急切地盼望着死亡,而是对死亡带着憎恶,他恨自己年老体衰,没办法接受伴随衰老而来的种种限制,可他又感觉只有死亡才能将他从痛苦的生活中解脱。然后菲利普突然出现在了他的生活中,因为与女儿长期分离而被扼杀了的父爱——在那场争执中,女儿站在了丈夫那一边,他甚至从来没见过女儿的孩子——又在菲利普身上复活了。刚开始他觉得很生气,他说自己这是老糊涂了;可是菲利普身上有种东西很吸引他,他发现自己经常莫名其妙地对着他微笑。菲利普一点也不让他厌烦。有一两次,他把手搭在了菲利普肩上,这是女儿离开英格兰这么多年来,他得到的唯一近似于爱抚的感觉。转眼就到了菲利普离开的日子,索思医生送他去火车站时,发现自己心里有种没来由的沮丧。

“我在这里的这段时间过得很开心。”菲利普说,“您对我真的太好了。”

“你应该很高兴可以走了吧?”

“我在这儿过得挺开心的。”

“但你还是想去外面闯**吧?唉,你还有大把青春。”他犹豫片刻,然后说,“我希望你记着,如果你改变主意了,还可以回来找我。”

“您真的太好了。”

菲利普探出车窗跟他握了握手,火车冒着蒸汽驶出了车站。想到接下来要在啤酒花田里度过两个星期,他很高兴又可以见到老朋友。窗外天气晴好,他心里非常欢喜。而索思医生在回家的路上踽踽独行,一步一步走向那空****的房子。他感觉自己格外苍老,格外孤独。

118

菲利普到达费恩时已是深夜了。费恩是阿瑟尼太太的老家,她从小就习惯了去地里摘啤酒花,现在她丈夫和孩子也还是每年都会去。跟很多肯特郡人一样,她的家人也经常出去度假,也很高兴在度假的时候挣点儿小钱。他们尤其喜欢一年一度的“啤酒花之旅”,觉得所有假期里面就数这个最有趣,总是提前好几个月就开始期待。摘啤酒花的活儿不难,一家人一起在户外劳动,对孩子们来说就是一次漫长而快活的野餐。小伙子和姑娘们在这里相遇,收工后的漫漫长夜里,少男少女们漫步在乡间小路上,一起谈情说爱,互诉衷肠。所以摘完啤酒花之后一般紧接着就是婚礼。姑娘小伙儿们坐着马车离开这里,马车上装着铺盖被褥、锅碗瓢盆、桌子椅子。一到采摘季,整个村子的人都跑去摘啤酒花了。村民们非常排外,很讨厌那些闯进村子的“外地人”(他们就是这样称呼伦敦人的)。他们既看不起这些外地人,又有些怕他们,说这些家伙不好惹,体体面面的乡下人不会跟他们搅和在一起。早些年,摘啤酒花的人都睡在谷仓里,不过十年前,草地边建起了一排小棚屋。跟很多人一样,阿瑟尼一家每年过来都会住同一个棚屋。

阿瑟尼驾着从酒馆借来的马车去车站接菲利普,顺便在酒馆给他订了个房间。菲利普住的房间离啤酒花田有四分之一英里。他们先把包放在酒馆的房间,然后走路去棚屋所在的草地。所谓棚屋就是一个又长又矮的棚子,隔成很多个十二英尺见方的小房间。每个房间前面都有一小堆篝火,一家人围坐在篝火边,焦急地等待着锅里咕嘟咕嘟的晚餐。海边的空气和阳光已经把阿瑟尼那些小孩的脸蛋晒成了棕色。戴着太阳帽的阿瑟尼太太仿佛变了个人,在城里的漫长岁月似乎并没有在本质上改变她,她还是那个土生土长的乡下女人,一看就知道她在乡下有多么自在。她一边煎着培根,一边留意那些小不点儿。看见菲利普来了,她热情地跟他握了握手,露出了快活的微笑。阿瑟尼对这种乡村生活的乐趣充满热情。

“住在城里一天到晚都看不到阳光,那算什么生活嘛,简直就是长期监禁。贝蒂,咱们把全部家当都卖了,在乡下买个农场吧。”

“行啊,我倒要看看你住在乡下的样子。”她有些鄙视又乐呵地说,“保证冬天下第一场雨的时候,你就会哭着喊着要回伦敦。”她转身对菲利普说,“我们每次来这里,阿瑟尼都喜欢得不得了。哦,乡下,我喜欢!呵,他连芜菁甘蓝和甜菜都分不清呢。”

“爹地昨天可懒了。”说话一向直白的简插了一句,“连一个桶都没装满。”

“我这不练习着嘛,小鬼。明天我摘的肯定比你们所有人加起来的都多。”

“过来吃饭啦,孩子们。”阿瑟尼太太喊道,“萨利哪儿去了?” “我在这儿呢,妈妈。”

萨利从小棚屋里走了出来,木柴燃烧的火焰跳跃着,在她脸上投下明艳的光彩。自从她去裁缝铺上班,菲利普就只见过她穿着那条整洁利落的连衣裙。现在她穿着一身印花裙,看上去格外迷人。裙子宽宽松松,做事情很方便,袖子高高卷起,露出她那壮实圆润的胳膊。萨利也戴了顶太阳帽。

“你看上去就像童话故事里的挤奶工。”菲利普说着跟她握了握手。

“她是啤酒花田上最美的姑娘。”阿瑟尼说,“乡绅的儿子要是见了你呀,保证二话不说就跟你求婚。”

“乡绅没有儿子,爸爸。”萨利说。

她环顾四周,想找个地方坐下,菲利普给她挪了点儿位置,她就在菲利普身边坐下了。篝火在夜色中照亮她的脸庞,她看上去美丽极了。她就像某个乡村女神,让人联想到老赫里克[378]在众多优美的诗篇中颂扬的那些清新壮实的姑娘。晚餐很简单,有面包黄油和煎得脆脆的培根。小孩子喝茶,阿瑟尼夫妇和菲利普喝啤酒。阿瑟尼吃得狼吞虎咽,把所有食物都高声称赞了一遍。他边吃边对卢库卢斯[379]极尽嘲讽,又把布里亚·萨瓦兰[380]骂了个痛快。

