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钟爱山川风物,喜欢游览古迹,但黄州地处偏僻,称得上人文胜景的地方实在少得可怜。唯有赤壁矶,深受苏轼喜爱。
赤壁矶位于黄州西北的长江之滨,是赤壁山的前沿部位,通体为红褐色的岩石,在古时直插江底,形成矶头。因其状如鼻梁,称“赤鼻矶”;又因崖石屹立如壁,也称“赤壁矶”。
赤壁矶风景壮丽,江面开阔,碧水与赤崖相映成趣。而赤壁之上,有栖霞楼、竹楼等建筑,更加方便游人休憩游乐,观赏江景。苏轼经常到赤壁矶游玩,或泛舟江中,或登楼远眺。
有一次,苏轼来到赤壁矶,站在矶头,眺望江面。大江之水,滚滚不断向东流去。四面乱石堆积,两岸悬崖如壁,惊涛骇浪,猛烈地拍打着江岸,卷起的浪花仿佛冬日里的千堆雪。此种景象,甚是壮观,苏轼联想起三国时期孙刘联军大破曹军的赤壁之战,感触良多,写下了《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实际上,当年的赤壁之战与此地并无关系,真正的赤壁古战场并不在黄州。然而,尽管此地只是地名巧合,苏轼对英雄的感怀却是那样真切。
在这场赤壁之中,曹操亲自率领军队二十余万人,南下进攻东吴。东吴的主帅周瑜则率领孙刘联军五万人,火烧赤壁,大破曹军。此时周瑜年仅三十三岁,英姿雄健,风度翩翩,面对强敌,他从容潇洒,在说笑闲谈之间就将曹军数万只战船烧成灰烬。而在这场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役中,除了周瑜,还有诸多英雄人物,如诸葛亮、刘备、曹操、孙权等人,都是当世之豪杰。
苏轼心中饱含怀古豪情,对英雄人物充满敬意。再联想到他自己,功业未就,未老先衰,鬓发斑白。可是曾经,他也是像周郎那样英姿勃发、笑傲人世的青年才俊,如今却只能在江边凭吊古迹。不过即使是周郎,最终也淹没在历史长河之中。或许,人生本就如同一场朦胧的梦,只有奔流不息的江水、亘古不变的明月才是永恒的存在。想到这儿,他举杯祝月,安然享受无边夜景。
这首词,是豪放词的代表作之一,充满波澜壮阔的历史感。全词借古抒怀,雄浑苍凉,通过月夜的壮美景色,以及风流人物的气度和功业,曲折地表达了苏轼自己功业未就的忧愤之情,同时也表现出苏轼雄厚的历史感和旷达的人生心境。这首词境界宏阔,将写景、咏史、抒情融为一体,被誉为“千古绝唱”。
元丰五年(1082)七月十六日,苏轼又一次到赤壁游玩,这次有杨世昌等友人一起前往。杨世昌是个道士,常年游历各地。他多才多艺,在绘画、乐器方面均有成就,还通晓天文、历算和星象,又懂得酿酒、炼丹等。他到黄州看望苏轼,索性在苏轼的雪堂里住了下来,直到第二年才离去。
他们同游赤壁,喝酒,诵诗,吹箫。夏末初秋的夜晚,风清月白,水波不兴,一行人**舟水上,煞是惬意。于此良辰美景之际,苏轼的思想和感悟也如脱缰之骏马,自由自在地穿行于天地万物与时空之中。
茫茫大江之上,一轮明月照着苏轼的沉思,名篇《前赤壁赋》由此诞生。苏轼以充满诗意的笔调,记录了这一夜的漫游场景: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明月从东山升起,在斗宿与牛宿之间徘徊。白茫茫的雾气横贯江面,水光连着天际。苏轼和友人驾着一叶小舟,在苍茫的水面上随意漂浮,像乘风凌空而行,又像离开尘世飘飞而起,仿佛进入了飘逸的仙境。
