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一路跋涉,于元祐六年(1091)五月底到达汴京,暂住在弟弟苏辙的家中。此时,苏辙位居尚书右丞的高位,深受赏识。
高太后召苏轼还京,原本也想委以重任。然而,六月一日,当苏轼被任命为翰林承旨兼侍读后,小人便一蹦八丈高,拼命排挤他,官场推手,政治打手,全都冲着他来了,像一群野狼驱赶一头雄狮。
尤其是侍御史贾易、御史中丞赵君锡,在陷害苏轼的过程中最为猖獗。他们仿照“乌台诗案”中李定、舒覃的做法,炮制了“竹西寺诗案”,诬告苏轼在宋神宗去世时欢欣。他们的所谓证据,依然是苏轼写的诗句,即《归宜兴,留题扬州竹西寺三首》之一:
此生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
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
皇帝驾崩了,苏轼居然“闻好语”,看到野花和啼叫的鸟儿都“亦欣然”,这是何等的“大不敬”!贾易、赵君锡抓住这个把柄,欲以悖逆之罪置苏轼于死地。然而,苏轼却让这些小人失望了。原来这首诗在扬州已然刻石,日期清晰可查——写于元丰八年(1085)五月,距神宗皇帝驾崩已两月有余。
再进一步来说,这首诗的主题原本也不涉及政治,是苏轼从贬谪之地黄州复起,沿途访旧看田、流连宝刹时所写的一首个人感怀诗。即使牵强附会于政事,当时哲宗皇帝新立,苏轼作为人臣,表现出喜悦之情,又有何不可呢?
这件事情一度闹得很大,但苏轼举证清晰,再加上高太后直接干预,苏轼便躲过一劫。经过此事,苏轼深感人心险恶,更加觉得汴京不宜久留,于是频繁上书请求外调。最后,朝廷批准了,令他以龙图阁学士的身份,任颍州知州。
于是,苏轼还京不到三个月,又踏上宦游之路了。
苏轼的一生,何止一百次在路上?可以说,他是在寸寸抚摸山水肌肤,步步丈量生存境域,有趣的、神秘的地方就逗留十天半月,将民风民俗连同村酿村菜都体验一番。他赶路时,或车行、马行、舟行,或直接步行,但不大喜欢乘坐肩舆(轿子)。全家老幼十几口边玩边走,日行五六十里,到处都是看不够的春花秋月、竹林茅舍、麦浪稻浪和平冈高丘。南方的妩媚与北方的粗犷,尽收眼底。或许,养浩然之气,就是如此。
元祐六年(1091)八月二十五日,苏轼抵达颍州。这里曾是欧阳修担任知州的地方,也是欧阳修告老还乡后的定居之地,再加上欧阳修的两个儿子欧阳棐、欧阳辨在此闲居守制,而颍州的州学教授陈师道是“苏门六君子”之一,通判赵德麟也与苏轼性情相投,因此,苏轼对这个平原之地,一开始就充满了感情。
在广袤的颍州城西,也有一处西湖,其风景秀丽,水波轻漾,虽不如杭州西湖闻名全国,但也是绝佳的赏景胜地。苏轼闲暇时,时常泛舟颍州西湖,写下了著名的五言诗《泛颍》:
我性喜临水,得颍意甚奇。
到官十日来,九日河之湄。
吏民笑相语,“使君老而痴。”
使君实不痴,流水有令姿。
绕郡十余里,不驶亦不迟。
上流直而清,下流曲而漪。
画船俯明镜,笑问“汝为谁?”
忽然生鳞甲,乱我须与眉。
散为百东坡,顷刻复在兹。
此岂水薄相,与我相娱嬉?
