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贬再贬的仕途(1 / 1)

苏东坡传 刘小川 1846 字 1个月前

苏轼做地方官时一般相安无事,一旦回到朝廷,却总有麻烦缠身。眼下,他的一大“罪名”是推荐蜀人及门下士人做官,形成所谓蜀党,结党营私。

元祐八年(1093)的四五月份,谏官黄庆基等人连上七道奏章弹劾苏轼,奏章中说:“礼部尚书苏轼,天资凶险,不顾义理,言伪而辨,行僻而坚。故名足以惑众,智足以饰非,所谓小人之雄,而君子之贼者也。”

这个以君子自居的小人黄庆基,言辞功夫不差,甚至摘取苏轼任中书舍人时撰写的制诰中的文字,牵强附会,指责苏轼“讪谤先帝”。在他的攻击下,朝廷沸沸扬扬,之前那些欲巴结苏轼的小人,皆转过身去磨刀。然而,宰相吕大防一改平时的老好人形象,在千钧一发的时候,站出来主持了一回公道,指责言事官“中伤士人,动摇朝廷”。高太后也乘势发力,罢免了黄庆基和同谋的御史董敦逸。

朝堂争斗,暂时告一段落。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生活上的打击突然降临到了苏轼身上。这一年的八月一日,苏轼的夫人王闰之因病去世。这对年过半百的苏轼来说,是一个沉重的噩耗。虽然王闰之没有像王弗那样陪伴苏轼度过青葱岁月,引导苏轼在爱情和事业上走向成熟 , 也不如王朝云懂得苏轼的心思,但她和苏轼的感情也是朴实长情的。

苏轼曾多次夸赞王闰之是个贤妻,她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地关心苏轼,与苏轼的侍妾王朝云也能和睦相处。她陪着苏轼走过了起伏多变的二十五年,风光时不骄纵,落魄时也心甘情愿地同苏轼赤脚耕田。但如今,她再也不会出现了 , 再也不能与苏轼并肩承受那些冰冷的风雨了。

痛苦之中,苏轼含泪写下了情绝千古的祭文《祭亡妻同安郡君文》,其中说道:

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从我南行,菽水欣然。汤沐两郡,喜不见颜。我曰归哉,行返丘园。曾不少须,弃我而先。孰迎我门,孰馈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干。旅殡国门,我实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呜呼哀哉!

所谓的“同安郡君”, 便是王闰之的封号。在这篇祭文中,苏轼描述了王闰之勤劳贤淑的一生,感谢她在自己落魄时不离不弃地跟随,以及对待王弗留下的儿子也视同己出。苏轼觉得自己无以回报,唯有与王闰之同穴而眠。后来,苏轼去世后,苏辙便遵从了兄长的意愿,将他与王闰之合葬。

苏轼丧妻的剧痛尚未缓解,朝廷中就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九月三日,主持“元祐更化”的高太后病逝。一时间,朝堂风云变幻,那些在高太后掌政时期失势的元丰党人,开始在暗中活跃起来了,企图重回政治中心。而哲宗在亲政第二天,便恢复刘瑗等十名内侍的职位,有意思的是,这些内侍与吕惠卿、章惇等元丰党人关系十分密切,似乎一切都在伺机而动。

在高太后去世之前,苏轼已获准以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充河北西路安抚使兼马步军都总管,知定州。不过,由于接二连三的变故,直到九月中下旬,苏轼才离京。

按惯例,大臣离京前要面辞皇帝,但哲宗却找借口不见苏轼。不过,哲宗毕竟是他的学生,虽然离京时没见他,却命人塞给他一包茶叶。

十月二十三日,苏轼抵达定州。定州是当时的北方军事重镇,但自“澶渊之盟”签订 , 边境获得暂时的安宁后,其军备日益松弛。苏轼上任后,首先采取措施整顿军防,加强士兵的日常训练,又维修军营,尽量改善底层士兵的生活条件。这样干了半年多,军政两摄,渐渐理出头绪。

朝廷暂时也没有动静,苏轼稍微安下心来,但归隐故乡的愿望却越来越强烈。他想着,一家人就在定州待着吧,干到致仕的那一天,再迁到江南定居。这样的前景似乎还不错,他的长子苏迈,娶了眉州人石昌言的孙女为妻,并已踏上仕途,现任县尉。次子苏迨,娶欧阳修的孙女为妻。眼下的苏轼则五十七岁了,也许再过半年就能退休。苏轼还对王朝云许愿,要带她去老家眉山看看,在二老及王弗的墓前上香烧纸……

然而,苏轼终其一生,却没能实现他的夙愿,政治的风暴很快波及而来。

元祐九年(1094)四月十二日,哲宗改年号为“绍圣”,决定沿用神宗时期的新政方针。不久,保守派的吕大防、范纯仁被免职,章惇、安焘等变法派大臣得以重用。然而,自王安石去世之后,所谓的变法派早已背弃了王安石变法的初衷,不是为了富国强兵、改善民生,而将变法当成政治斗争的手段,打击异己。于是,短短两个月内,三十多位朝廷重臣被罢官,贬到偏远地区。

在这场风暴中,苏轼和苏辙兄弟也未能幸免于难,身在汴京的苏辙早在元祐九年(1094)三月二十六日便被革职,谪守汝州。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即四月下旬,章惇的爪牙——御史虞策、殿中侍御史来之卲,便沿袭之前黄庆基等人曲解的苏轼言辞,弹劾苏轼“讥斥先朝”。

