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十年宦游,何以为家(1 / 1)

苏东坡传 刘小川 2344 字 1个月前

苏轼接到神宗的诏令后,百感交集。这倒并不是因为神宗将他从黄州迁到了汝州,而是因为神宗在诏令中说:“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才实难,不忍终弃。”短短一句话,极大地触动了苏轼。

作为一位渴望建功立业的正直士大夫和忠君爱国的知识分子,历经五年的贬谪生涯,皇帝突然对他表现出眷顾和珍惜之情,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寒冬中的一种温暖。在“乌台诗案”中受到的冤屈,这五年贬官黄州的委屈,终于有了喷涌的出口。

想到要骤然告别黄州的一切,苏轼心中十分不舍。临皋亭涛声依旧,五十亩东坡麦苗青青,雪堂的离别酒喝了一波又一波,送别的人却依然络绎不绝。“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当年在镇江金山写下的诗句,宿命般地描绘出他的命运轨迹。身在仕途,就是马不停蹄,这州三年那州两年的,有时候途中走数月,到任只几十天又调走了。于是有了“宦游”这类词汇,而苏轼一生宦游四十余年,足迹遍布万里江山。

元丰七年(1084)春,苏轼起程前往汝州,陈慥一直送他到九江。这位侠肝义胆的眉山青神县汉子,曾七次从他居住的歧亭到黄州看望苏轼,每次往返几百里。他和苏轼趣味相投,都是古道热肠之人。还有眉山人巢谷,也是一位值得浓墨重写的义士,他行事很神秘,在苏轼倒霉的时候总会现身,陪伴在苏轼身边,而苏轼得意了,他又飘然而去。

这次苏轼赴汝州,巢谷提前数日不辞而别,却交给苏轼一个祖传的药方“圣散子”,叮嘱说:“千万不可示人,但关键时刻可以一用。”苏轼当时并未十分在意,他这些年收集的药方很多。然而,几年后在杭州,这“圣散子”救活了成千上万的疫病患者。苏轼万分感激巢谷,却不知巢谷身在何处。

苏轼到达江西九江的地界之内,陈慥返回,和尚参寥前来迎接,陪他畅游庐山。他们在山中盘桓两日,心神极为放松。不过,因急着去筠州看望弟弟,苏轼并未多作停留,便匆匆下山了。

自元丰三年(1080)在黄州分别后,苏轼与苏辙已近五年未见了。尽管苏辙的女婿王适、文逸民等经常往返黄州和筠州,传达两人的消息和书信,但苏轼依然十分渴望见到弟弟。他觉得作为兄长,自己拖累弟弟太多了。苏辙有三个儿子、七个女儿(其中两个女儿夭折),经济负担一向很重,而在“乌台诗案”中因力保兄长,他被贬官筠州,俸禄大减,生活更加艰难。此外,苏辙在筠州面临的不只是经济上的困难,还有同僚的打击。特别是筠州知州汪国镇告老还乡之后,同僚中便有人明目张胆地排挤苏辙。苏轼听说后,十分难受,却又无能为力,心中难免觉得悲哀。

前行中想到这些,苏轼愈发迫切地想要见到弟弟,他一路风餐露宿,马不停蹄地赶往筠州。苏辙早已收到消息,听闻兄长要来筠州相会,心中充满了期盼。他一边坚守着那卑微而繁杂的监酒职责,一边计算着日子。有一天,他和两位禅师对谈时,觉得兄长当天可能会到,便偕同禅师,以及儿子苏适、苏迟、苏远等,出城二十多里,在城郊的建山寺迎接。等候不久,苏轼果然到了,依旧是笑容满面,未改乐观爽朗的心性。

两兄弟见面,分外开心。他们把酒论诗,对床夜语,共诉人生感慨。虽然仕途坎坷,处境艰难,但他们依然情绪高昂,互相勉励和劝慰。这一次,苏轼在筠州停留了七八天,最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苏轼从筠州返回九江时,由儿子苏迈带领的家人尚未到达。此时,佛印禅师恰好在庐山,他派人捎信给苏轼,邀他同游庐山。佛印禅师与苏轼神交已久,苏轼在黄州时,佛印就曾派人问候,苏轼则送了一块外形奇特的石头给佛印作为礼物,两人自此结下深厚友谊。这次能够见面,苏轼十分激动,当即就与参寥重上庐山。

