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006(1 / 1)

人性的枷锁 毛姆 10567 字 3个月前

“我还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呢。”菲利普说。

“然后你就自由了,而我又要被关回笼子里了。”威尔金森小姐回应道。

她一共有六周假期,会比菲利普早一两天离开布莱克斯特布尔。

“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呢。”她说。

“怎么不能呢。”

“哦,你怎么说得这么客套?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解风情的人。”

菲利普脸红了。他怕威尔金森小姐觉得他是个懦夫,毕竟她是个年轻女人,而且有时候还挺漂亮的,他自己也快满二十了,两个人待在一起却只谈文学和艺术,这实在是太可笑了。他应该向她求爱。他们聊了那么多情情爱爱的故事,有布雷达街那个学艺术的学生,还有那个肖像画家。她在巴黎时在他家住了很久,画家请她当模特,很快就向她求爱,那如狼似虎的样子吓得她避之不及,她只好编出各种借口再也不给他当模特了。显然,威尔金森小姐已经习惯了别人对她有那种想法。这会儿她戴着顶大草帽,看上去非常漂亮。这天下午很热,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她的上唇边沁出了一串细密的汗珠。他突然想到了彩齐莉亚和宋先生。他从来没对彩齐莉亚想入非非过,她长得实在是其貌不扬;可是现在回想起来,他们那段孽缘好像非常浪漫。现在就有一个浪漫的机会摆在他面前。威尔金森小姐差不多算是个法国人,这就给他的冒险之旅平添了几分刺激。当他夜里躺在**,或是一个人坐在花园里看书时,一想到这事他就激动得颤抖;可是一看到威尔金森小姐,他就觉得这事好像没那么美丽了。

不管怎么说,她都跟他说了那么多故事了,这时候向她求爱,她应该不会觉得惊讶的。他感觉威尔金森小姐肯定觉得他很奇怪,居然对她一点儿表示都没有。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最近这两天有那么一两次,他仿佛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轻蔑。

“你在想什么呀?”威尔金森小姐微笑地看着他。

“不告诉你。”他说。

他在想他应该现在就吻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盼着他行动呢,可是如果一点儿铺垫也没有,怎么好突然吻上去呢。她肯定会觉得他疯了,说不定还会扇他一耳光,还有可能跑去找伯父告状。不知道宋先生是怎么勾搭上彩齐莉亚的。如果她真的告诉伯父,那他就完蛋了。他知道伯父是什么样的人,他会把事情告诉医生和乔舒亚·格雷夫斯,到时候他就没脸见人了。伯母一直说威尔金森小姐至少三十七了,一想到要面对的嘲讽他就不寒而栗,他们会说,她这把年纪都可以给他当妈了。

“你到底在想什么呀?”威尔金森小姐笑嘻嘻地说。

“我在想你。”他大起胆子回答。

这句话也没帮他铺垫出什么行动。

“想我什么呀?”

“啊,你想知道得太多啦。”

“淘气包!”她半嗔半笑地说。

又来了!每次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她就会说些话让他想起她那家庭教师的身份。练唱的时候没让她满意,她就开玩笑地叫他淘气包。这回他的脸垮了下来。

“我希望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子看。”

“你生气了?”

“很生气。”

“我不是故意的。”

她伸出手,菲利普握住了。最近几天他们握手互道晚安的时候,有那么一两次,菲利普似乎感觉到她悄悄捏了捏他的手,这回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

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终于有一个机会摆在他面前了,如果不抓住那就太傻了。可是这一切来得有点平淡,他期待的远比这**澎湃。他读过许多关于爱情的描写,可此时此刻,他丝毫没有感受到小说家描写的那种汹涌的情感,也没有被一波又一波**弄得神魂颠倒,威尔金森小姐也不是他的理想型。他常常把梦中情人幻想成一个美丽动人的少女,有着紫罗兰色的大眼睛和雪白光滑的肌肤,他想象着把脸埋在她波浪般浓密的红棕色秀发里,却没办法想象把脸埋在威尔金森小姐的头发里,他总觉得她的头发有点黏糊糊的。不过话说回来,有这么一段风流事总是好的,一想到那种征服的快感他就激动得浑身颤抖。他觉得自己应该主动引诱她。他决心要吻她,不是现在,而是晚上,这种事在黑暗中容易些;吻了之后,剩下的事情就会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他决定当晚就吻她,并且发誓一定要做到。

他计划好了。吃完晚饭,他提议一起去花园里散步,威尔金森小姐同意了。两人肩并肩漫步在花园里,菲利普紧张极了。不知道为什么,两人的对话总是走不到他想要的方向。他本来打算先把手搭在她的腰上,可是她正在说下周要举办的划船赛,这时候突然搂住她未免太突兀了。他巧妙地把她往花园里最暗的地方引,可是走到那儿他又没了勇气。两人在长凳上坐了一会儿,就在他终于下定决心采取行动的时候,威尔金森小姐突然说这里有好多耳夹子虫,一定要起来走动。两人又绕着花园走了一圈,菲利普边走边暗暗发誓,走到那条长凳之前他一定要豁出去。结果两人从屋外走过的时候,看到凯利夫人正站在门口。

“你们两个年轻人不进来吗?我敢说晚上的凉气儿对你们没好处。”

“我们还是回去吧,”菲利普说,“我不想让你着凉。”

说话时他暗暗松了口气。今晚都不用打她的主意了。可是当他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的时候,他却对自己火冒三丈。他真是傻到了极点!威尔金森小姐肯定在等着他吻她,不然也不会跟他走到花园里去。她老说只有法国人才知道怎么对待女人。菲利普读过法国小说,如果他是法国人,他就要一把将她揽入怀里,热情地向她倾吐爱意,双唇紧吻着她的后颈[143]。他不懂为什么法国男人老喜欢吻女人的后颈,他完全看不出来这个部位有什么迷人之处。法国人做起这些事当然容易得多,他们的语言就帮了很大的忙。而用英语说出那些火热的情话,他总觉得听起来有点儿可笑。他真希望自己没有决定攻破威尔金森小姐的防线,前两个星期过得多开心啊,现在他却这么痛苦。可是他已经铁了心绝不认输,如果这时候放弃他会永远瞧不起自己。他给自己下了最后通牒,无论如何,明天晚上一定要吻她!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他看见外面在下雨,第一个念头就是晚上不能去花园了。吃早饭的时候他兴高采烈的。威尔金森小姐差玛丽·安跟他们说她头痛,要躺在**休息;一直到喝下午茶的时候她才下楼,穿着一件好看的宽松外衣,脸色有些苍白;不过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晚餐的气氛很愉快。做完祷告她就说要去睡觉了,她吻了吻凯利夫人,然后转向菲利普。

“老天爷呀!”她喊道,“我差点把你也亲了。”

“为什么不呢?”菲利普半开玩笑地问道。

她哈哈大笑,向他伸出手。她明显捏了他一下。明显捏了他一下。

第二天放晴了,天空万里无云,雨后的花园有种清甜的气息。菲利普走到海边去游泳,游完泳回来吃了顿丰盛的午餐。下午,牧师家办了场网球派对,威尔金森小姐穿上了她最好的裙子。她显然很会穿衣打扮,跟副牧师的妻子和医生结了婚的女儿站在一起,菲利普不禁觉得她格外优雅。她的腰带上还别了两朵玫瑰。她坐在草地边一张圆椅上,手里举着一把红色的阳伞,阳光透过阳伞在她脸上投下迷人的光影。菲利普喜欢打网球,他很会发球,由于跑起来腿脚不便,他打球的时候离网很近。虽然有只跛脚,但他反应很快,很少有他接不到的球。他每盘比赛都赢了,心里很痛快。喝茶的时候,他躺在威尔金森小姐脚边,全身发热,气喘吁吁。

“法兰绒很衬你,”她说,“你今天下午看起来非常潇洒。”

他高兴得脸颊绯红。

“同样的赞美我也可以送给你,你美得叫人神魂颠倒。”

她莞尔一笑,乌黑的眼睛久久凝视着他。

吃过晚饭,他非要她出去走走。

“你今天还没运动够吗?”

