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少年(1 / 1)

苏东坡传 刘小川 2121 字 1个月前

苏轼虽年少聪颖,但他并非属特别聪明一类。特别聪明的孩子往往难成大器,所以我宁愿说:少年时代的苏轼心智健全。

他家境尚可,家里有城西的五亩园子,有侍女,有乳母。早年的苏轼衣食无忧,这一点可以肯定,也很重要。穷苦人家的孩子一般都立志早,能发愤,但心中也会有阴影,长时间挥之不去。穷孩子的发愤多半就是同这种阴影做斗争,等他战胜了阴影,幸福地掉头回顾,却发现错过了童年。苏轼不同,他无忧无虑地成长,像一棵树,既有沃土,又有充足的阳光雨露。现存的资料中,也没有发现苏轼小时候有过任何足以留下心理症结的童年经历。

苏轼七岁入乡塾,老师是个道士,名唤张易简。张先生穿着道袍上课,不总讲诗文,有时也讲鸡犬升天的故事。百余学生中,有个叫陈太初的,听得最是入迷。道家故事,一般学生听听也就罢了,这位陈太初却能听出弦外之音。老师讲升天,他就会意地微笑着,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仿佛老师讲的故事里的主角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这陈太初后来也通过了科举考试,大约也做过官。到暮年,他忽然决定不再食人间烟火,在自家门前按道家规矩打坐,不吃不喝。朋友或路人劝他吃点儿东西,他都不予理会。虽然饿得东歪西倒,他的脸上却浮着微笑,和童年的表情一般无二。朋友不知个中玄妙,不敢再来相劝,只远远地瞧着他幸福地摇晃。过了几天,他终于摇不动了。朋友们以为他死了,叫下人来抬“尸体”,时值新年,下人们一面动手,一面抱怨:“大吉的日子抬尸体,真晦气。”话音未落,“尸体”忽然开口说话:“没关系,我自己走。”说罢便从地上站起身,朝乡野走去,最后在一个僻静之所倒下来。

其时,张易简早已作古,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弟子。而苏轼是知道的,他记下了这件事。“尸体”开口说话就是他讲的。

苏轼在乡塾读了三年书,换句话说,他稚嫩的眼睛望着张道士,整整望了三年。他心智正常,受道士的影响也就有限。他后来回忆,从乡塾到县塾,前后两任老师器重的学生,只有他和陈太初。陈太初听升天的故事听得怡然自得,而苏轼则是因为一句话让另一位老师刘微之失了面子。

刘微之乃眉山县塾首座,苏轼何以让其失面子?因为苏轼替首座改诗。

当时,诗是一种高雅文化,也很有实用性——科举考试,诗赋是考试内容之一。刘微之是喜欢写而不轻易公布诗作的那种人。如果他公布了,那就证明他自己很满意;如果他在课堂上对着学生吟诵,那就不仅满意,而且得意。

一天,他非常得意地吟着一首叫《鹭鸶诗》的诗,其中有这样一句:“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他吟到这一句,不自觉地停下摇晃的脑袋,捋须而笑。所有的学生都用崇敬的目光望着他,觉得他不让陶潜,直追李杜。就在这时,有个学生要求发言。这名学生身材修长,脸也比较长,他就是少年苏轼。对于苏轼,刘微之是知道的:历来肯用功,脑子也灵活。看到苏轼要发言,他当时或许有些得意:苏轼要称颂他的诗作了。

刘微之仍然捋须而笑,为了显示他的谦虚,他甚至换上一种亲切的笑容。然而,苏轼的一句话,将这笑容凝固起来。

苏轼说:“那个诗句固然好,但不如改成‘渔人忽惊起,雪片落蒹葭’。”鹭鸶被渔人惊起,转眼又被风卷着,像雪片一样落于蒹葭之上。这一起一落岂不美?再者,可爱的鹭鸶也有个归宿,不复可怜兮兮地“逐风斜”。

苏轼坐下了,课堂哗然。有人对苏轼侧目而视,似乎在说:“苏子瞻,你竟敢改老师的得意诗作。‘逐风斜’哪里不好?你偏要说什么‘落蒹葭’。你以为你是谁?你用意何在?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老师尴尬!”