他们同游黄龙峰,在山中的温泉水中凝神浸泡。当参寥与佛印交流佛法之时,苏轼则信步游览了白鹤观、白云庵、东林寺、西林寺等。几天的游览,庐山对他来说,不再陌生,但是他却依然不能窥见庐山全貌,从不同角度观看,庐山呈现了不同的面貌。苏轼有感于此,临下山之前,在西林寺的壁上题诗一首: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首《题西林壁》为哲理诗之绝唱,并将哲理蕴含在对庐山变化多姿的面貌的描绘之中:横看庐山,崇山峻岭连绵不绝。侧看庐山,则峰峦起伏,奇峰突起。从远处和近处看,所看到的庐山气势又不相同。在苏轼看来,之所以从不同的方位看庐山会有不同的印象,在于“身在此山中”,而没有跳出此山进行全局观览。苏轼看山峰,却看见了人世。寥寥数语,说尽多少事。

从庐山下来,已是五月中旬。此时苏轼的长子苏迈,时年二十五岁,不久前被任命为德兴县尉。于是,一家人决定从九江乘船绕道湖口,送苏迈赴任。至于参寥,他决定在庐山留住一些日子,便与苏轼就此分别。

苏轼全家一路前行,路过湖口,苏轼顺道和儿子苏迈一起前往著名的石钟山游览。关于石钟山,郦道元在《水经注》中曾提到石钟山得名是因为水和石头互相拍打,发出的声音很像钟声。但是,对这种说法,苏轼较为怀疑。因为按照常识,即使是把钟磬放在水中,也不能发出声音,更何况是石头呢?

为了一探究竟,苏轼特地和苏迈坐着小船到断壁下面,希望在这里找到答案。夜深人静,石钟山的氛围煞是恐怖。千尺之高的巨石如猛兽一般立着,而老鹰和鹳鹤在山谷之间发出巨大的叫声。尽管环境阴森可怖,苏轼却不虚此行,他的确听到了从水上发出的巨大声响,声音洪亮,如同敲钟击鼓。苏轼仔细观察,发现山下都是石穴和缝隙,即使是细微的水波涌进里面,也会发出这种声音。终于弄清了石钟山的命名来由,苏轼倍感开心,同时心中也有诸多感触,他情不自禁地发出喟叹:“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

根据这次经历,苏轼写下了著名的《石钟山记》。这篇文章通过对石钟山得名由来的探究,说明要认识事物的真相,必须认真调查,切忌主观臆断。苏轼的这种人生感悟,不是无病呻吟,而是他根据自己的经历得出的道理。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生都在不停思索,也在不断收获。

从石钟山回来后,苏迈便在湖口与全家分别,前往德兴县赴任。随后,苏轼携全家经池州、芜湖、当涂等地,于六月底到达金陵。

金陵的王安石正苍凉着,变法大业未竟,又备受吕惠卿等小人的背叛和折磨,年仅三十二岁的儿子王雱也忽然病逝。这对他来说,都是巨大的打击。他绝望之下,辞官回到金陵,隐居于东门外的“半山园”。此时,他的生活依然和年轻时一样简朴,平日常骑一头驴子四处游玩,口中不停地念叨着谁也听不清的言语。也许是念叨受苦受难的天下苍生吧,也许是为他的变法失误深自忏悔。

听说苏轼要来金陵,并将择日前来拜访自己,王安石感慨万千。抛开这些年的不同政见,他其实非常欣赏苏轼的才华。所以,即使苏轼不断抨击新法,他在当政时期依然没有迫害苏轼,更是在“乌台诗案”中主动上书营救苏轼。而当苏轼贬官黄州期间,他也一直默默地关心着苏轼。

这一次,王安石更是亲自到江边相迎,拄杖眺望。苏轼登岸施礼,说:“轼今日野服拜见大丞相!”王安石执苏轼的手笑道:“礼数是为我辈而设的吗?”二人大笑,一句话胜过千言,泯去旧日的恩恩怨怨。

在金陵期间,王安石与苏轼携手相游,促膝交谈而不知疲倦。关于历史、文学、国事、家事,两人虽然时有争论,友情却暗暗增长,并且迅速走到阳光下。王安石迫切地希望苏轼在金陵留下,比邻而居。苏轼感动了,欣然应允,但辗转几处买田,皆不如意,只好辞别荆公。

临行之前,苏轼专门到半山园与王安石辞别。此时的王安石,已过花甲之年,身体孱弱。面对分别,他十分伤心,望着苏轼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王安石的这句话,对苏轼是极高的评价。因为从历史的高度认识到苏轼的价值,王安石是第一人。欧阳修对苏轼的评价更多在于文学,而在王安石眼中,苏轼是政治奇人、文化伟人和历史巨人。

