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却被小人误(1 / 1)

苏东坡传 刘小川 1617 字 1个月前

苏轼这个人,郁闷的时候要写诗,高兴了又口不择言。五年做了两任知州,政绩斐然,如果他在下一个知州任上稍事谨慎,回京师做高官几乎没有任何问题。十几年前宋仁宗讲过,他有宰辅之才。如果他动用一点儿官场智慧,稳扎稳打,做宰相的可能性很大。然而他个性太鲜明,压抑性情、伪装起来迂回前进,对他来说太难了。他天性自由放达,到四十多岁已是秉性难改。

苏轼赴湖州的途中,按惯例写《湖州谢表》。未曾想到,这种例行公文到他的笔下,竟然惹出大祸。他虽多年远离京师,在外地任职,但朝廷有一帮嫉贤妒能的小人,一直在关注他,企图将他扳倒。

当时,王安石已经二度罢相,伤心地回老家打发余年。王安石培养的变法接班人吕惠卿,为得宰相之位,反口咬他。双方斗争激烈,王安石的儿子王雱也被卷了进去,结果是两败俱伤:王安石死了儿子,吕惠卿被贬出京师。

熙宁初年的一群重臣为国家前途的原则之争,现在变成了利益之争。吕惠卿这种两面三刀之人,在他当政时起用了一批小人,而小人繁殖力强,迅速占据要津,将势力扩大到朝廷各大部门。

宋神宗一直对小人保持着警惕性,一心想要清除小人。然而,坏人的脸上并未写着“小人”二字,甚至有些小人在某些领域还是卓有成就的人才。大科学家沈括就是其中一位。

继汉代张衡之后,沈括是正史有传的科学家,是科学巨著《梦溪笔谈》的作者,堪称北宋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但沈括是官场小人,道德败坏。他曾攀附王安石,却被王安石一眼看透。沈括的袖筒里时常藏着不止一封密信,他是告密的专家。当初沈括到杭州,同苏轼称兄道弟,却心怀叵测,带走了苏轼的诗集。他回汴京仔细研究后,写成报告呈给监察部门,称苏轼“词皆讪怼”,恶意攻击朝廷的新政。沈括此举,是希望在王安石面前立一大功。可他没想到,王安石根本不予理睬,还对神宗揭发道:“沈括是小人。”及至王安石罢相,他马上诋毁新法,被神宗识破,贬出京城。

这件事在朝廷中的影响不小,苏轼辗转为官也曾听说,但没往心里去。事过几年,御史台的四个小人重拾沈括的伎俩,再次向苏轼发难。

四个新进小人指李定、舒亶、张璪和何正臣。宋史,尤其是宋人笔记,关于这四个人的所作所为讲了很多。李定曾因大逆不孝而臭名远扬,司马光斥之为禽兽,苏轼也曾写诗抨击。舆论沸腾,而李定忍气吞声,咬牙写下日后加以报复的黑名单,其中就包括苏轼。至于舒亶,则是大有来头的小人,他学富五车,在礼部考试中曾拿了第一名,一生诗文有百卷之多。他和沈括一样,是知识渊博、才华出众的小人。

能量大的官场小人,一般都有丰富的斗争经验,不会轻易地发动攻击。一旦展开攻势,必有几分胜算。他们在暗中伺机而动,广泛地搜罗证据。

《湖州谢表》中有两句话:“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追陪新进,指入京与新进共事。牧养小民,指知州牧养一方(汉代的州称牧)。老不生事,则暗讽新进的官僚们生事扰民。

苏轼信手一笔,讽刺朝廷的“新进”,却惹了大祸。四个小人开始利用这段话,陷害苏轼,围剿苏轼,而以果断著称的宋神宗也被他们弄得晕头转向。

何正臣首先发难,他上奏弹劾苏轼“愚弄朝廷,妄自尊大……一有水旱之灾,盗贼之变,轼必倡言归咎新法”。为了表明自己并非信口开河,他还附上了当时沈括从杭州带来的诗集作为证据。

神宗正疑惑而犹豫不定时,舒亶紧跟着上奏折称:“臣伏见知湖州苏轼,近谢上表,有讥切时事之言,流俗翕然,争相传诵,忠义之士无不愤惋!”他选取了一组诗句,强行附会成“谤讪君上”,以激怒神宗。

担任御史中丞的李定则给了苏轼最后一击,他对神宗写道:“初无学术,滥得时名,偶中异科,遂叨儒馆,有可废之罪四。”李定列出的四条罪状,均属言论罪。而赵宋立国百余年,对言论是比较开放的。宋神宗终于让御史台的言论搅昏了,感到苏轼“问题严重”,下令查办。

