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牛,司马牛!(1 / 1)

苏东坡传 刘小川 1810 字 1个月前

元丰八年(1085)三月五日,神宗皇帝在福宁殿忧郁而逝,享年三十七岁。宋神宗驾崩时,小皇帝宋哲宗只有九岁,于是高太后摄政,改年号为元祐,这显示出对仁宗嘉祐时代的强烈向往。

高太后发起“元祐更化”,找谁来辅佐呢?她将目光投向了洛阳。

洛阳的“独乐园”,一位老者埋头写巨著,转眼已是十五年。他就是司马光,王安石的老政敌。关于独乐园,宋人笔记多有描述,因为它既是史学中心,又是隐形的政治枢纽,各类政要连年穿梭。

独乐园的主人司马光,字君实,人称温公。他是公正而温和的大人物,像王安石一样不恋女色,平时有点儿不苟言笑,但并不呆板。关于司马光,当时有个广为流传的幽默故事。时值上元节,司马光的夫人想到街上看灯,临走时跟他打了个招呼。他说:“家里不是有灯吗?”夫人笑道:“街上人多热闹,名为看灯,实为看人嘛。”司马光眼皮子一翻,说道:“莫非老夫是鬼呀?”夫人顿时乐了,出门后跟其他妇人调侃,这个故事很快传遍了洛阳。

司马光生活十分节俭,冬天不生炭火,访客便比其他季节大为减少。他不知其中缘由,还暗自纳闷为何一到冬天,家里就清冷了。他舍不得多点一根蜡烛,皇帝御赐的能烛照十丈之外的“金莲烛”,在他家里是摆设。可是仆人上街卖马,他却叮嘱道:“告诉那买家,马有肺病。”由此可见,司马光节俭而不抠门,俭朴而胸怀宽大。他以身示范,带动了享乐成风的官僚阶层学会节流。

在个人修养和文化学识方面,司马光与王安石颇为相似,但在政见上,二人却天差地别,王安石主张开源,司马光主张节流,两人因而渐行渐远。司马光和王安石因政见不同,在一些问题上总是进行激烈地争辩,甚至在皇帝主持的议政会议上也毫不相让。这让神宗非常矛盾,他其实希望这两位有治国韬略的大臣都能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但两人的矛盾却因新法的推动越来越大。

熙宁四年(1071)四月九日,保守派大臣范镇因直言王安石的变法“用残民之术”,被罢免官职。对此,司马光十分愤怒,上书为范镇鸣不平,并自请退居洛阳。此后,他绝口不论政事,在洛阳潜心编撰《通鉴》。这一历程,长达十五年。元丰七年(1084),六十五岁的司马光终于完成了《通鉴》,并呈给神宗皇帝。神宗翻阅此书,非常重视,赐书名《资治通鉴》,并亲为写序。朝政氛围在此时似有缓和,却不想,神宗皇帝于第二年便病死了。

神宗一去,高太后垂帘听政,首先向司马光征询治国方略,并着手废除新法 , 启用反对变法的大臣。她先是下诏,令司马光知陈州,不久又授门下侍郎(即副宰相)。司马光到任后,向高太后进言,把因反对新法而被贬的文彦博、范纯仁、李常、苏轼、苏辙等人招回朝中任职。

司马光组内阁,上表推荐人才,苏轼赫然在册。另一个宰辅大臣吕公著,也向高太后推荐苏轼。高太后顿时喜上眉梢。喜从何来?原来,她一向对苏轼青眼有加,只是碍于神宗,不便插手朝政。此时她当政,正在考虑用什么方式起用苏轼,却接到两个重臣不约而同的推荐,她不高兴谁高兴呢?如果她夹带了一点私心,不便立刻重用苏轼,那么司马光、吕公著的荐表,便来得正是时候。

很快,高太后下旨,任命苏轼知登州(山东蓬莱)军事州,掌军政大权。苏轼领旨谢恩,但在给朋友的书信中反应却很平淡,说:“一夫进退何足道。”重新步入官场,他又得调整心态,撇下刚买的阳羡之田,将田园里的苏东坡隐藏起来,而让“屡犯世患”的苏轼再度登场。

前路未知,却总得上路。极为短暂的安定之后,苏轼举家向登州出发。然而,走了三个月,登州任上仅五天,新的任命复至:升苏轼为礼部郎中。全家人刚在登州安顿下来,又要起程了。

不过苏轼动作快,五天干了两件大事:一是请求朝廷变更当地的军事部署,二是免除食盐专卖。后者源于他的一贯主张,即让民间实现一定程度上的贸易自由。盐、铁、酒、茶的专卖他都反对,而且走到哪儿都是如此态度,手中无权就挥动诗笔。他终极的政治理想不仅是强国,而且要富民。

办理完政务交接,苏轼也利用回京之前的有限的闲暇时光,到海边看了海市蜃楼,写下长诗《登州海市》。

元丰八年(1085)十二月上旬,苏轼顺利抵达汴京,在众人的观望中就任礼部郎中,但在朝仅半月,又被迁为中书省的起居舍人。起居舍人与礼部郎中都是从六品官职,但起居舍人在当时却是非常重要的职位。元丰改制以后,起居舍人是与门下省的起居郎并列的官职,合称左右史,负责记录皇帝言行,并参与朝廷所有大小政务。