“阿瑟尼啊,你这人就是这点好,吃什么都觉得好吃,真的。”他妻子说。

“只要是你亲手做的都好吃,我亲爱的贝蒂。”为了加强语气,他伸出一根食指在空中比画着。

菲利普感觉很惬意。放眼望去是一字排开的篝火和围坐在篝火边的人群,一团团暗红色的火焰映照在夜幕中;草地尽头是一排高大的榆树,头顶是繁星点点的夜空。孩子们说说笑笑闹个不停。阿瑟尼也是个孩子,他耍把戏,讲鬼故事,把他们一个个吓得尖叫不已。

“这儿的人可喜欢阿瑟尼了。”他妻子说,“布里奇斯太太还跟我说‘要是没了阿瑟尼先生我们可怎么办呀’。她还说,不知道他一天到晚都在鼓捣些什么,哪儿像个一家之主呀,简直就是个中学生嘛。”

萨利虽然默不作声地坐着,但一直在很周到地照顾他的需要,菲利普被她的温柔体贴给迷住了。有她在身边感觉很舒服。他时不时瞟一眼她那晒黑了的健康的脸庞。有一次他跟她四目相对,萨利看着他莞尔一笑。吃完饭,简和一个小哥哥被派去草地脚下的溪边打一桶洗脸水。

“你们几个带菲利普叔叔看一下我们睡觉的地方,看完你们也该准备睡觉啦。”

几只小手一把抓住菲利普,拖着他往棚屋走去。菲利普进去后划着了一根火柴。里面什么家具也没有,除了一个装衣服的铁箱子就只有三张床,每张床都靠着一面墙。阿瑟尼跟着进去了,他骄傲地向菲利普展示这些床。

“这才是真正的床,”他嚷道,“比你们那些弹簧床垫和天鹅绒被子好睡多了。我在哪里都没有在这里睡得香。你晚上要盖着被子睡在床单上,我打心底里可怜你啊,我亲爱的老弟。”

所谓床就是用啤酒花藤做成的厚垫子,上面铺了层稻草,稻草上面铺了张毯子。这些快活的采摘人被啤酒花香的芬芳环绕着,在外面辛辛苦苦工作了一天后,回到这里都睡得特别香。晚上九点,草坪上一片寂静,几乎所有人都已经睡了,只有一两个男人还在酒馆逗留,直到十点钟打烊才回去。阿瑟尼准备把菲利普送回酒馆。走之前,阿瑟尼太太对他说:

“我们早上五点三刻吃早餐,不过你应该不想起这么早吧。主要是我们六点就得上工了。”

“他当然得早起啦。”阿瑟尼叫道,“还得跟我们一样工作,挣他自己的食宿钱。不工作就没饭吃,哥们儿。”

“孩子们吃早饭前会去海边游泳,他们回来的路上会经过‘快乐水手’酒馆,可以顺便叫你起来。”

“如果他们肯过来叫醒我,我就跟他们一起去游泳。”菲利普说。

一听这话,哈罗德、爱德华和简都高兴得叫了起来。第二天一早,孩子们一窝蜂冲进他的房间,菲利普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男孩们笑着叫着跳到他**,菲利普得拿拖鞋扔他们才把几个小崽子赶了出去。他穿上外套和裤子走下楼去。天刚刚破晓,空气中有股寒意,不过天上万里无云,太阳黄灿灿的。萨利牵着康妮的手站在路中间,肩上搭着毛巾和泳衣。菲利普这才看见她的太阳帽是薰衣草色的,她那红润的棕色脸蛋在帽子的衬托下就像一颗红苹果。萨利嘴角缓缓上扬,朝他露出了她那甜甜的笑容,菲利普突然注意到她的牙齿就像碎玉一样洁白整齐。他很纳闷他以前怎么从来没注意到呢。

“我想让你继续睡的,”她说,“但是他们硬要上去叫你。我跟他们说你其实不想去。”

“不会啊,我真的想去。”

他们沿着马路走下去,抄近路穿过一片湿地,这样离海边就只有不到一英里了。海水看上去冷冰冰、灰蒙蒙的,菲利普不禁打了个哆嗦,孩子们却两下脱掉了衣服,尖叫着冲进了海里。萨利做什么事情都慢半拍,孩子们已经在围着菲利普泼水了,她才慢悠悠地走进水里。游泳是菲利普唯一的特长,他在水里有种如鱼得水的感觉。他一会儿模仿鼠海豚,一会儿假装要溺水了,一会儿又装成个怕把头发弄湿的胖女人,孩子们都跟着他有样学样,笑闹声尖叫声此起彼伏。小家伙们玩儿得都不肯走,萨利虎着脸才把他们叫上了岸。

“你跟这帮小鬼头一样坏。”她说话的样子一本正经,像个管教孩子的母亲,菲利普听着觉得既好笑又感动,“你不在这里的时候他们才没这么调皮呢。”

一群人往回走去。萨利柔亮的秀发从一边肩膀上倾泻下来,她把太阳帽拿在手上。等他们回到棚屋的时候,阿瑟尼太太已经去上工了。阿瑟尼穿着一条旧得不能再旧的裤子,夹克的扣子扣得规规矩矩,一看就知道里面没穿衬衣。他戴着顶宽边软帽,正就着柴火煎腌鱼。他对自己这身打扮很满意,觉得自己看上去完全就是个土匪。远远看见孩子们的身影,他就一边煎着臭熏熏的腌鱼,一边高声大气地念着《麦克白》里三个女巫出场的台词。

“吃饭别磨磨蹭蹭的,不然妈妈会生气的。”阿瑟尼对走到跟前的孩子们说。

几分钟后,哈罗德和简就拿着几片抹了黄油的面包,跟着大家慢悠悠地穿过草地,往啤酒花田走去。他们是整个棚屋区最后出发的。菲利普一部分的童年记忆总是和啤酒花园的景色分不开,而散布其中的干燥房则是他眼中最典型的肯特郡风光。他跟在萨利身后,穿过长排长排的啤酒花藤,心里没有丝毫陌生感,反倒有种回家的感觉。太阳发出耀眼的光芒,在田野里洒下一片浓荫。菲利普尽情欣赏着绿叶的油亮鲜美。浅绿色的啤酒花渐渐转黄,在他看来,这些花儿有着西西里诗人在紫葡萄中感受到的那种美与热烈。行走在啤酒花丛中,他深深沉醉于眼前郁郁葱葱的景色。肯特郡肥沃的土壤散发出淡淡甜香。九月的微风阵阵吹来,充满啤酒花馥郁的芬芳。阿瑟尔斯坦本能地感受到了这种喜悦,他忍不住扯开嗓子放声高歌。这个十五岁少年嗓音沙哑颤抖,萨利转身对他说:

“别号了,阿瑟尔斯坦,一会儿把雷阵雨招来了。”

不一会儿,他们听到了嗡嗡的说话声,再一会儿就看见了田里的采摘人。所有人都干得热火朝天,一边忙活着一边谈天说笑。有的坐在椅子凳子或箱子上,身边放着装花的篮子,有的就站在一个大框边,直接把摘好的啤酒花扔进去。周围有很多孩子,也有很多婴儿,有的躺在临时搭建的摇篮里,有的被大人用毯子包起来,放在柔软干燥的褐色土地上。孩子们摘花的时候少,玩耍的时候多。女人们动作麻利,忙个不停,她们从小就摘啤酒花,速度比伦敦来的外地人快一倍。一天下来,她们会炫耀自己摘了多少蒲式耳[381],又抱怨说现在摘啤酒花没以前那么赚钱了,以前五蒲式耳就能换一先令,现在要八蒲式耳甚至九蒲式耳才能换一先令。早些年,那些手速快的一个采摘季挣到的钱就足够她吃到年底了,现在没这么好的事了;现在挣的钱只够抵消来这里度假的开支,就相当于免费度了个假吧。希尔太太用摘花的钱给自己买了架钢琴呢,反正她自己这么说的,不过她住得离这里很近,其实住得太近了也不好,而且多数人都觉得她只是这么说而已,说不定她是动用了银行存款,才凑够了买钢琴的钱呢。

摘啤酒花的十个人分成一组,小孩子不算。阿瑟尼高声大气地炫耀,说将来有一天他们一家人就能组成一个组。每组都有一个组长,还会分到一个大木框。木框足足有七英尺高,里面放上一个大麻袋,在一行行啤酒花中间一字排开。组长负责带领组员摘自己大框附近的啤酒花。阿瑟尼眼馋的就是这个职位,他希望他的家人自成一组的时候由他来担任组长。不过与其说他是在努力工作,不如说他是在鼓励别人努力工作。他慢悠悠地走到阿瑟尼太太跟前,嘴里叼着根烟,这才开始干活儿。阿瑟尼太太已经忙活了半个钟头,刚把一篮子啤酒花倒进大框里。阿瑟尼信誓旦旦地说他今天要摘得比谁都多,当然了,除了妈妈。谁都没妈妈采得多。他联想到了阿芙洛狄忒对赛姬的考验,开始跟孩子们讲述好奇心重的赛姬和她那神秘新郎的爱情故事[382]。他讲得精彩极了,菲利普也认认真真地听着,嘴角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他觉得这个古老的神话很应景。头顶的天空蓝盈盈的,他觉得就算是希腊的天空也不可能比这更美。孩子们长着浅色的头发和粉嘟嘟的脸蛋,一个个结实健康,活泼可爱。啤酒花的形状像麦穗一样精美,叶子则像绿宝石一样发出夺目的光彩,就像一声嘹亮的小号。绿色的小径有种不可思议的魔力,放眼望去,两行平行的啤酒花藤在尽头交会成一点,采摘人戴着太阳帽穿行其间。也许这里比学者的著作和博物馆更能体现出希腊精神。菲利普很感激英格兰这片美丽的土地。他想到了弯弯曲曲的白色马路和树篱,想到了青青草地和高大的榆树,想到了山丘和缓的线条和山顶上低矮的灌木,想到了沼泽的平坦和北海的忧郁。他很高兴他感受到了这片土地的可爱之处。阿瑟尼没干多久就躁动起来,他说他要去问候一下罗伯特·肯普的母亲。园子里每一个人他都认识,而且都直呼他们的教名。他知道他们的家族历史和他们从小到大的故事。出于一种无害的虚荣心,他在这些人中间扮演着受人尊敬的绅士的角色,他那亲昵的举止隐约带着屈尊俯就的意味。他让菲利普跟他一起去,菲利普不肯。

“我还要挣我的饭钱呢。”他说。

“说得对,老弟。”阿瑟尼大手一挥溜达着走了,“不工作就没饭吃。”

119

菲利普没有自己的篮子,于是跟萨利坐在一起摘。简觉得菲利普很过分,居然不帮她的忙,反倒去帮她的大姐姐。菲利普只好跟她保证,等萨利的篮子满了就去帮她。萨利的速度快赶上她母亲了。

“要是把手弄伤了不就做不了缝纫了吗?”菲利普问她。

“哦,不会的,摘这个手就是要软和才行。这就是为什么女的比男的摘得快。如果做多了粗活儿,手会变得硬邦邦的,手指也会很僵硬,那就摘不了这么快了。”

菲利普喜欢看着萨利灵巧而熟练的动作,萨利也时不时看他一眼,她的神情有种母性的温柔,让人忍俊不禁,却又非常迷人。菲利普刚开始有些笨手笨脚的,萨利忍不住笑话他。她弯下腰,教他怎样又快又好地摘下一整串啤酒花。正摘着,两人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一起。萨利的脸微微一红,菲利普很惊讶。他没办法说服自己萨利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她还是个羽翼未丰的少女,直到现在他还是忍不住把她当孩子看。然而为数众多的追求者表明她已经不再是孩子了。阿瑟尼一家才下来几天,萨利的一个表兄就已经对她大献殷勤,弄得萨利经常要忍受大家的戏弄。那人名叫彼得·甘恩,是阿瑟尼太太姐姐的儿子,已经娶了费恩附近的一个农妇。他每天都会不辞辛苦地穿过啤酒花田,大家都知道他为什么来。

