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杭州,虽然只是通判,但他名气大、才望高,知州沈立对他也礼让七分。他为人宽厚大度,和僚属也打成一片,僚属几乎每天都踊跃请他喝酒。他酒量有限,但在新结识的朋友面前却还得撑着。再加上他是豪爽之人,很少拒人酒水,别人就误以为他有海量。府吏之间,一时盛传他的豪饮,请他喝酒的人排起了长队。
文人与酒,好像有一种先天联系。然而,对于酒局,苏轼疲于应对。有时候早晨就开始喝酒,太阳升起了,脸也红透了。待落日时分,已经像在滴血。夜里却渐渐泛白,一如杭州城的月亮。第二天,他的脸已一片铅灰,而请他喝酒的人又在敲门。史料载:“东坡倅杭,不胜杯酌……乃号杭倅为酒食地狱。”
杭州本是人间天堂,苏轼却称之为酒食地狱,可见酒之于他,的确是个爱恨交加的东西。他病倒了好几回,请他喝酒的人终于少了。盛传他豪饮的人有了新说法:大诗人原来是小酒量。
苏轼之于酒,常常是“把盏为乐”,一辈子欲爱不能。一杯上脸,三杯就似醉非醉。他因此写下了许多关于醉酒的诗,比如《吉祥寺赏牡丹》:
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
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
这首诗写于熙宁五年(1072)五月二十三日,当时苏轼和知州沈立等人一起到吉祥寺僧人守璘的花园中,共赏牡丹,宴饮游乐。苏轼有感而发,写下了这首诗,记叙当时的场景:上了年纪的男子,头戴鲜花,成群结队地走在吉祥寺的牡丹园中,但没有人感到难为情。相反,牡丹花或许会因为被插在老年人的头上而感到娇羞吧。他们赏花饮酒,沉醉归来,引得路人哄笑。十里长街,珠帘上卷,百姓们争相观看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的官吏们,仿佛是一大趣事。
春天赏牡丹,是杭州城除了秋天观潮之外的又一大盛事。每到赏花时节,人们都装扮一新,或邀三五好友,或扶老携幼,踏青观花,游乐嬉戏。在杭州城,要数吉祥寺的牡丹最为引人注目,这里的牡丹品种丰富,待到花开时节,分外动人,因而每年都吸引着全城百姓。苏轼和沈立等官员,也和百姓一样到吉祥寺赏花去了,又不顾形象地簪花、醉酒,极大地拉近了与百姓的距离。
其实,苏轼当时只有三十多岁,虽然他与盛开的牡丹的确不匹配,但他自称老人,却是戏言。在这首诗中,苏轼运用夸张、拟人等修辞手法,将一种轻松、诙谐的氛围渲染出来了。此外,苏轼洒脱的情怀、高超的文学造诣,以及对美好事物和诗意生活的追求,也在这首诗中展露无遗。
苏轼文采出众,又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在杭州城里宴饮游乐,留下了许多浪漫的故事,为人津津乐道。然而,这些名人轶事,有的真实发生,有的或许只是人们茶余饭后编造的谈资。流传到今日,已无法辨别其真假。不过,今人依然可以从这些传奇中了解苏轼的性情。
杭州最热闹的沙河塘,有个酒楼女子清丽照人。苏轼去看她,向来只是单纯欣赏她楚楚动人的情态,并未以自己的长官身份与她搭话。后来,他发现清丽女子消失了,顿觉惆怅,随手写下了一首七言绝句《戏赠》:
惆怅沙河十里春,一番花老一番新。
小楼依旧斜阳里,不见楼中垂手人。
苏轼在杭州诗兴大发,写了不少佳作。他的大诗人生涯,当从此时算起。而诗兴大发的诱因,除了风光之外,亦与多情的江南女子有关。
