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士的忧与思(1 / 1)

苏东坡传 刘小川 1397 字 1个月前

苏轼在凤翔待了三年,作为副手,他并无显赫政绩。但他依然脚踏实地,恪尽职守,关心百姓疾苦,用自己最真诚的心与民同在。

凤翔天灾严重,要么洪水滔滔,要么久旱不雨。苏轼到凤翔的第二年,便遇大旱。两个月不见一滴雨,地里的庄稼几近枯死。面对旱情,人们束手无策。无奈之下,苏轼率众祈雨,每日望着艳阳晴天,虔心烧香叩拜——这是科技不发达时代的非常方法。也许是虔诚感动上天,待到三月,终于有了点儿雨水,但不足以缓解干渴。暮春的雨,断断续续地滴落,大家也只能小心翼翼地期盼着。终于,有一天夜里,雨忽然变大了,并且接连下了三天。凤翔人这才欢呼雀跃,额手相庆。田中麦禾有望生长了,而颗粒无收、食不果腹的担忧也将随之缓解。

苏轼高兴万分,将新建成的一座亭子命名为“喜雨亭”,以示庆贺。“亭以雨名,志喜也。”同时,苏轼挥笔写下了著名的《喜雨亭记》,其以简练的笔法描写了凤翔各个阶层的人们久旱逢雨的欣喜:“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忧者以喜,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

从一开始,即仕途第一站,苏轼的眼睛就始终关注民间。凤翔穷人多,衣不蔽体的流浪汉随处可见。他们为何如此穷困?苏轼不断思索,希望找出答案。

凤翔城外有个李姓地主,其庄园富丽堂皇之程度,在整个关中都极为少见。地主庄园的豪华,归根结底,是土地兼并的结果。

北宋自立国以来,沿袭唐末五代的两税法,将土地和人口进行分割,人口并未被束缚在土地上,同时朝廷允许土地买卖,这致使土地兼并十分严重。到仁宗时期,甚至越演越烈。特别是在灾年,百姓颗粒无收,无法维持生活 , 只好将仅有的土地卖给地主,以换取微薄的物资。而灾年频仍,实力雄厚的地主就大肆吞并土地。

日积月累,大量平民百姓家徒四壁、流离失所,而地主却富甲一方、堆金积玉,动辄就重金打造豪华庄园,建造亭台楼阁,以供享乐。

美轮美奂的庄园,巧夺天工的亭榭,到苏轼眼里却变了味,它是以千家的破败作为代价的。在凤翔,苏轼看见李姓地主的华屋美宅,不禁大发感慨,在《李氏园》中写道:

当时夺民田,失业安敢哭?

谁家美园圃,籍没不容赎。

此亭破千家,郁郁城之麓。

唐代杜甫见到百姓之苦,曾发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悲叹。在关心民生疾苦方面,苏轼与杜甫乃是一脉相承。

苏轼的这种“民间精神”非常宝贵,而且他自始至终都是如此。后人敬佩苏轼,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这种高远的精神追求,而才华反而是其次的。如果苏轼一到凤翔就同李姓地主打得火热,写帮闲文章,赞美地主的庄园华美,颂扬地主的生活闲适而优雅,以此讨来金银珠宝,那么,无论他的文章写得如何惊天地泣鬼神,他在人们心中也不过是宵小之流。

苏轼到凤翔,盯上了李家花园,横竖看它不顺眼,便挥毫写诗,揭露讽刺。虽然一首诗奈何不了大地主,却显示了一种立场,一种对中国知识分子来说不可缺的立场。作家当有大视野、大感觉,而不能局限于追名逐利之中。即使在今天,此诗的意义也不言自明。

苏轼在凤翔的公务其实不算繁忙,闲暇之余,他便到各地走动,观山看水。古人对天地山水,对历史人文,有极大的虔诚和浓厚的兴趣,完全不同于现代意义上的浮光掠影的旅游,而多为寻幽访胜、抒**怀之举。苏轼行于天地山水之间,更是如此。