“今天晚上花园里会很舒服的。星星都出来了。”

菲利普心情很亢奋。

“你知不知道凯利夫人一直在说我,”穿过菜园的时候,威尔金森小姐说道,“她叫我不要跟你调情。”

“你有跟我调情吗?我怎么没发现。”

“她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昨天晚上你不肯吻我,真是太狠心了。”

“你是没看见我说那句话时你伯父看我的眼神!”

“只是因为这个吗?”

“我喜欢周围没人的时候吻。”

“现在就没人。”

菲利普搂住她的腰,亲吻着她的嘴唇。她只轻轻一笑,没有躲开。一切发生得如此自然。菲利普对自己骄傲极了,他说到做到了。这真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他真希望自己之前就这样做了。一吻终了,他又要吻。

“哦,别。”她说。

“为什么?”

“因为我很喜欢。”她咯咯笑道。

34

第二天吃过午饭,他们又带上毯子和垫子去喷泉边;也带了书,但并没有读。威尔金森小姐舒舒服服地靠在垫子上,然后撑开红色的阳伞。菲利普现在一点儿也不害羞了,可是一开始她却不许他吻。

“昨晚我实在是太不应该了。”她说,“我一宿没睡着觉,感觉自己犯了大错。”

“胡说!”菲利普嚷道,“我敢肯定你睡得很熟。”

“要是你伯父知道了他会怎么说?”

“他不会知道的。”

菲利普向她俯过身去,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你为什么想吻我?”

他知道他应该回答:“因为我爱你。”可他没办法说出这句话。

“你觉得是为什么呢?”他反问道。

她眼含笑意地望着他,指尖轻抚着他的脸颊。

“你的脸好光滑。”她呢喃道。

“是吗,我实在该刮脸了。”他说。

他发现要他情话绵绵简直比登天还难。沉默不语对他来说比甜言蜜语有用多了,他可以眉目传情,表达那些难以言说的事物。威尔金森小姐叹了口气。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喜欢,非常喜欢。”

他又凑上去吻她,这回她没有抗拒了。他表现得比他实际上热情得多,扮演了一个热情似火的情人的角色,并且自认为演得相当不错。

“我都有些怕你了。”威尔金森小姐说。

“吃完晚饭就出来,好不好?”他央求道。

“除非你答应会乖乖的。”

“我什么都答应。”

菲利普本来带着点玩儿火的意思,没想到现在真的欲火焚身了。喝下午茶时他喜不自禁,一反常态地聒噪。威尔金森小姐紧张兮兮地瞪着他。

“你可千万别这样两眼放光,”事后她提醒他,“不然你伯母会怎么想?”

“我才不管她怎么想呢。”

威尔金森小姐快活地笑了两声。刚吃完晚饭菲利普就对她说:

“我出去抽根烟,你要不要陪我一起?”

“你就不能让威尔金森小姐休息一会儿吗?”凯利夫人说,“你得记着,人家可不像你这么年轻。”

“噢,我倒是挺想出去走走的呢,凯利夫人。”她有些阴阳怪气地说。

“午饭过后走一走,晚饭过后歇一歇。”牧师说。

“你伯母人挺好的,可她有时候真的很烦人。”他们刚把侧门关上,威尔金森小姐就抱怨了一句。

菲利普把刚点着的烟扔到一边,一把将她搂入怀里。她试着把他推开。

“你保证过你会乖乖的。”

“你不会真以为我会乖乖听话吧?”

“那也不能在屋门口啊,菲利普。”她说,“万一有人突然走出来怎么办?”

菲利普把她带到菜园里,这里不会有人来。这回她没说有耳夹子虫了。菲利普热情地吻着她。有件事他一直很困惑:上午他一点都不喜欢她,下午也只是对她略有好感,可是到了晚上,哪怕轻轻碰一下她的手,他都会激动得颤抖。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说出这么动人的情话,放在大白天他绝对说不出来;他听着自己情话绵绵,感到惊奇又得意。

“哦,你的嘴巴像抹了蜜似的。”她说。

他也是这样觉得的。

“啊,千言万语烧灼着我的心,要是都能说给你听就好了!”他热情地呢喃道。

这真是太美妙了。这是他玩儿过的最刺激的游戏,而且妙就妙在,他说的话几乎全部都发自内心,只不过稍微夸大了一点。他怀着极大的兴趣和兴奋感看着她在绵绵情话中沦陷。最后她终于说该进屋了,显然有些欲罢不能。

“哦,再待一会儿吧。”他央求道。

“我必须走了。”她低声说,“我怕。”

他的直觉马上告诉他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我现在不能进去,我要在这里想一想。我现在脸颊发烫,想在这里吹吹凉风。晚安。”

他郑重地伸出手,她沉默地握了一下。他感觉她在强忍着泪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噢,这种感觉真是太棒了!他在漆黑的园子里百无聊赖地站了一会儿,感觉时间差不多了就进去了。进屋才发现威尔金森小姐已经睡觉去了。

从那以后,两人的关系就不一样了。接下来两天,菲利普都表现得像个急不可耐的情人。威尔金森小姐不停地向他示爱,一会儿用英语,一会儿用法语。菲利普知道她已经爱上自己了,心里那叫一个美滋滋、飘飘然。她还一个劲儿地夸赞他。以前从来没人跟他说过他的眼睛很迷人,也没人说过他的嘴唇很性感。他向来不太在意自己的外表,可是现在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站在镜子前自我欣赏一番。当他亲吻她的时候,他能感受到那种**使她的灵魂为之震颤,这种感觉多美妙啊。他经常吻她,因为他发现接吻比说情话来得容易,虽然他本能地感觉到她想听他说些什么。直到现在向她倾吐爱意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他真希望有人能听他吹嘘一下,他愿意把所有细枝末节都拿出来跟他讨论。有时候她会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弄得他莫名其妙。要是海沃德在这儿就好了,这样就可以请教他,她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自己接下来又该怎么做。他拿不准是该速战速决还是顺其自然,毕竟只剩下三个星期的时间了。

“一想到这个我就难过,”她说,“难过得心都要碎了。我们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面了。”

“你要是真的喜欢我,就不会拒我于千里之外了。”菲利普对她耳语道。

“噢,像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你为什么就不知足呢?你们男人都一个德行,永远不知道满足。”

菲利普一再央求,她有点急了:

“你看不出来这不可能吗?在这里怎么行呢?”

