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苏,名动京师(1 / 1)

苏东坡传 刘小川 1659 字 1个月前

嘉祐元年(1056)三月,苏轼和弟弟苏辙告别亲友,跟随父亲前往京城汴梁参加进士考试。从眉州到汴梁,千里之遥,道路险阻,但苏氏父子未曾退缩。他们走陆路,先到达嘉陵江畔的阆中,又从阆中登终南山,走曲折陡峭的古栈道,进而翻越秦岭,进入关中,后东行到达河南之地。

父子三人一路前行,偶有登高览胜之举,但始终未有间歇。即使如此,此段路程依然耗时两月有余,三月出发,直到五月才抵达汴梁。

苏轼与苏辙风华正茂,初到京城,对新鲜事物自是兴趣盎然。但在父亲的督促下,两人皆未来得及领略京城的繁华,便进入紧张的科举备考之中。

宋代科举主要有贡举、制举两种。其中,贡举历来为朝廷所重视,士子亦趋之若鹜,人才亦多出于此。在贡举的考试流程上,须经解试、省试、殿试三级。三者的主持级别不同:解试由诸州、开封府、国子监主持,通过的考生称为“举子”或“贡生”;省试统一在京城举行,由礼部主持,因礼部隶属中书省,故称省试;至于殿试,实际上是省试的一种复试形式,由皇帝亲自主持。

苏轼与弟弟苏辙,首先参加的是开封府主持的解试。嘉祐元年八月,两兄弟不负苏洵之期盼,首战告捷,双双高中。但面对即将到来的礼部考试,已成功晋级为“举子”的两人依旧不敢懈怠,继续闭门读书。

嘉祐二年(1057)正月,弱冠之年的苏轼和苏辙在汴梁参加礼部考试,主考官为礼部侍郎、翰林侍读学士欧阳修。当时的文坛,因袭五代的浮华文风,文章讲究辞藻华丽,但所述空洞无物,乏味至极,为有志之士深恶痛绝。因此,从北宋初期的王禹偁、石介,再到范仲淹、苏舜钦、梅尧臣等,都极力反对浮靡文风,而主张写文章要言之有物。这种诗文革新运动,发展到欧阳修,则有意把诗文的革新与政治上的改革要求相呼应,提倡文章要有用于当世。

欧阳修的思想,在礼部主持的省试中也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他告诫阅卷同僚,对于空洞浮华、言之无物的应试文章,一律不准录用。

其实,当时省试的考察科目,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了欧阳修要求文章经世致用的主张。省试不仅包括诗、赋、论各一篇,还有时务策五道。所谓时务策,即是论时务的对策,颇有理论联系实际的意味。

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时年二十一岁的苏轼踏入了省试考场。他自幼饱读诗书,且深受父亲的新式文风的长期熏陶,诗文辞赋于他自是不难。唯独时务策,尚有新意。时务策的考试题目,有一则是《刑赏忠厚之至论》。苏轼三易其稿,最后用六百余字阐明了以仁治国的思想:为政者应当“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同时赏罚分明,立法严而责人宽。这是苏轼人生中第一次阐述他的仁政理想,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他终其一生都在朝着这个方向奋斗。换而言之,他的政治理念在二十多岁就趋于成熟了。

省试放榜时,苏轼名列榜眼。然而,他实为状元,当时主考官欧阳修因猜测试卷出自他的弟子曾巩之手,为避亲嫌,才把苏轼的考卷列为第二。

苏轼的确很擅长考试,这一点很像唐代的白居易。他被称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其中也包括他非凡的科考本领。士大夫的生活道路,济苍生的政治理想,只有进入仕途才有可能实现,而考不上则一切免谈。年轻的苏轼头脑清醒,自是知晓这个道理,难能可贵的是,他认准了目标就心无旁骛,这大约是优秀人物的共同特征吧。

在这次省试中,苏辙的成绩虽然不如哥哥,但也榜上有名。此后,两人搬到兴国寺居住,一心为殿试做准备。忙碌的日子总是那样充实,在琅琅不绝的读书声中,时光飞快而逝,转眼就到了殿试的日子。这一年的三月初八,仁宗皇帝亲自在崇政殿主持策问,试题有民监赋、重申巽命论等。苏轼与苏辙皆应答自如,同科进士及第。

按照惯例,新中进士与主考官之间有师生的名分。苏轼金榜题名,循例呈上《谢欧阳内翰书》,感谢欧阳修的知遇之恩。这封书简,不足五百字,除了向欧阳修表达谢意之外,还精练地阐述了宋朝文学发展艰难之境遇。欧阳修读后,大为称赞,对梅尧臣说:“吾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也。”

欧阳修对苏轼这位后生极为喜爱,这不仅关乎才学,还关乎苏轼在言谈举止中表现出来的济世之心。此后,欧阳修不止一次表达了对苏轼的欣赏,时常对人称赞苏轼道:“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

