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五年(1072)七月二十三日,政坛领袖、一代文豪欧阳修在家中逝世,享年六十五岁。
尚在一年之前,苏轼还曾与弟弟苏辙,以及张方平、曾巩到颍州(今安徽阜阳),共同为欧公祝寿。那时,欧阳修虽然毛发如霜,牙齿半落,但精神矍铄,神采奕奕。在恩师面前,苏轼依然是毕恭毕敬的弟子,“插花起舞为公寿”。欧阳修也依然是一副醉翁形象,“醉后剧谈犹激烈”。
未曾想到,仅是一年光景,便天人相隔。这位曾经举荐过包拯、富弼、韩琦、文彦博、王安石、司马光、曾巩、三苏父子等众多人才的“北宋伯乐”,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此时,王安石的变法依然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虽然欧阳修去世的前一年,已经以太子少师的身份告老还乡,甚至从变法开始,以他为代表的反对派就已在朝中逐渐失势,但欧公尚在,对苏轼、苏辙等人来说,就是一种精神的依托。
如今,欧阳修离世,苏轼以后的仕途之路,只能自己探索了……
苏轼初到杭州时,知州为变法派沈立,不过两人虽然政见不同,但相处还算融洽。后来沈立调走了,陈襄接替了知州之位。这位陈襄,原是朝中重臣,公正廉明,识人善荐,因反对新法,被王安石的得力助手吕惠卿排挤出京。神宗皇帝于是安排陈襄到杭州做知州。
苏通判与陈知州在杭州相得甚欢,当时已传为佳话。这倒不是说,二人刚一聚首,就联手抵抗新法。官场智慧,并不允许这么干。苏轼写过《留侯论》,指出年轻的张良刺秦王逞一时之勇,非智者所为。苏轼年轻时在凤翔,曾经也犯过由着性子行事的毛病。但苏轼为官,既是理想主义者,又是经验主义者。秦、汉、唐,历史的经验和教训,足以让他形成这样的智慧。
然而,即使二人并未公然联手反对新法,变法派也不会容许他们共同掌管关系江南经济命脉的杭州。熙宁七年(1074)秋,陈襄被调到陈州。在陈襄离杭之前,他于凤凰山顶的有美堂宴客,苏轼参加了此次宴会,并即席赋词《虞美人·有美堂赠述古》:
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
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陈襄,字述古。赠述古,即赠陈襄。苏轼与陈襄,在官职上为上下级,在年龄上亦相差近二十岁,但两人却是真正地情趣相投,惺惺相惜。
有美堂,二人曾经来过多次,或是登高览胜,或是把酒言欢,或是谈古说今,在这里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记忆。如今,离别就在眼前,苏轼不禁悲从中来。
他登高远眺,千里美景尽收眼底。对于南来北往的他,已然行过许多地方的桥 , 看过许多次的云,但湖光山色,在他心里,要数江南最美。然而,美景在前,却再也不能和志趣相投的使君共同欣赏了。他有些怅然,想要询问:使君一去,何时才能返回?他希望痛饮几杯,但愿酒醉之后,便没有离别。沙塘里,华灯初放,人们唱起了动人心弦的《水调》。夜深人静,扶醉欲归,他看见,在明月的映照下,钱塘江水澄澈得像一面绿色的玻璃,纯粹而又迷人。
词的意象极美,视角首先从凤凰山顶的有美堂展开,居高临下,大处落笔,境界阔大;至于华灯曲调、一江明月,则渲染出了离别的伤感氛围,而苏轼对陈襄的惜别之情,更是见于字里行间。
苏轼送别陈襄的两个月后,他在杭州的任期满三年。在宋朝,地方官吏的任期一般都为三年,苏轼也到了离杭的时间。此时,他的弟弟苏辙在济南任职,兄弟俩阔别多年,苏轼十分想念弟弟,于是上奏朝廷,请求调到靠近济南的州县。九月,朝廷的任命下达,苏轼如愿以偿,被任命为密州(治所在今山东诸城)知州。从通判到知州,苏轼的职位也得以高升。
朝命既下,苏轼整装出发。九月底,他携带家眷,包括妻子王闰之及三个儿子苏迈、苏迨、苏过,以及家中其他人等,启程离开待了三年的杭州。
苏轼在杭州结交的朋友张先、杨绘、陈舜俞,因不舍苏轼,执意同船相送。他们一路北上,很快到达湖州,一行人便前去拜访在湖州担任知州的朋友李常。适逢李常生子,大会宾客,于是大家欢聚一堂,把酒言欢。
文人相聚,又恰逢酒宴,免不了吟诗作词。性情豪放、诙谐随性的苏轼忍不住调侃起新添儿子的李常,作《减字木兰花》一首:
维熊佳梦,释氏老君亲抱送。壮气横秋,未满三朝已食牛。
犀钱玉果,利市平分沾四座。多谢无功,此事如何着得侬!