他提出各种各样的办法,可她一个都不肯掺和进去。

“我不敢冒这个险,要是你伯母知道就完蛋了。”

过了一两天,菲利普想到了一个看似绝妙的办法。

“听我说,如果你星期天晚上说你头痛,要待在家里帮忙看家,路易莎伯母就会去教堂了。”

一般来说,凯利夫人星期天晚上都会留在家里看家,这样玛丽·安就可以去教堂了,不过如果可以抽身的话,她是非常乐意去参加晚祷的。

菲利普在德国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对基督教的信仰,但是他觉得没必要告诉伯父伯母,说了他们也不会理解,还是照样不动声色地去教堂比较省事儿。不过他只去早上那一趟,他觉得这是对社会偏见做出的大方让步,不去晚上那趟则是对思想自由的维护。

威尔金森小姐听完有一会儿没说话,然后摇了摇头。

“不行,我不干。”她说。

可是星期天喝下午茶的时候,她大大出乎了菲利普的意料。

“我看我今晚去不了教堂了,”她突然说道,“我头痛得厉害。”

凯利夫人听了很担心,坚持要给她“滴点儿药”,她自己头痛的时候就用这个办法。威尔金森小姐谢了谢她的好意,一喝完茶就说要回房躺一躺。

“你确定你真的什么都不需要吗?”凯利夫人关切地问道。

“真的不需要,谢谢您。”

“因为,如果你没什么需要的话,我想晚上去教堂做晚祷。我平时没什么机会晚上去。”

“哦,您去吧。”

“我就留在家里吧。”菲利普说,“如果威尔金森小姐有什么需要,随时都可以叫我。”

“你最好把客厅门开着,菲利普,这样威尔金森小姐摇铃的时候你就能听见。”

“那当然。”菲利普说。

就这样,过了六点,家里就剩他们俩了。菲利普害怕得胃里直泛酸。他真希望自己没有出这个馊主意,可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必须抓住这个自己创造的机会。要是这时候退缩,威尔金森小姐会怎么看他!他走到门厅,仔细听着楼上的动静,可是楼上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威尔金森小姐会不会真的头痛?也许她早就把他的计划忘了。他的心扑通扑通狂跳不已。他轻手轻脚走上楼梯,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突然,楼梯吱呀一声响,吓得他一激灵,僵在那儿动也不敢动。终于走到了楼上,他站在威尔金森小姐的门口,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把手轻轻搭在门把上。他等待着,感觉至少等了五分钟,反反复复下不了决心,门把上的手抖个不停。要不是怕自己后悔,他真想拔腿就跑。现在他就像站在泳池最高的那块跳板上,从下往上看不觉得什么,可是站在上面俯瞰池水,就不由得腿发软心肝颤;之所以还能纵身一跃,纯粹是因为不想从上来的地方再畏畏缩缩地爬下去,那实在是太丢人了。菲利普把心一横,轻轻转动门把手,怯生生走了进去。他浑身上下抖个不停,感觉自己像一片风中的树叶。

威尔金森小姐正背对门口站在梳妆台前,一听到开门声就转过身来。

“哦,是你呀。你想做什么?”

她已经脱掉了裙子和衬衣,只穿着一条衬裙。衬裙很短,刚好够到靴子顶边;裙子上半截是亮闪闪的黑色布料,底下是一条红色的荷叶边;上身是一件短袖白棉布胸衣。她看上去奇丑无比,菲利普的心彻底凉了:她从来没这么难看过。可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把门关上并且反锁了。

35

第二天早上他很早就醒了。昨晚他一直半睡半醒,躺在**翻来覆去,不过这会儿伸了伸腿,看着阳光透过百叶窗投在地上的一道道光影,他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他有些扬扬得意,躺在**开始想威尔金森小姐。她让他叫她艾米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叫不出口。在他眼里她一直都是威尔金森小姐。可是每次这样叫她,都会被她嗔怪一番,于是他干脆连她的名字也不叫了。路易莎伯母有个妹妹就叫艾米丽,是一个海军军官的遗孀,小时候他经常听伯父伯母提到这位“艾米丽姨妈”。他觉得管威尔金森小姐叫这个名字实在是别扭,但他又想不出更合适的称呼。从一开始她就是威尔金森小姐,这个名字跟他对她的印象是分不开的。不知道怎么的,他现在想到的全是她最糟糕的一面。他忘不了她穿着那身胸衣和短衬裙转过身时,他心里有多泄气:她的皮肤有些粗糙,脖子一侧有一道道又深又长的皱纹。想到这些他眉头一皱。胜利的喜悦转瞬即逝。他又估算了一下她的年龄,她居然还不到四十岁?这怎么可能。这让整件事情都显得荒唐可笑。她是个相貌平平的老女人,他的脑海中迅速闪现出她的样子:满脸皱纹,面容憔悴,涂脂抹粉,穿的衣服以她的身份来说太过花哨,以她的年纪来说又太过少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突然觉得再也不想见到她了,更无法想象跟她接吻。他被自己恶心到了。难道这就是爱情?

为了晚一点儿见到她,他穿衣服的时候磨蹭了大半天。等他终于走进餐厅的时候,他心情异常沉重。祷告已经结束了,他们正坐在一起吃早餐。

“懒骨头。”威尔金森小姐快活地喊道。

菲利普看到她的时候略微抽了口气,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威尔金森小姐背对窗户坐着,看上去真的挺好看的。他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会那样想她。那种扬扬得意的感觉又回来了。

威尔金森小姐的变化让他吃了一惊。刚吃完早饭她就迫不及待地说爱他,声音因为饱含深情而颤抖着。过了一会儿,他们去客厅上声乐课,她坐在琴凳上,音阶弹到一半,她突然仰起脸对他说:

“抱我[144]。”

他刚弯下腰,她就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这个姿势可不怎么舒服,菲利普被她吊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哦,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145]”她用夸张的法国腔不停嚷嚷着。

菲利普真希望她能像个正常人那样说英语。

“我说,你有没有想过花匠随时可能从窗户外面路过。”

“噢,我不在乎你的花匠,我才不在乎呢,我一点儿都不在乎[146]。”

菲利普觉得这真是像极了法国小说里的情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点儿烦躁。

最后他终于说道:

“呃,我想溜达去海边游个泳。”

“噢,难道你今天早上要丢下我一个人吗?偏偏在今天早上?”