此时,欧阳修有一把年纪了,据说面相丑陋。但这位其貌不扬的人却是当时的文坛领袖,更是一位性情中人,他那篇有名的《醉翁亭记》连用二十一个“也”,情与态,跃然纸上。他也是《新五代史》的作者,史学素养极为深厚。他还是金石研究家,是考古学的权威,是文人书法的倡导者。人生到了他的这种境界,其实已经无所谓美丑,他的面孔更多是才华和幽默的符号。

欧阳修的官运也比较好,做过礼部尚书,官至参知政事(副相)。庆历年间他做谏官,为范仲淹的庆历新政摇旗呐喊,“力忤权贵”,得罪过不少人。可见年轻时,他的火气也比较旺。他为官,真正做到了爱民如子。欧阳修做扬州知州时,在扬州城南之蜀冈筑有平山堂,堂前种了一株柳,当地人亲切地称之为欧公柳。他曾赋诗:“手种堂前杨柳,别来几度春风。”后来有个姓薛的庸官继任扬州知州,也种了一株柳,号召州县官吏称呼为薛公柳,却被扬州百姓当作笑料。此人离开扬州,“薛公柳”即被人砍掉,单留下枝繁叶茂的欧公柳。由此可见,欧阳修的声名有多大,威信有多高。

以欧阳修当时在政坛与文坛的声望,能得其夸赞,自会闻名于世,更何况欧阳修多次不吝辞色地在众人面前赞扬苏轼。因此,偌大的京城之中,一时之间,无人不知苏轼。不仅如此,欧阳修还从苏洵的文章中选出二十篇,又作《荐布衣苏洵状》上奏朝廷,力荐苏洵:“文章不为空言,而期于有用。”

因欧阳修的大力举荐,苏洵大名也不胫而走,加之苏轼兄弟金榜高中,苏家三父子立时名满京师,成了人们争相谈论的话题人物。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三苏父子在汴京春风得意,眉山却传来噩耗:程夫人因病去世。

说到这位程夫人,其一生可用悲情来形容。

程氏嫁给苏洵之后,生下三男三女,长子和两个女儿早殁。另有一女八娘,十五岁嫁给表兄程正辅,结果备受公婆责骂,不到两年就病死了。苏洵大怒,写文章怒骂程家,苏家与程家从此不相往来。程氏秉承夫志,再也不回娘家,自此郁郁寡欢。程氏忽然病故,大约与此有关。但真相究竟如何,史料无载,只留下无尽的叹息。

或许,程夫人至死都不知道两个儿子已在京城双双高中。这个养育出两位进士、造就苏门三位文豪的完美女人,就在远离丈夫与儿子的孤单中,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活着的时候,全力为家。她走的时候,寂静无声。

听闻噩耗,苏轼和苏辙匆匆办理了在籍进士的手续,便随父亲回眉山丁母忧。古代的丁忧制度极有深意,不管官居何职,必须丁忧。丁忧既是尽孝,又是对官场身份的中断和超越,使人返回他的赤子本源,甚至从源头上重新打量一个人的生存。说到底,人间万事,除了铭记、追思父母的恩典,没有什么事是不可以暂停的。从一定程度上来说,丁忧淡化了官本位。

苏家父子返乡,陆路、水路昼夜兼程,一路悲恸,与之前进京赶考时紧张而又期待的心态,形成鲜明对比。经过两个月的舟车劳顿,父子三人终于回到阔别一年多的眉山老家。然而,满目皆是苍凉。家中大半屋舍已然倒塌,断壁残垣间杂草丛生,处处透着凄凉的味道。

两个年轻的媳妇,见到归来的父子三人,似乎是终于找到了支撑,泪水情不自禁地掉落下来。她们诉说婆婆生前的最后时光,也诉说家中境况。但一切已回天无力。

回想当年,苏家庭院深深,苏洵教导两位儿子读书,程氏就在近旁陪同。待到两个儿子娶妻,程氏便与两个儿媳妇一起准备茶水糕点,屋内屋外,到处充斥着温馨与欢声笑语。如今,却只剩回忆可供追寻。

苏洵忍着悲痛,将妻子安葬在武阳安镇山的山间坡地。此地风水极佳,旁边有一口井,名曰老翁井,山间清冽甘甜的泉水尽流此井,长年不竭。苏洵又在井旁筑一座亭子,作《祭亡妻文》,真切表达对妻子程氏的思念和感激:思之情深,念之贤惠,感其付出。在文章结尾处,苏洵也表达了死后回归故里,与妻子长久相伴的愿望:“我归故庐,无有改移。魂兮未泯,不日来归。”

至于苏轼与苏辙兄弟,青年亡母,其悲伤自是难以言喻。此后两年多的时间,兄弟两人依礼守制,在家乡丁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