李定等人听闻,喜不自胜,立即派太常博士皇甫遵连夜赶往湖州拿人。于是,皇甫遵携带密令,和他的儿子及两名御史台兵丁即刻出发了。

苏轼要被捉拿问罪,最先得到消息的是驸马王诜。他与苏轼多有诗文书画往来,感情深厚。听闻消息,他马上派人到苏辙的任地南都(今河南商丘),告知消息。一切都如晴天霹雳,苏辙震惊之下,急忙派人飞奔湖州,希望能让毫不知情的苏轼有个心理准备。

此时的苏轼,到湖州已两月有余。他有条不紊地处理公务,如果阳光正好,便在官府后院晾晒亡友文同的书画。文同开创了“湖州竹派”,以墨竹称雄当世,深为苏轼、米芾、黄庭坚、司马光等人赞许。而苏轼画竹,据说得文同真传。他们惺惺相惜,互相品评书画,文同的画作甚至专门留下空白,等着苏轼题诗。然而,天妒英才,文同于去年不幸病故,苏轼为此三天三夜不能睡觉。在阴阳相隔的日子里,他只能黯然铺开文同的遗作,聊以缅怀……

苏轼沉浸在湖州政务和好友亡故的感伤之中,不知道惊天的阴谋正在向他铺展开来。幸好,因皇甫遵的儿子生病耽搁了半天的行程,苏辙派来的信使提前一步到达。然而,这争取来的短暂时光,苏轼也只来得及将州中事务移交给通判祖无颇,并无时间再详细打听事情的前因后果。

皇甫遵捉拿苏轼,先拿腔调。苏轼这样的高官兼名流,落到他手上,他是不会轻易带走的,总要借机耍耍威风。到达湖州府衙,他持笏立于官厅的中央,脸色铁青,一派威严,官服下面有物凸出,很像匕首。他身后的两个台卒则全副武装,目光凶狠。

面对此种场景,整个衙门的气氛都紧张起来。苏轼心里没底,颇为惶恐。他见皇甫遵不言不语,只好主动说道:“轼自来激恼朝廷甚多,今日前来,必定是赐死,死固不辞,只求能与家人诀别。”

皇甫遵这才冷冷地吐出一句:“还没有这么严重。”其态度倨傲,颇有一幅小人得志的嘴脸,仿佛自己做的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伟大功业。皇甫遵一生都为这件赴湖州捉拿苏轼的“美差”自鸣得意。事实上,他也的确“永载史册”了。宋代孔平仲的《谈苑》记载,皇甫遵“拉一太守,如驱犬鸡”。

这位妄自尊大的太常博士,还想继续耍威风,但在祖无颇的追问之下,他只能拿出诏令进行宣读。原来,只是普通的革职进京的公文。诏令宣读完毕,皇甫遵并不给苏轼与家人话别的时间,马上就将他五花大绑,押出门去。

苏轼的夫人王闰之闻讯,急忙追赶出去。苏家老幼也都紧随其后,泣不成声,希望跟随苏轼进京。不过,只有苏轼的长子苏迈获准同行。

几艘官船戒备森严,准备押送苏轼赴京。当时气氛颇为恐怖,湖州府衙的官吏中,只有通判祖无颇挺身而出,以及掌书记张师锡赶到城郊送别,其他官吏皆躲避不出。至于湖州百姓,则成群相送,面容悲戚。

苏轼在徐州时,曾收王适、王遹兄弟为学生。此二人一直跟随苏轼到湖州,苏轼此番遇难,他们亦不离不弃,在苏迈随行照顾苏轼之后,主动担起护送苏轼一家老小的责任。他们忙前跑后,帮助王闰之打点行装,然后谨遵苏轼嘱托,把苏家二十余口送往南都苏辙家里暂住。

即使这样,厄运依然继续降临。御史台缉拿苏轼后,竟然又下令全面搜查苏家。当时,苏轼家小已在前往南都的船上,但州郡官吏并不就此作罢,居然派大批人马连夜追赶,在宿州将苏家船只拦截下来。接着,大批兵丁上船搜查,翻箱倒柜,呵斥连连,动作极为粗野,“围船搜取,老幼几怖死”。

兵丁撤走后,王闰之又哭又骂:“是好著书,书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王闰之“悉取烧之。比事定,重复寻理,十亡其七八矣”。

王闰之惊惧和愤怒之下,将家中残存的苏轼手稿,付之一炬。可惜王闰之的一把火,烧掉多少珍宝。兵丁已去,何必点火?王弗若在,岂有此举?王弗在闺中便能念书,又因跟随程夫人数年而颇识大体,当不会如此莽撞行事。

许多人猜测,苏轼当时余下的小部分文稿及书画,是他的侍女王朝云给藏起来了。此间她十七八岁,早已长成亭亭玉立的美少女。她跟随苏轼已五年,在歌舞、诗文、书法等方面皆大有长进,与苏轼心意相通,郎情妾意。

然而,一切美好都被小人打破了。等待苏轼的将会是什么,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