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之死,山河同悲(1 / 1)

苏东坡传 刘小川 2015 字 1个月前

元符三年(1100)初,原本就不平静的大宋朝堂再生变故。正月十二日,年仅二十四岁的哲宗皇帝一命呜呼。因哲宗无子,其弟赵佶继位,即为历史上颇有争议的宋徽宗。

随着徽宗登基,神宗之妃向氏以皇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政局也朝着对元祐诸臣有利的方向发展。果然,到了二月底,徽宗皇帝大赦天下,之前被贬的元祐大臣也得以赦免,从各处偏远之地内迁。

身在儋州的苏轼,因为消息阻塞,三月初才得知这一消息。而直到五月,朝廷的诏令才送达苏轼手中,他被迁为琼州别驾,廉州(今广西合浦)安置。六月,苏轼准备就绪后,决定离开谪居三年的儋州。

在苏轼启程之前,当地人纷纷赶到他的住所桄榔庵拜别,他们既为苏轼感到高兴,也为即将面临的离别伤心,甚至有百姓因为不舍而执手相哭。这样的场景让苏轼不觉动容,他又想到这三年与黎民的深厚交情,一时间百感交集,写下了《别海南黎民表》:

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

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

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

苏轼的故乡之情绵长而激烈,无论身在何处,心中一直牵挂着眉山老家,却又做到了严格意义上的四海为家,走到哪儿爱上哪儿。对杭州如此,对黄州也是一样,而即使是荒凉艰苦的儋州,他依然爱得深切,甚至萌生过余生定居儋州的想法。然而,纵然他不舍儋州之地,不舍儋州的百姓和友人,他终究是有自己的使命,终究是要离开这座海岛的。

六月二十一日,苏轼渡琼州海峡,前往徐闻。在这里,他见到了阔别七年的秦观。秦观在绍圣初年的政治风波中被贬雷州,此时也蒙恩北迁,他听闻苏轼会经过徐闻,便特意到此等待。师生二人见面,悲喜交加,激动地互问近况。但因秦观要奉命去衡州,而苏轼也要到廉州赴任,二人同行到雷州,便不得不就此告别。然而,这一去竟成了永别,没想到秦观北行到藤州时,于八月十二日不幸病逝,时年五十一岁。

之前,苏轼与秦观分别后,于七月四日抵达廉州,刚安顿下来,又接到朝廷诏令:授舒州团练副使,永州安置。于是,他又匆忙收拾行囊,踏上前往永州的道路。就是在北上永州时,他听闻了秦观去世的噩耗,“两日为之食不下”,甚至决定去藤州再看秦观一眼。然而,当他昼夜兼程地赶到藤州时,才知道秦观的女婿范温已经将其灵柩运走了。伤心的苏轼只能在风中反复哀叹秦观的早逝:“哀哉痛哉,何复可言!”

此后,痛失爱徒的苏轼继续北归,计划经广州乘舟前往永州。不过,十一月中旬,他又一次接到朝廷诏令,“得免湖外之行”,即可以随意选择居住地。这总算给愁云满面、一身疲惫的苏轼带来了些许安慰,仿佛北上的道路突然间开阔了许多。

建中靖国元年(1101)初,苏轼到达了具有特殊意义的大庾岭。自绍圣元年(1094)九月他从此岭赶赴惠州,至今已经过去七年了。在士大夫眼中,大庾岭号称是政治分界线,凡是官员被贬到岭外,很少能够再回来。但苏轼做到了。

他在大庾岭上徘徊,思绪不禁翻飞,写下了《过岭二首》《赠岭上老人》等诗。他庆幸自己“暂着南冠不到头,却随北雁与归休”,也感慨“梦里似曾迁海外,醉中不觉到江南”。

怀着激动的心情,苏轼带领家人翻过大庾岭,到达虔州(治所在今江西赣州),但因赣水干涸,难以通航,只能暂时在此地停留,等到水涨后再继续前行。他滞留虔州的时候,许多人慕名赶来,或为一睹他的风采,或为向他请教学问,或为求取墨宝。对于来访者,他总是随和接待,有求必应。

就这样,一直待到三月下旬,赣江水涨,他才离开虔州,继续北上,并于四月到达南昌。南昌太守叶祖洽见到他,笑问:“世传端明(学士)已游道山,今尚尔游戏人间耶?”苏轼答:“途中见子厚(章惇字),故返回耳。”

说到章惇,苏轼在北归时倒收到了章惇之子章援的信件。这封长达千字的信,言辞诚恳,字里行间都表达了希望苏轼日后放过他们父子的恳求。世人皆知,章惇曾经不遗余力地迫害苏轼,章援有此想法,实属正常。然而,他们却错看了苏轼。此时的苏轼,早已放下昔日的恩怨是非,更何况他原本就是一个豁达、大度之人。因而接到此信后,苏轼也马上回了一封长信,诚恳地说:“轼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所增损也。闻其年高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书信背面还写了专治瘴毒的药方,荐与被宋徽宗贬到雷州的章惇备用。这封书信,后来成了章家人的传家宝。

因为朝廷特许,苏轼可以自己选择以后的居所,但他却犯难了,北归的路上一直在反复琢磨,直到五月抵达金陵时也未能定夺。原来,他属意常州,但弟弟苏辙则希望他到颍昌定居,方便兄弟二人一起安度晚年。其实,苏轼内心非常希望与弟弟团聚,实现邻榻而眠、夜雨对床的夙愿,只是颍昌距离汴京太近,难免会沾惹政治气息,这对想要退隐朝政的苏轼来说,是极为避讳的。因此,当两兄弟都可以“任便居住”时,苏轼一直在犯难。