声色与臭味,颠倒炫小儿。
等是儿戏物,水中少磷缁。
赵陈两欧阳,同参天人师。
观妙各有得,共赋《泛颍》诗。
这首诗就像颍水,不疾不缓地展露出来了,在官场上心力交瘁的苏轼又变成了山水田园间闲适自在的苏东坡,与水嬉戏,须眉皆乱。苏轼在这样的环境中,仿佛找到了长久以来想要追求的宁静和安定。
但事实上,一切都是苏轼的一厢情愿。接下来的两年多,他出知颍州、扬州、定州,所谓“二年阅三州”。他在三地各有建树,史料确凿,包括苏轼本人的诗文、书信和奏折都可为证。用勤政爱民这类词来形容他,再平常不过了。他爱民的举动源远流长,有权无权都一样,只不过权力在手,作为更多而已。
即使在颍州政务较为清简,苏轼还是在短短的半年时间里,为颍州百姓做了几件大事。比如,阻止朝廷开挖百弊而无一利的八丈沟,组织役夫开发颍州境内的沟渠,以及疏浚颍州西湖和清河。
苏轼勤政爱民,但朝廷并没有给他长久造福颍州人民的机会。元祐七年(1092)二月,苏轼接到朝廷诏令,改知扬州。他就这么被调来调去的,尽管已经习惯了,却依然觉得无奈和疲倦。
苏轼到达扬州时,正值阳春三月,百花争艳。扬州的芍药很有名,蔡京做扬州知州时,曾仿照洛阳的万花会,也在扬州举办盛会,结果用花十多万枝,而且一定要用极品芍药。然而,这种万花会,百姓往往无缘尽情观赏,从上到下的官吏和奸商却借着万花会花天酒地,谋取利益,成为一大民害。
苏轼上任,首先停止了这类粉饰太平、劳民伤财的活动。他写信给王巩陈述心中所想:“花会检旧案,用花千万朵,吏缘为奸,乃扬州大害,已罢之矣。虽煞风景,免造业也。”花是美好之物,人人都喜爱,然而万花会中的鲜花却泛滥成灾,百姓为其所累,花就不再是好东西了,便也不能为苏轼所接纳。《东坡志林》也记载了苏轼关于万花会的想法:“余始至,问民疾苦,以此为首,遂罢之。”
其实,苏轼作为一位充满浪漫情怀的文人,当然也爱花惜花。取消了赏花盛会,他的这个春天便也少了许多乐趣,但苏轼却不以为然,依旧对扬州之地充满热爱之情。
扬州,作为“淮左名都,竹西佳处”,也曾是欧阳修的治所之一,他还在这里修建了平山堂。苏轼闲来无事,会到恩师留下的平山堂观风赏月,怀古追思,他曾感慨地写道:“每到平山忆醉翁,悬知他日君思我。路傍小儿笑相逢,齐歌万事转头空。”
苏轼与欧阳修之间,仿佛充满了历史的宿命感,他们是师徒,是政治盟友,更是世间难觅的知己。只是在时代的洪流和政治的漩涡中,他们都难以独善其身,尤其是苏轼,一生几经沉浮,辗转波折。
好在苏轼始终是乐天安命的,无论是初入仕途的凤翔,还是两次结缘的杭州,一展抱负的密州和徐州,抑或是谪居五年的黄州,他都充满了感情。对于新任之地扬州,他当然也是如此。
扬州给苏轼的印象,最初是一片丰收景象,田间青苗招展,绿意盎然。然而,往村郭乡里走去,却人烟稀少。苏轼做过多年的地方官,经验相当丰富,他觉得其中定有蹊跷。果然,当他“屏去吏卒,亲入村落,访问父老”后,父老吐露真言:丰年其实还不如凶年,凶年节衣缩食,犹可糊口;丰年要交积欠,胥吏在门,枷棒加身,老百姓反而活不下去。
百姓口中的积欠,就是历年所欠政府的官税,这原本就是一笔极大的款项,但还有地方官吏从中浑水摸鱼,增加百姓负担。所以,做官的都说丰年好,因为好收成带来丰厚的积欠,普天自会同庆丰年好。一般的行政长官想来是乐意这样附和的,但苏轼并不会随波逐流,他考虑的始终都是百姓是否真的可以安居乐业。
