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北上密州任职,原计划经海州绕道济南,看望三年未见的弟弟。然而,时值入冬,北方天气寒冷,海州通往济南的河流冰冻,所有船只暂停航行。再加上任期临近,苏轼无奈之下,只能忍下思念之情,冒着寒风直奔密州。
密州的治所,在今天的山东诸城。刚一进入密州境内,苏轼便被一个奇怪的现象吸引了。此时,北方已是农闲时节,但田间依然充斥着男女老幼忙碌的身影。苏轼走近观察,发现他们原来是在铲除蝗虫的虫卵,将其埋入地底或者直接用火烧。苏轼一路行走,沿途两百余里,皆是这种情况。
敏锐的苏轼马上意识到,密州是在患蝗虫之灾。他有些担心,如果蝗虫灾害得不到抑制,一旦泛滥,就会影响庄稼的收成,甚至还会造成颗粒无收、百姓无以为生的局面。
熙宁七年(1074)十一月三日,苏轼到达密州任所。他不顾车马劳顿,便立即着手收集材料,调查蝗灾的情况。看到官方的统计,他先是震惊,接着便是愤怒。原来蝗虫之灾并非突然爆发,而是早已泛滥成灾。几年时间,农民捕杀的蝗虫总数,报官的已达三万斛之多。然而,如此庞大的数据却未引起官吏的重视。更有混淆视听之徒,声称蝗虫能为民除草。对此,苏轼十分气愤,不客气地反驳道:“蝗虫如果真的能为民除草,农民自会盼它们多来,又怎么忍心捕杀呢?”
想到蝗灾已然发生,苏轼也无心再和谄媚之徒进行无意义的争辩。他马不停蹄地奔走各县,亲自走入田间进行实地调查。了解越多,事情越是触目惊心。密州之地,已是经历了连年蝗灾,庄稼歉收,百姓食不果腹,许多人只能依靠草根、树皮充饥。而苏轼到任这一年,从初夏到秋末的长时间干旱,又导致蝗虫大量滋生,灾情愈加严重。
苏轼明白,如果坐视不管,到来年春天,气候变暖,虫卵发育,灾情会更加严重。他立即到村落农舍,广泛深入地和农民交谈,向他们请教关于消灭虫卵和提高农业生产的办法。待了解清楚,他便着手发动群众,用火烧和深埋的办法捕杀幼虫、铲除虫卵。
为了提高百姓的积极性,他专门拨出了粮米,用于奖励积极捕捉蝗虫的群众。他更是身先士卒,从早到晚都在田间地头辛苦奔波,巡视督查。就这样,他忙了一百多天才打道回州府,府衙官吏竟有半数不识他的面容。
苏轼从到任之日起,便兢兢业业,带领百姓日夜奋斗。然而,密州穷苦多年,再加上当时的农业生产水平十分有限,在连年蝗灾、干旱的影响下,百姓的生活依然水深火热。不仅密州穷困,靠近密州的数千里之地也都是饥荒严重,百姓甚至连逃荒都无处可去。一时间,饿殍遍野,城墙根下和路边草丛中多有弃婴。面对此种惨况,苏轼悲痛万分,“洒涕循城拾弃孩”。
他设法从官粮中拨出数百担粮米,单独储存,以供部属用于抚养弃婴。但此种做法,终非长久之计。苏轼思前想后,又从官钱中拨专款给愿意领养弃婴的妇女,让她们至少能把婴儿养到一周岁。苏轼这么做的理由是:一年后母子生情,也就难以割舍了。事情如他所料,此后密州的弃婴大大减少。由此可见,仁慈的官员总能想出仁慈的办法。
密州穷困,连苏轼这个知州有时也要挖野菜充饥。这也表明他为官清廉——堂堂知州,若是一心想弄点儿吃的,想必不会太难。只是苦了通判刘廷式。苏知州挖野菜,刘通判岂可袖手旁观?逢着青黄不接的时节,这两位父母官便沿着城墙寻杞菊充饥。
苏轼在密州常年吃野菜,以补粮米之不足,想来应是面带菜色。然而,一年下来,他“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杭州的酒食生活,他一病再病。密州“斋厨索然”,他反而长胖了。或许,野菜虽然不如山珍海味,但吃野菜的心境却是豁达的。
面对穷困景象,苏轼也上书朝廷,请求减免密州赋税。他在田坎上写公文,文不加点。在这些言事之书中,他如实奏报密州情况,也不可避免地提到时政和新法。时隔几年,对于新法,他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虽然他依然坚持反对变法的基本立场,对方田均税法、官盐专卖等变法措施也进行严厉批评,但经过几年的耳闻目睹,对于免役法等有利于百姓的变法条目,他不再全盘否定,而是提出一些改良的意见。
苏轼对于变法态度的转变,如果能够和王安石及时沟通,事情或许会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然而,早在熙宁七年(1074)四月,时局就出现了变动,神宗皇帝迫于现实的压力和守旧派的反对,无奈之下,罢免了王安石的宰相职位,希望以此来平息众议。他以为只要牺牲了王安石,变法便可以顺利进行。
