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台诗案,命悬一线(1 / 1)

苏东坡传 刘小川 1833 字 1个月前

苏轼被押至京师,关在乌台。乌台,指的是位于东澄街北的御史台,这里大门向北而开,四周有百余棵柏树,上面栖息着数千只乌鸦,因而得名。汴京城内,流传着有关乌台的种种恐怖故事。这是“鬼”都不想去的地方。

乌台的牢狱,有深井一般的牢房,关押的都是要犯。宋代刑法规定:“群臣犯法,体大者多下御史台狱,小则开封府、大理寺鞫治焉。”苏轼的案子,被构陷成“愚弄朝廷”和“谤讪君上”,又是神宗皇帝御批,也属大案。

案件的主审是李定,舒亶为助手,而张璪专施刑具。张璪是刑讯逼供的好手,数兴大狱,手段残忍。苏轼入狱,便遭狱卒毒打。

当时,有个叫苏子容的囚犯也关在乌台,他做过开封府尹,因得罪御史台的小人而下狱。他就在苏轼隔壁的牢房,“予昼居三院东阁,而子瞻在知杂南庑,才隔一垣”。他在狱中赋诗十四首,诗中亦为苏轼的遭遇悲叹:“遥怜北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吴兴,即湖州。这里明确说明,苏轼被诟辱通宵。

不过,苏轼出狱后的诗文只字不提这些遭遇,当然也包括苏子容记下的情形。奇耻大辱,谁能说出口呢?“性不忍事”的苏轼,也有终身不想提及之事。

为了置苏轼于死地,李定绞尽脑汁罗织苏轼的罪名,不分昼夜地研究苏轼写下的每一个字。朝中大臣、地方官吏,凡与苏轼有书信往还的,一律派人取证。驸马王诜是苏轼的好朋友,他送给苏轼的茶、药、纸、墨、砚、一张鲨鱼皮、一款紫茸毡等皆成物证。连苏轼托王诜裱画三十六轴,没付钱,都成了一桩罪名。

案件闹得很大,牵涉几十人,其中有范镇、司马光、张方平这些熙宁新法的强有力的反对者。“乌台诗案”的性质昭然若揭了:这是明目张胆的政治陷害。而案件进展不顺利时,小人就暴跳如雷,愈发疯狂地扑打苏轼。

小人丧心病狂,牢狱之外的“救苏运动”也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苏辙上书神宗皇帝,愿解除自身官职来换取兄长的平安,言辞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以太子少师致仕(退休)的张方平,居金陵,派儿子张恕急速进京,直奔登闻鼓院投书。书中慷慨激昂,称苏轼为一代奇才。岂知张恕胆小,徘徊半天不敢投。不过,这倒是件好事:以神宗的刚强性格,看了张方平的上书,很可能反而对苏轼不利。苏轼这样的奇才竟然下狱?这不是指责皇帝是昏君吗?或许张恕不敢投书,也正是担心这个。

以户部侍郎致仕的范镇,亦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上书皇帝,乞免苏轼一死。

形势朝着对苏轼有利的方向发展,李定、舒亶大为恐慌:苏轼今日不死,将来必成大患。舒亶狗急跳墙,竟上奏折,要把收过苏轼讥讽文字的大臣全部杀掉。他还派人到杭州,取回了苏轼写的一首咏物诗《王复秀才所居双桧》:“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这么一首普通的吟咏桧树的诗篇,舒亶却如获至宝,急忙呈送给右相王珪。

舒亶和李定、王珪,都是一个派系的官员。其中,王珪的官职最高。

王珪拿着诗稿,在神宗面前力诋苏轼:“此人确有不臣之意。”

神宗问:“何以见得?”

王珪说:“陛下犹如飞龙在天,苏轼公然声称与陛下合不来,反求知音于地底之蛰龙。这不是不臣,又是什么?”

神宗又说:“不能这么比附吧。他自咏桧,干朕何事?”

一旁的章惇也开口说道:“龙者,非独人君,人臣也可以称为龙。”

神宗说:“诸葛孔明被人称作‘卧龙’,东汉颍川有‘荀氏八龙’,难道他们都是人君吗?”

王珪哑言,无话可说。

二人退朝时,章惇质问王珪道:“你想害死苏轼全家吗?”

王珪涨红了脸,搪塞道:“这是舒亶讲的。”

章惇站在宫殿外的台阶上大叫:“舒亶的口水,也是可以吃的吗?”

此时的章惇尚未恶性膨胀,但他日后却与苏轼纠缠不休。

舒亶献诗失败了,右相王珪还在神宗面前碰了一鼻子灰,遭章惇一顿臭骂。北宋政坛很有意思,论官职,章惇比王珪差了几级,却能当众骂他,令这位当朝宰相落荒而逃。

“乌台诗案”牵动四方,杭州、徐州、密州的百姓纷纷为苏轼祈祷。后宫内,太皇太后曹氏、太后高氏都为苏轼求情。曹氏病重,神宗欲大赦天下为祖母消灾求寿,曹氏说:“你也不用赦天下凶恶,只放了苏轼就够了。”

元丰二年(1079)十月十五日,神宗皇帝颁发大赦天下的诏令,苏轼也在赦免之列,暂无性命之忧。然而,李定、舒亶、王珪等人,不愿功败垂成,开始发动最后的舆论攻势,不择手段地对大臣们或裹挟或威胁。一时间,朝野刮起攻讦苏轼的旋风。神宗又举棋不定了。