菲利普不太明白为什么今天早上不能丢下她,不过也无所谓,不走就不走吧。

“你想让我留下来吗?”他笑着问道。

“噢,亲爱的,你真好。不过不用了,你去吧,快去。我要想象着你驾驭咸咸的海浪,在广阔的海洋舒展四肢。”

菲利普拿上帽子溜达着走了。

“女人真是蠢话连篇。”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不过他既高兴又快活还有些飘飘然。她显然已经疯狂地爱上他了。他一瘸一拐地走在布莱克斯特布尔的主街上,带着一丝傲慢的神情看着路过的人。很多人都只是点头之交,他一边微笑着向他们致意,一边想要是他们知道就好了!他真的太想找个人炫耀一下了。他想到可以写信给海沃德,于是马上就在脑子里打起了草稿。他要描述那座玫瑰盛开的花园,这位法国小教师就像是一朵异国之花,芬芳迷人又乖张任性。他会说她是法国人,呃,因为她在法国生活了那么久,基本上算是个法国人了。再说了,如果把整件事都分毫不差地讲出去,未免也有点儿低俗,你说是吧?他会告诉海沃德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她穿着一条漂亮的棉纱裙,还送了他一朵玫瑰花。他把整个故事变成了一首优美的田园诗:阳光和大海使它充满**和魔力,夏夜的繁星为它增添了诗情画意,牧师公馆古老的花园是合适而精致的布景。整个故事有种梅瑞狄斯的风格,不太像露西·弗维莱尔的经历,也不太像克拉拉·米德尔顿的故事,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美[147]。菲利普的心飞快地跳动着。他为自己的幻想兴奋不已,当他拖着湿答答的身体瑟瑟发抖地走向更衣车[148]时,他马上又陷入了遐想。他想到了自己爱慕的对象,她有着最可爱的小鼻子和一双棕色的大眼睛——他要这样向海沃德描述她——还有一头浓密柔软的棕发,可以把脸忘情地埋入其中的秀发,她的肌肤像象牙和阳光,脸颊像一朵红红的玫瑰。她芳龄几何?也许十八吧,他叫她缪塞[149]。她的笑声就像潺潺的溪水,她的嗓音如此轻柔而低沉,是他听过的最甜美的音乐。

“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菲利普一下子停住脚步。他正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刚才隔着老远就一直跟你挥手,你真是太心不在焉了。”

威尔金森小姐站在他面前,见他一脸惊讶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我想着可以过来接一下你。”

“你真是太好了。”他说。

“吓着你啦?”

“有点儿。”他老实说。

尽管如此,他还是给海沃德写了封信,足足写了八页。

剩下的两个星期过得飞快,每天吃过晚饭去花园散步的时候,威尔金森小姐都要感叹又少了一天了,但是菲利普太快活了,情绪丝毫不受影响。有天晚上威尔金森小姐说,如果能把柏林的工作换成伦敦的那该有多好,这样他们就能经常见面了。菲利普嘴上说真能这样就太好了,但其实对这样的未来毫无热情;他期待着在伦敦过上精彩的生活,不想受到任何牵绊。他说着去伦敦后要做的各种事情,也许说得有些太忘情了,威尔金森小姐看出来他的心已经飞走了。

“如果你真的爱我,你是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的!”她嚷道。

菲利普一愣,马上住嘴了。

“我真是太傻了。”她咕哝道。

菲利普没想到她竟然哭了起来。他是个心软的人,最看不得别人难过。

“噢,真对不起,瞧我都做了什么。快别哭了。”

“哦,菲利普,不要离开我。你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我的生活太痛苦了,是你让我觉得这么幸福。”

菲利普默默地亲吻着她。她的语气里有种真真切切的痛楚,菲利普心里一惊。他从来没想到她说过的那些情话都是发自内心的。

“真的很对不起。你知道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我真的希望你可以去伦敦。”

“你知道我去不了。要在伦敦找到工作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我讨厌英国的生活。”

菲利普被她的悲伤触动了,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搂得越来越紧,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扮演一个情人的角色。她的泪水让他隐约有些得意,他更加忘情地亲吻着她。

可是才过一两天,她就当众大闹了一场。那天牧师公馆办了一场网球派对,派对上来了两个姑娘,她们的父亲是退休的印度驻军陆军上校,一家人最近刚在布莱克斯特布尔定居下来。两个姑娘都长得很漂亮,一个跟菲利普同岁,一个比他小一两岁。由于习惯了与年轻男人为伍(她们有一肚子关于印度山中避暑地的故事,那时候拉迪亚德·吉卜林[150]的小说几乎人手一本),她们嘻嘻哈哈地跟菲利普开起了玩笑;菲利普觉得这种感觉很新奇——因为他是牧师的侄儿,布莱克斯特布尔的年轻姑娘在他面前都有点严肃——心里非常快活。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胆子,他竟然肆无忌惮地跟两个姑娘打情骂俏,由于他是在场唯一的年轻小伙儿,两个姑娘也很愿意跟他眉来眼去。她们俩网球都打得很好,正好他又腻味了跟威尔金森小姐拍拍打打(她是来了布莱克斯特布尔才学打网球的),于是喝完茶分组的时候,他建议威尔金森小姐跟副牧师搭档,跟副牧师的妻子对打,等他们打完之后,他再跟两个新来的姑娘一起打。他在年长的奥康纳小姐身边坐下,小声跟她嘀咕了一句:

“先把这几个臭皮匠弄出去,然后我们就可以痛痛快快地玩儿一盘了。”

威尔金森小姐显然听到了他说的话,她把球拍往地上一扔,说她头痛,然后扭头就走了。所有人都看出来她生气了。菲利普很恼火,没想到她居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发脾气。他们重新分了组,没把她算进去,可是没过多久凯利夫人就过来叫他:

“菲利普啊,你伤了艾米丽的心了,她在她屋里哭呐。”

“她哭什么呀?”

“哎呀,说什么臭皮匠啊什么的。你快去找她,跟她说你不是故意的,好孩子。”

“好吧。”

菲利普敲了敲她的房门,见没有回应,便径直走了进去。一进门就看见她趴在**抽抽搭搭地哭着。他碰了碰她的肩膀。

“我说,到底怎么回事儿呀?”

“你走开!我再也不想跟你说话了。”

“瞧我都做了什么。很抱歉伤了你的心,我不是故意的。你快起来吧。”

“噢,我好难过。你怎么能对我这么残忍呢?你知道我讨厌那个愚蠢的游戏。要不是因为想跟你一起玩儿,我才不去打什么网球。”

她从**爬起来,朝梳妆台走去,飞快地瞄了眼镜子,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把手帕揉成一团,轻轻地蘸着眼角。

“我把一个女人能给一个男人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你了——啊,我真是太傻了!——你却一点都不知感激,你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地折磨我呢,居然跟那两个臭丫头调情。我们只剩一周多一点儿的时间了,就这点儿时间你都不肯给我吗?”

菲利普站在一边,脸色阴沉地看着她。他觉得她的行为很幼稚,居然在陌生人面前发脾气,这一点让他尤其生气。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压根儿就不在乎那两个奥康纳小姐。你怎么会觉得我对她们有意思呢?”