八点钟,园子里响起一阵喇叭声,到了吃早饭的时间了。阿瑟尼太太说他们摘得太少了,没资格吃早饭,但大家还是吃得津津有味。吃完饭又开始工作,直到十二点钟响起吃午饭的喇叭声。隔一段时间称量员就会在园子里转一圈,挨个儿给那些大框称量。他旁边的登记员先把数记在自己的本子上,再把同一个数记在采摘人的本子上。大框装满之后,就用蒲式耳篮把啤酒花一篮篮盛出来,装进一个大麻布口袋里。称量员再跟一个抬扁担的把麻袋抬走,放到运货马车上。阿瑟尼时不时回来一下,告诉大家希思太太或是琼斯太太摘了多少,然后求全家人加把劲儿打败她们。他总是喜欢破别人的纪录,有时在这种热情的支撑下他可以连续摘一个小时。不过他觉得采摘的乐趣主要在于展示他那双美丽优雅的手。他对自己的双手无比骄傲,会花很多时间修剪指甲。他伸出自己纤细的手指告诉菲利普,为了保持双手的白嫩,那些西班牙贵族睡觉的时候总是会戴一双抹了油的手套。他用夸张的语气说,那只扼住欧洲的咽喉的手,就像女人的手一样纤细美丽。他一边指若兰花地摘着啤酒花,一边欣赏着自己的美手,然后自我感觉良好地叹一口气。等他摘烦了,他就卷上一根烟,对着菲利普大谈文学和艺术。下午的天气酷热难耐,大家干活儿的劲头小了很多,谈话也越来越少。早上不绝于耳的嗡嗡声变成了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萨利干活儿时嘴唇微启,上唇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就像一朵玫瑰花苞,正悄然绽放成美丽的花朵。

收工时间取决于干燥房里的情况。有时候干燥房很早就满了,下午三四点钟的采摘量就已经达到了当晚能干燥的极限,这时候就不让再采了。不过当天最后一次称量一般五点钟才开始。自己组里的啤酒花称完之后,大家就收拾好东西,一边闲聊一边溜达着走出园子。女人们回到棚屋把自己收拾干净,然后就开始准备晚饭。而很多男人则会一路溜达去小酒馆。辛苦工作了一天,一杯啤酒下肚,整个人神清气爽!

阿瑟尼太太家是最后一个称量的。称量员过来的时候,阿瑟尼太太不禁松了口气,然后站起来伸了伸胳膊。她用同样的姿势坐了一整天,身体都已经僵硬了。

“好啦,咱们去‘快乐水手’喝一杯吧。”阿瑟尼说,“这是每天的一个仪式,必须好好履行,而且再没有比这更神圣的仪式了。”

“带个罐子去,阿瑟尼。”他妻子说,“打一品脱半啤酒回来,晚上吃饭的时候喝。”

阿瑟尼太太掏出钱,一个铜币一个铜币地数给他。酒馆大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地板上铺着沙子,长凳摆成一圈,墙上挂着黄色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拳击手海报。老板叫得出所有客人的名字,他靠在吧台上,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年轻人朝一根竖在地板上的棍子丢套圈儿。两人丢了好几次都没套中,周围人一阵起哄。有客人进来的时候大家就挤一挤,给新来的人腾出点儿位置。菲利普发现自己坐在两个人中间,一边是穿着灯芯绒裤子的老工人,两个膝盖下面各扎了一条绳子,一边是一个满脸油光的十七岁少年,几绺卷发服服帖帖地粘在晒红了的额头上。阿瑟尼非要试试手气,玩儿一把丢套圈儿的游戏。他赌了半品脱啤酒,圈儿一脱手就成功命中了。他喝着赢来的啤酒说:

“老弟啊,比起赢德比马赛[383],我更愿意赢这个。”

阿瑟尼是个很奇特的家伙,他头戴一顶宽边帽,蓄着一撮山羊胡,周围人显然都觉得他很古怪。然而他的兴致实在太高了,他的热情太有感染力了,想不喜欢他都难。大家很随意自然地聊着天,彼此用浓重而拖拉的萨尼特口音客套几句。某个爱说笑的当地人说了几句俏皮话,周围爆发出一阵大笑。多么愉快的聚会啊!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不会对这些伙伴感到满意。菲利普的目光游**到了窗外,阳光依旧灿烂。窗户上挂着白色的小窗帘,像农舍的窗帘一样用红色的缎带绑起来,窗台上有几盆天竺葵。喝得差不多了,这些闲着没事儿的人一个接一个站起来,一路溜达着穿过草地,远处的棚屋区升腾起白色的炊烟。

“你应该准备睡了吧。”阿瑟尼太太对菲利普说,“早上五点就爬起来,又在外面待了一整天,应该不太习惯吧。”

“你明天要跟我们一起游泳的,是不是,菲儿叔叔?”男孩们叫道。

“当然啦。”

菲利普觉得又累又开心。吃过晚饭,他背靠着棚屋的墙壁,坐在一张缺了椅背的椅子上,一边抽着烟斗,一边看着屋外的夜色。萨利正忙着做家务活儿,从棚屋里进进出出。菲利普懒洋洋地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忙忙碌碌。她走路的姿势吸引了他的目光,她的步态算不上特别优雅,但她走得从容沉稳,迈腿时臀部发力,双脚果断地踩在地面。阿瑟尼跑去跟一个邻居闲聊去了,不一会儿,菲利普听到阿瑟尼太太对着空气试探性地说:

“好了,家里没茶叶了,我想让阿瑟尼去布莱克太太家买点儿茶叶。”顿了一会儿,她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萨利,快去布莱克太太家买半磅茶叶,家里一点儿茶叶都没有了。”

“好的,妈妈。”

沿着马路走半英里就是布莱克太太的小屋。她是邮政局局长,顺便在办公室里卖些杂货。萨利走出棚屋,把袖子放下来。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萨利?”菲利普问。

“不用麻烦你,我一个人去不怕的。”

“我知道你不怕,只是我也差不多该睡觉了,我想睡前散个步活动一下腿脚。”

萨利没说话,两人一起出发了。白色的马路上空寂无人。夏天的夜晚静悄悄的,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两人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这个点都还是很热呀,是吧?”菲利普说。

“我觉得今年这时候的天气挺舒服的。”

不过两人就算不说话好像也不觉得尴尬。他们就这样肩并肩走在一起,不说话也很好。树篱里的闸口处突然传来一阵低语,他们看见黑暗中有两个人影。那两个身影紧紧挨在一起,他们路过时也没有分开。

“不知道是谁呢。”萨利说。

“他们看起来挺开心的,是吧?”