王安石被罢相后,神宗皇帝任命韩绛为宰相,任命吕惠卿为参知政事(副宰相)。神宗此番人事任命,犯了极大的错误。和王安石相比,韩绛能力平庸,而吕惠卿虽是王安石最为倚重的变法派人士,却有较强的个人私欲,在政治上擅长打击异己,扶持自己的势力。
吕惠卿出任参知政事后,继续推动变法,他不仅和以司马光为首的保守派展开了激烈的争辩,甚至和王安石也出现了分歧。在变法的具体措施上,他与弟弟吕和卿制定了手实法。这一法令规定百姓要主动上报财产,官府再以财产多寡定户等高低,分摊各户应纳税钱。如有隐匿,人们可以互相告发,并以查获资产的三分之一为赏。
在苏轼看来,手实法太过扰民,且败坏社会风气,因此他极力反对。此时的苏轼,会大胆地依据自己的原则处理密州事务。在具体实践中,如果他觉得新法有害无益,便拒不执行。即使面对那些检查新法执行情况的司农寺官员,他依然据理力争。事实证明,苏轼的看法没有错,手实法终因扰民太甚,又因民户的田产变化大而流弊很多,不久就被废止。
寒来暑往,苏轼到密州的第二年(熙宁八年)十月,政务初定。为答谢常山山神赐雨,常山庙重建成功。苏轼亲自前往祭祀,祈求风调雨顺。归来的途中,他和同僚率领当地驻军进山打猎。他左手牵猎犬,右手擎苍鹰,意气风发,好像回到了裘马轻狂的年少时光。随行的将士们,则像疾风一样席卷平坦的山冈。
壮阔激烈的场面,激发了苏轼心中的豪迈之情,他挥毫写下了《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豪情冲天,酣畅淋漓。这首词一洗绮罗香泽之态,令人耳目一新。寥寥数语,融叙事、言志、用典为一体,不仅描述了围猎时的心情、装束、阵容等盛况,也抒发了苏轼要亲自射杀猛虎、答谢全城军民的豪迈之情,以及志在千里、效力疆场、卫国守边的英雄风气。
苏轼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说:“近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阙,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写呈取笑。”
这封短信包含三层意思:一是苏轼内心其实很在乎柳永的词,欲比个高低,又不便明说;二是打猎收获不小;三是密州的壮士唱了他写的这首“密州出猎”,颇为壮观,暗指柳词多为女子传唱。
涉及艺术创作,苏轼很较真,也不怕在朋友面前表扬自己。事实上,苏轼的确在词的创作上迈出了划时代的一步。出猎之行、安邦之志,拓展了词境,提高了词品,扩大了词的题材范围,一个革新的豪放词派由此出现。
这一年,除了常山庙落成,超然台也建成了。超然台位于密州府衙北面,原本只是一个废弃的旧台,但苏轼觉得可以利用,便着手修葺。早在凤翔,苏轼就对建筑颇有揣摩,此时正好可以在实际中加以运用。他亲自绘图,并参与取材、施工,直到新台筑成。
在济南的苏辙听说此事,专门寄来《超然台赋》,并依据《老子》中的“虽有荣观,燕处超然”之意,为此台取名“超然台”。超然,即超脱尘世、乐天知命的意思。对此,苏轼深有感触,为了应和苏辙,他写下千古名篇《超然台记》。“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全篇文章,以“乐”字贯穿全文,表达了苏轼知足常乐、超然达观的人生态度。
苏轼一有时间,便登上超然台,远望山川,饮酒赋诗。熙宁九年(1076)的中秋,苏轼在部属的簇拥下登楼畅饮,大醉。月亮在天,人影在地。他思念阔别五年的弟弟,在超然台上一气呵成地咏出《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宋人说:“东坡咏月词一出,余词尽废。”在今天,这首望月怀人之作,即使是幼齿之童,皆耳熟能详。月之阴晴圆缺,对应人的悲欢离合,包含浓厚的哲学意味,是一首将自然和社会高度契合的感喟作品。
纵观全词,字字珠玑,又晓畅易懂。其以月起兴,以兄弟之情为基础,渲染出一种皓月当空但亲人远在千里之外的忧伤氛围。围绕中秋明月,苏轼也展开了想象和思考,在月亮这一意象上集中了人类无限美好的憧憬,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纳入对宇宙人生的哲理追寻之中。
苏轼的思想感情既矛盾,又复杂。他有乘风归去的出世心境,但这种思想并不是确定的,天上虽美,人间却依然值得留恋。在出世与入世的矛盾纠葛中,苏轼开阔的心胸与超远的志向也在起着作用,最终入世思想占了上风。
虽然感念人生的离合无常,但他依然热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