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荒的文化使者(1 / 1)

苏东坡传 刘小川 1847 字 1个月前

儋州比惠州更为荒远,《儋州志》说:“盖地极炎热,而海风苦寒。山中多雨多雾,林木荫翳,燥湿之气不能远,蒸而为云,停而为水,莫不有毒。”

绍圣四年(1097)七月二日,苏轼到达当时被中原人视为凶险之地的儋州。因长途水路颠簸,再加上年老体衰,他刚到贬所便病倒了。所以,初来乍到,他几乎都在养病,身体稍好时就杜门默坐。在给朋友的信中,他说道:“至儋州十余日矣,澹然无一事,学道未至,静极生愁。”

的确,苏轼在陌生的儋州感到很不适应,比初到黄州和惠州时体验都更深。

苏轼喜欢吃肉,但儋州几乎无肉可吃,本地人多吃老鼠、蜈蚣,这样的饮食习惯让苏轼觉得不可思议。而苏辙的贬地雷州,情况也差不多,苏辙因为难以适应当地的饮食习惯,吃进去的东西总是吐出来,体重骤减。苏轼听说后,给弟弟写信,说自己也能吃熏鼠了,体重反而有所增加。其实,说是能吃熏鼠,也不过是勉强充饥,食不知味罢了。

此外,儋州人不事耕作,主食为薯芋,有时会与少量的稻米一起煮。吃惯美食的苏轼只能尽量每顿吃饱,但即使这样也难以实现,一度要忍受饥饿。原来,儋州的稻米主要从琼州(今海口)运送过来,但船只在海上飘**数月,风波险恶,经常无法按时送达。缺粮的时候,苏轼父子便练龟息法,将食量减到最低,面朝太阳做深呼吸,要将热能化为体能。这叫“阳光止饿法”,据说还有点儿效果。

饮食清汤寡水,居住环境也好不到哪儿。苏轼住的是几间破官舍,比杜甫在秋风中的茅屋更加糟糕,不仅漏雨,而且漏树叶。有一天早晨,他在风雨中醒来,竟然满身都是湿漉漉的黄叶,“风雨睡不知,黄叶落枕前”。

然而,居无所、食无肉对苏轼来说还不是最难以忍受的,他在这个海岛上,还出无友,读无书,写字作画没纸墨。一代文豪,在精神上被牢牢地困住了。每天,他只能坐禅养性,只有这个习惯还没有被艰苦的条件所限制。

这种情形,直到八月张中担任儋州的新军使,才有所改变。张中品性纯良,非常尊敬苏轼,他刚到儋州便上门拜访苏轼,与苏家父子一见如故,此后更是经常登门,与同样酷爱下棋的苏过对弈。苏轼虽然自称“素不解棋”,但观二人对弈,却也悟出了许多道理,打发了百无聊赖的闲暇时间。

在生活上,张中也尽己所能地帮助苏轼父子。到入冬时节,海岛上的风雨之日连绵不断,苏轼住的官舍愈发难以抵挡风寒。张中见此,不忍心看苏轼在蹀躞之年受风雨之苦,便冒着暗助罪臣的风险,派兵修缮了破官舍。此后,苏轼也得以安居了。

张中还替苏轼介绍当地的黎族朋友,给他们做翻译。后来,为了方便交流,苏轼也开始学黎人的语言,甚至学唱神奇的儋州古调声,与黎人通宵达旦地共舞,而与他亲近的黎人则学他用眉山语音讲的“官话”。时至今日,海南儋县仍有两个村庄讲眉山话。

就是在这种密切的往来中,渐渐地,苏轼交到了一些当地朋友。苏轼性好动,没有朋友是很难受的。在黄州、惠州是这样,儋州亦如此。在他新交的朋友中,黎子云兄弟与之往来尤为密切,几乎每天见面,饮酒游乐。黎家居住在儋州城东南方向,以务农为业,“居临大池,水木幽茂”,苏轼、苏过和张中等人经常前往欢聚,为了方便聚会,大家甚至集资为黎家修建了房屋。

苏轼适应当地的生活后,也开始在儋州的城乡各地漫游。有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每当遇到苏轼时,便目不转睛地盯着苏轼看。一日,她忽然说:“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苏轼从此亲切地称她“春梦婆”。

还有一天,苏轼外出串门,喝下几杯酒后,归家迷路了。当地民居看上去都差不多,家家户户的围栏几乎一模一样,形同迷宫。他吟诗说: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他依然沾酒即醉,小孩儿觉得他奇怪,争着看他,跟在他后面跑着,跳着。他不以为意,扭头一笑,诗已出口:

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

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

他也常去儋州的溪边散步,或者站在溪边看过往的行人,正可谓“溪边古路三叉口,独立斜阳数过人”。因为海南常有雨,忽来忽去,当地的黎人也送了他斗笠和木屐,他穿在身上,斗笠遮去了漫天风雨,木屐让他免去了雨水湿鞋,而他走路的形态也因此不同于往日,仿佛大学士真的成了地道的黎民。这样的苏轼,让当地人都觉得十分亲切,当时还有无名画家据此创作《东坡笠屐图》,一时传为佳话。

黎人不仅在雨天赠送斗笠和木屐,平时也会送一些蔬菜给他,甚至不相识的樵夫也送来木棉布。他由衷地感谢这些良善之人,用诗句记录下他们的关照,比如“遗我古贝布,海风今岁寒”“华夷两樽合,醉笑一欢同”,等等。