这时局势已变,没有吕大防为苏轼伸张正义了,也没有高太后为苏轼做主,小人的弱智计谋得逞了。不久,哲宗的诰命下达,取消苏轼端明殿学士和翰林侍读学士的称号,撤销其河北西路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的官职,改以左朝奉郎(正六品文职),并责知英州(治所在广东英德)军州事。

按宋制,“责知”某地,是马上就要启程的,不像升迁或平移那样可以缓慢上任。于是,一夜间,苏轼全家不得不收拾铺盖,启程前往英州。走出几百里,第二道命令又至:降苏轼为从六品官,仍知英州。至此,政客们依旧不满足,马上又怂恿哲宗下达第三道诰命:“诏苏轼合叙复日不得与叙复。”意思是取消苏轼叙官(升官)的资格,阻绝苏轼升迁的一切希望。

在这场构陷苏轼的事件中,章惇起到的作用显而易见。然而,作为苏轼的老朋友,以及曾经在“乌台诗案”中挺身而出为苏轼说话的人,他此时又为何要陷害苏轼?这是历史上的一大迷惑之处。

哲宗亲政,原本无意对苏轼发难。章惇做宰相,却把矛头直指苏轼,手段极其狠毒。也许,他的动机是除掉苏轼这个潜在的政敌、宰相位置的有力竞争者。小人行事的特征就是这样,在考虑利益时不需要任何理由,也不会顾念任何情谊。

章惇是蛊惑力极强的人,玩小皇帝于股掌之中。他天不怕地不怕,行事果敢狠辣,苏轼曾拍着他的背预言:“子厚异日得志,必能杀人!”殊不知,事隔三十几年,章惇的屠刀架到了苏轼的脖子上。

苏轼被三改谪命,都是章惇所为。这个超级政治打手,出手异常凶狠,务必要让挨打的人趴下,再也直不起腰。他不仅打击苏轼和苏辙兄弟,也波及苏轼的门生,秦观、张耒、黄庭坚等“苏门学士”均遭贬黜……

苏轼深知此次凶多吉少,走到南都城外时,曾写信给朋友说:“英州之命,未保无改也?”果然,当他六月到达安徽当涂,又一道谪命来了:“予道贬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不可复以家行。”至此,苏轼由外放的州官变成了听候地方安置的罪臣,相应的俸禄一律取消,改为折支(作为俸禄的实物)。

此时的处境愈发艰难了,苏轼面临着万里投荒,“陆走炎荒四千余里”。身边已不适合拖家带口,他决定只身一人远赴贬所,翻过大庾岭到惠州,并让儿子苏迨、苏过带领其他眷属到宜兴去和长子苏迈同住。之前,苏迈在苏辙的赞助下,已前往宜兴,那里还有一些苏家的田产可维持生活。

听到苏轼如此安排,家人不同意,但苏轼态度非常坚决,家人只能哭作一团。唯独王朝云从容沉静,她心中早已下定决心,自己要和王巩的爱妾柔奴一样,随着爱人远赴天涯。苏轼劝说无果,只能同意。最后,在家人的坚持之下,除了王朝云,还有苏轼的小儿子苏过和两个女佣随苏轼前往惠州,其他家眷皆由苏迨带领,去往宜兴。一家人就此别过。

此后,苏轼携王朝云与苏过,一路经湖口、九江、南康、都昌,于八月上旬到达庐陵(今江西吉安)。这时,朝廷又传来了第五道诏令,把苏轼从建昌军司马降为宁远军节度副使,仍惠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职位一降再降,无非是章惇一再施行打击的手段而已,但苏轼不是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章惇,他依然淡然处之。

九月,苏轼过大庾岭。这个大庾岭在今天的江西省大庾县南、广东省南雄县北,号称大庾五岭,其作为一道自然的屏障,分隔了内陆文明与南国炎荒。宋朝有不杀大臣的惯例,惩罚最重的也就是贬到岭南。

苏轼在大庾岭的五岭八峰中走了一个多月,奇遇颇多。崎岖的山路是盛唐名相张九龄贬官时走过的,南国的山里风光也令人耳目一新,而山中俨然还藏着见识颇深的道人、隐士和高僧。苏轼与他们交谈,引为同道中人,仿佛心灵也得到了净化。基于此,他写下了《过大庾岭》:

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净。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

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仙人拊我顶,结发授长生。

苏轼自贬官以来的苦闷和委屈,在大庾岭上仿佛得到了化解,身心清明无怨,宠辱不惊。古人认为一旦过了大庾岭,便祸福难料,赋归无期,对未来也会充满担忧和恐惧。比如唐代宋之问被贬岭南时,走到大庾岭就触景生情,黯然神伤,在《度大庾岭》中凄凉地写道:“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

与其他古人不同,苏轼没有一味地感伤,大庾岭的际遇反而令他的心情复归宁静。浩然天地之间,如果心中保持着正大光明,何地不能自处?即使是不受世人待见的大庾岭,岭上还有仙人传授长生的秘诀……

翻过大庾岭后,又经韶州、英州、广州等地,一路历经艰难险阻,终于,苏轼于绍圣元年(1094)十月二日抵达惠州。从此,一段不同于以往的岭南生活,在苏轼的人生中徐徐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