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州,苏轼的政治理想虽然跌入低谷,却有美神、爱神携手而来。苏轼在杭州收留的侍女王朝云,如今已亭亭玉立,举止曼妙,艳光四射。即便十几年之后,她已三十多岁时,苏轼还写诗赞美她的容貌:“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雪白的肤色,鲜红的嘴唇,天生丽质不需装扮。
王朝云是在苏轼身边绽放的一朵鲜花。
苏轼志存高远,性情豁达豪放,本“不昵妇人”,却与王朝云两情缱绻,阴阳调畅。他亲手培养了王朝云的才情,而灵动的王朝云反过来又催生了他的艺术灵感。黄州是苏轼创作的“井喷期”,佳作有如钱塘江的潮水一浪赶一浪,这主要有两个因素:一是苦难中朝着自然与审美的转身;二是佳人的爱情热烈而又绵长,激发了创作的冲动。
王朝云是机敏的女子,潜心学习,琢磨生活,苏轼称赞她“敏而好义”。她不仅与苏轼心心相印,对环绕着苏轼的家庭氛围也很敏感,与苏轼的夫人王闰之相处得比较融洽。或许,正是在王朝云的努力下,王闰之才不大吃醋。苏轼此间还写下了表扬王闰之的诗句:“妻却差贤胜敬通。”在苏轼看来,他是幸运的,妻子比汉朝冯敬通的悍妻大度多了。
王闰之的确是位贤妻,虽不能与苏轼诗文相应,却在生活上给了苏轼最有力的支持。苏轼贬官黄州,俸禄以实物折支,非常微薄,而全家二十余口需要养育,经济压力很大。王闰之便与苏轼一起计划开支,他们根据黄州当地的消费情况,每月初一取出四千五百钱,作为一个月的生活费,再将这些铜钱分成三十份,吊在屋梁上,每天用叉子挑取一份。到了月末,若有盈余,另存于竹筒中,用来款待好友,接待宾客。
举家厉行节约,王闰之堪称能手。昔日的太守夫人,不但将金钗银簪送进了当铺换钱,而且眼下穿着的衣裳也常有补丁。乳娘任采莲更有高招,她将一块用盐水浸泡过的咸猪肉悬于饭桌旁,小孩儿想吃肉,便望望咸猪肉。这叫“咸肉止馋法”。苏迨、苏过年幼,望着猪肉不眨眼时,任采莲会说:“快拨饭,不怕咸呀?”苏过告发哥哥苏迨盯着咸猪肉看了好几眼,任采莲又说:“不管他,咸死他!”全家哈哈大笑。
尽管苏轼带领全家节约,但因为在黄州的朋友越来越多,造访的客人接二连三,家里的开销捉襟见肘。苏轼又最怕朋友少,即便是乡野之人,只要上门了,他必定留客吃饭。黄州这地方也不是年年风调雨顺,碰上旱灾、雨灾怎么办呢?为长远计,苏轼不能不想办法。在朋友马梦得的周旋之下,黄州知州徐君猷解决了苏轼的难题,把一块废弃的兵营之地拨给苏轼。这块地位于城东的小山坡上,约五十亩。于是,苏轼率领全家开荒种地,除荆棘,搬瓦砾,挖水渠,全家老小挥舞着锄头扁担,每天累得一身汗。
艰苦的耕耘,苦中有乐。远道而来的朋友,比如眉山人巢谷、陈慥(陈希亮的儿子),京师小吏马梦得,杭州高僧参寥,本地人汪若谷、吴齐万、古耕道,见到苏轼开荒种地,二话不说,也加入了垦荒队。马梦得与苏轼同年,性情诙谐,喜欢插科打诨、唱歌哼曲,苏迨、苏过很喜欢跟在他后面。
麦子种下了,初春一片新绿,入夏满目金黄。这块新垦的荒地,因位于黄州东门之外,苏轼将其取名为“东坡”,并自号“东坡居士”。苏东坡三个字,从此在中国历史上响彻千年。
后来,陆游《入蜀记》也记载了他亲眼所见的东坡:“十九日早,游东坡。自州门而东,冈垄高下,至东坡则地势平旷开豁。东起一垄颇高,有屋三间,曰居士亭。亭下面南一堂,颇雄,四壁皆画雪。堂中有苏公像,乌帽紫裘,横按筇杖,是为雪堂。……又有四望亭,正与雪堂相值。在高阜上,览观江山,为一郡之最。”
凡是热爱生活的人,想必都会热爱废营地开垦出来的东坡,那夏风中的麦浪、秋风中的稻浪,在心头**漾,别有一番滋味。
在东坡边上,苏轼还建造了一座五间房的农舍,称为“雪堂”。苏轼在坡地上劳作,累了便会在此歇息,一天中的大半时间也就逗留在此,会客或者读书。雪堂四壁的雪景图出自他的画笔,堂前匾额上的四个大字“东坡雪堂”是他的手迹,一切尽显文人气息。但这高雅之处却是谁都能来,包括城里的穷秀才,村中的流浪汉,以及蹭酒喝的、打秋风的、说旧事的。访客多了,主妇难免皱眉头,暗暗担心家用不足。其实客人也知趣,一般不会空手而来。对此,苏轼用家乡土话打趣:“来就来嘛,何必又提又抱又扛的。”
苏轼在田间劳作,王朝云便负责饷田。她带来美酒,迎着麦田里的微风飘然而立,婀娜的身姿点燃了周遭风景,一切都是那样恬淡美好。苏轼割麦子累了,便喝王朝云挎篮携来的美酒。心情舒畅了,他会斜倚田埂看悠悠白云,托腮赋诗:“谁能伴我田间饮?醉倒惟有支头砖。”不避艰辛而诗意栖居,或者说,唯知酸甜苦辣,方能懂得诗意栖居。谁以为弄个豪宅就有诗意,那是痴人说梦。试问古今豪宅,何处可比东坡雪堂?
