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欲把西湖比西子 文人与山水(1 / 1)

苏东坡传 刘小川 1766 字 1个月前

苏轼刚到杭州,就接到文同写来的一首诗,诗中告诫说:“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吟诗。”

文同,字与可,是宋代的大画家,以善画竹闻名于世。苏轼画竹受益于文同不少。文同这两句诗的意思是想让苏轼做哑巴,不仅做哑巴,还得像个文盲。文同认为自己是最了解苏轼的,其实不然。面对西湖这样的美景却不吟诗,苏轼就不是他自己了。

文人见不得美景,一见就诗情涌动。一般人见了美景,赞叹几句就罢了,文人却能摄其精髓。中国古代文人的一大功劳,便是以美感激活了中国山水,使之从一种散漫的状态中剥离开来,提升为固定的审美对象。这所谓固定,并非要扼杀感觉。恰好相反,好的诗句或绘画向来能够激活感觉,它们并不武断。

诗句或画面,通常指向审美的多元和散漫。它们在提升的同时也在做着还原的工作。一切优秀的作品均在此列。萨特阐释凡?高作品的一番话,就说得很好:“如果画家给我们看一角田野或一瓶花,他的画幅是通向整个世界的窗户;这条隐没在麦田中的红色小道,我们沿着它走得比凡?高画出来的部分要远得多。我们一直走到另一些麦田之间,另一朵云彩底下,直到投入大海的一条河流;我们把深沉的大地一直延伸到无穷远……结果是,创造活动通过它产生或重现的几个对象,实际上却以完整地重新把握世界作为它努力的目标。每幅画、每本书都是对存在的整体的一种挽回。”

萨特的这段话十分重要,苏轼的许多词句就说明了好的诗句不仅是对某一风景的把握,更是以此为出发点,通向更为广阔的审美前景。

苏轼到了杭州之后,情不自禁地陶醉在“人间天堂”的湖光山色之中。城南的钱塘江,江水滚滚东流,自成一景,尤其是每年七八月份的钱塘江大潮,气势宏伟,声势浩大,总是引发苏轼对神奇大自然的赞叹。当然,最让苏轼流连忘返的是位于城西的西湖,这里无论雨雪阴晴,无论早霞晚辉,都能变幻成景;而湖畔绿柳成荫,远望则山峦连绵,别有一番风味。

杭州府衙就在西湖南岸的凤凰山麓,深爱西湖风光的苏轼,正好来去便捷。因此,他公务之余,便到西湖边上赏景散心。西湖边有座望湖楼,有时苏轼一个人待在那儿,享受一下摆脱人群的孤独。有时,苏轼会和朋友结伴而来,饮酒畅谈,生活十分惬意!

时值六月的一天,苏轼乘船游览西湖,忽然黑云翻滚,大雨倾盆,暴虐的雨点落入船中。天色骤然生变,苏轼只好放弃游湖,于大雨中登上望湖楼。他凭栏徘徊,情随景动,随口涌出七绝诗篇: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这首诗是《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组诗中的一首,展示了雨中西湖的奇妙景象。风雨交加的时节,西湖未尝不是别有味道。云集而雨降,风来而天晴,来时迅猛,去时极快。雨后水天一色,分外清新。

暴雨后的西湖令人迷醉,当然,晴天游湖又是不同,云白,天蓝,山青,湖绿。暴雨生跳珠,细雨起涟漪,涟漪接着铺向空蒙的山色。苏轼另一首七绝《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把西湖之美推到了极致: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苏轼之前,西湖本无定称。郦道元注《水经》,称明圣湖;唐人传说湖中有金牛,称金牛湖;白居易治湖,筑石函泄水,百姓因敬爱他而称石函湖;宋初称放生湖。苏轼此诗一出,西湖、西子湖的称法广为流传,湖的名称便定下了。

这首二十八个字的小诗,准确提炼了西湖的风光:在明媚的阳光照耀下,西湖水波**漾,光彩熠熠,十分动人。天气渐而转阴,细雨飘洒,远处的群山若有若无,非常奇妙。如果把美丽的西湖比作美人西施,那么淡妆也好,浓妆也罢,总能很好地烘托出她的天生丽质和迷人神韵;而对于西湖,则无论晴天也好,雨天也好,都是景色撩人,意味盎然。

苏轼眼中所见,虽是西湖之美,但美好的事物总是有些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相似之处,因而,他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同样具有韵味的西施。无论是西子之美,还是西湖之美,都不在皮相,而在神韵。

旖旎风光,缱绻诗意,尽在笔下。苏轼的这首小诗,描写的不是一处之景、一时之景,而是对西湖美景的全面描写和概括品评,而语言俏皮,比喻新颖,更显其信手拈来的灵气。清代学者王文诰称此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名篇”。千百年来,这首诗广为流传,成为咏叹西湖的绝唱。

