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心怀天下(1 / 1)

苏东坡传 刘小川 1287 字 1个月前

苏轼通判杭州,既要题诗,又要问事,两者都给他种下了祸根。

那时,国家处于因剧变而引发的动**之中,苏轼紧张关注着,对于北面来的京都客,他如何能不询问?西湖风光如此之美,他若不动情题诗,他还是苏轼吗?

文同所担心的这两点,恰好是苏轼生命中两个最大的喷发点。与之相比,仕途算什么?若要理解苏轼其人,理解他犹如巍巍昆仑般伟大的生命,这是关键之处。他入仕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是为国家做实事,为百姓谋生存,为实现致君尧舜的理想。如果要拿理想换取仕途通畅,苏轼这样的人办不到。

在中国文化史上,从老子、孔子、孟子、庄子、屈原、陶渊明等,再到此时的苏轼,一连串光辉的名字,呈现出清晰的“文化基因链”。在破解人类精神、文化的基因图谱上,其功之伟,何尝低于破解生理性的图谱?

苏轼坚持士人的理想,此时未曾动摇,一生更不曾改变。他到杭州任通判,并没有过上闲散官人的生活,依然心怀天下,为民操劳。

当时通判一般都狡猾,充分利用朝廷给的模糊身份以掣肘知州。《水浒传》里有个黄通判就相当典型,将左右逢源之术发挥得淋漓尽致。不过苏轼这个人,学弄权显然困难,当然他也不屑于弄权,而是尽量配合知州的安排。

杭州知州沈立,是一位勤政爱民的好官,苏轼和他分工明确,似乎没什么不愉快。二人尽量在实施新法的过程中减少流弊。当时的地方官,执行朝廷的命令是有弹性的。像欧阳修知青州军事,便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公开抵制新法。欧阳修是三朝元老,在朝野享有盛名,神宗皇帝也敬他三分。而王安石是他的弟子,弟子对老师,还得毕恭毕敬。所以,欧阳修的“特立独行”,朝野无人敢制止。

沈立是王安石选中的干吏,出任江南第一都会杭州的知州,深受变法派的关注。同时,反对新法的大臣也常有书信给他。他夹在中间,便动用官场智慧,谨慎行事。苏轼与他经过短暂的磨合之后,配合默契,为百姓做了许多实事。

苏轼时常巡视各县,频繁出入余杭、临安、富阳、新城、於潜等地,考察民情。在“春入山村处处花”的新城县,他发现青苗贷款对农事并没有起到有效作用,于是慨然写道:

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

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

这是《山村五绝》组诗中的第四首,反映了新法在农村造成的巨大影响。

为了领取青苗贷款,山村里的农民只能拄着拐杖、带着干粮,长途跋涉,匆匆进城。然而,青苗贷款因为几经转手,到农民手中已然所剩无多。再加上古代的农民大多处于温饱线上,一旦手里有了钱,基本很难抵抗消费的**。尤其是不懂得生活艰辛的年轻人,他们欲望盛,又不节制,在城里转眼就将青苗贷款挥霍一空。原本应该在农田里忙生产的农民,却把大部分时间耗费在城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弄得田地荒芜,人也懒散了。长此以往,家境自然便日益贫寒,唯一的收获是孩子们跟着大人东奔西跑,在不知不觉间学会了城里人的口音。

苏轼观察细致,正是在这些细微的地方,看到了青苗法的漏洞。青苗法原是防止豪强地主在青黄不接之时向农民放高利贷,减轻农民的贷款负担。然而,广大农民用朝廷的青苗贷款,必须春借秋还,一旦遇上天灾人祸,颗粒无收,根本无力偿还官债。再加上地方官府私自提高利息,或者附加名目繁多的杂税,农民定然无法偿清。朝廷追债又紧,为了不被拘捕和关押,农民只好向豪强借高利贷,如此循环,最后弄得倾家**产。

北宋政府却没有看到百姓的苦难,为了增加税收,政府又实行盐法,将食盐列为国家专卖之物,由官府统一购买和销售,禁止民间私自生产、贩运。官盐由于所经环节极多,成本高,导致价格昂贵,贫苦百姓大多无力购买。而制盐的灶户在官府低价强买的高压之下,也苦不堪言。

江南作为产盐之地,百姓却几月不知盐味。苏轼写诗讽刺盐法:“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江南百姓也是闻韶乐不知盐味吗?

面对朝廷的高压政策,强悍之人便冒着生命危险,贩运私盐。由于有利可图,大量走投无路的人加入进来了,有时整个村落的人都外出往返贩盐,民间甚至发展出多达百人的盐枭集团,他们携带刀剑,开启了武装贩运之路。

朝廷当然不会坐视不管,很快就派专人督查浙东、浙西盐务,在两浙厉行盐法,查处私盐,重锤镇压。一时之间,因贩卖私盐而入狱的人不计其数。苏轼上书朝廷道:“两浙之民,以犯盐得罪者,一岁至万七千人而莫能止。”

苏轼心里非常同情贫苦百姓的遭遇,然而,他作为通判,却有审囚问犯的职责。每日听着犯人的声声号叫,签下心中不愿意却又不得不签署的判词,苏轼饱受折磨。甚至在除夕之夜,这种身心上的痛苦也未能停止。因为按衙门旧例,除夕也要清点犯人。阖家欢乐之夜,苏轼却高坐于堂上,目睹衣不蔽体的小民哀声遍地,可想他心中的酸楚。于是,他写下《官厅题壁》,把悲哀留在州府的墙上:“除日当早归,官事乃见留。执笔对之泣,哀此系中囚……”

熙宁五年(1072),新法推行的力度加大,苏轼很苦闷,写信给朋友说:“虽有江山风物之美,而新法严密,风波险恶,况味颇不佳。”在杭州的体验,印证了他在蜀地的生活印象:百姓安居乐业,当是国之重事。

苏轼通判杭州三年,虽有新法之苦,却不是愁眉苦脸过日子。此人先天快乐,后天也乐观;智慧生快乐,磨难也生快乐。如果要让他不快乐,除非阻断他的呼吸。在杭州,苏轼写了许多诗,并编成集子,刻印了几十本供朋友们传看。

苏轼对人完全没有城府,这一点是王弗生前最为担心的。在汴京和凤翔,她始终睁大一双慧眼,含笑打量每一个到访的客人,然后私下提醒苏轼。而苏轼的继室王闰之,则不关心这些,只是一门心思带孩子。前后两位夫人,似乎真有高下之分。没有王弗在身边提点的苏轼,索性放开心扉,性之所至,畅所欲言。

不少人到杭州,都会来看望苏轼,包括后来的“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也包括到两浙巡查农田水利的集贤校理沈括。

沈括是变法派的中坚力量,深受王安石器重。然而,真正让沈括在历史上留名的,却不是变法和政绩,而是他在科学方面的建树。他一生致力于科学研究,成就卓越。其代表作《梦溪笔谈》集前代科学成就之大成,在世界文化史上也有着重要的地位,被称为“中国科学史上的里程碑”。

然而,也正是这位政治家兼科学家,把苏轼的集子带去京城。后来,这些集子引起了一场极大的风波,甚至差点儿断送了苏轼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