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唱不尽的歌(1 / 1)

苏东坡传 刘小川 1366 字 1个月前

元丰六年(1083)的春夏之间,苏轼这位坡仙生病了。他得了眼疾和痔疮,两个月不能出门,于是有传言称苏轼已仙逝。谣言越传越像真的,而且传出了千里之遥。居许昌的范镇听到了,立刻放声大哭;神宗皇帝也吃不下饭,连连叹息:“才难,才难!”

但被传“死亡”的苏轼却依然自在悠闲,病情稍见好转就出门去了。有一天,他骑马外出彻夜不归,家人、朋友四处寻找,也未见踪影。原来他和衣睡在一座桥上,桥柱赫然有新词《西江月》: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苏轼在自序中云:“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

当时夜色深沉,不胜酒力的苏轼醉倒在桥边,斜卧在绿杨桥上进入了梦乡。清风明月,苏轼沉浸在物我两忘、超然物外的境界。不知道行人碰见他,会做何感想?多半在诧异中蹑手蹑脚,绕开他颀长的身躯。天亮了,布谷鸟唤醒他。他从月夜里的人间仙境醒来,又回到现实的生活……

苏轼的雪堂之中,汇聚了不少友人。不仅有道士杨世昌,还有琴师崔闲、高僧参寥、逃犯巢谷、朝廷重臣景繁等。他们来到黄州,或是长久居住,或是短暂停留,与苏轼建立了极深的交情。

在这些到访的友人中,不得不提到王巩。

王巩在“乌台诗案”中受苏轼牵连最深,被贬到荒远的岭南,但他始终与苏轼保持书信往来。

元丰六年十月,王巩遇赦北归,特意到黄州与苏轼相见。近四年的时光未见,两人回忆旧事,感慨颇多。但苏轼也惊奇地发现,多年生活在荒凉之地的王巩竟比之前更加容光焕发。他有些不解,询问其中缘由。王巩但笑不语,只是叫出侍妾柔奴献歌。

柔奴原本是王巩家里的歌女,王巩被贬宾州(今广西宾阳)时,家眷都留在岳父张方平家里,家奴歌女也纷纷散去,唯有柔奴毅然决然地陪在王巩左右。这三年多的时间里,王巩在宾州访古问道,柔奴则以歌声相伴,以轻语相慰。正是在柔奴的陪伴下,王巩的贬谪生活才没有那么寂寞。对此,苏轼询问柔奴道:“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奴回道:“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没想到柔弱女子竟能脱口说出如此豁达之语,苏轼大为赞赏,立刻填了一首《定风波》: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首词以明洁流畅、细腻柔婉的语言,刻画了柔奴的才艺与品格。柔奴多才多艺,能自作歌曲,且歌声轻妙,有风起雪飞的境界,即使是炎热的夏日也变得清凉了。当然,最令人感到敬佩的是柔奴的美好情操和高洁人品。在岭南艰苦的生活中,她依然甘之如饴,淡然豁达。这首词的风格,柔中带刚,空灵清旷,它在歌颂柔奴随缘自适的同时,也寄寓着苏轼自己的人生态度。

在黄州生活日久,苏轼对人生的思考愈发成熟。他感念自己的清闲和壮志难酬,同时又能积极地排遣,怀有旷达乐观的生活哲学,不断地从生活中发现美,享受美。

一天深夜,苏轼睡前发现月夜很美,便到承天寺寻找友人张怀民,恰巧张怀民也未入睡,于是他们散步赏月,观竹柏之姿,十分惬意。对于这个生活片段,苏轼随手写成《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二人者耳!

这篇不到一百字的笔记小品,随手而记,却成为千古奇文。苏轼不愧是一代文豪,全文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耐人寻味。漫步庭中的“闲人”,清淡的月色,空明如水面的平地,斑驳的树影,一切都令人回味无穷。苏轼在文中体现的情感,既寂寞,又自得,他闲而自适,闲得心旷神怡。

苏轼贬谪黄州,将生活过得丰富多彩,然而,朝廷此时的情况却风起云涌。到元丰六年,变法运动已经持续十四年了。在这漫长的时间里,神宗皇帝殚精竭虑,但大宋中兴的局面却始终难以实现。尤其是熙宁九年(1076)十月,变法派的领导者王安石辞去宰相之位,远离朝廷中心之后,神宗更感举步维艰。他环顾四周,发现身边留下来的多是无能之辈,这让他十分痛心。

神宗是一位有为君主,但其身在高位,免不了驾驭帝王之术。他任用贤能,重视人才,但同时喜好多方权衡,在政策实施中又固执己见,正直有主见的官员往往与他难以长久相处。长此以往,他身边留下的多是唯唯诺诺之辈。比如宰相王珪,在太平之世可掌辅佐之事,但在变革时期,却不能起提纲挈领的作用,更无法管控政局。

变法多年,大宋朝廷面临的内忧外困的局面未有大的改善,神宗的心里也充满了矛盾和痛苦。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不免想到因反对变法而被外放的贤能,包括司马光、苏轼、范纯仁、李常等人。尤其是苏轼,神宗很是看重,几年里多次想要起用。然而,因王珪、李定等人极力阻止,神宗只能放弃。

在北宋政坛,王珪是个史家公认的小人,这倒不全是因为他在“乌台诗案”中屡次向苏轼下毒手。他以见风使舵出名,巴结之术炉火纯青。

熙宁年间,王安石当政,他甚至巴结起王安石胡须上的虱子。虱子爬来爬去,神宗也看见了,但没说话。倒是王安石自己察觉了,伸手捉住它,正欲按惯例掐死,王珪忙道:“荆公且慢,这是一只不同寻常的虱子!”

王安石感到奇怪,问道:“何以见得虱子不寻常?”

王珪摇着圆头说:“曾经御览,屡游相须。”

这是一则著名笑话,一直被士大夫当作笑柄,但王珪却不以为意。

王珪不仅喜好溜须拍马,培植党羽也很有一套,有时皇帝都奈何不了他。元丰五年,神宗想让苏轼修国史;元丰六年,神宗想任命苏轼为江宁知州,都被王珪以种种理由拦下。再加上当时朝廷正向北辽用兵,这事就搁下了。

神宗未能如愿起用苏轼,但他却做了一件高明的事情。元丰七年(1084)正月的一天,他突然动用不轻易使用的“皇帝手札”,不与执政商量,直接下令授苏轼汝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

对苏轼的处置,在职位上没有任何变化,苏轼依然还是有官无职、不得处理公事的闲散人员。微妙之处是在任地方面。汝州,治所在今天的河南临汝,距离北宋的都城汴京不到两百公里,这里不仅比黄州更为繁华,而且消息更为通达。另外,皇帝亲手下诏,量移被逐之臣,也明确向众人昭示了他对苏轼的欣赏。神宗此举,意义非凡。

对于朝廷的风云变幻和神宗的心思,远在黄州的苏轼此时全然不知。诏令到来的前两天,他还和朋友一起前往位于定慧院东面的何氏私人花圃,在那儿饮酒赏花。离开的时候,他还向何家要了一些橘树,打算移种到雪堂西面。他哪里会想到,诏令已然在路上,他就要离开温暖的雪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