除了在西湖之畔流连,苏轼也喜欢去凤凰山顶的有美堂,这里右瞰西湖,左临钱塘江,视野极佳。苏轼常和朋友们来此宴饮、题咏,远眺秀美湖水和浩渺江波。不过,说到钱塘江,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观潮盛况。

钱塘江,最早见名于《山海经》,因流经古钱塘县(今杭州)而得名,是吴越文化的主要发源地之一。钱塘江大潮,则不仅是杭州的奇观,更是世界一大奇观。每年金秋时节,钱塘江在天体引力的作用下,加上特殊地形,常常形成特大涌潮。海潮来时,声如雷鸣,排山倒海,蔚为壮观。

钱塘江大潮如此宏伟,杭州人民自是不会错过。在钱塘江观潮的最佳时间,即农历八月十五到八月十八日,人们总是呼朋引伴,倾城而出,聚集在江边,等待盛况来临。在这特殊的时节,杭州官府也大开城门,夜不宵禁,以让人们尽兴观潮。为了增加观潮的娱乐性,数百名训练有素的弄潮儿还会在江边伺机待发。他们年轻力壮,手持大旗,皆欲溯迎而上。对于技巧高超的弄潮儿,他们往往在鲸波万仞中腾身百变,而旗尾却不沾湿。

苏轼向来对雄奇景观情有独钟,对钱塘江的盛况,更是一心向往。观潮之日到来,他便与知州等人一起早早地前往钱塘江。只见潮水席卷之时,浪花直冲云霄,惊涛拍岸,涛声震天,大自然的伟力令人目瞪口呆。苏轼的心中涌起万千豪气,他为此写下了许多关于钱塘江大潮的诗句:“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催试官考较戏作》),“碧山影里小红旗,侬是江南踏浪儿”(《瑞鹧鸪?观潮》)。

钱塘江观潮,尽享自然之浩**;西湖泛舟,饱含清幽雅致的意味。苏轼在杭州的生活,总能找到自己的平衡点。为了在并不顺利也不满意的官场之外,寻求心灵上的寄托,他也经常漫游在名山古刹之中,寻僧访道,谈禅论法。苏轼徜徉其间,悟出了无数的人生哲思。

山里的高僧,不仅具有大德之慧,也善品茶,但互相不服气。苏轼发明了“三沸水”,老和尚们折服了。泉水、文火煮新茶,一沸水太嫩,三沸水又太老,而妙处在于靠听力和嗅觉把握二沸水。苏轼煮茶,明显技胜一筹,群山诸寺的和尚们甘拜下风。

苏轼酒量小,平生引为憾事,于是专心于茶道。他不仅煎茶、磨茶,甚至还栽种茶树。他的《种茶》一诗就描写了如何让被遗弃的百年老茶树重新焕发生机,正是“移栽白鹤岭,土软春雨后”。一个人爱茶道,自然也爱喝茶。苏轼茶瘾大,一次能饮七盏,相当于今天的品茶客一次喝七碗茶。后来,他在密州的超然台上,犹自怀念杭州品茶的往事,《望江南?超然台作》中有云:“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生活千回百折,苏轼却过成了一首诗。在杭州西面的於潜县,有一座寂照寺,寺内有绿筠轩,其以竹点缀环境,十分幽雅。苏轼曾经到此处寻访,却迷上了这里的竹子。绿竹郁郁葱葱,风一吹过,沙沙作响,令人心旷神怡。

其实,在苏轼的眉山老家,竹子随处可见,但苏轼自从离开家乡后,便再难像儿时一样沉浸在绿竹的环绕之中。此时,他在陌生的地方再见似有儿时光景的竹林,难掩喜爱之情,又引发诸多感想,于是提笔写下了《於潜僧绿筠轩》:

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

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

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

於潜僧,指的是於潜的僧人慧觉,他陪同苏轼在寂照寺内探访,也一起到了寺内的绿筠轩。而苏轼在绿筠轩前写的这首诗,看似直白,甚至带有调侃的口吻,但却是苏轼借竹子的意向歌颂风雅之高节,批判物欲之俗人。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竹子因具有枝干挺拔、不惧寒暑、四季常青等特征,被文人赋予刚直、虚心、有节、高雅等精神文化象征。其与梅、兰、菊并称“四君子”,与梅、松并称“岁寒三友”,深受古今文人墨客的喜爱。

苏轼也正是借助了竹子的高节意向,表明他对雅士与俗士的看法: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思想品格和精神境界。一个情操高尚、品行正直的雅士,就如同傲雪凌霜的竹子一样,直道而行,卓然为人;反之,就会汲汲于名利,俗态媚骨。这种人,往往自视高明,但其实俗不可耐,为人所不齿。然而,俗士是不会在意这些的,他们听不进奉劝,改不了秉性,或许一生都会纠缠于世俗之中。

一首小诗,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苏轼对小人的鄙视和不屑。他早已忘了文同的善意奉劝,依然随心而行,率性题诗。

这便是苏轼,一个率性的文人,一位高节的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