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圣二年(1095)三月七日,苏轼在惠州待了五个月了,这时他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新任广州提刑程正辅。
这个程正辅不是别人,正是苏轼的表兄,也是他的姐夫。然而,原本是亲上加亲的关系,却因为苏轼的姐姐八娘之死而反目成仇。原来,苏八娘嫁到程家不到一年,就因备受公婆责难,抑郁去世,这件事从根本上影响了苏家和程家的关系,当时苏轼的父亲苏洵专门写了一封绝交信,与程家断绝关系,此后苏轼与程正辅也不再往来。
如今,苏轼落难于惠州,程正辅则在广州巡视,似乎报复苏轼的时机到了。有意思的是,程正辅正是章惇特意派到广州的,阴险狡诈的章惇打听到这段前尘旧事后,便想利用这件事继续刁难苏轼。
然而,程正辅和苏轼见面后,却是另一番场景。他们在嘉祐寺简陋的斋房中对坐而饮,互相追忆眉山往事和童年时光,却在忆旧事、思故人之中,发现亲情依旧如此珍贵。他们决定摒弃前嫌,重新成为朋友。而在程正辅的帮助下,苏轼也回到了环境清雅的合江楼居住。
搬回合江楼后,苏轼的生活暂时安定下来。他每天或静坐沉思,或酿酒做菜,或写诗怡情,生活自在而惬意。虽然被贬到如此荒远之地,他远在内陆的朋友们一直都没有将他忘记,朋友们的书信往来不断。陈慥致信说,要到惠州来看望他,他回信劝阻老朋友:“莫作儿女态也。” 他常说“须髯如戟”,意思是七尺男儿不独骨头要硬,连胡须都要坚硬如戟。
其实,苏轼内心非常想念老友,只是不愿朋友们远道奔波,尤其是岭南一向被视为凶险之地。不过,这依然不能阻止友人前来。有一位杭州和尚,名叫卓契顺,从江南到岭南走了几千里路,只为送几封书信。卓契顺是苏州守钦长老的门下弟子,一日,苏迈拜访守钦长老,为送信的事儿犯愁,旁边的卓契顺说:“惠州又不是在天上。”他决定亲自送信。
他一路跋山涉水,到惠州时已然精疲力竭,人瘦如柴,但他见了苏轼却开心地傻笑起来,拿出了苏迈的家信,以及佛印、钱济民等人的问候信。在场之人无不落泪,苏轼也非常感动,要送些礼物给卓契顺。然而,卓契顺却说,只想要一幅苏轼亲笔写的陶渊明《归去来辞》。于是,苏轼铺开纸笔,浓墨挥毫:“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这幅写给卓契顺的书法长卷,至今犹存,见证了友人们与苏轼的情意。
绍圣三年(1096)三月,苏轼在惠州一年多了,朝廷关于元祐党人永不赦还的消息传来,他决定在惠州长期定居。很快,他找好地方,在白鹤峰买下了几亩田地,计划把在宜兴的长子苏迈全家和幼子苏过的家眷都搬到惠州。至于二子苏迨,因文采颇佳,苏轼则想留其在宜兴应试科举。
地买下来之后,苏轼便着手规整土地,建造房屋。他计划建屋二十间,凿井四十尺,并在南面的空地上种上花草树木,营造一个宜居的田园之地。为了完成这个设想,以及便于监工,他又从合江楼搬回到嘉祐寺居住。
苏轼在白鹤峰买地建屋的消息传开之后,当地的百姓纷纷自发前来帮忙。在他们的帮助之下,一座结构精巧的民居很快便初具规模了。苏轼高兴万分,在架设房梁的那天,专门写文《惠州白鹤新居上梁文》,其中说道:“伏愿上梁之后,山有宿麦,海无飓风……凡我往还,同增福寿。”
然而,苏轼的美好愿望却被现实击得粉碎。新居尚未建成,绍圣三年(1096)七月,他的侍妾王朝云便病逝了,年仅三十四岁。
仅在数月之前,王朝云还在过三十四的生日,那时苏轼写下了《朝云生日致语口号》,其中后四句,苏轼称赞王朝云道:
天容水色聊同夜,发泽肤光自鉴人。
万户春风为子寿,坐看沧海起扬尘。
容貌秀美的王朝云,死于惠州流行的瘴毒,苏轼种了那么多草药,依然未能挽救她年轻的生命。临终前,她口诵《金刚经》六如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在王朝云去世之前,她仿佛已经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行了,在为苏轼唱“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时,唱着,唱着,眼泪便流了下来。而在王朝云去世之后,苏轼终身不听不书这首《蝶恋花》。
根据王朝云的遗愿,八月三日,苏轼将她葬于惠州丰湖岸边的栖禅寺东南山坡之上,那里有大片的松树林。后来,栖禅寺的和尚们感念她高尚的品质与对佛教和禅学的信仰,专门在她的墓地上建造了一个亭子,世称“六如亭”。
悲伤之中,苏轼也为王朝云写下了墓志铭:
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绍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丰湖之上,栖禅山寺之东南。生子遁,未期而夭。盖常从比丘尼义冲学佛法,亦粗识大意。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铭曰: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归。
王朝云于熙宁七年(1074)进入苏家,至此她已陪伴苏轼二十二年,在这期间,无论苏轼在宦海中如何沉浮,无论苏轼在杭州、徐州、黄州、汴京、扬州、定州等地如何辗转,她始终不离不弃,深情不变。尤其在偏远的惠州,她无怨无悔地陪在苏轼身边,细心地照料苏轼的饮食起居,精打细算地安排苏轼父子的生活,闲暇时便跟着苏轼一起读书、习字,也与苏轼谈禅论道,仿佛艰苦的生活和在繁华的京城时并无分别。
更为重要的是,她虽然是一名侍妾,却是苏轼的知己,是王弗之后最懂苏轼的人。在世人眼中,苏轼是文坛全才,是政坛上的不幸者;在政敌眼中,苏轼是顽固不化的反对派,是政治方针的挑刺者。但只有王朝云深切明白,苏轼的“一肚子不合时宜”,其实是他在坚持真理,而不是为任何政治流派站队,他考虑的首先是也永远是济世和利民。
如今,最懂苏轼的王朝云永远离开了。人已去,美景空。
在王朝云生前,苏轼曾为她写过许多作品,而在她去世之后,陷入回忆和怀念中的苏轼更是写了许多悼念王朝云的诗词,比如“此会我虽健,狂风卷朝霞”“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等等。而在王朝云去世的三个月后,苏轼为其写下了《西江月?梅花》:
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这首词是苏轼婉约词中的佳作,借物喻人,以玉骨冰姿的梅花来赞扬王朝云。在苏轼心中,王朝云显然是一位美人,天生丽质,素面唇红,正如同娇而不艳的梅花。同时,梅花还不惧严寒,傲霜斗雪,这也是王朝云身上所具有的特性,她不畏瘴雾,跟随苏轼到岭南之地,在艰苦的条件中始终泰然自若。这样纯真的感情让苏轼颇为感动,他感谢王朝云对自己的深情,以及互为知己的情谊。全词既咏梅,又怀人,格调哀婉,情韵悠长。
王朝云走了,苏轼身边只有小儿子苏过一个人了。苏过很孝顺,苏轼在写给朋友的信中多次表扬他。老人的饮食起居,“独过侍之,凡生理、昼夜、寒暑所需者,一身百为,不知其难”。
其实,苏轼的三个儿子都一样孝顺,只是另外两个儿子尚在内陆。好在贬谪惠州的第三年,白鹤峰新居建成,这时苏轼的长子苏迈也带着妻子和三个儿子,以及苏过的妻儿到惠州了。一家人终于可以欢聚一起,其乐融融。
此间,距离王朝云去世已半年,苏轼悲伤的情绪也平稳下来,在家人的陪伴下,他又展露仙容了,欣然提笔写道: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这首题为《纵笔》的小诗,很快传到京师,被心胸狭窄、阴暗凶狠的章惇看到了,他大笑道:“苏子瞻还这么快乐吗?”于是,他利用朝廷对元祐党人的第二次清算风潮,将苏轼再贬到海南儋州。
其实,朝廷的风云变动从绍圣四年(1097)三月就开始了,只是苏轼地处偏远的惠州,难以及时获知消息和早做安排。而当朝廷贬谪苏轼的诰命送到惠州时,已是四月了,那时苏家的白鹤新居仅住了不到两个月。
为了营建这处新居,以让家人团聚,苏轼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而他作为宁远军节度副使的折支却迟迟未能拿到,此时他已是相当拮据,更别说再长途跋涉去儋州赴任了。
然而,无论苏轼的生活如何困苦,皇命却难以违抗。无奈之下,六十一岁的苏轼只能将全家人安置在白鹤新居,并请好友王古代为奏请折支,又立下遗嘱留给长子苏迈,最后只带苏过一人前往儋州。到了离别的那一天,苏迈带着全家人到江边送行,他们相拥哭泣,其间的悲伤不言而喻。
苏轼一路溯江而行,于五月初抵达梧州,这时他听说弟弟苏辙在藤州,于是快马加鞭,行至藤州与弟弟相会。作为元祐重臣,苏辙在这场贬谪风波中也遭二次清算,被贬到了雷州。苏辙此行,身边也只带了夫人史氏和幼子苏远一房,至于长子苏迟和次子苏适两家则留在了颍川,那里有一些田产可供维生。
兄弟二人见面后,又是一阵唏嘘,但这光景他们已然习惯了。在混乱不休的党争中,似乎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落魄与风光都是弹指间的事情,他们能够做的,只是风光时无愧于心,落魄时淡然处之。
难得相聚,他们特意放缓进程,一路同行到苏辙的贬谪之地雷州。待六月五日到达雷州,苏轼停留三天后,便继续赶路,前往自己的任地儋州。
苏辙跟着哥哥,过徐闻,一直送到海边。两兄弟就此分别,一个在岸边,一个在船上,遥遥相望,悲凄的目光久久不曾错开,或许,他们心中已然预感到了,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