威尔金森小姐把手帕收了起来。她那张抹了粉的脸上有一道道泪痕,头发也有些凌乱。她今天穿的那条白裙子也不太适合她。她用饥渴而又炽热的眼神看着菲利普。

“因为你才二十岁,她也是,”她声音沙哑地说,“而我已经老了。”

菲利普的脸唰的一下红了,他马上把眼睛望向一边。她那痛苦的语气让他莫名地感到不安,他打心底里希望自己跟这个女人没有半点关系。

“我不想让你不开心。”他有些尴尬地说。

“你还是下去招呼你的朋友吧,不然他们该担心你了。”

“好吧。”

他很高兴终于可以不用理她了。

这场争吵过后两人很快就和好了,但是剩下那几天里,菲利普有时候有些厌烦。他一心想谈论未来的生活,可是一谈到未来她就掉眼泪。刚开始她那眼泪汪汪的模样还能让他心软,每次他都会骂自己混账,然后一再向她表示他的爱矢志不渝。可是现在她的眼泪让他不胜其烦,她要是个小姑娘那倒还说得过去,可她一个成年女人,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也太不像话了吧。她一直不停地提醒他,说他欠她的恩情永远也还不了。既然她一再强调的话,这一点他愿意承认,可是她不也应该感激他吗?凭什么就该他一个人感恩戴德?威尔金森小姐希望他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履行情人的义务,可这对他来说无异于上刑。他习惯独处就像习惯了呼吸一样,有时候必须一个人待着才行,可是如果不时时刻刻听命于她,她就会觉得他没心没肺。奥康纳姐妹请他俩去喝茶,菲利普本来挺想去的,可是威尔金森小姐说她总共只剩五天的时间了,她希望这段时间菲利普只属于她一个人。这话听起来很舒服,可是做起来实在没劲。她还跟他讲了很多故事,说法国男人要是处在他们这种关系,对待淑女们该是何等地体贴入微。她大赞他们殷勤有礼,有强烈的牺牲精神和完美的分寸感。威尔金森小姐想要的还真不少。

菲利普听着她一条条列出完美情人必备的品质,不禁有些庆幸她住在柏林。

“你会给我写信的吧?每天都要给我写信,我想知道你做的每一件事,不许有任何事情瞒着我。”

“我到时候应该会很忙的,”他说,“我会尽量经常写信给你的。”

威尔金森小姐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这种直白的示爱有时候让他很尴尬,她为什么就不能被动一些呢?她在这段关系中总是表现得比他还主动,这让他有点诧异,因为这跟他想象中女性的矜持内敛完全不符。

终于到了她离开的日子。下楼吃早饭时她脸色苍白,神情黯然,穿着一套结实耐穿的黑白格旅行装,一看就是个非常干练的家庭教师。吃早饭的时候,菲利普也一直闭口不言,他拿不准这种场合该说什么,生怕不小心说了什么冒失的话,她会当着伯父的面崩溃大哭、大吵大闹。昨晚他们已经在花园里告过别了,他很庆幸这会儿没有跟她独处的机会。吃完早饭他就一直待在餐厅里,免得她硬要在楼梯上吻他。他可不想让玛丽·安撞见他们卿卿我我的样子。玛丽·安已经人近中年,嘴巴尖酸刻薄。她不喜欢威尔金森小姐,还管她叫泼妇。路易莎伯母不太舒服,不能去车站送她,只有牧师和菲利普给她送行。火车马上就要开了,她探出车厢吻了吻凯利先生。

“我也得吻一下你才行,菲利普。”她说。

“好的。”菲利普红着脸说。

他站上台阶,威尔金森小姐飞快地吻了他一下。火车开动了,她跌坐在车厢角落里哭得伤心欲绝。回去的路上,菲利普感觉一身轻松。

“你们把她平安送上火车了吗?”他们进屋的时候,路易莎伯母问道。

“嗯,她看上去眼泪汪汪的,还非得亲一下我和菲利普。”

“哦,她那个年纪亲一下不会有事儿的。”路易莎伯母指了指餐具柜说,“这儿有一封你的信,菲利普,是第二趟邮车送来的。”

信是海沃德寄来的,内容如下:

我亲爱的小伙子:

一收到你的信我就马上提笔了。我还冒昧地把它念给了一位挚友听,一位很有魅力的女士,她给了我很多宝贵的帮助和支持,也同样深爱文学和艺术。我们一致认为你的信写得美妙动人,你的文字是发自内心的,你不知道,字里行间都洋溢着天真烂漫之情。热恋中的你行文如诗人一般。噢,亲爱的小伙子,这就是真正的爱情。我能感受到你那稚嫩而炽热的**,你那情真意切的文字就像音乐一样动听。你一定很幸福吧!我真希望隐身在那座迷人的花园里,看着你们手牵手漫步在花丛中,就像达佛涅斯和克洛伊[151]一样。我的达佛涅斯,我能看见你眼中闪烁着初恋的光芒,你柔情似水、热情似火;克洛伊依偎在你的臂弯,如此年轻、柔软又娇嫩欲滴,她曾发誓绝不委身于你,最后却欣然同意。玫瑰、紫罗兰和忍冬花为你们怒放!噢,我的朋友,我好羡慕你,也很为你高兴,因为你的初恋竟是纯粹的诗歌。好好珍惜这些时刻吧,永生的神灵已将世间最好的礼物赐予了你,而在你临终之际,这将是一份甜蜜又哀伤的回忆。这种不顾一切的热恋将永不再来。初恋是最美好的;她正美丽,你正年轻,整个世界都属于你们。当你像个孩子一样傻乎乎地告诉我,你把脸埋在她的长发里时,我感觉我的脉搏都跳得更快了。我想她的头发一定是迷人的栗色,仿佛带着淡淡的金色光泽。我希望你们肩并肩坐在浓密的树荫下,共读一本《罗密欧与朱丽叶》,然后请你双膝跪地,代我亲吻那印着她脚印的土地,告诉她,这是一位诗人在向她致敬,致敬她光彩照人的青春和你对她纯真无邪的爱情。

你永远的朋友

G. 埃瑟里奇·海沃德

“真是鬼话连篇!”菲利普读完信说道。

说也奇怪,威尔金森小姐确实提过要一起读《罗密欧与朱丽叶》,不过他断然拒绝了。当他把信塞进口袋里的时候,他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苦涩,因为现实和理想似乎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36

几天后,菲利普去了伦敦。副牧师给他推荐了巴恩斯[152]的一套房子,菲利普写信过去把房子租了下来,每周的租金十四先令。到了住处已经是晚上了,房东太太提前给他准备了高茶[153]。她是个有趣的小老太婆,身材干瘪,满脸皱纹。起居室里的餐柜和方桌占去了大半个房间;靠墙摆放着一张沙发,上面铺着马鬃垫布;壁炉边有一张配套的扶手椅,椅背上盖着白色的防尘布,椅座里面的弹簧坏了,所以上面放了个硬邦邦的坐垫。

吃完高茶,菲利普把行李拿出来,把书一一摆好,然后坐下来准备看书,可是他心情很低落。外面的街道寂静无声,让他有些心神不宁,他感觉非常孤单。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穿好燕尾服,戴上大礼帽。帽子还是他以前上学时戴的,已经很旧了,他决定一会儿顺路去百货商店买顶新的。买完帽子发现时间还早,他就沿着斯特兰德大街[154]溜达了一圈。赫伯特·卡特事务所位于法院街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一路上他不得不问了两三次路。走在路上他感觉老有人盯着他看,有一次他还特地把新买的帽子摘下来,看是不是标签忘了撕。走到事务所,他敲了敲门,没人应答,看看表,发现还不到九点半,估计是来早了。他离开事务所,十分钟过后回来了,办公室打杂的小工给他开了门。他鼻子很长,满脸粉刺,说话带着苏格兰口音。菲利普说他想找赫伯特·卡特先生。他还没来呢。

“那他什么时候到呢?”