“估计他们也把我们当成恋人了。”

走着走着,已经看得见小屋的灯光了,不一会儿他们就走进了这家小店。屋里的灯光明晃晃的,刚开始有点晃眼睛。

“你们来得真晚,”布莱克太太说,“我都准备关门了。”她看了眼钟,“已经快九点了。”

萨利说要买半磅茶叶(阿瑟尼太太每次都狠不下心买超过半磅),两人又走到了马路上。黑夜中不时传来野兽短促而尖厉的叫声,显得周围更加寂静。

“你要是站着不动,应该能听到海的声音。”萨利说。

两人竖起耳朵,凝神细听,仿佛真的听到了海浪拍打卵石滩的声音。再次路过那道闸口时,那对情侣还在。他们没有再说话了,而是依偎在彼此的臂弯,男人的嘴唇紧紧地贴着姑娘的双唇。

“他们好像挺忙的。”萨利说。

两人拐了个弯,一阵温暖的微风轻轻吹拂着他们的脸颊。泥土散发着清香。这颤抖的夜色中有种不可名状之物,它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无言的寂静突然充满含义。菲利普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他感觉自己的心非常满,仿佛在融化,他感到快乐,急切,又充满期待。他突然想起了杰西卡和罗兰佐[384]彼此低声倾诉的话语,他们的对话美妙动听,你一言我一语,一个说得比一个精彩,彼此的**就在这自娱自乐的连珠妙语中闪烁出来。他不知道是空气里的什么东西使他的感官异常敏锐,他感觉自己纯粹在用灵魂来享受这夜的香气、声音和泥土的芬芳。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对美的感受力。他怕萨利一说话就会打破这魔力,但她自始至终一个字也没说。菲利普突然很想听听她的声音。她那低沉悦耳的嗓音正是这乡村夜晚本身的声音。

两人走到了棚屋前的那片草地,萨利要穿过这里回家去。菲利普走进草地,帮她把大门拉开。

“那么,我就在这里说晚安了。”

“谢谢你一路上陪着我。”

萨利伸出手,菲利普握住的时候说:

“你要真想谢谢我的话,就像家里其他人那样给我个晚安吻吧。”

“我不介意。”她说。

菲利普本来只是开个玩笑。他只是想吻一下她,因为他很快乐,因为他喜欢她,还因为夜色太美了。

“那么晚安了。”说着他轻轻一笑,把萨利拉到怀里。

萨利扬起嘴唇,她的嘴唇温暖、饱满、柔软,好像在吻一朵娇嫩的花儿,菲利普忍不住流连了一会儿。接着,不知怎么的,他不自觉用胳膊搂住了她。萨利不声不响地靠在他怀里。她的身体结实、强壮,他感觉她的心脏紧挨着自己的心脏跳动着。他一时昏了头,他的理智仿佛被奔流的洪水裹挟而去。他把萨利拉进了树篱的暗影里。

120

菲利普这一晚上都睡得很香甜,早上他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发现哈罗德正拿着根羽毛扫他的脸。他一睁眼孩子们就高兴得叫了起来。他还睡眼惺忪,昏昏沉沉的。

“快起来,懒骨头。”简嚷道,“萨利说你不快点儿她就不等你了。”

他这才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他的心顿时往下一沉,本来已经从**爬起来了,又坐在**愣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萨利,心里突然涌起强烈的自责感。他为自己昨晚的行为深感懊悔。萨利见到他的时候会怎么说呢?他不敢跟她见面,他问自己怎么这么傻。可是孩子们一直催他快走,爱德华手里拿着他的泳裤和毛巾,阿瑟尔斯坦把他的被子掀开了。三分钟之内,所有人都咔嗒咔嗒地走下楼梯,来到了马路上。萨利朝他笑了笑。她的笑容还是跟以前一样,甜美又纯真。

“你穿衣服可真慢。”她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她的态度跟以前没有任何不同。菲利普以为肯定会有些或微妙或突兀的变化,以为她的态度会夹杂着羞耻或愤怒,又或是变得更加亲昵,然而所有这些都没有发生,她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他们一起往海边走去,一路上有说有笑。萨利很安静,不过她一直都这样,总是内敛又温柔,菲利普从来没见过她别的样子。她既不找话跟他说,也不刻意回避跟他说话。菲利普非常惊讶。他以为昨晚的事会让她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可她看起来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仿佛那只是一场梦而已。他一手牵着个小女孩,一手牵着个小男孩,边走边漫不经心地跟他们闲聊,心里却在寻找一个解释。他寻思着萨利是不是想把这件事忘了。也许她当时也跟他一样,一时失去了理智,觉得那只是特殊情况下的一个意外,她可能已经决定把一切都抛在脑后了。如果她真有这种与她的年龄和性格都不相符的意志力和睿智,那她的反应也就解释得通。可菲利普发现他一点也不了解萨利。她身上一直有一种谜一样的东西。

他们在水里玩儿跳背游戏,那又笑又闹的劲头跟昨天一样。萨利就像是所有人的妈妈,密切留意着他们的安全,只要看到他们游得太远了就会把他们叫回来。其他人在一边嬉笑打闹的时候,她只是乖乖地来回游泳,时不时仰躺在水面上。她很快就从水里出来了,然后开始擦干身体;她用有些不容商量的语气叫他们出来,最后只剩菲利普一个人还在水里。他趁机痛痛快快地游了一会儿。他比昨天更能适应这冰凉的海水了,在这一片咸咸的清凉里尽情地游着。他很高兴可以自由地划动四肢,他的双手有力地拍打着水面,一猛子游出去好远。萨利裹着毛巾走到水边。

“你现在就给我起来,菲利普。”她喊道,仿佛菲利普是个受她管教的小男孩。

菲利普觉得萨利霸道的样子很好笑,他微笑着游到她跟前。萨利斥责道:

