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汴京(1 / 1)

苏东坡传 刘小川 1603 字 1个月前

光阴飞逝,转眼已是嘉祐四年(1059)的金秋十月,苏轼与苏辙兄弟丁忧期满。

没有程氏的眉山,已成为苏家父子的伤心之地。父子三人商量之后,决定举家迁往京城。家当细软收拾完毕,到了启程之日,苏家几十口人在东门外的王家渡上船。他们直下嘉州、泸州、渝州等地,出三峡向江陵。

经过近三年的沉淀,苏轼将母亲亡故的悲伤情绪藏于心底,此时展现出来的更多是对即将步入仕途的壮志雄心。路过嘉陵江,苏轼豪气冲天,出口成章,咏出《初发嘉州》:

朝发鼓阗阗,西风猎画旃。

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

锦水细不见,蛮江清更鲜。

奔腾过佛脚,旷**造平川。

野市有禅客,钓台寻暮烟。

相期定先到,久立水潺潺。

这首诗虽是苏轼年少写成,然其洒脱的风格与空灵的意境,仍难掩大家风范:清晨船只出发,鼓声喧嚣,西风掠过画旗。随着行船飘**,故乡渐行渐远。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但苏轼去意浩然无边。岷江支流的锦江遥不可见,青衣江水却清澈可爱。三江合流从弥勒大佛脚下奔腾而过,浩浩****,造就一马平川之地。乡村集市有一参禅之僧,于傍晚烟霭笼罩的钓鱼台上寻觅。他定是应约而先行到达,并已久久伫立在流水潺潺的钓鱼台上了……

过往无所追寻,前路却隐约可知。苏轼寄情于山川景物之中,借悠悠诗句,抒发其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和心之所感。此时的苏轼已无暇顾及离乡的感伤,对仕途的无限憧憬和对未来的热烈向往占据了他整个心灵。前路漫漫,伟大的功业也在等着他去建立。

行船两月,苏家三人历经十一个州郡、二十六个县,于当年十二月抵达江陵。因天气渐冷,又近年关,全家决定暂且安顿下来,等来年的春天再从陆路北上京师。

嘉祐五年(1060)二月中旬,苏家抵达京师。他们在西岗租了一座宅院,暂且安顿下来。待京城的生活步入正轨,父子三人便着手整理这次行程中创作的诗文。其实,中途在江陵停留时,他们就已经梳理了从眉山到江陵的行船诗文,称《南行前集》。而从江陵到京师途中的诗文,则到京城后才开始整理,被称为《南行后集》。

这些诗文,皆为沿途所作,记录景物,也记录心情。有些诗文广为传颂,有些诗文只有学者光顾。但这些并不重要,苏家父子无论描写风景,抑或凭吊古迹,全凭一时心情,“得于谈笑之间”。

三月,万物复苏。苏氏兄弟到吏部办理了注官手续,苏轼被任命为河南府福昌县主簿,苏辙被任命为河南府渑池县主簿。主簿是辅佐知县、办理文书等事物的九品官。两人文章震动朝野,却只落得主簿一职,未免有些失望,均辞不受。在宋代,官吏拒绝任命是常事,小到县吏,大到宰辅,均可如此。故而,苏轼与苏辙的行为并未引起非议。

后来,听闻仁宗皇帝将于第二年亲自主持制科选拔,苏轼与苏辙便分别找到大学士欧阳修和当朝重臣杨畋,经他们举荐,得以参加考试。制科不同于常规举行的贡举,是由皇帝临时设置,通常不重文采,而重在政治眼光。应试制科,必须经大臣举荐,并由六名考官先行考察后,才准予参加御试。

苏轼为这次的制科考试准备了五十篇文章,可见他在眉山丁忧期间并未闲着。当然,文章是一回事,仕途是另一回事。文章写得好,可以入仕途,却难保仕途一帆风顺。许多时候,情形或许刚好相反。好文章总是关乎性情,仕途通畅则注定要压抑性情。苏轼的恩师欧阳修是深知仕途险恶的人,但对年轻的苏轼,他无法讲得太多,他也无意干预这个大才子的成长过程。

从个人追求来说,才子苏轼想做个政治家,这是显而易见的。他和屈原、杜甫原属同一种类型,首先为天下苍生计,其次才是展示文学才华。“致君尧舜”是前提,然后才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中国古代的文人,属于这种类型的不少,不像近现代,文人渐渐变成了一种专门的职业。