苏轼谪居儋州,他的好友、门生虽然也都无一幸免地被贬黜或者牵连,但依然来信问候,甚至不远千里前来探望。

杭州的僧人参寥,和苏轼交情颇深,欲渡海从杭州赶赴儋州,然而,这件事不小心传了出去,当地官员就强迫参寥还俗,并将他编管在兖州。

眉山人巢谷,和苏轼自黄州一别十几年,这时从家乡起程,以七十老翁之躯,千里迢迢赶赴岭外。苏轼和苏辙身居高位时,巢谷未曾一见,总是行在别处。但当他听说两兄弟遇难,马上背起简单的行囊来了。他从四川出发,一路徒步,先到雷州看望苏辙,接着又赶往儋州。但他乘舟到新会时,不幸遭遇盗贼,行囊被偷走了。或许是因为行囊中装了非常重要的药草要给苏轼,他后来听说盗贼在新州被捕,便星夜兼程,匆忙赶去。最后,这位善良的老人终因旅途劳顿,累死在新州道旁。苏轼和苏辙听闻噩耗,相隔数百里,恸哭不已。

还有苏轼的内弟王元直,他是苏轼夫人王闰之的弟弟,此时也只身前来探望。他沿着长江行舟,经洞庭,过岭南,一路还算顺畅。然而,岭南毕竟瘴气重重,他在途中不幸染病,尚未见到苏轼就患病身亡。

苏轼接二连三地听说亲友因为看他而生逢意外,内心愧疚不已,他一再写信给亲戚朋友,表明自己在儋州的生活很好,苦劝他们不要再冒险。不过,友人们似乎并不觉得害怕,依然不断前来,王商彦派来了专人,杨济甫让儿子来了,而道士吴复古也渡海来看他了……

相较于友人的古道热肠,小人也愈发猖狂地斩尽杀绝,欲置苏氏兄弟于死地。绍圣五年(1098)三月,酷吏董必在章惇的安排下按察岭南,结果那些曾经帮助过苏轼和苏辙的官员都遭到了报复。雷州知州张逢因为帮苏辙租房子和款待苏轼,受到弹劾;儋州军使张中因替苏轼修缮官舍,遭到检举;海康县令陈谔等人,因与苏轼兄弟往来密切,也受到轻重不等的处罚。

不仅如此,苏辙再次遭到贬谪,从雷州又被贬到了循州(今广东龙川)。至于苏轼,或许朝廷找不到比儋州更荒凉、更危险的地方来“安置”他了,但也依然没有放过他,竟又专门派遣使者渡海到儋州,将苏轼从官舍中驱赶出去。

恶人的刁难并未打倒苏轼。他和儿子苏过无处可居,便在城南的桄榔林下草草盖起了房子。当地的百姓和一些读书人见苏轼要筑屋,便自发前来帮忙,挖地挑土,而军使张中也不顾刚被训斥,依然投入到帮苏轼建屋的队伍中。

经过大家的努力,富有当地特色的茅屋很快建成,共五间,因建在桄榔林下,周围遍布桄榔树,苏轼幽默地将其称为“桄榔庵”。

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屋,苏轼并不仅仅将它当成一处可以安身的住所,还在这里授业讲学。昔日他是帝师,专门教授皇帝,如今转而教诲平民子弟了。其实,早在这之前,苏轼就已经开始在儋州讲学,与众多学子交流文化了。不仅是儋州,海岛上的其他三州士人听闻苏轼的大名,也纷纷赶来求学。因海岛缺少书籍,苏轼便自己编写教材,将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传递给这个有待开化的海岛。

在苏轼的努力下,海南也出现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位进士——姜唐佐。姜唐佐原是琼州人,于元符二年(1099)九月专门过海,前来向苏轼求学,他跟随苏轼学习了半年之久,颇受苏轼欣赏。临走之前,他向先生乞诗,苏轼写下两句:“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并许愿说,等姜唐佐考上进士之后,他再续写下两句。然而,当姜唐佐后来高中进士时,苏轼已在九泉之下。于是,苏辙代兄长完成了昔日的承诺,将其续写成篇:“锦衣不日千人看,始信东坡眼力长。”在中国诗歌史上,这样悲喜交集的故事总是令人心酸。

苏轼在海南,自然而然地充当了文化使者的角色。他希望这个落后的海岛能够早日开化,并尽己所能地去努力。当地有“病则槌牛祭鬼,丧葬必解牛款客”的习俗,然而,人们所杀的牛都是用沉香等珍贵特产换来的,这些以极大代价得来的牛并不用于耕种,反而在祭祀和丧葬中被大量宰杀。苏轼觉得这样太过浪费畜力,因此,他将唐代柳宗元的名篇《牛赋》书写下来,请和尚广为宣传,以劝诫百姓爱惜耕牛,垦荒种植,发展农业。

因为畜牧业和种植业不发达,苏轼也发现了当地的一项奇特风俗,那就是生产劳动几乎都由妇女承担,而身强力壮的男子却常年在家里闲着。这让苏轼颇为痛心,于是,他经常在人群中诵读杜甫的《负薪行》,以这首诗所描写的男尊女卑、男逸女劳的社会现象,以及妇女的悲惨命运为例,劝诫当地百姓改善妇女的生存状况。

苏轼虽然是罪臣之身,是没有任何权利的贬谪官员,但他依然通过自己的努力,不断影响着海南的人民。甚至可以说,黎人与汉人和睦相处,苏轼有很大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