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何妨吟啸且徐行 坡仙:无黄州,不东坡(1 / 1)

苏东坡传 刘小川 1763 字 1个月前

苏轼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照例上谢表,语气和《湖州谢表》的倨傲不同了,但也毫无乞怜之态,依旧不卑不亢:“伏念臣早缘科第,误忝缙绅……亦尝召对便殿,考其所学之言;试守三州,观其所行之实……”罪臣上表,却并不回避自己的才学和实干,至于神宗看了谢表会怎么想,他也不去计较。此时他仍能直接表达内心所想,足以说明他有着过人的勇气。

元丰三年(1080)二月,天气尚未回暖,苏轼经长途跋涉,抵达黄州(今湖北黄冈)。黄州在大江之滨,地势高低不平,城内百姓较少,给人一种凄凉萧条的感觉。苏轼因是犯官,没有官舍,便暂居在黄州城内的寺庙定慧院。

在寺院内安顿下来,苏轼白天几乎都闭门不出,晚上才独自外出,游**于夜色之中。飞来横祸,彻底粉碎了苏轼希图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然后再功成身退的幻想。乌台的折磨,贬所的荒远,一路上还有御史台的台卒押着,巨大的精神压力,谁能处之泰然?纵然是豁达乐观如苏轼,一时间也难以承受。

他对自己的遭遇感到怅然,对那些处心积虑陷害他的小人感到不屑,心情可谓复杂。在矛盾交织中,他写下了《初到黄州》: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苏轼年少成名,名动京师,天子盛赞有加,重臣亦多夸赞提携。待步入仕途,虽因反对变法而外放地方为官,却依然深受皇帝欣赏,历任密州、徐州、湖州三州知州。然而,一场 “乌台诗案”,他下狱受审,以罪臣之身贬谪黄州。经此变故,年轻时的抱负均成泡影。半生辗转多地,在他看来,只能说为口腹生计而奔忙。时年四十四岁的苏轼,甚至觉得自己一生的仕途无望了。

此时,苏轼的正式官衔是责授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团练副使原本是地方的军事助理官,但苏轼却只是“本州安置”,无权参与公事。至于水部员外郎,是工部第四司水部的副长官,南朝梁的何逊和唐朝的张籍这两位诗人都曾担任此职,但苏轼相比他们,也只是代理,非正任之官。他成了名副其实的贬谪官员,没有权利,俸禄微薄,仅能勉强维持生计。

处境虽艰,但一切都不能击垮他。既来之,则安之。尽管寄居僧舍,每日粗茶淡饭,他却发现了偏远黄州的美好。这里三面为长江环绕,鱼儿肥美,竹林众多,似乎行在路上都能隐约闻到竹笋的香味。也许,苏轼此时又有了一些憧憬……

苏轼到黄州两个月后,即五月底,苏辙护送苏轼的家眷来与他汇合。大半年离别,恍如隔世。

因苏家人口众多,黄州知州徐君猷为苏轼另辟一处居所——临皋亭。临皋亭属官府建筑,罪臣本不可以入住,徐知州却为苏轼破例。新居不算宽敞,但周遭风景甚好,与武昌城隔江相望。

苏轼《致范子丰书》说:“临皋亭下八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这段话很有意思。或许苏轼是因为念念不忘家乡,才会安慰自己“何必归乡哉”。 临皋亭下的江水半是峨眉雪水,而家乡眉山就毗邻峨眉山。

至于谁是江山风月的常主呢?苏轼说是闲人。闲人又是什么人呢?显然不是无所事事的人。忙于政务是忙人,身处江山是闲人,但苏轼的闲,不如说是另一种忙碌。他忙着生活,忙着静观天地万物的律动,应对纷至沓来的灵感。这忙,却不是追名逐利的匆匆忙忙。人的眼睛一味盯着功利,视野、胸怀会收缩,享受生命的能力便会降低。对此,苏轼提供了相反的,也许是最具说服力的例证:生活远比功利宽广,生活的完整性比什么都重要。

随着时间的推移,苏轼逐渐改变了在黄州昼伏夜出的习惯,但他的内心依然有些孤独。知州徐君猷待他不薄,却仅限于为他安排居所,接触甚少,毕竟他是罪臣。苏轼的著名信件《答李端叔书》说:“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混迹于庶民之间,在乡野小店喝点儿劣酒,常被醉汉推骂,苏轼反而感到高兴。推几下,骂几句,可比京城那帮小人的持续围传攻好受多了。苏轼从这样的角度感受事物,看似寻常,其实非凡,称得上是一种修炼。亲友躲着他,“有书与之亦不答”,他很不舒服,但字里行间的痛苦隐而不彰,这就叫高贵。