很难设想刘微之当时的表情。他大约笑不起来,有几分尴尬也在情理之中。他细细一想,认为苏轼改得有道理,于是当众宣布将“逐风斜”改为“落蒹葭”,并加上一句感叹:“吾非若师矣!”

此言一出,对苏轼侧目而视者立刻转变态度,对他青眼有加。其时苏轼才十二三岁。这样的年纪,许多人尚在玩乐,或者循规蹈矩地读书,而苏轼却能修改老师的诗作,单不说这诗改得如何,其见识和勇气,已非常人能及。

苏轼长到十七八岁,渐渐出落得一表人才。他是那种体形瘦削的男人,眼睛细长,鼻子直挺。他走路的姿势很像祖父苏序,像一阵风似的“刮来刮去”。他喜欢笑并且笑声富有感染力,不笑时则常常沉思。说话当然是眉山口音,只是书读多了,词汇丰富,土语就用得少了。

苏轼读书,不是应付,不是泛泛而读,而是到了嗜书如命的地步。母亲程氏引导他读班固的《汉书》,结果他把《汉书》抄写了三遍。父亲则抓住时机,刺激他求知的欲望:当他发现苏轼爱读《战国策》,便故意把这本书藏起来。苏轼翻箱倒柜,才捧得《战国策》在手,因而如饥似渴,废寝忘食。在这样的文化熏陶下,苏轼不仅文采佳,史学素养也极好。陈寅恪说:“有宋一代,苏东坡最具史识。”史识是指洞察历史的能力,不是历史知识的堆砌。

少年苏轼除了读书之外,自然也会去干别的事情。眉山是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山不高,但足以构成风景。岷江从城边流过,像一首跳动的音符。百里之外,还有峨眉山和乐山大佛。苏轼可能没登过峨眉山,乐山大佛却不止看过一回,那儿有他的读书台,“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对苏轼这样的人来说,自然呈现的美感非寻常可比。对语言的敏感,说到底是对世界的敏感。当然,前提是非功利;一旦功利,美感就消失了。换成海德格尔的话是“一旦功利,世界就遮蔽了”。

苏轼的自家居所,环境也十分清幽,“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令人无比羡慕。无论风吹还是雨打,竹子发出的声音都类似最美妙的音乐,沙沙响成一片,又如佳人般弯下纤腰,姿态优美。竹子,这个词本身就有一种绵长的诗意。苏轼生长于这样的环境,怎么能不羡山慕水?

每年三月时节,苏轼总是骑在马背上踏青,看眉山七里坝、青神瑞草桥,远眺峨眉之巅。夕照与微风中,他也会手捧一册《诗经》或《楚辞》,或者其他前人的集子诵读,字里行间都泛着青草的气息。苏轼骑牛读书,骑马喝酒,有时干脆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

有一回,苏轼出城七十里,在一块山崖上大书“连鳌山”三字,字大如屋宇,据说是用扫帚写成。这些字迹今天犹存,虽为少年墨迹,行家依然不吝辞色地称赞:雄劲飞动。苏轼“幼而好书,老而不倦”,中国书法几千年,能与他比肩者,数人而已。

苏轼长期生活在眉山,对眉山充满感情,但由于童年时代一直耳濡目染父亲远游的故事,因而心中总是向往外面的世界,尤其是距离眉山一百多里的成都,更是他一心想要探寻之地。然而,古代车马不便,直到十九岁他才在父亲苏洵的带领下,走进了梦幻般的成都。武侯祠凭吊诸葛亮,浣花溪追寻杜甫的遗迹,摩诃池故址勾画蜀主风流,望江楼感怀名妓薛涛……苏轼在成都盘桓多久,历史没有记载,想来时间不会短。