“你真的太调皮了,不能在水里面待这么久。你瞧你的嘴唇都冻得发青了,牙齿都在打架了。”

“好吧,我这就起来。”

萨利以前从来没这样跟他说过话。仿佛昨晚发生的事情使他变成了她的人,她把他当成了一个需要被照顾的孩子。大家几分钟内就穿好了衣服,开始往回走。萨利注意到了他的手。

“你看看你的手,都已经冻得发紫了。”

“哦,没关系的。刚从水里起来,血液循环比较慢而已,过一会儿就好了。”

“把手递给我。”

萨利牵起他的手,先搓一只,再搓另一只,直到他的双手都恢复了血色。菲利普又感动又困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孩子们都在,他也不好跟她说什么。两人的目光并没有相遇,但他很确定萨利不是故意要避开他的目光,只是碰巧这样而已。白天剩下的时间里,萨利的举止也没什么异样,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也许她比平时话多了一些,坐在啤酒花田里采摘时,她跟她母亲说,菲利普游泳的时候很调皮,在水里冻得发青了才肯出来。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不过这样看来,昨晚发生的事情对她唯一的影响,就是激起了她对他的保护欲。她本能地想要像母亲一样照顾他,就像想要照顾她的弟弟妹妹们一样。

一直到傍晚的时候,他才发现了跟她独处的机会。萨利正在做饭,菲利普坐在篝火边的草地上。阿瑟尼太太去村子里买东西去了,孩子们到处乱跑,各玩儿各的。菲利普有些欲言又止,紧张得心怦怦乱跳。萨利正心平气和、手脚麻利地做着晚饭。她平静地接受了这种沉默的气氛,可菲利普觉得异常尴尬。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萨利又很少主动说话,除非别人跟她说话,或是有什么具体的事要说。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你不生我的气吗,萨利?”他突然冲口而出。

萨利平静地抬起眼睛,不动声色看着他。

“我?不生气啊。我生什么气?”

菲利普大吃一惊,他没有答话。萨利把锅盖揭开,把里面的东西搅拌了一下,然后盖上了盖子,空气里顿时飘浮着香喷喷的味道。萨利又看了他一眼,嘴角上带着平静的微笑,这种微笑几乎从来没有从她的嘴角上消失过,也许那种笑意更像是眼睛里的。

“我一直都喜欢你。”她说。

菲利普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脸颊上冲。他不好意思地轻轻一笑。

“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那是因为你是个傻瓜。”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我也不知道。”她又往篝火里添了点儿柴火,“有一次你在外面睡了一夜,什么东西也没吃,然后就到了我们家,你还记得吗?我跟妈妈一起把索普的床腾出来给你睡。就是那天我知道了我喜欢你。”

菲利普的脸又红了,他以为她并不知道他当时经历了什么。现在回想起那件事,他只觉得可怕又可耻。

“所以我才不想跟其他人搅和在一起。你记不记得妈妈想让我嫁的那个年轻人?他一直缠着我不放,所以我才让他来家里喝茶,但我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不会答应的。”

菲利普太惊讶了,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可除了幸福,那还能是什么呢?萨利又拌了一下锅里的东西。

“希望孩子们赶紧回来,不知道他们跑哪儿去了。晚饭已经做好了。”

“要不要我去找一下他们?”菲利普说。聊这些实际的事情让他松了口气。

“嗯,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哦,妈妈回来了。”

菲利普站起身时,萨利丝毫不觉得尴尬地看着他。

“晚上等我把孩子们哄睡了,可以跟你一起散步吗?”

“好的。”

“那你就在树篱闸口那边等我吧,我忙完了就过去找你。”

菲利普坐在闸口的梯蹬上等待着,头顶是满天繁星,两边是高高的树篱,树篱上的黑莓正在成熟。夜晚馥郁的芬芳从脚下的泥土中升起,空气柔和而静止。菲利普的心狂跳不已。他一点也无法理解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他以为爱情意味着歇斯底里的哭喊,意味着山崩海啸般激烈的情感,可是在萨利身上这些都不存在。可除了爱情,还有什么能让她委身于他呢?可是萨利怎么会爱上他呢?如果她爱上的是她的表哥皮特·甘恩,他一定不会觉得惊讶。那人高高瘦瘦,身板笔直,一张脸晒得黑黝黝的,走起路来昂首阔步、从容不迫。菲利普纳闷她到底看上自己哪一点。她对他的爱是他所理解的那种爱吗?然而他深信她的感情是纯洁的,他隐约觉得有很多因素促成了那天的事情,这包括某些她感觉到却没有意识到的东西,令人沉醉的乡间空气,啤酒花田和美丽的夜色,一个正常女性健康的本能,满溢的脉脉柔情,以及混合着母爱和姐弟情谊的感情。她给出自己的一切,是因为她的心里充满慈爱。

他听到马路上响起了脚步声,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来。

“萨利。”他呢喃道。

萨利停下脚步,然后走到了闸口边。随她而来的是清新甜美的乡间气息,她身上仿佛带着刚收割的草料的气息,盛开的啤酒花的香气,还有青青草地的清新。她那柔软而饱满的嘴唇紧贴着他的双唇,她那丰盈而结实的身体在他怀里是如此饱满。

“奶与蜜,”他说,“你就像那奶与蜜[385]。”

他让萨利闭上眼睛,然后亲吻着她的眼睑,先亲一只,再亲另一只。她的胳膊强壮健美,露出手肘以下的位置。他用手轻轻抚过她的小臂,惊叹于它的美丽——她的小臂在黑暗中闪烁着光泽,她的肌肤白得惊人,白得透亮,就像鲁本斯画中那些少女的肌肤。手臂一边是一撮金色的汗毛。这是撒克逊女神的胳膊,然而没有哪个不朽的神灵像她这样自然,像她这样美丽而温馨。菲利普想到了一座乡间农舍的花园,还有花园里那些在所有男人心中怒放的花朵,有约克郡白玫瑰、兰开斯特红玫瑰,有蜀葵与黑种草,美洲石竹与忍冬花,还有飞燕草和虎耳草。

“你怎么会喜欢我呢?”他说,“我又瘸又丑,普普通通又无足轻重。”