日本、德国、韩国、美国的汉学家,惊叹苏轼应对磨难的力量竟如此之大。高官更兼大文豪,做苦力却轻描淡写,凸显给世人的倒是沁人心脾的诗意景象。须知耕种绝非易事,家中十余口,没有一个是种田好手,苏轼事事请教老农,附近的农民都成了他的朋友。他写诗描绘此事,幽默而又豪迈:“腐儒粗粝支百年,力耕不受众目怜。”
苏轼的天性是乐于待在人群中的,却又完全不是“人来疯”。大师之妙,妙到毫厘。有一天,他在雪堂忙碌,等客上门,忽然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上下几千年,能出此语者,恐怕只有苏轼。
他能穿越社会各阶层,洞察各领域,以伟岸之躯融入茫茫大地,既汲取能量,又广施悲悯。贬黄州期间,他无权无钱,却舍下脸面去调动“人脉资源”,大力革除江对岸武昌城(今湖北鄂州)溺女婴的陋习,让数不清的女婴存活下来,健康地长大。
中国文化铸就了苏轼的伟岸,我们为此甚感欣慰。谁能说华夏五千多年的文明,没有蕴含着足以傲视西方的普世价值呢?
苏轼曾说:“吾眼中无一个不是好人。”这不是说大话。日后有个人,弄得他家破人亡,使他几乎九死蛮荒,这不共戴天之仇,他却在有能力报复的时候,轻轻一挥手,宽恕了对方,还提醒对方保重身体。通过他,我们才知道,悲天悯人并不是一句高调的空话。他诠释了人的精神可以喷发到什么样的高度和广度。通常意义上的各类人杰,是不能跟他比的。
苏轼作为一名好官,是民本的;作为坚实而丰富的个体,是人本的。人本并非官本的对应物,人本通自由。自由又通向什么呢?研究苏轼,如果想避免一再走入故纸堆的话,不妨将眼界拓宽一些。比如一个人类学学者,或一个现象学学者,可能会在苏轼身上看到很多新东西。
在黄州,苏轼常被人拉去喝酒,因不胜酒力,他便花费半年时间自酿蜜酒。然而,客人喝下蜜酒却拉肚子,他只好宣布酿酒失败,以后继续研究。在朋友家中饮酒,闻到酒香他就醉了一半。祖父苏序豪饮,这基因没传给他;即使久经官场文坛,他也锻炼不出来,一辈子遗憾酒量太小。不过,他写醉书、画醉画、填醉词却很在行,稍不留神就是千古绝唱。且看《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善于做考证的胡适先生曾表示疑惑:“家童怎么会鼻息如雷鸣呢?”不过,联系苏轼在考场上也要杜撰圣人典故,胡适释然一笑。文人的作品,用一些夸张手法、化用一些典故也是常见之事。
这首词很快传到知州府邸,徐君猷慌了,“以为州失罪人”。他急忙跑到苏轼的寓所,看了之后,马上松了一口气,笑自己太过慌张。原来苏轼正在堂上高卧,并未“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从词中透露的时间看,苏轼在江边待了半夜。他倚杖听江声,却听见了人事纷扰,嗅到了虚无的气息,不由自主地要朝虚无的领地奔跑。当然,他对“虚无”的体验有多深,对生活的热情就有多高。他虽然渴望自由,但在他看来,自由既在江海,又在人世,二者形成特殊的张力,因而他心向自由而置身人世,不避人生喧嚣。这样的生存姿态,在他身上达到了一种和谐的境界。
苏轼贬到黄州,一变而为苏东坡。他在民间,在野地,在浓烈爱情的光照中,在至亲良朋的环绕下,出人意料地精神抖擞,鲜明的形象甚至盖过了他身为官员留给人的好印象。历史上像他这样的好官并不罕见,但是作为杰出艺术家,作为人的韧性、丰富性的阐释者,他是罕见的。身处逆境而笑声爽朗,一般人做不到,所以人们称他“坡仙”。他浑身散发的仙气和李白的不同:李白天马行空,而苏轼归属大地的广袤与神秘。换个比喻说,李白像天仙,苏轼如地仙。
在农家生活的熏陶下,苏轼越来越像个大男孩儿,而生活回馈给他的,也是诸多美好。尽管黄州生活艰苦,王朝云却有了身孕。苏轼欢天喜地,有时整日不出门,围着孕妇,听胎动,做美味,陪散步。苏轼此前已有苏迈、苏迨、苏过三个儿子,他端详王朝云的面容说:“兴许是个女孩儿。”然而,生下来的还是男孩儿,眉角格外像他,抓周时单抓书和笔。对此,苏轼与王朝云相视而笑,为孩子取名苏遁。遁者,逃亡矣。在京师斗不过那帮小人,逃向民间总是可以的吧?
苏轼在《洗儿》中云: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此诗语气戏谑,基调反讽。一个“望”字,写尽了世人对孩子的无限期待;一个“误”字,道尽了自己的悲惨遭遇。
苏轼郁闷时言辞尖刻,高兴了又要讽刺人。做官做到公卿,原来有诀窍:不是聪明,而是愚蠢加鲁莽。
他讲的聪明,是指政治远见及与之相应的良好操守。而事实上,官场小人绞尽脑汁弄权术,深文周纳,将愚且鲁变成了他们官至公卿的手段。苏轼对此十分不屑。他还会被自己的聪明“误”下去,直到停止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