正当苏轼在金陵停留,举棋不定时,苏辙再次来信,恳请兄长到颍昌。苏轼终是不忍让弟弟失望,决定去颍昌定居了。在启程之前,他先让儿子苏迈和苏迨回常州搬家,他则趁这段时间与友人钱济明、表弟程德孺前往金山寺游览。

三人登高望远,畅所欲言,仿佛回到了青年时期,只是他们都知道时过境迁。在金山寺里,还藏着李公麟所画的苏轼像,苏轼这次前来,看到自己曾经的画像后,忍不住写下了《自题金山画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在这首题画诗中,苏轼回首了自己的一生,几起几落,漂泊不定,纵然有忧国忧民的浩瀚之气,也不得不化为壮志未酬的长长叹息。失意之中,他只能慷慨悲歌,自叹飘零。这种凄凉的氛围,饱含着抒写不尽的人生苦闷,但他话锋一转,用诙谐的语言调侃起自己的平生功业——不在杭州,也不在汴京,而是在贬谪的黄州、惠州和儋州。这就是苏轼,总是语出惊人。失意也罢,坎坷也罢,他却丝毫不减豪放本色。

这次游览金山寺,苏轼也从任职浙江转运使的程德孺口中听到了关于朝堂的传言。自徽宗皇帝登基后,变法派的章惇、蔡京相继被罢免,元祐诸臣则不断被起用。在这其中,苏轼和苏辙兄弟是资历和威望最高的,很多人认为他们重新得到重用指日可待,甚至有传言称苏轼将出任宰辅。而民间百姓,更是祝愿他早日做宰相,造福于天下。

然而,政治却是风云变幻的。此时的汴京城,变法派的曾布、赵挺之等人正在酝酿着“绍述之议”,计划召还蔡京,继续打击元祐诸臣。

这样的时局令苏轼非常吃惊,他刚从七年的岭南生活中缓过来,对政治斗争始终心有余悸。因此,他思索再三,还是决定远离靠近京师的颍昌,而去常州定居。行程既定,苏轼马上给弟弟写了一封信,表达自己对政局的担忧,以及对未来的看法和规划。然后,他继续向常州进发。

五月下旬,苏轼到达真州(今江苏仪征),因要变卖之前在真州购买的几间市屋,便停船上岸。令他惊喜的是,他在此地竟然遇到了多年不见的米芾。原来,米芾在真州办了西山画院,他得知苏轼路过此地,特意赶来相见。在书法领域已成大家的两人,仿若他乡遇故知,言无不尽,自是万分欣喜。

然而,进入六月后,苏轼的身体却出现不适。他已是六十五岁的高龄,体质不比当年,又在遍布瘴气的岭南之地待了七年,瘴毒或许早已浸入身体,而这一年来又不断舟车劳顿,甚少得到休息,再加上这次在真州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住在闷热的小船之上,河道内的污浊气体也始终包围着他。

这些多重因素的组合,终于导致苏轼生了大病。他连续多日腹泻不止,“某食则胀,不食则羸甚”,甚至不能平卧。病情越来越严重,他担心自己或许将不久于人世,便撑着病体,提笔给弟弟苏辙写信,交代后事:“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

苏轼生病期间,米芾多次前来探望,并带来主治火毒入里的中药“麦门冬饮子”。然而,苏轼的病情始终未能好转。六月二十日,他离开真州,先渡江过润州(今江苏镇江),之后抵常州,暂住在朋友钱济明为他租借的孙氏馆里。

到了常州,他依然缠绵病榻。病况偶有好转,没想到次日又发起高烧,热毒大作。他强撑病体写了《与钱济明书》,在这封书信中也记录了当时的情况:“一夜发热不可言,齿间出血如蚯蚓者无数,迨晓乃止,困惫之甚。细察疾状,专是热毒,根源不浅,当专用清凉药。已令用人参、麦门冬、茯苓三味煮浓汁,渴即少啜之,余药皆罢也。庄生闻在宥天下,未闻治天下也。如此而不愈则天也。”

苏轼具有丰富的医药知识,但他给自己配的药,经后世医师来看,其实药效不大,尤其是人参和茯苓属于温药,而不是苏轼所说的清凉药。再加上苏轼患的并不只有瘴毒,还有肠胃、心肺等疾病,这就更加重了救治的困难。

七月十八日,苏轼自知大限将至,把三个儿子叫到身边,简单地交代了一些后事。见儿子们皆眼含泪水,他安慰道:“吾生无恶,死必不坠(地狱)。”

此后的几日里,苏轼大部分时间是安心躺着睡觉,醒了会和家人、朋友说话,也会和远道而来的径山寺长老惟琳交谈,尽管谈的多是关于生死的问题。到二十五日之后,他的病情愈发严重了,死亡之神越来越近……

在他弥留之际,惟琳俯到他耳边大声道:“端明勿忘西方。”(不要忘记去西天的事。)

苏轼答:“西方不无,但个里著力不得。”(西方是有的,但此中不应用力。)

钱济明也凑近他耳边说道:“固先生平时履践至此,更须著力!”(先生平时信佛,现在更要用力!)

苏轼闭目答道:“著力即差!”

此后,苏轼不再言语,终是溘然长逝。这一天是建中靖国元年(1101)七月二十八日,苏轼时年六十五岁。

苏轼病逝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国,举国为之震悼,山河同悲。他的亲朋好友、门生故吏和士人学子的哀悼自是不必说,而在他曾经任职的那些地方,百姓也相与哭于市,自发地举行群体性的哀悼活动。

一代伟人苏轼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他满腹才华,胸怀大志,对国家尽忠职守,对百姓爱民如子,但他的人生却在大大小小的风波中飘摇跌宕,这不得不令人唏嘘,或许正如其弟子李廌所说:“道大难容,才高为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