张璪则对囚犯苏轼封锁外面的消息,每日恫吓,比如追问苏轼祖上五代。按宋律,只有死刑犯才追问五代,苏轼自忖性命难保,藏下平时按量服用的青金丹,准备吞金而亡。偏偏有一天,他收到了一个死亡信号:送饭的人送来了一条鱼。入狱前,他与长子苏迈曾有约定:送鱼意味着难逃死罪。

看着摆在面前的鱼,苏轼万念俱灰。生死关头,他格外怀念弟弟苏辙和自己的妻儿,凄然写诗: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

这是《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二首的其一,表现出苏轼对家人的深深眷恋之情。

在苏轼心里,自己一死不足惜,到处的青山都可以埋葬骨骸,只是当年在京城考取功名时,与弟弟深夜共读,曾相约在雨夜对床而眠的盟誓再也无法实现了。或许,此后每年夜雨潇潇的时刻,子由都只能独自伤心。今生缘尽,苏轼希望把未了的因缘付诸来生,与亲爱的子由世世代代都做兄弟!

显而易见,这是一首绝命诗。苏轼在诗中表达了与苏辙之间浓厚的手足之情,并交代了后事,将一家十余口托付给苏辙。后来高太后读到此诗,泪如雨下。

其实,一切都是误会。送鱼的人不知情,送错饭菜了。那天苏迈因钱粮用尽,出城借贷,遂委托他人探监,但忘了叮嘱此人万不可送鱼。结果阴差阳错,让苏轼误以为自己在劫难逃了。苏轼饱受精神上的煎熬,却写下了千古诗篇。

再说神宗,他为苏轼的案子十分头疼,这时一个关键的人物出来讲话了,他就是闲居金陵的王安石。他向神宗呈了札子之后,朝廷百官便紧张地注视着,打听着,亲者、仇者分成截然相反的两派,毕竟神宗敬王安石如父执,他的意见对时局有很大的影响。

不久之后,札子的内容公开了。

王安石说:“安有盛世而杀才士乎?”

一锤定音。至此,神宗终于下定决心赦免苏轼。然而,几个月以来,御史台的言官们群攻苏轼,他不能不慎重考虑,也想亲自验证苏轼是否真的怀有不臣之心。怎么办呢?他想了很久,想出一个主意,派一太监潜至乌台观察苏轼的动静。几天后,太监回宫报告:“苏轼夜里睡觉,鼾声如雷。”神宗高兴地对左右说道:“看来苏子瞻心中坦**,并未藏奸。”于是派人复审此案。

十二月二十八日,历时一百二十多天的“乌台诗案”结案:苏轼以团练副使贬黄州,不得签书公事。涉及此案的大小官吏也受到不同程度的处分:驸马王诜,责授昭化军节度行军司马;苏辙贬官筠州,为酒监;王巩被贬到岭南宾州;张方平、李清臣各罚铜三十斤,司马光、范镇、陈襄、李常、黄庭坚等各罚铜二十斤。

从案发到结案,爱戴苏轼者喜极流泪,小人则向隅而叹。当时就有《乌台诗案》一书刊行于世,可见影响之大。赵宋立国以来,这是第一次震动朝野的文字狱。整个过程像一部大戏,一波三折,悬念**迭起,各色人等活跃。

元丰三年(1080)的正月新年,汴京城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中,鞭炮声响,苏轼在御史台士卒的监视下,离开京城,赴湖北黄州。他的长子苏迈,徒步跟随。这个刚刚二十一岁的青年,从小过着安逸的生活,在这一年里,却突然成长起来。即使是苏轼,也对这个儿子赞赏有加。

然而,由于连累了许多朋友,苏轼自责不已,他在《出狱次前韵》中写道:“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

尤其是贬官最远、责罚最重的王巩,苏轼每次念及,内心便哀叹不已。王巩出身富贵,乃名相王旦之孙,被贬官宾州期间,殇一子,自己又几乎病死。对此,苏轼愧疚不安,他先后写过许多书信给王巩。幸而王巩天性豁达,在宾州虽然生活艰苦,却能够养心怡情,自得其乐。因正直的品格,以及与苏轼兄弟的真挚友情,王巩也为同代人以及后世之人所欣赏。

苏轼劫后余生,有许多现实的问题需要考虑。他与弟弟同时贬官,两家都面临迁徙的动**,一家老小如何安排?苏轼作为犯官,来去没有自由,只能写信给弟弟,让他到陈州进行商量。陈州是去黄州的中途站,再加上文同去年在陈州病逝,后事尚未料理,因而陈州便成了苏轼必去之地。

苏轼到陈州后,多方借钱凑银,让文同的灵柩得以归四川老家。而苏辙到达后,兄弟二人匆匆议定家事,又只能匆匆分别。相聚时光短暂,苏轼去黄州前途未卜,苏辙很是担心兄长。见此情景,深处苦难的苏轼不肯沉溺于悲哀,反而安慰弟弟,黄州虽然偏僻,却也是安身立命之地。

就这样,得意时不忘朋友、倒霉时惦记亡友的苏轼,辞别文同家人,告别弟弟苏辙,继续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