苏轼担任起居舍人不到三个月,又有一道诏令下达:任命苏轼为中书舍人,且无须考试,直接就任。半年后,即元祐元年(1086)九月,苏轼再升翰林学士知制诰,负责起草圣旨的工作,官服三品,位在六部尚书之上。升迁如此之快,苏轼有些晕头转向,百官也为之瞩目,议论纷纷。

中唐及北宋的翰林院,均被视为储备宰辅之地。而宋仁宗二十多年前就盛赞苏轼具备宰相的才能,再加上当朝宰相司马光年迈,身体又不好,一旦退下,刚五十岁就身居翰林院要职的苏轼似乎是补缺的最好人选……

这些议论,其实对苏轼不利。还朝不到一年,他便成为舆论的焦点和关注的中心,于是拆台的小人应运而生,他们站到苏轼的对立面,百般与他纠缠。苏轼回汴京三年多,避小人如避苍蝇。然而苍蝇一直盯着他,围着他嗡嗡直叫,只等伺机出动。

好在司马光主政,始终朝着“贤人政治”的方向努力,他德高望重,庶几能够控制局面。在朝廷的大政方针上,高太后支持他恢复仁宗朝的旧制,毕竟仁宗在位四十一年,治理国家有一整套成功的经验。司马光勤勤恳恳,几至呕心沥血,豁出老命要让国家走上正轨。不过他犯了一个走极端的毛病:尽废熙宁新法。他外表温和,内心却与王安石一样固执。

王安石的新法实施近二十年,有些法令明显失败了,却也不乏成功的例子,比如方田法、免役法,给百姓和国家带来了较大的利益。然而,司马光不考虑新法的可取之处,一概废弃,这极大地损害了朝廷法度的连续性,也不利于官员团结。在江宁的王安石,听说新法几乎全被废除,病情加重,于元祐元年四月病逝。而朝廷各部门中的变法派人物,则决定联手反抗。尤其是掌管枢密院的章惇跟司马光正面为敌,毫不示弱。

这个章惇也是北宋一大怪才,行事有时像魔鬼,有时又像英雄。他敢于言事,甚至当着太后的面与司马光唇枪舌剑。司马光称免役法有五害,章惇则上书几千言,力加驳斥,不给司马光一点儿面子。二人闹到太后的御座前,章惇竟然咆哮道:“它日安能奉陪吃剑!”他长得像金刚,咆哮有如狮子吼,当年在商州,连猛兽都怕他。他剑术相当精湛,但在这里却不是要陪司马光“吃剑”,而是要决斗。面对章惇的挑衅,司马光面色凝重,却不予理会。这位目光能穿越千年的历史高人,其为官之道,哪里在章惇之下。

司马光与章惇针锋相对,其实是保守派和变法派的政见之争,朝廷各派官员也纷纷站队。面对此种局势,苏轼左右为难。苏轼与章惇是同年进士,在凤翔曾有过愉快的交游。在“乌台诗案”中,章惇在重要关头呵斥宰相王珪,避免此案牵连苏轼全家。对此恩情,苏轼一直铭记在心。但在政见上,苏轼又属于司马光的保守派阵营。现在的局面,他十分为难。宰相府和枢密院,他只能两边走动,试图缓解文官首脑与军事首脑之间的矛盾。

更麻烦的是,苏轼和司马光的政见也不相合,他不同意司马光尽废熙宁新法的做法。原则之争,苏轼毫不让步。当年反对王安石,他位卑职小,已经跳得很厉害,眼下他位高权重,把司马光弄得非常头疼。两人议事常常不合,司马光看苏轼渐渐有些不顺眼了,“始有废公意”。

除了政见之争,苏轼的性格也令司马光不愉快。大臣们聚集的场合,一般都听首脑讲话,苏轼却要高调地争取发言机会,总是说:“温公不能让我等说几句吗?”司马光点头同意,然而,在苏轼当仁不让地讲起来后,司马光却慢慢朝屏风后或花园中走去。面对这种难堪,苏轼回家之后,犹自气呼呼的,半夜还在嘀咕:“司马牛,司马牛!”

司马光执政一年,由于劳累过度,死在了办公桌上。高太后大恸。雄心勃勃的“元祐更化”、大力推行的“贤人政治”失掉了肱股之臣。她再有能耐,没有司马光的辅佐,要镇住派系林立的政局,也力不从心。

荆公王安石、温公司马光都是说一不二的铁腕人物,而封建政权的格局,要么需要英明皇帝,要么需要铁腕大臣,否则就镇不住朝堂,管不了百官。司马光去世,高太后痛哭,她哭的正是这一点。有学者称高太后为“女中尧舜”,但她有尧舜之心,却无尧舜之力。

司马光去世后,高太后也曾考虑过让苏轼当宰相。高太后是苏轼诗文的忠实读者,苏轼每有新词,她必吟诵再三,安排宫中乐人演唱。事实上,这也是几十年来大宋皇室的一个传统,后来又传到了徽宗、高宗和孝宗。宋孝宗视苏轼为隔代知己,精读了苏轼卷帙浩繁的全集。

然而,无论苏轼的诗词如何受到高太后的赏识,政治讲究“势”,时殊势易,苏轼备受小人的围攻,“谤书盈箧”,“一年之内四遭口语”,高太后不得不顺势而为,终究没有孤注一掷地启用苏轼为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