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同文人墨客或官场之人的交往中,有机会便发挥嘲笑人的专长。年轻时他就擅长此道,现在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戏谑的手段渐入化境。
嘲弄往往比呵斥更有力,有时甚至令人感到惊恐。苏轼未必是恶意的,但他的言辞过于锋利,往往使人受不了。在他是习惯使然,处在他周围的人则不得不养成受他嘲笑的习惯。有时别人也回敬他,哪怕明知不是他的对手,于是,戏谑一时竟成风尚。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北宋政坛的某些宽松局面。
苏轼同官员、文人戏谑,一般都是雅谑,内容是关乎诗词、书画,也涉及日常生活。苏轼乐此不疲,想必从中得到了不少乐趣。日子太舒适,他写不出传世之作,便以此为消遣,以种种妙语表现聪明才智。
有一位刘贡父,系苏轼老友,曾协助司马光纂修《资治通鉴》,但他晚年苦于风疾,“鬓眉皆落,鼻梁且断”。一日,他与苏轼等人小酌,各引古人语相戏。苏轼盯着刘贡父的鼻梁,忽然吟道:“大风起兮眉飞扬,安得壮士兮守鼻梁。”他话音刚落,“座中大噱,贡父恨怅不已”。苏轼这是修改、套用了刘邦的《大风歌》,改得很巧妙,却差点儿把老朋友当场气死。
又有一天,苏轼谒见宰相吕微仲。后者以形体硕大知名,习惯于白天睡觉。苏轼等候接见,等了半天,吕微仲才慢腾腾地走出来,犹自打着呵欠。恰好客厅里养着一只乌龟,亦是形体硕大,懒洋洋的。苏轼指着乌龟说:“此易得耳。唐庄宗时有进六目龟者,敬新磨(人名)献口号云:‘不要闹,不要闹,听取龟儿口号:六只眼儿睡一觉,抵别人三觉。’”结果,吕微仲十分不悦。
苏轼既为文坛盟主,请他点拨诗文的后生自是络绎不绝。对此,苏轼乐意至极,但对那些没有才能却自视甚高的后生也毫不掩饰地表示嘲讽。一天,来了一个有背景的后生,志得意满地站到苏轼面前,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首诗。听完,苏轼捋须笑道:“不错,不错,可得十分。”后生大喜过望,左顾右盼,满脸得意。结果,苏轼慢悠悠地又补上一句:“诗有三分,吟有七分。”后生目瞪口呆,在众人的嘲笑中落荒而逃……
苏轼善戏谑,诸如此类,确实是高水平的笑话。不过,有些时候,这既伤老友,又得罪官员和后生,其实大可不必。有一位范纯夫,以告诫苏轼戏谑出名,苏轼一旦犯了戒,往往会受到他的批评。这个范纯夫批评人是不留情面的,正如苏轼开玩笑不留余地。范纯夫批评苏轼,永远板着一张脸,所以苏轼总是想方设法躲着他。一旦有了新的戏谑事件,他必对人讲:“别让范纯夫知道!”
然而,虽有范纯夫反复敦敦嘱咐,苏轼喜欢当众嘲讽人的习惯却没有改变,直到被小人忌恨和报复,留下无尽的祸患。
元祐元年(1086)九月一日,当朝宰相司马光去世。司马光生前,苏轼与其政见不合,尤其在是否要全面废除王安石新政方面,争执颇多。不过,司马光是一位如同王安石一样胸襟坦**的君子,因而他当政时期,苏轼并未受到政治斗争的牵连,仕途也一直平步青云。但司马光去世后,那些没有司马光压制的小人却空前活跃地攻讦苏轼,最终酿成了旷日持久的“洛蜀党争”。
所谓的洛党,便是河南府洛阳人程颐、程颢一派。程氏兄弟是宋朝理学创始人周敦颐的弟子,也是宋朝理学的代表人物。当年苏轼、苏辙兄弟进京应试时,程颢、程颐兄弟也于同一年抵达京城,但同二苏双双高中不同,二程中仅有程颢一人登科。后来,程颐回到洛阳授徒讲学,创立“洛学”,三十余年中一直未进入仕途。待哲宗继位,司马光与吕公著感念其声望和才华,联名推荐他为崇政殿说书,即为皇帝讲学。
按照司马光的初衷,是想让程颐言传身教地影响年少的哲宗皇帝,辅助经国大业。然而,程颐虽然学识丰富,通晓经典,但他动辄诉说三代古礼,充满迂夫子的习气,甚至小题大做。比如,哲宗皇帝无意中折取一根柳条,他也要上升到“天地和气”“以仁为本”等大道理,进而对小皇帝进行说教。结果,适得其反,常常引起小皇帝的反感。