他初步算了一下,全国有二十余万从事催欠的吏卒,等于二十万只虎狼奔走咆哮于民间。苛政猛于虎,猛于水旱之灾。朝廷显然不可能解散那些催缴积欠的虎狼吏卒,这样便会减少朝廷的财政收入,其他地方官想必不会这么干,但苏轼不管,他的目光始终绕不开穷人的脸,他心中一直存在着悲天悯人的情怀。
苏轼为官一地,总是忙于解决积欠的问题。在杭州,他就曾上奏朝廷,请求为百姓减免积欠,但没有得到回应。到了扬州,他亦全力为民争取。为了向朝廷表明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写了一篇长达七千多字的文章,言辞恳切地说道:“水旱杀人,百倍于虎,而人畏催欠,乃甚于水旱。”这一次,他的努力得到了回应,朝廷很快批示,暂停催收。
苏轼一以贯之地向着民间,早年如此,晚年也如此。他是真正令人可亲可敬的地方官。然而,在扬州半年后,朝廷告下:苏轼以兵部尚书召还,兼端明殿学士,又兼侍读,即做哲宗皇帝的老师。此前他已是龙图阁学士,一身而双学士,在有宋一代的翰林院是不多见的。高太后确实器重他,却未必出于私心,毕竟他在京城和地方的政绩都是有目共睹的。
此时苏辙任门下侍郎,相当于副宰相。兄弟俱荣耀,“内翰外相”,有些官员便非常紧张:这不是把持朝政了吗?苏氏兄弟有朝一日真的当上左右二相,他们必定没办法谋私利了。于是,这些人本着先下手为强的思想,条件反射地动起拳脚。苏轼还在从扬州赶往汴梁的路上,种种诬陷就像箭一般飞向他了。
入京之后,苏轼便请辞兵部尚书,高太后倒是恩准了,却又让他担任礼部尚书。他再辞,乞一郡,比如出知越州(今浙江绍兴)。太后不允,她对苏轼说:“爱卿惧怕谣言,然一切都有我担着。”苏轼只能硬着头皮,专心一件事——做帝王之师。
这一年,宋哲宗已长到十六岁,亲政之日指日可待,也按惯例进行了许多亲政前的必要流程,比如举行初幸太学的大典,举办结婚大典和册封皇后,以及筹办冬季的郊祀大礼等。然而,此时的哲宗仿佛等不及了,迫切地想要独立做主。他对高太后在政务上全包全揽的行为非常反感,每次上朝,太后在前他在后,他便对左右抱怨说:“朕只见臀背。”再加上高太后管教严格,这也让懒惰好色的哲宗很不耐烦,甚至生出叛逆之心,凡是高太后宠信的人,无论才能多高、品行多好,他都不喜欢。
苏轼作为高太后指派的帝王之师,也毫无例外地被哲宗讨厌了,他完全不配合苏轼的讲学。比如,苏轼煞费苦心地准备教材去讲学,哲宗却在迩英殿听得心不在焉,甚至吹毛求疵地挑事,心中也只想着与宫女寻欢作乐。
皇帝如此行事,苏轼只能仰天长叹。苏辙劝他说:“我们尽力就行了,只求问心无愧。”而苏轼想得很远,他想让哲宗成为一代明君。对古代士人来说,做帝王师是他们共同的最高理想,教出一个好皇帝,胜做百年好官。
然而,学富五车的苏轼对哲宗皇帝一筹莫展。他身上始终有高太后的影子,他不可能去掉这影子,一切努力均被它抵消。偏执少年不管实际的政治情况和苏轼的用心良苦,始终用阴郁的目光盯着苏轼身上的影子不放,却又不明说,似乎在等着一场风暴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