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身如不系之舟 多欲,多慈,多思(1 / 1)

苏东坡传 刘小川 1534 字 1个月前

苏轼到了惠州,当地的官员久闻苏轼大名,皆以礼相待,知州詹范尤其热情,特许苏轼暂住在三司行衙(北宋高级官员出巡的临时住所)的合江楼。

合江楼位于惠州的东北部,东江和西枝江在这里合流。此地风光优美,登楼可见远处的连绵青山,又有江风徐徐而来,空气中都是清凉的味道。苏轼非常喜欢合江楼的环境,但这里毕竟是官舍,他住着不方便,于是,不久之后,他便搬到了嘉祐寺居住。

紧接着,常态化的清苦日子开始了。惠州是个小城,蔬菜缺,肉更少。他在写给苏辙的信中说:“惠州市井寥落,然犹日杀一羊,不敢与仕者争买,时嘱屠者买其脊骨耳,骨间亦有微肉……意甚喜之,如食螃蟹……”

他写信不谈别的,专说吃羊脊骨的方法——如何炙烤,如何用针挑出骨间的微肉,吃出美滋滋的感觉。不过,这么细致地挑吃羊骨,“则众狗不悦矣”。苏轼的言语间,有苦中作乐,有调侃之意,更有无奈之情。

此外,惠州作为岭南之地,不同于内陆城市,城内杂居着汉族、客家族等多个民族,而少数民族也有自己的语言,苏轼听不懂,这让他对岭南感到十分陌生。

不过苏轼天生是乐天派,将息数日之后,他便开始用一向平和而又充满好奇的眼光打量周遭了。惠州地处岭南,背靠罗浮山,气候常年温和湿润,山林草木茂盛,而民间文化也多姿多彩,有汉剧、渔歌、山歌、舞龙、舞狮、舞春牛、舞火狗等各种文化活动。这优美的自然风光与丰富的人文盛景,极大地抚慰了苏轼心中的落寞。尽管他依然会感慨命运多变,但相比元丰时期被贬官黄州来说,心态已然调整得很好了。

此时,在江浙的佛印禅师也写信来安慰他,结果这封信成了历代高僧的著名书信之一:

子瞻中大科,登金门,上玉堂,远于寂寞之滨,权臣忌子瞻为宰相耳。人生一世间,如白驹之过隙,三二十年功名富贵,转盼成空,何不一笔句断,寻取自家本来面目!……三世诸佛,则是一个有血性的汉子。子瞻若能脚下承当,把一二十年富贵功名贱如泥土,努力向前,珍重,珍重!

大彻大悟的禅师,大彻大悟的话语,也给了黑暗中的苏轼一分力量。

苏轼善于各方借力,不管是在书本上,还是在生活中。他融会贯通中国文化的精髓,修炼成钢,却不失血肉之躯。而这向来是佛教的两难,以及西方哲学家如叔本华的两难:无限的欲望导致无限的痛苦,倒不如冷却成石头。苏轼心中有济苍生的无限欲望,但这种欲望没有让他冷却,他始终保持着躯体的热度,甚至学会了向各种各样的苦难借力,化痛苦为欢乐祥和。翻遍古代史籍,修炼到如此境地的也是屈指可数。

苏轼成了罪臣,闲暇的时光多了起来,他便如在黄州时那样,时常在居所附近散步。在嘉祐寺的不远处,有一座松风亭,环境清雅,更是成了苏轼常去的地方。

有一次,苏轼照常向松风亭信步而行,但走到中途,便感到腿酸疲乏,很想找个地方休息。然而,他抬头望向远处的松风亭,觉得还要走很久,可是自己又支撑不住了,便转念一想:为何一定要到亭子里才能休息呢?这里难道不能休息吗?于是他便就地歇息,心情也顿时放松起来,仿佛突然得到了解脱。

根据这次经历,苏轼写下了意味深长的小品文《记游松风亭》:

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甚么时也不妨熟歇。

苏轼此次登松风亭未遂,却再次觉悟到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如果人们在生活中、在工作中能够安之若素,不轻易画地为牢,不将自己限定在一成不变的规则和世俗中,或许心灵便能得到自由。

在惠州,爱好美食的苏轼也吃上了当地的荔枝。他非常喜爱这种光滑多汁、味道鲜美的南国水果,欢愉之情掩盖不住,挥笔写下了《惠州一绝》: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罗浮山下的四季如春天那样明媚,枇杷、杨梅和荔枝等水果每天都有新鲜的可以品尝。苏轼想着,如果每天都能吃到三百颗荔枝,他愿意永远都做岭南人。