萨利把他的脸捧在掌心,亲吻着他的嘴唇。她说:“你真是个大傻瓜,简直傻到家了。”

121

摘完啤酒花,菲利普兜里揣着圣路加医院的录用信,跟阿瑟尼一家回到了伦敦。他拿到了圣路加医院助理住院医生的职位,在威斯敏斯特租了套简朴的房子,十月初就开始上班。这份工作既有意思又富于变化,每天都能学到新东西,他感觉自己能在岗位上发挥作用。工作之余他经常跟萨利见面。他感觉现在的生活格外惬意,不用接待门诊病人的日子里,六点钟左右就可以下班,然后就走路去萨利上班的店铺等她收工。几个小伙子在裁缝铺对面的马路上转悠,有时候聚在前面第一个转角处;姑娘们三三两两从店里出来,一眼就认出了这些小伙子,互相推搡着咯咯笑着。萨利穿着一身素净的黑裙子,跟那个曾和他并肩摘啤酒花的乡村少女判若两人。她快步从店里走过来,快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就放慢脚步,朝他莞尔一笑。两人并肩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菲利普跟她讲他在医院的工作,萨利跟他讲她这一天在店里忙了些什么。一来二去,菲利普知道了她那些女同事的名字。他发现萨利有着克制却敏锐的幽默感,她时不时对那些姑娘和迷上她们的小伙子发表几句评论,偶尔冒出来几句出人意料的玩笑话,逗得菲利普乐不可支。她说话的方式很特别,看上去一脸严肃,仿佛这件事完全没什么好笑之处,但实际上她的言辞非常犀利,经常逗得他哈哈大笑。这时她就会瞟他一眼,眼神里带着笑意,看得出来,她对自己的幽默浑然不觉。见面时,两人只握一握手,分手时也只是规规矩矩地握一下。有一次菲利普请她去他的住处喝下午茶,萨利一口回绝了。

“我不去,感觉怪怪的。”

他们谁也没对对方说过一个爱字。好像在一起散散步她就已经很满足了,除此之外别无所求。不过菲利普很确定萨利很高兴跟他待在一起。她还是像刚见面时那样让他捉摸不透,虽然已经认识她这么久了,他还是无法理解她的某些行为,不过他越了解她就越喜欢她。她聪明能干,冷静自制,还有着迷人的诚实品质,让人觉得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依靠她。

“你真的特别好。”有一次,菲利普没头没脑地对她说。

“我觉得我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她回答。

菲利普知道自己并不爱她。他只是非常非常喜欢她,喜欢跟她待在一起,那种感觉让他莫名地安心。他对萨利有种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感觉:他尊重这个十九岁的女工。他欣赏她那健康的体魄,她就像一头生机勃勃的野兽,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瑕疵,而肉体的完美总是让他充满钦佩和敬畏。他觉得自己配不上萨利。

回到伦敦大概三个星期后,有一天,他们走在下班的路上,菲利普发现萨利异常沉默。她平日里神情安详,现在眉心却出现了一道细纹,离眉头紧锁不远了。

“怎么了,萨利?”他问。

萨利没看他,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脸色突然阴沉下来。

“我不知道。”

菲利普马上就明白了。他心里咯噔一下,感觉脸上顿时没了血色。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该不会是怕……”

他突然打住,不敢再说下去了。他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他看到萨利的嘴唇颤抖着,她在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我还不确定,也许没事儿。”

两人沉默地往前走,一直走到了法院街的街角,这是他们平时分手的地方。萨利伸出手朝他笑了笑。

“先别担心,尽量往好的方面想。”

菲利普离开时思绪翻涌,脑子里一片混乱,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真是个大傻瓜!卑鄙无耻、可怜透顶的大傻瓜!他怒不可遏地痛骂了自己十几遍。他鄙视自己。他怎么能让自己陷入这样的麻烦?他的脑海中有千头万绪,好似一团乱麻,就像做了场噩梦,梦里到处是密密麻麻的拼图,他问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未来的一切都那么清晰,多年渴望的目标终于触手可及,结果愚不可及的他又给自己竖起了这个新的障碍。菲利普知道自己有一个毛病:他总是活在未来。他无比渴望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所以一直没办法克服这个毛病。刚刚在医院的岗位上安顿下来,他就马上忙着计划自己的旅行。以前他经常试着不去把未来的计划想得太细,因为这只会让他觉得灰心丧气。但是现在目标已经近在咫尺,他内心的渴望又如此难以抗拒,那放纵一下自己的想象又有何妨。首先他打算去西班牙,那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他的脑海中满是这个国家的精神气质和浪漫气息,它的风情、历史和壮丽河山。他感觉这个国家能够给他一种任何国家都给不了的特别的启发。科尔多瓦、塞维利亚、托莱多、莱昂、塔拉戈纳、布尔戈斯,他对这些美丽而古老的城市无比熟悉,仿佛从小就在它们弯弯曲曲的街道上穿行。那些伟大的西班牙画家能够触及他的灵魂,他们的作品比世界上任何作品都更能安抚他这颗痛苦而焦躁的心。他想象着自己站在这些作品前的狂喜,他的脉搏飞快地跳动着。他读过那些伟大的西班牙诗人的作品,他们比任何地方的诗人都更具有民族特色。他们的灵感不是来源于世界文学的潮流,而是直接取自祖国炙热芬芳的平原和荒凉萧索的山脉。再过几个月他就可以亲耳聆听那门最适合表达灵魂和滔滔**的语言,被周围此起彼伏的说话声环绕。品味高雅的他感觉安达卢西亚是个声色犬马之地,太过安逸,甚至有些低俗,无法满足他对这片土地的一腔热情。比起安达卢西亚,他更常神游于卡斯蒂利亚风沙卷地的旷野和阿拉贡及莱昂的崇山峻岭。他不太清楚这些未知的旅途会带给他什么,但他感觉他能从中获得某种力量和启发,当他日后踏上更加遥远和陌生的土地,他就能更好地面对和理解那些纷繁复杂的奇观。

