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回到汴京时,苏辙也于元祐元年(1086)正月下旬抵达京师。和苏轼一样,他在此后的几年之中,也不断获得升迁,到元祐七年(1092)为门下侍郎(副宰相)。两兄弟同受太后的恩典,内翰外相,显赫一时。
这次回到京城,两家人的住宅很近,常常抬腿就过去了。苏轼兄弟先后离开京城长达十几年,当年苏家在京城购置的南园,因为境遇的改变和生活的窘迫,早已经转卖出去。此次回京,苏轼在城西新买了一座宅院。
苏辙的府第也在城西,离苏轼的宅院非常近,每次退朝后,他总是先去兄长家中逗留一些时间,两人或对饮闲聊,或看后辈读书习字,生活悠闲而惬意。因为日子较为滋润,苏轼长胖了,有了肚子,他原本个头高,此间偏胖,照样一表人才。他下朝回家,有个摩腹的养生动作,家里人开玩笑,说他的肚子里全是文章,唯有王朝云说“先生一肚子不合时宜”,可见她对苏轼了解之深。
闲暇之余,苏轼也自创了一种帽子,高筒,短檐,殊不知戴了几回,全城都流行起来了,称为“子瞻帽”。京城的儒生,外地的考生,几乎没有不弄一顶子瞻帽戴在头上的。一般后生乃至中年男人皆仿效,逢节日时,清一色的子瞻帽更是流动于大街小巷。
在宋朝,欧阳修故去之后,苏轼便成了公认的文坛领袖、书画宗师。其门庭若市,车如流水马如龙,太后的御赐之物也一件接着一件,小到一包茶、一盒酥,大到一匹马、一盏堆金砌玉的金莲烛。如此显贵的门第,常人多会迷失其中,纸醉金迷,但苏轼始终清醒如常。士大夫的信条是能处富贵,能安贫贱,而苏轼便成了这样的楷模。
米芾、李公麟这样的大书画家,以及高太后的女婿王诜、张方平的女婿王巩,俱为苏轼的追随者和好朋友。
米芾曾经专门到黄州拜访过苏轼,此时也到了汴京,为太学博士。他是当之无愧的天才艺术家,不仅书法自出新意,绘画也信笔挥洒,这一点和苏轼颇为相似。此外,米芾的行为也比较另类,往往随性而至,随性而为。他时常身穿奇装异服,招摇过市。苏轼发明了子瞻帽,米芾则偏爱高筒帽,甚至将轿顶拆了也要头戴高高的帽子坐在其中。在汴京的这一时期,他和苏轼的交往更为亲密,尤其在书法和绘画方面的交流极为频繁,这对二人书画艺术的精进都有长足的益处。
而驸马王诜与苏轼的重逢,是在元祐元年正月。这两位因“乌台诗案”别离七年的故友,竟在汴京的宫殿门前不期而遇。王诜有着极高的艺术鉴赏力,非常痴迷于苏轼的书画。因与苏轼交好,他对苏轼的字画收藏甚丰,但他仍不满足,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将苏轼送给他人的书画也据为己有。
他听说张耒得到了苏轼《黄泥坂词》的原稿,便派人向张耒借阅。然而,因为王诜曾经将苏轼赠予米芾的《枯木竹石图》借去不还,有了前车之鉴,张耒说什么都不同意将手中的原稿借出去。最后,没有达成愿望的王诜便写信给苏轼,表达自己的渴求和抗议。苏轼看信后,大笑不止,便重新书写《黄泥坂词》送给王诜,由此可见王诜与苏轼的深厚情谊。
至于李公麟,则是苏轼这次回到汴京后新交的朋友。李公麟生于书香之家,好古博学,长于诗,尤以画著名,时推为“宋画中第一人”。现存于眉山三苏祠博物馆的《西园雅集图》,便是李公麟的画作,它见证了北宋文苑艺坛的一桩盛事:画面上十六个人,全是名噪当时的人物,他们在驸马王诜的豪华府第中雅集,或书,或画,或弹琴,或与美姬交谈。穿黄色道袍居中而坐的是苏轼,他正运笔写字,而在他身后,名流闲观,佳丽翘首。
这一时期,李公麟也为苏轼画了一幅写真画像。画中的苏轼,头戴乌帽,身着道服,手拿一根藤杖,斜坐在石头上,面容放松,神情疏朗。黄庭坚曾评价此画“极似子瞻醉时意态”,这幅画也流传至今,画中人物成为人们心目中的苏轼形象。