苏轼的心境,从这首诗中也可窥见一二。在宋朝,岭南两广一带是人们心中的蛮荒之地,重罪之臣多被流放至此。迁客逐臣到了这里,心中往往有诸多哀怨嗟叹之辞,而苏轼则不然,他在这首七绝中表现出素有的乐观旷达的精神风貌,同时还表达了对岭南风物的热爱之情。如今的广东惠州市,则将此诗视为荣耀,“自从东坡贬岭南,天下不敢小惠州”。

惠州民风淳朴,豁达乐观、与人为善的苏轼很快就和惠州人打成一片。他的身边又聚集了一群地位悬殊、层次不等、性情各异的朋友,尤其是惠州百姓,时常携带酒水、茶、米前来拜会,为患难中的苏轼尽自己的一片心意。

百姓如此亲近苏轼,根源于苏轼的爱民。在惠州,即使他是罪臣之身,依然不忘关心民生,比如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为百姓造桥和种草药。

连接惠州东江两岸的原是一座竹制浮桥,而湍急的江流常将这座简陋的浮桥冲散,行人只能靠小舟渡河,结果每年都有不少人落水,被浪花卷走,丧失生命。苏轼了解这个情况后,建议修桥,但惠州官府却苦于拿不出钱来。而苏轼本人虽说曾经身居显位,但他本人清廉,又没有储蓄的习惯,有了钱财也总是随手散去,所以多年之中都未留下什么积蓄。

于是,他四处奔走,为建桥筹款。他不仅动员知州詹范出面筹措资金,又写信给弟弟苏辙,动员弟媳史夫人拿出朝廷曾经的赏赐。其实无须动员,只要他开口,史夫人便会全力支持。果然,史夫人看到苏轼的来信,尽管她考虑到丈夫苏辙也因为贬官而没有什么收入了,她依然二话不说,拿出手中仅有的价值数千金的东西,派人急送惠州。

有了这笔钱,东江上的大桥很快就修好了,名为“东新桥”。苏轼不仅参与了筹款,也参与了东新桥的方案审议、组织施工等全过程,可说是尽心尽力。桥成之日,东江两岸全是欢呼声,三日不绝,许多人喜极而泣道:“东坡先生早一点儿到惠州该有多好!”

修建东新桥的同时,苏轼也将目光投向了惠州西湖,即位于惠州西面的丰湖。丰湖上原有长桥,但不断遭到湖水冲击,频繁毁坏。这一次,在苏轼的支持下,西新桥也成功得到重修。为了纪念苏轼的功绩,惠州百姓也将这里的湖堤命名为“苏堤”。从此以后,天下便有了三条苏堤:杭州苏堤、颍州苏堤和惠州苏堤。

关于西新桥建成后百姓的热烈之情,苏轼也在《西新桥》这首诗中进行描绘了:“父老喜云集,箪壶无空携。三日饮不散,杀尽西村鸡。”而看到鸡血遍地,他又心生怜悯,为杀生感到难过。不得已,他找到一句安慰自己的话:“世无不杀之鸡……”

从造桥这件事,也能直观地看到苏轼的特点:多欲,多慈,多思。

苏轼在惠州不仅为民造桥,还种草药。惠州瘴毒弥漫,常有疫病流行,而当地人不大懂得医药,病死率很高。苏轼率先种药,托人从广州买药材,并在居所前后种满药草,就像在黄州的东坡种麦子。待药草长成,可以用药后,他便合药施舍给当地的百姓。他常年读医书,便又开方看病,做起了郎中。

有人不理解苏轼的行为,私下议论起来:“无病而多蓄药”,“劳己而为人”,这似乎有悖于人的自私天性,莫非其中有见不得人的动机?对此,苏轼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他觉得所做之事全是为了自己:“病者得药,吾为之体轻;饮者困于酒,吾为之酣适,盖专以自为也。”

就是在苏轼的带动下,以及官府的宣传下,惠州药材渐多,郎中渐多,而常年疾病缠身的百姓也得以受惠。

此外,苏轼还将内陆的一种快速插秧的农具“秧马”介绍给惠州人,减轻了百姓的劳动强度;他还替广州人设计“自来水工程”,大大缓解了广州的饮水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