古往今来,诗词中的应酬作品大多内容空泛,处处皆是陈词滥调。苏轼这首词,虽属应酬之作,却胜在语言诙谐风趣。
词的上阕直接描写李常生子的喜庆:吉祥之梦,相追相随,释氏老君亲自抱着童子送来。新生婴儿健壮不凡,未满三天,已经气势强盛,好似能吞下一头牛。
啼哭的婴儿,尚且不能吃饭,又如何能吞下一头牛?苏轼如此夸大,当是宴会上的调侃,当然,其对朋友的“吹捧”之功力也相当一流。
至于结尾化用的晋元帝生子的笑话,更是增添了欢乐的氛围。《世说新语》记载,晋元帝生子,赏赐百官每人一匹帛,大臣殷羡谢恩时说:“臣等无功受赏。”晋元帝回答:“此事岂容卿有功乎?”这一典故,与苏轼在李常宴席上收到喜钱、喜果的情况,恰好呼应。他自然而然地调侃起来:“多谢多谢,我这是无功受赏了,生孩子这件事情,怎么会有我的功劳呢?”词一吟诵,满座为之喝彩。
其实,苏轼这一时期的词作,与他后期的相比,称不上好。杭州三年只是苏轼填词生涯的习作阶段,不过在当时的词宗大家张先等人的影响下,他的兴趣正在与日俱增。三年里,他写的词作逐年增加,从熙宁五年的两首,到熙宁六年的五首,再到熙宁七年的七首。在词的风格上,虽然没有脱离传统词作的社交范畴,却也表现出新的倾向,即词人自己直接成为抒情主体,或者描写对象有特定的主体,而词的风格也十分清丽。
在所有的前辈词人中,张先对苏轼的影响或许是最直接的。张先为北宋婉约派代表人物,“能诗及乐府,至老不衰”,他的词作在内容上多反映士大夫的诗酒生活和男女之情,语言工巧,情韵浓郁。
张先是一个奇人,八十多岁尚能穿梭于官妓之间,遇到特别中意的就直接带回家去。他一辈子的名声大都与女性有关,时人称他“张三中”,因他有词句:“奈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不过张先自己更乐意标榜“张三影”,这也出自他描绘女性的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隔墙送过秋千影;无数杨花过无影。”
这个奇怪的老头儿,一生安享富贵,诗酒风流。他在治平元年(1064)以尚书都官郎中的身份退休之后,便常往来于杭州、吴兴之间,以垂钓和创作诗词自娱。在杭州期间,他常拉苏轼饮酒,或设歌舞于府中,或听丝竹于湖上。
就是在与张先的诗酒宴会中,苏轼遇到了当时年仅十二岁的王朝云。这个小女孩儿因家境贫寒,沦落到烟尘之中。她处境虽然艰难,却独具一种清新的气质,且在琴棋歌舞方面皆有悟性。苏轼怜其经历悲惨,将她赎身留在家中做侍女。此后二十多年,她一直待在苏轼身旁,照料苏轼,也自我成长。
苏轼此次离开杭州,前往密州任职,便也带着王朝云。而当苏轼外出宴饮,妻子王闰之不便跟随时,年幼的王朝云就可以随侍左右。在湖州,苏轼和友人对饮数日,王朝云寸步不离,即使苏轼醉酒也不担心无人搀扶了。
湖州的宴饮生活其乐融融,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很快,几人在湖州面临分别。杨绘、陈舜俞公务在身,先行离开,而苏轼也不得不继续北上。
张先与苏轼情深,跟着将苏轼送到松江。时年八十四岁的张先,心中深知自己来日无多,此时的离别很可能是他与苏轼人生中的最后一面,看着苏轼登舟,他不禁老泪纵横,挥手与苏轼道别,久久不愿离去。
四年之后,张先于家中病逝。苏轼没有忘记张先(字子野)的情谊,在《祭张子野文》中写道:“送我北归,屈指默计。死生一诀,流涕挽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