“十点到十点半。”

“那我在这里等一等吧。”菲利普说。

“您有什么事吗?”打杂小工问。

菲利普心里很紧张,为了掩饰一下,他故意开玩笑地说:

“呃,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打算在这里上班啦。”

“哦,你就是那个新来的签约学徒吧?你最好进来吧,古德沃西先生一会儿就到。”

菲利普走进事务所,刚走几步就注意到那个小工——他跟菲利普差不多大,自称是初级职员——在盯着他的脚看。他唰的一下红了脸,一坐下来就把那只脚藏在另一只脚后面。他环顾了一圈办公室:屋里光线昏暗,而且非常脏乱,全靠一扇天窗漏下来几缕亮光照明;一共有三排办公桌,桌子后面摆着一排高脚凳;壁炉架上方挂着一幅脏兮兮的职业拳击赛版画。不一会儿,职员们陆陆续续进来了。他们瞥了菲利普一眼,低声问那个小工(菲利普发现他叫麦克杜格尔)这人是谁。这时响起了一声口哨,麦克杜格尔站起身。

“古德沃西先生到了,他是这儿的主管。要我跟他说你到了吗?”

“好的,劳驾。”菲利普说。

小工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

“请跟我往这边走。”

菲利普跟着他穿过过道,然后被领进了一间没什么家具的小房间。一个瘦小的男人背对着壁炉站着。他比正常人矮了一大截,一颗大脑袋晃晃悠悠地支棱在单薄的身体上,看上去呆头呆脑、怪模怪样的。他的五官分得很开,脸扁扁平平的,没有立体感,浅色的眼睛往外鼓出来,稀稀拉拉的头发呈沙褐色;脸上的络腮胡长得疏一块密一块,该长得浓密的地方却一根毛也没有。他的皮肤苍白中透着蜡黄。他向菲利普伸出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烂牙。他说话的语气既高高在上又有些畏畏缩缩,仿佛想表示自己很重要却又没这个底气。他说希望菲利普喜欢这个工作,确实很单调烦琐,不过习惯了就觉得有意思了;而且干这行能挣钱,这才是最要紧的,对不对?他哈哈笑了起来,笑声里流露出傲慢,又掺杂着几分羞怯,让人感觉怪怪的。

“卡特先生一会儿就到了,”他说,“他星期一早上有时候来得晚一点儿。等他到了我叫你。这会儿工夫我得给你找点儿事干,你知道怎么记账吗?”

“恐怕我不知道呢。”菲利普回答。

“我估计也是,学校不会教你们这些商业上常用的东西。”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想到你可以干什么了。”

他走到隔壁房间,不一会儿就搬回来一个大纸箱,里面是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信件。他让菲利普给这些信分类,按照寄信人姓名首字母排好顺序。

“我带你去签约学徒待的房间,里面有个不错的小伙子,名字叫华生,他父亲是华生-克雷格-汤普森的合伙人,你知道这家酿酒厂吧。他要跟我们待一年熟悉业务。”

古德沃西先生带着菲利普穿过破旧的办公室,里面已经有六七个职员在工作了,然后走到后面一间狭小的房间。这个房间是用一道玻璃墙单独隔出来的,一进去就发现华生正靠在椅背上看《运动家》。这是个四肢发达、身材健壮的年轻人,穿着打扮很讲究。主管进来时,华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并直呼其名“古德沃西”,以显示自己的身份非同一般。主管对他这种亲昵随意的态度很是不满,故意回敬了他一句“华生先生”,华生非但没听出其中的责备意味,反倒把这当成对他绅士气派的敬意。

“我看到他们让里戈莱托退赛了。”主管一走他就对菲利普说道。

“是吗?”菲利普对赛马一无所知,只好这样回了一句。

看着华生那身漂亮衣服,菲利普心里赞叹不已。他的燕尾服非常合身,像是量身定做的一样,硕大的领结中间别出心裁地别着一枚价值不菲的领针。壁炉架上放着他的大礼帽,款式很时髦,帽身呈钟形,闪烁着绸缎般的光泽。菲利普顿时觉得自己很寒碜。华生开始聊打猎的事——在这该死的办公室里浪费时间真是无聊死了,只有星期六才能去打猎,还有猎鸟[155]——全国各地那么多诱人的邀请,当然只好忍痛拒绝。真是倒霉死了,好在不用忍受太久,他只用在这个该死的地方待一年,然后他就要进入商界了,到时候他要一周打四天猎,还要猎鸟猎他个痛快。

“你要在这里待五年是吧?”说着,他朝着这间狭小的房间挥了挥胳膊。

“应该是的。”菲利普说。

“那我以后应该会经常看见你的,卡特给我们家记账的,你知道吧。”

菲利普有点儿被这位年轻绅士居高临下的态度给镇住了。在布莱克斯特布尔,大家对酿酒业向来带着心照不宣的鄙视,牧师还经常拿那些“贵族酿酒商[156]”开玩笑,而眼前这位酿酒商的儿子不仅地位显赫,还光彩照人,这让他非常诧异。华生先后就读于温切斯特公学和牛津大学,谈话间总是时不时拿这事儿炫耀。当他了解了菲利普的教育背景后,态度就更加傲慢了。

“当然啦,如果去不了公学,那种学校就是最好的选择了吧。”

菲利普问他跟办公室里其他人熟不熟。

“哦,你知道的,我不怎么跟他们来往。”华生说,“卡特这人还不赖,我们隔三岔五让他跟我们吃个饭;剩下的家伙全是些无赖。”

不一会儿,华生做起了手上的工作,菲利普也开始分拣信件。过了一会儿,古德沃西先生进来说卡特先生到了。他把菲利普领到他办公室隔壁的一个大房间,里面有一张大办公桌,两张大扶手椅,地板上铺着一张土耳其地毯,墙上装饰着运动海报。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卡特先生起身跟菲利普握了握手。他身穿一件长礼服,看上去像个军人;两撇八字胡打过蜡,灰白的短发打理得干净利落;他站得笔直,谈笑风生。他住在恩菲尔德,非常热衷于运动和乡村生活。他是赫特福德郡义勇骑兵队的军官,也是保守党协会的主席。有个地方大亨说没人会把他当成金融家,他听说过后感觉自己这辈子没白活。他跟菲利普说话的态度很亲切,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古德沃西先生会关照他的;华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地地道道的绅士,优秀的运动家;菲利普打猎吗?可惜了,这可是真真正正的绅士运动,他现在没什么时间打猎了,只好让儿子去打了;他儿子在剑桥大学读书,以前念的是拉格比公学,挺好的学校,进去的都是上流社会的子弟,过几年他儿子也要签约当学徒了,到时候菲利普就有伴儿了,他会喜欢他儿子的,他是个一流的运动家;希望菲利普跟大家相处融洽,并且喜欢这份工作,还有,一定要去上讲座课程,他们正在提升这个行业的档次,想要绅士们加入进来;好了好了,古德沃西先生反正在的,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他;他的字写得好不好?啊,行了,古德沃西先生会安排的。

菲利普被这十足的绅士派头和左一句绅士右一句绅士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在东安格利亚,谁是绅士谁不是绅士,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真正的绅士从来都不会把这事挂在嘴上。