凤翔境内有终南山脉,山中多庙宇,寻僧访道是苏轼的一大乐趣。有一座开元寺,寺中多佛教题材的古画,苏轼往往匹马而入,一看就是一整天,待日落时分方策马返回。他一个人在山林中穿行,身影在草木之间时隐时现。他沉浸于古画,无论是王维的画,还是吴道子的画,都能引发他浮想万端,由古画及于人事,由人事及于自然。落日的霞光照着他的脸庞,也照着他如云去风来般的身姿。这副形象,单论外在已令人感动,更遑论其意境。

除了观山看水,苏轼在凤翔也新交了两个朋友:一是陈慥,另一个是章惇。

陈慥与苏轼性情极为不同,他是美姬环绕的酒徒,是拔剑四顾的侠客。但陈慥经常挨打,有时在大街上也被打得抱头鼠窜。谁敢打剑客呢?当然是陈慥的父亲陈希亮,苏轼的上级。

老知州乃军人出身,心里一直认为终日沉溺美色的小儿子陈慥没有出息,因而手中的鞭子动不动就挥向身背宝剑的陈慥。可怜这位陈大侠行走江湖时呼风唤雨,挨打却上了瘾,年轻时被父亲教训,后来成家,复被老婆柳氏追打。此事流传极广,甚至苏轼也作诗打趣:“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苏轼向来和陈慥的父亲陈希亮不合,但却和陈希亮眼中的不争气儿子,处得极好。苏轼一见到陈慥就乐得直笑,他觉得陈慥给人的反差实在太大了。不过,陈慥的内心特别重义气,是剑术拙劣的真正侠客。或许,正是因为陈慥身上体现出来的义,苏轼才与他成为朋友。

苏轼在凤翔遇到的另一位朋友是章惇。此人说是苏轼的朋友,但从后来发生的事情来看,却是一个对朋友拔刀相向之人。

苏轼一生中遇到的坏朋友并不多。有些人从结果来看是坏的,但初衷不坏,譬如王安石。有些人则总是抱着损人利己的目的做事,无论结果如何,这些人都是坏的,比如章惇。

章惇,字子厚,和苏轼为同科进士。此时的章惇,文武双修,博学善文,尚未暴露出坏人的本质。章惇任职于商州,与苏轼任职的凤翔相邻。“二人相得甚欢,同游南山诸寺。”这是苏轼与章惇初次见面时的情形。好人遇上坏人,有时也能一见如故,因为坏人种类繁多,有些坏人甚至能让人一见倾心。

章惇身上有某种吸引苏轼的东西。此人身材高大,声如洪钟,一看就不像泛泛之辈。有一次,苏轼和章惇策马游山,碰上一只猛虎,坐骑惊嘶,苏轼吓得冷汗涔涔,欲掉转马头。但章惇示意苏轼不要担忧,接着迎向猛虎。虎在几十步之外,奇怪地望着,对章惇的举动疑惑不解。待章惇跳下马来,虎还是不动。紧接着,章惇突然举起手中铜锣向石上猛掼,顿时锣声大作,老虎受到惊吓,转身便逃……

章惇智退猛虎,苏轼情不自禁要高看他,逢人便说商州令不是凡人,很有冒险精神。章惇身上的力量感,是苏轼不曾拥有的,所以他很欣赏。二人一度过从甚密,时常相约游山。苏轼欣赏山中景致,吟咏或是沉思,章惇则借山势进一步显示自己的胆量。

有个叫仙游潭的地方,下临绝壁万仞,只有一根横木架桥,凡人皆不敢踏足。章惇欲推苏轼过潭,在绝壁上留下墨迹,苏轼连称不敢。于是,章惇自己迈步走过独木桥,用绳索系于树上,然后像猴子似的跳来跳去。不多时,他便在石壁上留下六个大字:章惇苏轼来游。写完后,他返身再过独木桥,仍是神色不变。

苏轼抵其背曰:“尔日后能杀人。”

章惇曰:“何也?”

苏轼曰:“能自拼命者能杀人也。”

章惇大笑。

章惇不惧猛虎,堪称勇士。但他视生命如同儿戏,却是不妥。苏轼对于人性洞察幽微,在当日已看出章惇将来可能会迫害他人,但他并未多作揣测,只是拍拍章惇的背。

苏轼万万没想到,章惇日后举刀相向,要加害的人正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