有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苏轼与府僚于湖中聚会,群妓毕集,唯秀兰姗姗来迟。问其故,秀兰称其沐浴倦睡,忽闻叩门甚急,乃整妆趋命,不觉稍迟。当时,有府僚属意于秀兰,见其不来,恼恨不已,称她必有私事。秀兰含泪力辩,却也未能让府僚相信。适逢石榴花开,秀兰以一枝献于座中,府僚愈怒,责其不恭。秀兰进退无据,只能低首垂泪。苏轼见状,于是作《贺新郎》,令秀兰歌以送酒,因声容绝妙,府僚大悦,方解其怒。其词云: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苏轼的《贺新郎》,勾勒了一位妙龄女子怯生生的情态。苏轼作此词,令秀兰唱了,方赢得“府僚大悦”的局面。秀兰不过一介艺妓,苏轼用心如此,足见其怜香惜玉。
这首词是苏轼婉约词的代表作,辞藻华美,情韵缠绵,展现出华屋里的女子孤独、抑郁的情怀。如花似玉的美人,沐浴之后,手拿白团扇,趁凉入睡,又被大风吹动竹子的声音惊醒。石榴花开,花瓣千层,煞是华美。伊人赏之、爱之,又恐西风吹落花瓣,竟情不自禁地对花落泪。寥寥数语,苏轼便将惜花怜人、情丝缱绻的景象呈现出来,可谓言尽意远,韵味无穷。
苏轼另有一事,更具戏剧性。这件事既是关于女人的,也是关于诗词的。女人和诗词之于苏轼,就像同一物体的两面。或者说,杭州的好女人加上好风光,然后成就了苏轼的好诗词。
有一天,苏轼与朋友张先同游西湖,坐在临湖亭上喝茶。那个下午,有阵雨袭来,不久又放晴。雨后晚霞照在湖面上,光影交错。如此好风景,却总嫌少了点儿什么。苏轼不言,张先也不道破,二人就这么坐着。然而,天公作美,送来一叶小舟和几位佳丽,“湖心有一舟渐近亭前,淡妆数人。中有一人尤丽,方鼓筝,年且三十馀,风韵娴雅,绰有态度。二客竟目送之。曲未终,翩然而逝。”
这几个女子皆是淡妆,但风姿难掩,筝声空灵,如泣如诉。她们行踪飘忽,骤然而来,飘然而去。其中那位三十多岁的女子,更是抬眉直视苏轼,抚筝轻唱,歌声婉转空灵。飘然而去时,又几番轻颦回眸。
于是,在这个仲夏傍晚的西湖边上,有此奇遇的苏轼创作了《江城子》: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在苏轼的笔下,人与景相映成趣:凤凰山下,雨后初晴,水波清浅,晚霞明丽,但绝美的湖光山色,此时也只是人物的背景画面。一朵芙蕖,双飞白鹭,唯美的场景也只为弹筝美人的出场做铺垫。伴随着哀伤空灵的筝声,那神秘的女子来了,又飘然远去了,但她脉脉含情的目光一直在苏轼心间缠绕,一如她的指尖送出的柔美音乐。
令人意外的是,几天之后,在西湖之畔,那位女子再度驾舟而来,只不过这次是单身一人。原来,她对苏轼倾慕已久,一直苦苦等待见面的机会,只是“无由得见,今已嫁为民妻,闻公游湖,不惮呈身以遂景慕之忱”。
这段故事见于《瓮牖闲评》,可信度不得而知,后续亦不得而知。但无论是什么样的邂逅,故事中的男人和女人都会死去,而文字留了下来,《江城子》留了下来。
苏轼在杭州,问理公务之余,便像这般沉浸在湖光山色之中,探寻着杭州之美,也记录着关于杭州的故事。
诗、酒、女人和朋友,都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就是在这段时期,他结识了秦观和黄庭坚。这两大才子虽然后来均成为苏门学士,但他们的名气大涨,并非是沾了苏轼的光。黄庭坚的诗与书法,均与苏轼齐名。秦观的词写得清丽,是北宋后期的婉约派一代词宗。正因为三人都是当世之才子,再加上性情相投,相互往来便密切起来。
有绝美的湖光山色可以欣赏,有志趣相投的朋友陪伴,苏轼真正把生活过成了诗酒趁年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