画面如此动人,沉思又指向何处?苏轼在文中给出了回答: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轼觉得自己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样,短暂地寄生在广阔的天地之间,又像沧海中的一粒粟米那样渺小。他哀叹人生短暂,羡慕没有穷尽的滚滚长江。从内心深处,他想要和仙人携手遨游,与明月相拥,永存世间。然而,他知道永生终究不能实现,所以,只能将这种遗憾化作箫音,寄托在秋风之中。
这里,庄子浮出水面了。古代文人的思考一般都会碰上老庄。老庄玄奥,苏轼的思考却紧贴自然与人事。他探讨《易经》的学术著作《易传》也是“切于人事”。他不是哲学家,却是思想者。他对生活、历史、自然充满了哲思,这种哲思是洞见式的,点点滴滴的,既有宏观的把握,又有微观的进入。而他出色的汉语表达,也让思绪显得清晰、优美: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在苏轼看来,天地之间,万物各有其主,若不是自己的,即使一分一毫也不去占有。至于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则取之无禁,听到便成了美妙的声音,进入眼帘便是优美的景色。这是造物主赐给人类的没有穷尽的宝藏,无论是谁,都可以享受。
齐万物,等生死,同荣辱,共忧乐……苏轼与庄子相隔千年而互为知音。哲人迈向虚无的身形何其潇洒。在苏轼看来,虚无涵盖一切,包括积极进取。这里有一种宇宙式的乐观主义,容积无限大。今之学人动不动就斥为消极,更在于他们无力洞察虚无,而是把思想视为现成在手的东西,摆出一劳永逸的权威性,今天敲敲这个,明天打打那个,结果生活中苦苦追问的思想者,在一片敲打声中自动隐匿了。当然,有效的思索不会永远沉寂,总会获得重新出场的契机。
在赋体散文中,《前赤壁赋》是巅峰之作。中国文化的源与流,到苏轼这儿,呈现出逼近天然的融合之势。
苏轼似乎在赤壁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寄托,这一年的十月十五日,他再次来到赤壁。那天夜里,苏轼从雪堂出发,准备回临皋亭,有两位客人陪同他一起走过黄泥坂。时值深秋,霜露已降,树叶全都脱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在月亮的照射下,他们的身影倒映在地上,格外醒目。不约而同之间,苏轼和友人同时仰头望月,只见月明星稀,秋色宜人。他们相视而笑,一路前行,放声高歌。此情此景,令苏轼游兴大盛。他回家取来王闰之藏了许多时日的酒,而客人也奉上了当天捕到的鲜鱼。他们带上酒和鱼,再次到赤壁游览。而根据这一次的经历,苏轼写成了《后赤壁赋》。
《后赤壁赋》着重描写了自然的神秘和苏轼登岸履险的活动:
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
这次苏轼的游兴极高,竟然下船,攀上危险的峭壁。他拨开野草,蹲在如虎豹形状的怪石之上,又不时拉住虬龙一般的树枝,攀上猛禽做窝的悬崖,下望深不可测的江水。然而,这些冒险活动,苏轼只能自己尝试,“二客不能从焉”。据学者考证,二客中的其中一客,就是《前赤壁赋》中提到的“吹洞箫者”,即道士杨世昌。这个道士如闲云野鹤般自由,又体魄强健,无论寒暑阴晴,“泥行露宿”,皆不在乎。然而,年轻而刚劲的杨世昌,爬悬崖、攀峭壁的本事却不如苏轼。后来,苏轼夜访著名的石钟山,再次显露了攀岩本领。
《后赤壁赋》表现的是一种随缘任性的境界,其与《前赤壁赋》呼应,将《前赤壁赋》中对自然与人生的了悟进行了形象地注解。此外,这两篇赋中描绘的怪石、枯木,也成为苏轼画画常用的题材。中国的文人写意画,苏轼开源甚大,已经影响了水墨画近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