37

刚开始因为新鲜感,菲利普对这份工作还不乏兴趣。卡特先生向他口述信函,他边听边把信写下来,有时候也负责誊抄账目报表。

卡特先生喜欢按照绅士的行为准则来管理事务所。他坚决不使用打字稿,也瞧不上速记法。打杂的小工会速记,但只有古德沃西先生才用得上他这个本事。菲利普隔三岔五跟一位资深办事员去审核一些公司的账目,慢慢就知道了对哪些客户得敬重有加,而哪些客户有些捉襟见肘。时不时就有一长串的数字交给他求和,他还要去听讲座课程,好为第一次考试做准备。古德沃西先生一再跟他说,这份工作刚开始很无聊,慢慢习惯了就好了。六点钟,菲利普离开事务所,走到河对面的滑铁卢区。回到出租屋的时候,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整个晚上他都待在房里看书。每个星期六下午,他会溜达去国家美术馆。海沃德给他推荐了一本由拉斯金的著作汇编而成的欣赏指南,他拿着这本指南,一个展厅接一个展厅不辞辛苦地看过去。他仔细研读这位评论家对某幅画作的赏析,非要看出同样的精妙之处才肯罢休。星期天的时间就不太好打发了,他在伦敦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只好自己一个人过一天。有一个星期天,尼克森律师请他去汉普斯特德做客,他跟一群谈笑风生的陌生人度过了愉快的一天,不仅痛痛快快地大吃大喝了一顿,还去荒野公园散了会儿步。临走时主人泛泛地说了句欢迎他随时来做客,可他生怕妨碍到别人,一直在等对方发出正式的邀请,当然什么也没有等到。尼克森家有那么多亲朋好友,谁会想到他这个形单影只、沉默寡言的男孩呢,再说他们非亲非故,别人也没必要殷勤招待他。星期天他起得很晚,然后就沿着河滨的纤道散步。巴恩斯这一段的河水浑浊肮脏,随着潮汐起起落落,既没有水闸上游那段泰晤士河的恬静旖旎,也没有伦敦桥下游的汹涌湍急。下午他去公园散步,周围也是一片阴沉灰暗的景色。这里既不算乡村又不算城镇,金雀花长得矮小瘦弱,到处都是文明社会的脏乱景象。每周六晚上他都会去看戏,兴致勃勃地站在顶层楼座的门口,一站就是一个多小时。博物馆闭馆后,去A.B.C.面包店吃饭还早,又没必要折腾回巴恩斯,怎么打发这些时间成了个难题。有时候他沿着庞德街溜达,有时候穿过伯灵顿拱廊街,走累了就去公园里坐坐,碰上下雨天就去圣马丁巷的公共图书馆待着。他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心里生出妒意,因为他们一个个都有朋友相伴。有时候他的嫉妒会转变为嫉恨,因为他们那么幸福,而他却那么凄凉。他从没想到在这样的大城市里居然会这么孤单。有时候站在顶层楼座的门口,旁边的男人会试图跟他搭讪,但是出于乡下男孩对陌生人的防备心,他的回答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看完戏也没人可以讨论,他只好把所有感受都放在心里,匆匆过桥走到滑铁卢区。一回到住处,他的心就沉到了谷底——为了省钱,屋里没有提前点炉子,房间阴沉寒冷得令人窒息。他开始憎恶起他的住处,憎恶在这里度过的那些漫长孤独的夜晚。有时候他的孤独感太过强烈,连书也看不进去,只好郁郁寡欢地望着炉火,一连枯坐好几个小时。

他已经在伦敦待了三个月了,除了去汉普斯特德做客的那个周末,他只跟事务所的同事有来往。有天晚上,华生约他去餐厅吃饭,吃完饭两个人一起去了歌舞剧场,但是菲利普很羞怯,总感觉浑身不自在。华生滔滔不绝地谈论着那些他根本不在乎的东西,虽然他觉得华生是个市井之徒,却又无法抑制自己对他的羡慕之情。让他恼火的是,华生明摆着不把他的文化素养放在眼里,而他又总是根据别人对他的态度来调整对自己的看法,所以也轻视起那些他曾经颇为看重的学识。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贫穷带来的耻辱。伯父每个月只给他十四镑生活费,他不得不用这些钱添置了许多新衣服。身上这套晚礼服就花了他五几尼[157]。他不敢告诉华生这是在斯特兰德大街买的,因为华生说过,全伦敦只有一个像样的裁缝。

“我想你应该不会跳舞吧?”有一天,华生瞟了一眼他的跛脚说。

“不会。”菲利普说。

“可惜了。有人让我带几个男伴去参加舞会,我本来还能把你介绍给几个活泼可爱的小妞认识呢。”

有一两次他实在不想回巴恩斯,下了班以后就继续在城里晃悠。他一直游**到了深夜,走在西区的街头,发现某座宅邸正在举办派对,他跟一小群衣衫褴褛的人一起站在侍者身后,看着宾客们陆续到场,一边听着窗户里飘来的美妙音乐。尽管夜晚寒冷,偶尔还是有一对男女走到阳台上伫立片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菲利普猜想他们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看到这画面他便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沿着街道踽踽独行,心情无比沉重。他永远都不可能拥有那个男人所拥有的,他觉得天底下没有哪个女人会真心不嫌弃他的残疾。

这让他想到了威尔金森小姐,但这并没有让他感到多少慰藉。分开前两人说好了,在菲利普告诉她新地址前,她可以把信寄到查令十字街邮局。菲利普到邮局一看,发现有三封信都是她寄的。她用的是蓝色的信纸、紫色的墨水,每封信都是用法语写的。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就不能像正常女人一样用英语写信,那些火热的情话让他想起了他看过的法国小说,没让他心里泛起一丝涟漪。她责备他不给她写信,他回信推说最近很忙。他拿不准该怎么开头,“最亲爱的”或是“达令”这样的称呼实在下不了笔,他又很讨厌叫她“艾米丽”,最后只好写了个“亲爱的”。这个词孤零零地站在信头,看起来有些别扭,又有点儿傻气,但他决定就这样写下去。这是他这辈子写的第一封情书,他自己都觉得索然无味。他觉得自己应该对她山盟海誓、诉尽衷肠,说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说自己渴望亲吻她那双纤纤玉手,说一想到她娇艳的红唇就激动得颤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想这样蜜语甜言,而是向她描述起自己的新住处和上班的地方。她一收到他的信就马上回信了,信里的她怒气冲天、伤心欲绝,连番责问:他怎么能这么冷血?难道不知道她等他的信等得望眼欲穿吗?一个女人能给的东西她全都给他了,他就是这样报答她的?难道这就已经厌倦她了?菲利普好几天没回信,她又接二连三地来信轰炸他,说他怎么能这么冷酷无情,她天天盼着他的来信,等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失望,她每天晚上都是哭着入睡的,她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每个人见了她那样子都说:如果他不爱她为什么不直说呢?末了她又加了一句,说自己没了他活不下去,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自杀。她骂他冷漠,自私,忘恩负义。这些都是用法语写的,菲利普知道她是在炫耀自己的法语,但还是免不了有些担心,毕竟他不想让她难过。没过多久她又来信了,说她再也受不了两地分隔,这个圣诞节要去伦敦跟他一起过。菲利普回信说这再好不过了,可惜他已经跟乡下的朋友约好了一起过节,怎么好出尔反尔呢。她回信说她不想逼他,他明摆着就是不想见她;她的心已经被他伤透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用薄情寡义来报答她的一片深情。这封信触动了菲利普,他甚至觉得信纸上看得见她的点点泪痕。他一时冲动给她回了封信,说他一万个对不起她,恳请她到伦敦来一起过节。她回信说自己没办法抽身,菲利普看到这儿长舒了一口气。再往后,菲利普一收到她的信就心情郁闷。他迟迟不肯把信拆开,因为知道里面一定是怒气冲冲的指责和可怜兮兮的哀号,看了无非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而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对不起她。他迟迟不肯动笔,回信的日子一拖再拖,于是她又会寄来一封信,说她身体虚弱、孤独寂寞、惨不忍睹。