苏轼若想在政治上有所成就,制科考试对他尤其重要:制科出身,其荣耀又倍于进士及第。为了全身心备考,苏轼与弟弟苏辙从家中搬了出来,到怀远驿中居住。怀远驿是官署,专门为进贡使节准备,环境清幽静谧。觅得如此场所,兄弟二人便一心苦读,对一切身外之事皆不关注,即使一日三餐也不甚上心,每顿只是一撮盐、一碟生萝卜、一碗白米饭,也食之甚美,不觉艰苦。

兄弟俩每日读书备考,探讨诗文,研究时局形态,他们仿佛回到童年时相伴读书的场景之中,回到多年之前在京城备考进士的氛围之中,一切都是那样简单、美好而又充满希望。因而,两兄弟倍加珍惜此段光景。事实上,在怀远驿的时光,的确是两兄弟此后难得拥有的亲密相处的机会。在此之后,他们各自为官,相距遥远,即使后来同在京城短暂任职,也因各有家室,再加公务缠身,而不能如现在这般同榻共眠、朝夕相处了。

苏轼与苏辙在怀远驿相伴苦读,差不多有一年之久。眼看大考将至,自小就体弱的苏辙偏又生大病。突发事变,令苏洵和苏轼都极为忧虑,甚至苏辙本人也哀叹时运不济,觉得以自己目前的健康状况定是无法参加考试了,先前所有的努力似乎都徒然。幸好,宰相韩琦听闻消息,马上向皇帝禀明情况,称苏家兄弟才华过人,即使有一人不能参加制科考试,都将是朝廷的损失。仁宗皇帝爱才心切,遂下令延期二十天。

风波既过,苏家兄弟在众士子的羡慕中,按时参加考试。制科考试极为严格,难度也非常大,因而应试者很少,通过的人更少。但对苏轼来说,一切都是手到擒来。他在皇帝的御座前,写下五千字的文章,又直接面试,对答如流。仁宗皇帝显然被英气逼人的苏轼给吸引住了,无论看文章,还是观书法,始终兴致盎然。最终,苏轼以一篇《御试制科策》入三等。这对应试者来说,是极大的荣誉,因为这实际上是第一名。自宋开国以来,制科一二等皆为虚设,实际最高等级为第三等,接下来是第三次等、第四等、第四次等。而在苏轼之前,宋朝仅有吴育一人得过第三次等。苏轼位列三等,在有宋一朝,实乃前无古人。

得此消息,欧阳修也非常激动,在写给别人的信中,连呼此为当朝之“盛事”。不过,值得一提的不仅是苏轼又一次排名第一,而是他在文章中提出的政治主张。这个年轻人显然目光敏锐,且壮怀激烈,语出惊人。在他看来,仁宗朝“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这是对皇帝不客气的批评。甚至,苏轼还指责后宫花销太大,而仁宗本人勤政不足。

虽然苏轼批评朝政的尖锐言词实在不大好听,但仁宗皇帝并未介意。据曹皇后回忆,仁宗当天回后宫,对曹皇后感慨说:“吾今日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

两位“太平宰相”,一位指二十五岁的苏轼,另一位指二十二岁的苏辙。

经此制科,两兄弟的名声进一步传播,比之前初到京师所引起的轰动更为强烈。此外,苏洵也在京城获得官职,更为此事锦上添花。一时间,人人传颂苏家的盛事。苏家在西岗租的宅院也热闹起来,人们纷至沓来,有的前来一睹奇人风采,有的来请教文章写法,有的来拜苏洵为师,有的来传抄新作。他们的文章风格也成了考生的典范,京城民谣说:“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

仕途是肉眼可见的美好,苏轼也开始为苏家的生活打点起来。他新购了一处宅院,称为“南园”。苏家新迁至此,在京城总算真正安顿下来。此处宅院不大,但内有花园,堂前种花,堂后植树,胜在清幽雅致。苏洵又在庭院前凿一花池,更为宅院添了曲水流觞之美。

不久,朝廷公文下来,苏轼以京官大理评事的身份出任凤翔(今陕西凤翔)签判,任期三年,有签署公文和断案的权力。

从二十岁进京赶考,至今五年已过,苏轼功名之路的开启一波三折,至此算是尘埃落定。然而,年纪轻轻的苏轼名震京师,却也不是人人都为他叫好。其中,王安石就不喜欢苏轼带有策士气息的文风。他甚至公开对人说:“如果我是考官,我就不取他。”

王安石时任翰林学士知制诰,负责为皇帝起草诏令。因为对苏轼与苏辙兄弟的能力颇有怀疑,甚至连朝廷对苏辙的任命书也不肯写。于是,此事便耽搁下来。北宋这个现象也是颇为奇特。

[1].中国古代使用农历历法,本书中涉及的人物生卒年、事件发生日期均以农历日期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