然而,苏轼造访金陵,继而向仪征的途中却发生了一桩惨事:其未满周岁的小儿子苏遁身染恶疾,夭折于舟中。天降横祸于苏家,二十二岁的王朝云悲痛欲绝,苏轼也写诗哀叹:

吾年四十九,羁旅失幼子。幼子真吾儿,眉角生已似……我泪犹可拭,日远当日忘。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故衣尚悬架,涨乳已流床。感此欲忘生,一卧终日僵……

也许是丧子之痛的影响,也许是黄州诗意生活的惯性**,苏轼萌生了买田隐居的念头。这念头一动,立刻招来八方吁请,范镇请他去许昌,王巩请他去扬州,张方平请他去南都……古人讲究千金买宅,万金择邻,有苏轼这样的人做邻居,真是一种幸福。苏轼分身乏术,十分为难。

正在这时,老朋友蒋之奇力邀他去常州。苏轼恰好顺路,便去了常州。他周游几日,非常喜欢这里,便在常州属地阳羡(今江苏宜兴)的一座山中买下了一块可年供八百石谷子的田地。有了这块地,一家十几口的生活便不成问题了。于是,他两次上《乞常州居住状》,恳请朝廷批准他在常州安家。过了数月,朝廷终于准了他的请求。

隐居的愿望即将成为现实,苏轼的欣喜溢于言表,写下了书法兼随笔名作《楚颂帖》。他在此文中自表心意:“吾性好种植,能手自接果木,尤好栽橘。阳羡在洞庭上,柑橘栽至易得,当买一小园,种柑橘三百本。屈原作橘颂,吾园若成,当作一亭,名之曰楚颂。”

苏轼性好种植,始于当年回眉山老家丁忧,那时他手栽了三万棵青松。今日眉山市东坡区土地乡的苏家陵园,犹见千亩松林。夏秋风大时,“短松冈”松涛阵阵。

苏轼不仅熟悉农事,且能嫁接果木,他在田地里忙碌时,无论穿戴还是身姿,与农夫无异。然而,苏轼却不是寻常农夫。他是大诗人,是享有俸禄的官吏,是名满天下的苏学士,这样的身份却能熟谙农事,在土地上耕耘,他与土地就构成了一种新关系,超越了寻常意义上的农夫与土地的关系。他既是耕种者,又是这种生活方式的赞美者,也是乡村风物的欣赏者。他既能贴近土地,又能与之保持必要的审美距离,而正是这种审美间距,反倒使他比一般农夫更能够深入土地,浑身散发出泥土的芳香。

陶渊明归隐田园,喝酒写诗,贫穷而逍遥,确立了一种文化品格。苏轼追慕陶渊明由来已久,他选择常州为栖居之地,在阳羡买田正是这种精神的体现。当然,苏轼的日子会比陶渊明好一些,他毕竟还是官府中人,拿着俸禄。年近五十的人了,他确实想安定下来,过他想过的生活。如果这一愿望得以实现,那么,他的余年或许称得上幸福。

不过,苏轼却是矛盾的。他一方面对田园生活满怀希冀,另一方面又与政治藕断丝连。换句话说,苏轼虽然追慕陶渊明,但两人的心境毕竟不同。我们无意因此而责备苏轼,说他的田园梦并不纯粹。牵挂政治并不是一件坏事,在仕途上起点颇高的苏轼为此所做的心理斗争大大多于陶渊明。政治牵扯苏轼的神经,田园引导苏轼的梦想,两者像是钟摆的两端,苏轼在其间摇来**去,最终停在哪一端,其实是一种偶然。可以预设的是:苏轼无论停在哪一端,都会对另一端耿耿于怀,挥之不去。

关于阳羡买田,苏轼另有一赋《菩萨蛮》描写此事:

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来往一虚舟,聊随物外游。

有书仍懒著,水调歌归去。筋力不辞诗,要须风雨时。

阳羡的溪山美,朋友也多,与杭州、扬州、金陵等地的朋友往来也方便。同时,活动半径大,日常韵味足,具有相当完整的“生活世界”。它对苏轼的吸引是不言而喻的。有人认为这其中另有一层意思,即为王朝云考虑:家庭生活安定了,不复舟车劳顿忽东忽西,她或许能再生一个孩子,重新做母亲。

苏轼为自己,也为家人勾勒了未来生活的图景。然而,此时朝廷却生出大变故,刮起了新的旋风。苏轼在常州忙着规划诗意栖居,这旋风移动速度奇快,很快就刮到他头上了,刮得他离地三尺随气流飘**,手中的规划图不知飞向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