“我的老天爷啊,我真希望跟这女人一点关系也没有。”他说。

这方面他很佩服华生,他处理起这种事情总是得心应手。这个年轻人跟一个巡演剧团的女演员好上了,他经常跟菲利普讲起这段风流事,听得菲利普连连惊叹又嫉妒不已。可是没过多久,年轻爱玩儿的华生就变了心,有一天他告诉菲利普他是怎么跟她一刀两断的:

“我觉得没必要藏着掖着的,所以就直截了当地跟她说我玩儿腻了。”他说。

“她没有大吵大闹?”菲利普问。

“反正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嘛,不过我跟她说跟我搞这些没用,我不吃这一套。”

“那她哭了没?”

“哭了啊,我最受不了女人又哭又闹、大喊大叫的,我让她省点力气叫给别人听去吧。”

随着年纪渐长,菲利普开起玩笑来也越来越没底线。

“那她叫给别人听去了吗?”他一脸坏笑地问。

“呃,除了这样她还能干吗呢,你说是不是?”

圣诞节一天天近了。整个十一月凯利夫人都在生病,医生建议她和牧师在圣诞节前后去康沃尔住几周,好好调养一下身体。这样一来菲利普就没地方可去了,他只好在出租屋里过节。他用海沃德那套观点来安慰自己,说这种节日的庆祝活动既庸俗又愚昧[158],决心对这个节日视而不见。可真的到了这一天,欢天喜地的节日气氛还是让他莫名地难过。房东夫妇要去跟一个成了家的女儿过节,为了不给他们添麻烦,菲利普说他会去外面吃饭。将近中午他才出发去市区,一个人坐在加蒂餐馆,吃了一片火鸡肉和一份圣诞布丁。吃完饭无事可做,就去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参加了下午的礼拜。街上空****的,偶尔路过的人也都神色匆匆,奔着一个明确的方向,没有人在游**,也没有人孤身一人。他们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快乐,而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孤独过。他本来打算在街上消磨一天,然后随便找家餐馆吃晚饭,可眼前这些欢声笑语、喧闹嬉戏的人让他只想赶快逃离。于是他走回滑铁卢区,经过威斯敏斯特大桥路时,顺便买了些火腿和杂果馅饼,然后回到了巴恩斯。他一个人在冷清的小屋里吃完了东西,就着一本书度过了这个夜晚。孤独感紧紧包裹着他,他难过得几乎落下泪来。

回到事务所,华生绘声绘色地讲起他这个短暂的圣诞假期是怎么过的,菲利普越听越郁闷。他们有可爱的姑娘相伴,吃过晚饭还把客厅清空跳了场舞。

“我凌晨三点才上床睡觉,都不知道是怎么爬上床的。老天啊,我真是醉得不省人事呀。”

最后,菲利普终于绝望地问了一句:

“怎么才能在伦敦认识到人呢?”

华生惊讶地看着他,得意的神色中带着一丝鄙夷。

“哦,不知道啊,就这样认识了呗。如果你去参加舞会,我保证你马上就能认识一大帮人。”

菲利普恨华生,可他又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去和他互换身份。在学校有过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他又试着把自己代入别人的身体,他幻想着如果自己是华生,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

38

到了年底,事务所忙得不可开交。菲利普跟着一个叫汤普森的办事员东奔西跑,整天机械地把支出项目一条一条大声念出来,汤普森一边听一边核对。有时候还要把别人给他的长达几页的数字加起来。他天生对数字不敏感,算起数来就像老牛拉破车,还经常错漏百出,弄得汤普森烦不胜烦。菲利普这位同事四十岁了,身材修长瘦削,脸色蜡黄,顶着一头黑油油的头发,嘴唇上胡子拉碴,脸颊凹下去两个大坑,鼻子两边有很深的法令纹。汤普森很讨厌菲利普,因为菲利普是签约学徒,能拿出三百几尼在这里待上五年,往后还有机会步步高升,而他经验丰富又有能力,却只能一辈子当一个办事员,每周领着三十五先令的薪水,永远没有出头的日子。他本身性格乖戾,又有一大家子要养活,沉重的负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捕风捉影地觉得菲利普有些目中无人,并对此怀恨在心。又因为菲利普的教育背景比他好,经常对菲利普冷嘲热讽。他还时不时嘲笑他的发音,因为菲利普说话没有伦敦腔,这在他看来是不可原谅的事情。每次跟菲利普说话的时候,他都故意把H这个音发得很夸张[159]。刚开始他只是态度粗暴、招人讨厌而已,可是当他发现菲利普完全没有当会计的天分时,就开始以羞辱他为乐了。他经常对菲利普恶语相向,虽然说的都是些蠢话,但是伤了菲利普的自尊心。为了自我保护,菲利普故意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虽然他其实并没有这样觉得。

“早上洗澡啦?”看到菲利普上班迟到了,汤普森问了一句。刚开始那会儿菲利普上班还挺准时的,但是没过多久就不行了。

“对,你呢?”

“我没洗,我又不是绅士,只是个办事员而已。我只有星期六晚上才洗澡。”

“怪不得你星期一比平时更令人讨厌,估计就是因为这个吧。”

“今天能不能劳您大驾做几个简单的加法呢?恐怕对于一个精通拉丁文和希腊文的绅士来说,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了。”

“你这反话说得可不怎么妙。”

然而菲利普不得不承认,其他办事员拿的工资低,人也很粗俗,却比他有用多了。有一两次古德沃西先生对他失去了耐心。

“你都来这么久了,怎么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他说,“你还没那个打杂的小工聪明。”

菲利普闷闷不乐地听着,他不喜欢被人教训。有一次古德沃西先生对他誊抄的账目很不满意,叫一个职员重做了一遍,这让他觉得很丢脸。刚开始由于新鲜感,这份工作还勉强可以忍受,可是现在变得越来越令人厌烦。当他意识到他不是干这行的料时,厌烦就转为了憎恶。他经常放着交代给他的正事儿不干,在办公室的便笺纸上涂涂画画来消磨时间。他把他想象得到的华生所有的姿势都画了个遍。华生看到他的画眼前一亮,他没想到菲利普竟然这么有天赋。他心血**把菲利普的画带回了家,第二天上班的时候转达了他全家人的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