因为西班牙仅仅是一个开始。他已经联系了很多配备随船医生的航运公司,把他们的航线摸得一清二楚,又从坐过这些航线上的人那里了解到了各条航线的优劣之处。他排除掉了东方轮船和半岛东方航运公司。这两家公司的职位很难申请,而且他们的轮船客流量很大,作为船医没什么自由时间。不过也有些公司有开往东方的大货船,这些船行程不紧,沿途会在大大小小的港口停留,停留的时间有长有短,少则一到两天,多则两个星期,在这种船上当医生不愁没时间游玩,还经常有机会进入内陆旅行。这些船开的工资低,伙食也只是勉强够填饱肚子,所以没多少人申请他们的职位,任何一个在伦敦拿到医学学位的人,只要申请就基本上没什么问题。除了一两个临时工,船上没有别的乘客。从一个偏僻的港口驶向另一个偏僻的港口,船上的生活既亲密又惬意。菲利普已经把这些船途经的一连串地方熟记于心,每一个地名都让他联想到了热带的阳光、奇异的风土人情、精彩丰沛又神秘的生活。生活!这就是他想要的。他终于可以尽情地投入生活了。也许还可以在东京或上海换船,进入另一条航线,一路南下,进入南太平洋的岛屿。反正哪里都用得到医生。说不定还有机会一路北上,深入缅甸,他又怎么肯错过苏门答腊或婆罗洲茂密的丛林呢?他还年轻,还有大把时间。他在英国无亲无故,没有任何牵挂。他可以用好几年时间周游世界,体验生活的美丽奇妙与多姿多彩。

结果偏偏这时候出了这事儿。他排除了萨利搞错了的可能性,莫名地觉得她肯定是对的。毕竟这种事极有可能发生,谁都看得出来萨利天生就是做母亲的人。菲利普知道他该怎么做。他不能因为这个小插曲偏离原来的人生道路,哪怕一丝一毫都不行。他想到了格里菲斯,如果那家伙碰上了这样的事,他肯定会无动于衷,只会觉得遇到了一个大麻烦,然后像所有聪明人那样拍拍屁股溜之大吉,让姑娘自己收拾烂摊子。菲利普告诉自己,这件事既然发生了,就说明是不可避免的。这不能怪他,也不能怪萨利。萨利是个见过世面的成熟姑娘,已经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女孩了,她知道自己的选择面临着怎样的风险。如果让这个插曲破坏了自己的人生图景,那他一定是疯了。人生苦短,须及时行乐,他是为数不多的深刻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他可以为萨利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可以给她足够多的钱。一个意志强大的人绝不会放弃自己的目标。

他把这些道理都讲给自己听了,可他知道他做不到。他没办法这样做。他太了解他自己了。

“我真的太他妈懦弱了。”他绝望地咕哝道。

萨利那么信任他,对他那么好,就算违背所有理智,他也不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否则就算出去旅行了,他的良心也不会安宁,他会时时刻刻想到萨利很痛苦。再说了,她的父母一直都把他当成家人对待,他绝对不能这么忘恩负义。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跟萨利结婚。他可以写信告诉索思医生他马上要结婚了,如果他之前的邀请还有效,他愿意当他的合伙人。这种专门接待穷人的医院是最适合他的,他们不会在意他的残疾,也不会嘲笑他的妻子不拘礼节。把她想象成自己的妻子,这种感觉有点怪怪的,他的心莫名地变得柔软,再想到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感动像海浪一样涌上他的心头。索思医生肯定会一口答应的,这一点他可以说毫不怀疑。他想象着跟萨利一起在渔村生活的画面。他们会有一座看得见海的小屋,他可以看着那些巨轮开往他永远也无法踏足的土地。也许这就是最明智的选择。克朗肖跟他说过,生活的实相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可以借着想象的翅膀,在时间和空间中徜徉。确实如此。你将永远爱下去,她也将永远秀丽[386]。

他将放弃自己所有的远大目标,而这就是他送给妻子的结婚礼物。这是他做出的自我牺牲。这种崇高感让他感到振奋,整个晚上他都想着这件事。他兴奋得没办法看书,像风一样冲到街上,在伯德凯奇道上不停地走来走去,高兴得心怦怦直跳。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想见到她了,他想看到萨利听到他求婚时一脸幸福的样子,要不是因为太晚了,他恨不得马上就去找她。他想象着未来跟她在海边的小屋里度过的那些长夜,他们坐在温馨的客厅里,屋里的窗帘拉起来,能看到不远处起伏的大海,他在一边看书,萨利在另一边埋头做针线,在台灯柔和的灯光下,她那张可爱的脸蛋显得更加美丽。他们会一起聊聊孩子的事情,当萨利转过头注视着他时,她的眼神中闪烁着爱的光芒。他的病人们——渔夫和他们的妻子——会对他们敬爱有加,他们则有幸见证这些平凡生命的喜悦与痛苦。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他们的儿子身上。他感觉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他了。他想象着自己轻抚过他那完美的小胳膊小腿,他知道这孩子一定会生得很美。他要把自己对于精彩人生的所有梦想都交给他。回首漫漫人生路,他愉快地接受了他经历的一切。他接受让他的生活如此艰难的残疾,他知道他的残疾扭曲了他的性格;可他也知道,正是因为残疾,他才拥有了自省的力量,通过自省获得了许许多多的乐趣。如果不是因为残疾,他永远都不会拥有如此敏锐的对美的感受力,也不会对文学和艺术充满热情,也不会对生活的精彩纷呈充满兴趣。那些压在他身上的嘲笑和轻蔑使他的目光向内看,他的心里慢慢开出了永不凋零的花朵。接着他意识到,所谓正常,恰恰是世间最罕有的东西。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些缺陷,也许是身体上的,也许是精神上的。他想到了他这辈子认识的所有人(整个世界就像一个病房,一切都没有逻辑和道理可言),他看见人们排着长长的队伍,身有残疾或心灵扭曲,有的是肉体上的疾病,心脏或肺不好;有的是精神上的疾病,意志薄弱或嗜酒如命。此时此刻,他感受到了一种对世人圣洁的怜悯之情。他们只是一些无助的工具,被命运的机缘巧合操纵。他可以原谅格里菲斯的背叛,也可以原谅米尔德丽德给他造成的痛苦。因为他们没办法控制自己。唯一理智的做法就是接受世人的善良,理解他们的过错。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耶稣临死前说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