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闲适中通达人生(1 / 1)

苏东坡传 刘小川 1617 字 1个月前

元丰五年(1082),苏轼到黄州已经两年多了,朝廷没有重新起用他的迹象,外部环境也没有任何变化,但他的心灵世界却大不同前,迈上了一个新的境界。

贬谪生涯的前两年,在困苦无望、凄凉萧瑟的处境下,苏轼曾经也和常人一样感到悲哀,吟咏过“饮中真味老更浓,醉里狂言醒可怕”那样惴惴不安的诗句,也在《答李端叔书》中写过“自得罪后,不敢作文字”的退缩之语,但他没有被这种阴郁的情绪长期主宰。相反,他从最艰难的境地里走了出来,淡定地享受了这份闲适,投身于耕作、游览、读书、书画之中。

胸襟坦**的苏轼,似乎永远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现实,他淡然地承受命运的波折,也不断解决生活带来的难题。苏轼在黄州,因俸禄微薄,经济上一直比较窘迫,尽管在朋友的帮助下得以在东坡耕作,但东坡毕竟属于官府属地,长久来说没有保证。元丰五年三月,苏轼思量再三,计划在黄州买田置产。朋友们听说后,便向他推荐了位于黄州东南三十里处的沙湖。

沙湖地处山谷之间,土地肥沃,收成较高。苏轼考虑一番,决定亲自前去勘查,而他的朋友们也欣然陪同前往。那天,风和日丽,几人一路前行,欣赏宜人景色,谈笑风生。突然,风雨忽至,同行的朋友们深感狼狈,苏轼却吟咏自若,缓步而行。没多久,雨水散去,天空放晴。这场来去突然的大雨令苏轼感触颇多,他有感而发,写下了《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天地悠悠,风云变幻莫定。风雨来时,莫要去听雨水穿林而过、敲打树叶的声音。此情此景,何妨放开喉咙,高声吟唱,从容而行。脚穿草鞋,手执竹杖,便胜过骑马。这些事情,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披一身蓑衣 , 任凭风吹雨打,照样可以过好一生。

此时正是春寒料峭,风吹散了苏轼的酒意,他略微感到一丝寒冷,但山头的斜阳却迎面照射而来。回首来时风雨潇潇的情景,待到归去,无所谓风雨,也无所谓天晴了。

这首词是苏轼旷达人生的自我表白,篇幅虽短,但意境深邃。通过途中偶遇风雨这一件生活中常见的小事,于寻常处生奇景。无论是雨中的淡然,还是雨后的平静,都体现出苏轼在坎坷人生中力求宠辱不惊的人生理想。

苏轼前往沙湖相田,但田未买成,左臂却肿痛起来。他听闻名医庞安常医术高明,擅长针灸之术,遂前往求疗。果然,庞安常仅用一针便将苏轼治愈。而博古通今、颖悟绝人的庞安常,也与苏轼甚为投缘。两人相谈甚欢,到苏轼病好后,便结伴同游蕲水县的清泉寺。

清泉寺下临兰溪,这里风光自然明丽,雅淡清美。遍布溪水两岸的兰草,在暮春三月已然抽出嫩芽,生机盎然。而松林间的沙石小路,或许是受到了春雨的冲刷,洁净无泥。日暮时分,布谷鸟也在潇潇细雨中,欢快啼叫。面对此景,苏轼甚为欢欣。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兰溪的溪水竟然西流。他震撼之下,咏出了玲珑剔透的珍品《浣溪沙》: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因地势西高东低,中华大地的河流,一般向东而流。而流水东逝,也成了许多文人心中时光流逝的意向。南唐后主李煜做了北宋的俘虏后,便曾写词哀叹:“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苏轼站在清泉寺前,看见水往西流,心中自是有许多感慨:水尚且能够倒流,谁说人生不能重返朝气蓬勃的少年呢?一味在老年感叹时光流逝,岂不是太过消沉!通过溪水西流的反常现象和雨中的南方初春风光,年近半百的苏轼表达了老当益壮、自强不息的精神,洋溢着一种奋发向上的人生态度。

利用贬官黄州的这段闲适时光,苏轼也积极投身于著书立说。他开始潜心研究《论语》,前后用了大约一年时间写成了《论语说》五卷,详细阐明了孔子的思想。接着,他又续写《易传》一书。这是苏轼的父亲苏洵在晚年一心致力的事业,但未写完便遗憾离世。苏洵临终前,曾交代苏轼、苏辙兄弟完成他的遗愿。然而,两兄弟因常年为仕途奔波,很少有闲暇时光,而黄州的贬谪生涯正好为苏轼提供了机会。他开始埋头整理父亲的遗稿,将弟弟的札记融入其中,并加入自己的认知和感悟,整理成书。《论语说》和《易传》分别训释了儒家经典《论语》和《易经》,代表了苏轼的学术思想。尤其是《论语说》,后世评价甚高,许多条目也被朱子的《论语集注》《论语或问》所征引。