其实,苏洵早年外出游**,曾不止一次到过成都。但这一次,是大人物张方平邀请苏洵前往的。

张方平,乃应天府南京(今河南商丘)人,曾任翰林学士和御史中丞。当时张方平以京官外放益州(今四川成都),任知州。

这位身居要职的文官,亦是个天才人物,他看书,过目不忘;喝酒,百杯不醉。张方平遇事,也坦然应对,临危不乱。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西蜀盛传骚扰两广数年的豪强侬智高即将率部攻入四川。益州知州慌了神,又是筑城墙,又是调兵遣将,仓促训练步骑兵与弓箭手,半夜三更杀声震天。成都如临大敌,而朝廷急抽陕西军迤逦入蜀,更是增添了战争的气氛。成都百姓乱作一团,抢购粮食,埋藏金银……城外的人蜂拥而入,四面八方皆是人群。当时的成都号称有十万户、二十多万人,而大量难民涌进来,米价翻了几十倍。关于侬智高的传言一波又一波,全城“谈侬色变”,小儿不敢夜啼。这时候张方平上任了,他从陕西入蜀,沿途把朝廷派往成都的军队都打发回去。进了成都,他下令停止筑城,遣散弓箭手,取消宵禁令,城门大开。张方平这么做是经过考虑的,他料定两千里外的侬智高攻蜀的可能性非常小,再说,宋廷名将狄青还在围剿流寇呢。

不久便是元宵佳节,张方平带头观灯赏月,条条街道布置花灯,城门通宵不闭。成都人惊魂方定,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承平景象。满城自乱几十天,很快就被张方平稳定下来,而侬智高果然没有攻来。

张方平忙完了这件稳定大事,立刻着手寻找人才。蜀地向来藏龙卧虎,但“蜀人不好出仕”,必须把人才发掘出来。张方平早年就曾听说眉山有个处士叫苏洵,苏洵还有两个天才儿子。处士就是民间有才华的读书人,朝廷希望“野无遗贤”,寻求处士便成了地方长官的职责之一。当然,求贤也因人而异,有些官员热衷于此,却是另有动机,比如趁机索贿,即使弄不到金银珠宝,也要搜刮几堆土特产。可是张方平是好官,好官不刮地皮,一味发掘人才。

三苏父子抵达成都,是在骚乱平息之后的当年,即至和二年(1055)。张方平请他们住高级客栈,陪他们吃喝游玩,“待以国士”。看三苏的文章,听三苏的谈吐,张方平拍案叫绝。尤其苏轼,简直是一代奇才!苏辙也不错,虽然年仅十六岁,但张方平同样以国士之礼待他。三个眉山处士,一变而为国士,在成都风头大盛。成都的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也芳心暗许,一心想要嫁给苏轼与苏辙兄弟。

事隔多年,苏辙还写诗感慨:“成都多游士,投谒密如栉。纷然众人中,顾我好颜色。”

游士和处士不同,游士主动投谒,“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处处潜悲辛。”处士则比较矜持,因为处士的肚子里往往有真学问。成都当时游士多,和张方平求贤若渴的名声是有关系的。然而,许多游士游了很久还是游士,反而是三个从眉山来的“乡巴佬”,倒成了万众争羡的国士……

既然是国士,搁在成都总不如到京城去发展吧?但若要把三苏推荐到汴梁,荐给谁好呢?张方平为此颇为踌躇。最佳的人选是欧阳修,欧阳先生既是科举主试官,又是文坛领袖。可是张方平与欧阳修因政见不同而有宿怨,不相往来十几年了。万一欧阳修不买账呢?张方平觉得自己失面子事小,三苏失前程事大,犹豫再三之后,他还是提笔给欧阳修写了一封推荐信。直觉告诉他,欧阳修是一位胸怀宽广之人,绝不会因为个人恩怨而埋没栋梁之材。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一切都如张方平所料,欧阳修对三苏的器重甚至超越于他,朝野长期传为佳话。而由于共荐三苏,张方平和欧阳修的宿怨也一笔勾销。

大凡真文士之间,向来如此奇妙,他们可以因政见不同而老死不相往来,甚至互相攻讦,但若从文学和品行来说,却又惺惺相惜。在张方平和欧阳修之间如此,在多年之后的苏轼和王安石之间,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