苏轼内心的苦闷没有朋友可以分享,只能独自消化,他自斟,自饮,自己游**。一天夜里,他在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离定慧院较远的长江之畔。独自伫立在江边,观月夜之景,他有感而发,咏出一首《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夜深人静,一弯残月挂在稀疏的梧桐树梢。幽居人独自往来,仿佛那缥缈的孤鸿身影。远处,孤独的鸿雁突然惊起,回头四顾,发出一声悲鸣。它内心似有怨恨,却无人知晓。它在树丛之间盘旋,但挑遍了月夜里的寒枝,也不肯迁就栖息,最后甘愿落在寂寞凄冷的沙洲之上。

这首词为词中名篇,境界高妙,物我交融。苏轼借月夜孤鸿这一形象托物寓怀,表达了初到黄州时的苦闷与凄凉的心境。然而,全词并无自怨自艾的颓废基调,选景叙事均简约凝练,风格清奇,表达出苏轼孤高自许、蔑视流俗的心境。前人称赞此词:“似非吃烟火食人语。”

苏轼琢磨孤独,也试图从孤寂中提取生命的能量。历代高僧都有这能耐,苏轼虽不曾出家,却也研究佛学。城郊有座安国寺,他常去焚香静坐,眼观鼻,鼻观心,物我两忘,“表里翛然,得垢秽尽去之乐”。然而生命的律动不可休止,他写信给朋友说:“若世之君子,所谓超然玄悟者,仆不识也。”

苏轼向佛,重两点:静与善。动辄得咎,退而为静,静又反观生命的律动,以期重新跃入生活的激流。苏轼求僧问道几十载,始终是静寂与律动的两栖者,他的努力方向就是把异质性的东西集于一身。

他也从佛学的角度,来反思“乌台诗案”的灾祸。他不怨天尤人,而是从自身找原因,认为自己遭受诋毁,是因为口业太盛,妄论厉害。但他的这种自我反省,并不是全盘地自我否定。他依然坚持为国家和人民做实事的信念:“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

苏轼多欲而向善,既是反求诸己、三省吾身的结果,又取决于他对“恶”的领域的深广体验。不知恶,焉知善?有趣的是,苏轼始终相信善的领域更广一些。犹如佛法无边,能使恶魔皈依。

他念佛,沐浴,梳头,钓鱼,采药,投身于日常生活。他也长时间打坐,斜倚山坡看云,慢慢清理思绪。他顶住了压力,现在却要拆掉“千斤顶”,让通身的感觉朝着自然与细腻的人事敞开。伟人的转身,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苏轼念佛而不吃斋,一切随缘又随意。北宋两大高僧佛印和参寥都是他的好友,他们互相影响,留下了许多妙趣横生的掌故。此外,苏轼沐浴、梳头皆有讲究,还研究梳头与睡眠的关系,兴致勃勃地向别人推广他的成功经验。他采药,尝百草,攀峭壁,后来与人合编了一部颇有价值的医书《苏沈良方》。他的烹调手艺更不一般,将孟子的教导“君子远庖厨”抛在脑后,发明的美味佳肴数不清,今日尚有“东坡肘子”“东坡鱼”“东坡肉”“东坡羹”“东坡饼”……

苏轼爱好颇多,还喜欢收集沙滩上的小石头,或因形状,戓由色泽。在黄州,他收集了二百九十八枚“细石”,列于铜盆之中,名曰“怪石供”。他也琢磨私家园林,不厌其烦地给人家提意见。他和渔夫、樵夫打成一片,软泡硬磨要听父老讲故事,村里家家户户的大事小情,他听不够,还想听祖祖辈辈传下的故事……

一个人,如果他既有经天纬地之才,又能醉心于周遭,纵情于生活,那他就跟神仙相差无几了。苏轼生前,已被人呼为“坡仙”。

古代人杰,如嵇康、葛洪、李白,苦苦寻仙不得一见,身上却有了仙气。这挺有意思。可惜近现代,仙气或神性在生活中消失殆尽,人们肆意破坏大自然系统和法则。也许五十年,也许一百年,人类将收敛狂妄自大,遏制无尽的自私与贪婪,重新回到敬畏天地和尊重自然的良好心态中。

生活的智慧,现代人需要学习的东西有很多。回头看看苏轼这位全景式的生活大师,方知我们多么单调、贫乏、浮躁、轻狂。

人间万事,没有什么比生活更重要。生活的意蕴层由若干核心元素构成,包括苏轼强调的风俗、道德。行文至此,我们要加上神性、诗意、日常趣味、个体差异。当然,金钱或物质基础乃是题中应有之意。种种核心元素,去掉一个,生活就要出问题;去掉一半,生活将趋于面目全非。而放大其中的某个元素,后果同样堪忧。“物质”跑出很远了,“精神”当奋起直追。说到底,人之为人,除了精气神,余下还有什么呢?

苏轼个体生命之强悍,意志之坚韧,举止之平和,古今人类罕见。而贬居黄州,可谓见证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