苏轼著书立说的同时,还沉醉于读书。他读书的范围很广,包括佛经、史书和文集等。他爱书成痴,无论白天忙于何种事物,到了晚上,他都要取出书籍,读上一阵才肯就寝。苏轼不仅读书,还喜欢抄书。就是在黄州期间,他把几十万言的《汉书》抄了一遍。抄书是他的读书方法之一,不仅能加深印象,还可练习书法。抄书的时候意在别处,性情反而容易直泻笔端。苏轼的书法珍品《黄州寒食帖》,就是他随意而为的巅峰之作。

“诗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烂漫是吾师。”为人、为官、为艺术,苏轼皆随意。随意是他生命中的关键词,是他在人生中自然体悟的,犹如陶渊明的浑身静穆,杜甫的沉郁顿挫,李白的自由奔放,李清照的寻寻觅觅,鲁迅先生的“出离愤怒”……这类大境界,学是学不来的。

尽管随意而为,苏轼的书法、绘画却跃上了一个新的台阶。襄阳米芾慕他大名,在马梦得的引荐下,不远千里前来拜访。米芾当时年仅三十一岁,但在书画方面造诣精深,声名远扬。米芾先到金陵拜会王安石,然后到黄州谒见苏轼。对这两位闻名天下的大人物,米芾“皆不执弟子礼,特敬前辈而已”。

苏轼却不在乎米芾的礼仪,他见到这位书画奇才,十分惊喜,热情地招待他在东坡边上的雪堂住下。两人连日谈书论画,互相探讨书画技巧,引为知己。相逢同道中人,苏轼还将家中珍藏的吴道子画的佛像真迹拿出来,与米芾共同欣赏和品评。欢聚数日,两人皆收获颇多。当米芾告辞回家时,苏轼特意摆酒为他践行,又现场画竹石图送给米芾,作为临别纪念。

这幅《枯木竹石图》,与通常“逐节画竹”的绘画方式不同,是将竹子从底部一笔画到顶端。对此,米芾表示疑惑,苏轼则解释道:“竹子生时,何尝逐节分?”这种从整体上表现竹子特征的绘画方式是文同生前教给苏轼的,但苏轼在运用中,融入了自己的感悟,把枯木、怪石搬到画面中,构成竹石图、竹木图等。这丰富了文人画的意境,在绘画史上留下了浓重一笔。

米芾十分珍惜苏轼的这幅临别赠画,不吝辞色地称赞苏轼的枯木怪石“运思清拔”。后来,这件事被王诜探知,他遂将此画借去欣赏。王诜虽出身显赫,又贵为驸马,却无纨绔之气,在绘画上造诣颇高,尤擅山水画。或许是太过欣赏苏轼的画竹笔法,他从米芾这里借走画作之后,竟不肯归还。面对王诜的“无赖”之举,米芾愤愤不平,但也无计可施。后来他撰写《画史》时,仍不忘此事,在书中毫不留情地记下一笔:“晋卿(王诜字)借去不还。”

众人钦慕苏轼画作,在当时已是一种风行。尤其是苏轼的朋友,近水楼台,更是常来索取。苏轼也不吝啬,总是有求必应。如今,他身边集结的都是趣味相投、至情至性的朋友,爱他字画的人也都是出于真心,不像之前沈括等人那样,只是为了收集他的作品陷害于他。

在索画的这些人中,尤以秀才王十六收获最丰,三年之中竟然收集了两箱字画。他十分珍视苏轼的作品,甚至去汴京读书时,将这些字画交给父亲王文甫保管,都要将箱子牢牢锁住。这令王文甫哭笑不得,他对王十六说:“我们不是父子吗?哪里用得着这样防范。”此事也在文人中广为流传,成为大家的笑谈。

尽管字画受人追捧,苏轼却并无骄傲之气,反而谦虚有度,完全不会利用自己的名气去获利,即使是有人将他的画作在汴京、洛阳等地高价售卖,他也并不在意,更没有将自己陷入逐利之中。

苏轼一生都对金钱看得很淡,为官十几年都没有什么积蓄,答王巩诗云:“若问我贫天所赋,不因迁谪始囊空。”给朋友写信,也一再提到“难蓄此物(钱)”。纵观古今中外,似乎一切优秀人物都不是拜金拜物之徒,其中的原因很简单:拜金拜物妨碍生命力的喷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