对于泥古不化、以师道自居的程颐,司马光也颇为无奈。如果他当时身强体壮,或许还能够改变局势,但他偏偏突然撒手人寰,许多人事都来不及安排。
司马光去世那天,十岁的哲宗皇帝正领着百官在汴京南郊举行明堂祭祀,准备安放神宗的灵位入太庙。到九月六日,典礼结束,朝臣们都急着赶往宰相府吊唁。然而,被司马光一手举荐的程颐却拦住众位大臣,说道:“《鲁论》曰:‘子于是日哭,则不歌。’”他以礼制为由,阻止大臣们去吊唁司马光。
众人见程颐如此迂腐和不讲情面,颇为不满,有人当场反驳道:“哭乃不歌,未尝说歌即不哭。如何不可往吊?”但程颐还是不肯让步,继续以三代古礼进行辩驳。最后,苏轼看不下去了,上前挖苦道:“颐可谓鏖糟陂里叔孙通。”
叔孙通是秦汉时期名重一时的儒生,为汉朝制定了完备的规章和礼仪制度。然而,鏖糟陂里却是位于汴京西南的恶臭沼泽,苏轼将脏乱之地与儒者相联系,意在嘲笑程颐是个冒牌的叔孙通,无法像叔孙通那样整顿礼仪。
苏轼话音刚落,百官心领神会,大笑不止。程颐遭此羞辱,十分恼恨,而他那遍布朝野的门人弟子更是怒气滔滔。此后,出自程门的洛学子弟便将苏轼视作眼中钉,想方设法要抓住苏轼的把柄,进行报复。
元祐元年(1086)十一月,作为翰林学士的苏轼主持进士候选馆职的考试,并在《策问二十三首》中概括了仁宗和神宗两朝的施政方针的特点,其中提到:“今朝廷欲师仁祖之忠厚,而患百官有司不举其职,或至于偷;欲法神考之励精,而恐监司守令不职其意,流入于刻。”
然而,这道策问却被有心之人利用。程颐的门生朱光庭便从中截取两段话,断章取义地加以解读,并利用自己谏官的身份,上书弹劾苏轼“谤讪先朝”。
此时哲宗皇帝年幼,依然由高太后临朝听政,她深知苏轼的为人品性,下诏对苏轼免罪。苏轼不甘心被诬陷,也上书自辩。高太后看后,明白这是朱光庭刻意挑起事端,所谓“谤讪先朝”不过是官场打击异己的手段,但因其是谏官,而宋朝一直有尊重台谏之官的传统,便未对朱光庭进行追究,并再次下诏为苏轼免罪。
然而,朱光庭不肯罢休,继续上书攻击苏轼,认为其罪不可免。见此情形,苏轼的同乡好友、殿中侍御史吕陶也站出来了,弹劾朱光庭“假借事权以报私隙”。
事情发展至此,不过是程颐的弟子为老师“报羞辱之仇”,而苏轼和吕陶反击自卫。然而,由于苏轼深处官场中心,回汴京后一路平步青云,大有在司马光、吕公著之后拜相的势头,这让那些对宰相之位垂涎欲滴的同僚颇为忌恨。再加上苏轼反对全面废除王安石新法,因政见之争也得罪了不少人。因此,牵扯到利益关系的大臣们便借此机会联合起来,全面围攻苏轼以及为苏轼辩解的官员,元祐党争由此爆发。
见同僚抓住策问一事围追堵截,苏轼也渐渐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回京后原本一心想报效朝廷,但此时却深感无奈,只愿早日脱离这场混乱。于是,他先后四次上书,请求外调。然而,他不但没能离朝外任,反而被高太后召见。高太后晓之以理,告知神宗对他的赏识,并嘱咐道:“内翰,你一定要尽心侍奉官家,以报先帝的知遇之恩呀。”同时,高太后也将御前的金莲花烛送给苏轼,表达对苏轼的礼遇。
对此,苏轼心中十分感动,更加勤于公事。然而,苏轼具有高远的政治理想、不同流俗的品格、独立的精神气节,这注定与当时党争不断的政治现实和以权谋私的利益团体,无法交互融合。他依然不断受到以程颐和朱光庭为首的洛学派、以刘挚和刘安世为首的保守派、以吕惠卿和章惇为首的变法派等政敌的攻击。他们似乎铁了心要驱除苏轼,接二连三地进行弹劾。
长此以往,苏轼心力交瘁,疲于应付,他一再请求“早去”,以免“倾危”。终于,元祐四年(1089)三月十六日,朝廷准许苏轼外调,令其以龙图阁学士的身份出任浙江西路兵马钤辖,即管辖隶属于浙江西路的六个州郡,同时兼任杭州知州。这距离苏轼于1085 年回到汴京,不过短短四年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