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法之争议(1 / 1)

苏东坡传 刘小川 1849 字 1个月前

在王安石眼里,后生苏轼是一介文人,在政治上尚不足以指手画脚。

然而,苏轼有自己的基层体验。在凤翔任职签判的三年里,他曾跑遍凤翔的每一个县衙,每一处村落。在老家眉山丁忧时,他对维系生活世界的风俗与道德,做了大量细致的考察,进而得出结论:风俗之厚,道德之淳,对国家的长治久安至关重要。风俗、道德和民心,乃是国家的柔性实力。社会“礼崩乐坏”,道德沦丧,弱肉强食,势利风行,老百姓的生活失去安全感和方向感,惶惶不可终日,国家又怎么能够长期富强?

苏轼以民为本,王安石以国为本,二者矛盾了。

苏轼官小,王安石官大,但小官处处反对大官,弄得大官非常头疼。俗话说人微言轻,苏轼却是典型的官小声音大。这里有三个原因:一是他与欧阳修、范镇、富弼等朝廷重臣往来密切;二是他语言功夫超一流,极富煽动性;三是他能直接给皇帝写信,前后两封长信《上皇帝书》和《再上皇帝书》,言辞异常激烈,充满了火药味儿。

苏轼敢于做斗牛士,狠斗牛形人王安石。他讲究斗争的策略,瞄准进言的时机,是个身形优美而潇洒的斗牛士。

有一天,神宗皇帝突然在便殿召见他,问以国策。他一点儿不客气,当面批评神宗:“求治太速,进人太锐,听言太广。”神宗听了很不舒服,却好歹忍住了,温和地说:“卿三言,朕当熟思之。凡在阁馆,皆当为朕深思治乱。”

皇帝的单独召见,令苏轼兴奋不已,逢人便讲。王安石听到了,顿时心下不悦,吃饭摔筷子,喝茶吹胡子……

神宗是个奇怪的年轻人,一面大权独揽,一面又想倾听大臣们的意见。毕竟变法事关重大,他和唐宪宗一样,想做中兴之主,重启国运。他有重用苏轼的念头,于是征求王安石的意见,王安石明确表态:不可。神宗只好作罢。龙椅上的年轻皇帝,正是重用王安石变法的关键时刻,不得不对“拗相公”言听计从。

王安石对苏氏兄弟都抱着极大的戒心。他所执掌的变法领导机构“制置三司条例司”,曾用苏辙为检详文字,负责起草一系列新法,但苏辙却屡与他意见相左。终于,双方合作不下去了,苏辙主动辞职。

苏轼、苏辙的政治主张高度一致,或许兄弟始终共命运,价值观的相同可能是首要因素。早年在眉山,他们共读圣贤书,讨论国家大事,有时父亲苏洵也加入进来。“南轩”的书房,常常响起三苏父子激烈争论的声音。

三苏父子,拥有共同的价值体系。苏洵讨厌王安石,视王安石为装模作样、胸中藏有大奸之人。他曾经写过《辨奸论》,在京师流传甚广。现在王安石排斥苏氏兄弟,这里边是否含有报复的情绪?依两人的交往来看,可能性不大。有证据表明,王安石对苏轼的理解与欣赏,超出同时代的其他人。

王安石要干大事,扭转历史的走向,必须清除绊脚石。然而,绊脚石真是太多了,即使他手脚并用,又踢又搬,也力不从心。如果不是绊脚石自己走掉,“拗相公”力气再大,估计也只能干瞪眼。当时,司马光、范纯仁、欧阳修、张方平、富弼、韩琦、范镇等重臣都相继离开了朝廷,这与现代政治格局中的内阁集体辞职非常相似。神宗皇帝哭着挽留,但大臣们去意已决,纷纷请求外放,做地方官去了。司马光在洛阳一待便是十五年,埋头写他的历史巨著《资治通鉴》。他和王安石一样有耐心,都在等待时机,蓄积能量重新跃入活生生的历史进程。

在王安石眼里,苏轼是个古灵精怪的绊脚石,体积不大,却分量极重,搬它费力,踢它脚疼。关键这石头还擅长在京师的地面上四处滚动,发出各种刺耳的声音,对他的变法措施进行指责。

在苏轼眼里,国家是得变,但欲速则不达。苏轼认为,要像白昼不知不觉变成黑夜,而不能从严冬骤然进入酷暑。气温大起大落,肌体承受不了。几百年形成的风俗、道德,几年就要摧毁它,生活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威胁。青苗法、市易法等,固然在短时间内充实了国库,却令城乡百姓遭殃,他们弃祖业,卖田产,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苏轼痛心疾首,在《再上皇帝书》中大义凛然地说:“今日之政,小用则小败,大用则大败!若力行不已,则乱亡随之!”

慷慨激昂的言辞中不难看出书生意气,他似乎在冒着身家性命的危险反对神宗的治国大略。这一年,苏轼三十五岁。论治国,他和王安石高下难以定论。论政治谋略,他远不及从政经验丰富的王安石。但苏轼在洞察社会生活方面,比王安石看得更细更远。

苏轼铁了心跟王安石对着干,于是这块绊脚石,摆到了王安石的眼皮底下。年近半百的王荆公,自然不会暗中放箭。他若是这么干,就枉称荆公了。

然而,王安石不屑做的卑劣之事,小人却乐意至极。此时跳出来的小人,名叫谢景温,几年来在官场苦苦钻营,却进身无计。后来,他思得一计,把自己的妹妹嫁给王安石的弟弟,成功地做上了王安石的姻亲,当上朝臣,然后发挥狗的本事咬上苏轼。他上奏章弹劾,说苏轼三年前送父亲的灵柩回眉山,利用官船沿途贩卖官盐、家具和瓷器。神宗看了奏章,下令调查。这桩弹劾案闹得朝野震动,韩琦、范镇、欧阳修都站出来为苏轼讲话。当初苏洵去世,英宗及大臣们的赠银数目那么大,苏轼一概不受,他犯得着沿途用官船卖私货吗?