尽管苏轼名满天下,他对寒士依然有求必应,不吝指教,因而门生众多。在苏轼的门人弟子中,“苏门四学士”最为人津津乐道。这四位在北宋文坛上引人注目的杰出人物,分别是诗界翘楚黄庭坚、婉约派一代词宗秦观,以及擅长议论文章的晁补之、张耒。元祐初期,他们列入苏门已达十年之久,这时也先后汇聚于京师,供职于馆阁之中。
对于这四位晚辈,苏轼极为爱惜,更是不吝言辞地赞赏,使得四人得以顺利崭露头角。同时,擅长书、画、诗词的全才苏轼也没有将自己的喜好强加给他的门生,而是尊重每一个人的艺术风格。更为人称羡的是,苏轼倡导自由议论,苏门内部因此形成了坦诚相待和直言不讳的风气。
元祐二年(1087),秦观从蔡州进京参加制科考试,便专门到西城的苏府拜见苏轼。师徒二人久别重逢,非常欢喜,兴之所至,便聊起了秦观的新作《满庭芳?山抹微云》。当时,这首词一经写出,就受到文人墨客的追捧。苏轼也不例外,他称赞这首词意境清幽,并调侃地称秦观为“山抹微云君”。不过,对于词中描写的男女之情,苏轼认为未能脱离柳永词作的艳丽之风,因而直接指出道:“想不到你竟开始学习柳七(柳永)作词。”对此,秦观很不服气,他认为自己的词作清丽纯净,与柳永的香软之词相比还是有很大的不同,便当即辩解道:“我虽然学无所成,但也不至于到那种地步。”
事实上,无论是秦观,还是柳永,皆是婉约派的代表人物,都对慢词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尤其是柳永,他对宋词进行了全面革新,也是两宋词坛上创作词调最多的词人。只是由于时代的局限性,当时文人对常年混迹于青楼酒馆的柳永颇有微词,由此“恨屋及乌”,对其创作的直白描写男女之情的“艳丽之词”进而也产生排斥之情。
幸好,尽管当时的风尚轻视柳永之辈的“俚词俗语”,但苏轼和弟子之间坦诚交流的风气却一直未变。婉约派的秦观与豪放派的苏轼,虽然在词风上大不相同,却一直在词的创作上相互交流和探讨,甚至相互影响,他们都是影响深远的宋词大家。
苏轼和黄庭坚之间,也是如此。他们既相互尊重,也相互批评。黄庭坚的诗作,以追求“不俗”为宗旨,作品的品格高雅,但也因此导致主旨单一。苏轼曾说:“黄鲁直诗文,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高绝,盘餐尽废;然不可多食,多食则发风动气。”对此,黄庭坚也“礼尚往来”,坦言苏轼“文章妙一世,而诗句不逮古人”,又说苏轼肆意挥洒的文章“未知句法”。
而在书法方面,苏轼与黄庭坚也都为大家,不过,两人在书法风格上大为不同。苏轼擅长行书、楷书,他曾经遍学晋、唐、五代的各位名家之长,再将李邕、颜真卿等前代名家的风格融会贯通后,自成一家。他曾自称“我书造意本无法”,又号称“自出新意,不践古人”。至于黄庭坚,则擅长行书、草书,楷书也独树一帜,笔法抑扬顿挫,新意十足。
一次,苏轼与黄庭坚交流书法技艺,苏轼评价黄庭坚的书法道:“鲁直近日所作字书,虽清新劲拔,但用笔过于瘦弱,就像树上挂着的蛇一样。”对于这样的评价,黄庭坚内心非常认可,他认为苏轼一针见血地道出了自己的笔法缺点,但他嘴上依然不服输地说道:“先生的字,我固然不敢随便加以评论,但有些地方觉得太局促,写得太过扁平,像石头下面压着的蛤蟆。”苏轼听后,与黄庭坚相视大笑。
他们便是这样,在幽默中道出对方的不足,在切磋中相互提升,后人也将两人与米芾、蔡襄并称为“宋四家”。尽管如此,黄庭坚始终以师傅之礼尊敬苏轼。待他到了晚年,他还将苏轼的画像悬挂在宅院厅堂的中央位置,每日都恭敬上香。
总之,苏门的组合是以共同的文化志趣和生活理想为核心,因此纯粹而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