案子终于了结,苏轼无罪。审案的过程长达数月,王安石一直不表态。他并不希望一棍子将苏轼打趴下,但这个新法的绊脚石必须挪开。神宗领会了他的意思,下旨说:“与知州差遣。”苏轼自从到凤翔任签判以来,已有十年,有资格做知州了。然而,圣旨下达中书省,中书省却改命苏轼为颍州通判。此时的中书省直接听命于王安石,变法的紧要关头,王安石当然不会让苏轼出任地方最高行政长官。神宗的旨意遭驳回,“拗相公”拗到皇帝跟前了。神宗挥朱笔再批:“通判杭州。”

杭州为东南第一大州,富庶冠于全国,是王安石“生财”的重地。从神宗的任命来看,他对苏轼还是很有好感的。通判这个位置很有意味,既不是副职,又不是部属,它是宋廷特意为节制、监察知州而设置的官位。看似闲职,不管事,但州府大小公事,须由知州与通判连署方能生效。通判若是弄权,不合作,打小报告,往往会把知州弄得很难堪。知州忌惮通判,是宋朝官场的普遍现象。

杭州通判,在许多官员心中是个美差,但于当时的苏轼来说,却不是最好的归宿。以他当时之声望和资历,原本可以得到更高的职位,原本可以有更广阔的发挥平台。苏轼反对王安石变法,一生的命运都搭进去了。

熙宁四年(1071)七月,苏轼离京赴任,他也将家小携带而去,包括继室王闰之、长子苏迈、次子苏迨,以及乳娘任采莲。

此时,苏辙在陈州担任学官,苏轼便到陈州盘桓七十余天,且时常出入张方平的知州府。十月初,苏轼、苏辙同往颍州拜谒欧阳修,又住了二十几天。张方平和欧阳修这两个老人是三苏父子的大恩人,他们曾因政见不合而反目多年,却能联手把苏轼推上政坛和文坛。北宋士大夫,胸襟开阔者比比皆是。这个历史现象,值得深入思考。

苏轼逗留陈州之时,苏辙很不放心。他话不多,但诸事心中有数,沉稳内敛,不会像哥哥那样由着性子做事。不过,有一件事,他却说不上节制:十余年间,九个儿女相继坠地。他既高兴,又担忧。以他的收入,要养活一大群子女,委实艰难。他住在矮小的房子里,身量又高,“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伸屋打头”。苏轼便拿他的身高开玩笑。

入夜了,苏辙手执烛台在屋里走来走去,烛光把他的身影投到墙上。他的衣衫有些破旧了,动作也慢腾腾的,单看背影像个老者。他的生活方式也像个老者的风范,讲学回家,通常足不出户,不是诵读经史,就是照料儿女。

苏轼到陈州后,马上改变了苏辙的生活状态,常拉着他到处跑。

他们经常找恩师张方平喝酒。这个奇怪的老头儿,百杯不醉,像个酒仙。张方平也是反对王安石的,不仅反对新政,还讨厌王安石的为人,讨厌他的生活习性。在他看来,王安石是伪君子,欺世盗名,篡取高位。他骂一句王安石,喝一杯酒,仿佛后者是他的下酒菜。苏轼附和着,却不是附和全部,他恨王安石的新政搞得天下鸡犬不宁,却不恨王安石这个人。张方平喝一杯,苏轼虽只吮一口,酒意却悠悠**开来了。白发老头儿与黑发青年越说越有劲……这时候,苏辙会在嘴上竖一根手指,示意兄长话说多了。苏轼不予理会。酒不能喝痛快,话也不能说痛快吗?

回家的路上,苏辙再难沉默,他劝诫兄长:张方平曾任高官,又即将致仕,说话自然没有后顾之忧,但他们兄弟还在仕途中挣扎,说话应当谨小慎微,切勿口不择言,否则被有心之人利用,容易招致祸患。

此时的苏轼,刚在京城被小人陷害,虽然事情最终真相大白,但他也被变法派借机“逐出”京城,外放地方。仕途风谲云诡,错综复杂,小人又总是伏于暗处,伺机而动,企图抓住蛛丝马迹攻击对方,达到自己的目的。苏辙的担忧不无道理。

然而,心性单纯、待人旷达的苏轼此时并未意识到小人的可怕,面对弟弟的担忧,他只是宽慰弟弟事情没有那么严重。何况,不让他畅所欲言,他岂不是要得了心病?

苏辙了解兄长的性格,知道多说无益,但想到时局艰难,前路未卜,脸色有些黯然。苏轼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复言语。

他们的头顶,是夏秋之交的晴朗夜空,天高,云淡。

多年之后,苏轼多次受到小人责难,在仕途中饱受打击,颠沛流离。那时,他又想起这个夜晚,心中只剩下无限感慨:“嗟余寡兄弟,四海一子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