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腹有诗书气自华 生活之意蕴层(1 / 1)

苏东坡传 刘小川 1870 字 1个月前

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历史上虽未发生惊天动地的大变革,但这一年,却也出现了一些影响时局的事件。

五月,权知开封府(今河南开封)范仲淹因得罪宰相吕夷简,被贬官饶州。范吕之争,牵连甚广。余靖、尹洙等大臣上书为范仲淹辩解,也遭贬黜。欧阳修愤怒之下,写信指责谏官无所作为,任由刚直不阿的范仲淹等人受到不公正待遇,因其言辞激烈,被贬为夷陵(今湖北宜昌)县令。

景祐三年,可说是宋朝政治走向极为重要的一年,尽管多年后范仲淹重返朝廷中心、全面施行庆历新政,欧阳修也成为一呼百应的股肱之臣,但大宋却已然埋下了党争的伏笔。纵观宋朝三百年,大小党争,数不胜数。文官之间,但有政见不合,便口诛笔伐,欲置对方于死地。

就是在这样的时局纷争下,在远离京师的眉山县城,苏轼降生了。这一天是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1],一个平常而又普通的日子。

苏轼虽为地道的眉山人,但其祖籍却在赵州栾城(今河北栾城)。苏轼家族可追溯到唐代。唐武则天朝有个叫苏味道的人,曾官至丞相,据苏洵考证,此人是他的祖宗,再往上,就不得而知了。苏味道主张遇事要含糊,“模棱执两端”,切不可旗帜鲜明。时人赠他一个绰号:苏模棱。在古代,这种为官态度在一般情况下是行得通的,但苏味道遇上武则天,不大走运。他被贬为眉州刺史,后迁益州(成都)长史,但未赴任就死了。苏味道的一个儿子在眉山定居,其名已不可考,却繁衍了眉山苏氏。

苏轼与苏味道之间毫无相似之处,模棱两可变成了棱角分明。在苏氏家族里,苏轼的性格很像他的祖父苏序。苏轼出生时,苏序六十三岁,体魄强壮,能写诗,更能喝酒。据说他写过一千多首诗,可惜没有一首流传下来。他的酒量远胜于苏轼。苏轼爱酒,但酒量有限,“饮少辄醉”。苏序就不同了,这个奇怪的老头儿总是骑着毛驴到处转悠,边转边饮,逢人就开玩笑,爽朗的笑声总是飘**在县城的石板路上和远近的乡野。

苏序除了具有幽默感,还具有同情心。有一年,眉山闹饥荒,他见很多人饿肚子,二话不说,就把自家积存下来的四千石谷子,散个精光。虽然苏序开仓散谷有个先后顺序:先济族人,再助外戚,之后才救济贫民和佃户,但他扶弱济贫的行为足以说明他高尚的品格。

苏序的作风,造就了苏家与众不同的处事风格和家庭风气。苏序的儿子、苏轼的父亲——苏洵——也是极具个性色彩的人。《三字经》上讲:“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这里的苏老泉就是指苏洵。初读这段话,以为苏老泉二十七岁才走上正路,此前一直贪玩好耍。其实他并非不学,只是不屑于“学句读,属对、声律”罢了。

苏洵不喜读枯燥之书,却喜欢到处走动,时人称“游**不学”。苏家有祖田,有城南纱縠行经营绢帛的小产业,这也为他提供了“游**”的盘缠。于是,苏洵索性就当个飘在路上的远行者。

尽管青年苏洵被认为是不务正业、不求功名,但苏洵的远游,在某种程度上却是一种很好的学习。古代信息闭塞,有志之士八方游走,几乎是一种“文化本能”。春秋战国五百多年,策士、侠客、思想家幽灵般地穿梭着,早已埋下中国人游学的基因。

苏洵游到成都,结识了益州知州张方平;游到京师,进入翰林学士欧阳修的超级沙龙。这个沙龙里有梅尧臣、曾巩、张先、司马光、王安石等,都是北宋政坛文坛响当当的人物。苏洵以一介布衣,能有如此交游,至少说明两点:一是他本人有才华,有闯劲;二是北宋大人物大都平易近人,不拿臭架子。然而,苏洵倒有点儿拿架子,在人格上藐视王安石……

远游是快乐的,但毕竟花费大,很快苏洵手头拮据了,幸好婚姻又给他带来新的财力支撑。苏洵十八岁时,迎娶了眉山首富程文应的女儿程氏为妻。程氏自幼就受到良好教育,知书达理,温良贤惠。如此美好的女子,能与苏洵共结连理,作为男人应当知足。然而,苏洵在婚后依然没有安家立业的思想,而是继续在外游**。年轻的程氏虽“耿耿不乐”,但她努力放下富家小姐的身段,孝敬公婆,教育子女,苦心经营在外人看来并不是很“得体”的小家庭。这样的生活又过去九年。

到苏洵二十七岁时,情况突然改变,他居然发愤读书了。没有人知道苏洵性情大变的原因,或许是对妻子经年累月的奉献感到心中有愧,或许是兄长苏涣高中进士的鞭策……无论是何缘由,他开始埋头苦读,六年不写一个字——他写的文章曾被人看不起,于是发誓,不读透经史决不再提笔为文。

由于苏洵的发愤,苏家忽然有了许多书。不过,即使这样,苏家的藏书在眉山也不是特别显著。宋代的眉山是全国三大刻板印刷中心之一,十户人家,九户有藏书,眉山属县青神有名的孙氏书楼,藏书竟达数万卷。

蜀人爱藏书,也爱读书,然而蜀人不好出仕。

走出去当官叫出仕。一个北宋读书人,如果想出仕,他必须从家乡前往汴京参加科举考试。考中的举人、进士,再由朝廷分派到全国各地。即使小到九品官,也是由中央政府直接任命。

科举制自隋朝开始,在唐朝逐渐盛行,普通庶族子弟可以经过寒窗奋斗而金榜题名,从此改变家族的阶层。唐末陷入战乱,武人称雄,斯文扫地。不好出仕的,远不止蜀人。而天府之国远离战火,百姓过着相对富足的日子,更是懒得翻过崇山峻岭去求仕。苏轼祖上五代人,长期生活在眉山,没有一个当官的。

北宋一统天下,版图不及盛唐,人口数却过之。宋太祖赵匡胤调整国家战略,抑武人,重文士。这一调就是百余年,因而北宋文气大盛,文坛巨人、学术泰斗纷纷进入权力的核心层,创下历史之最。两宋三百年,单是眉山这样的小地方,就有进士九百余名。

然而,不管宋朝的科举之风如何兴盛,苏洵却没有像他的兄长苏涣一样高中进士——他写的议论文不合时宜。

苏洵未能开启仕途之路,但他的苦学依然卓有成效。短短几年时间,他不仅熟读经史,更写得一手好文章,文风纵横恣肆、奔放雄健,文字行云流水,落笔惊风。当时的文坛大家欧阳修读到他的文章,也大加赞赏:“乃大究六经百家之说。”

可以说,苏洵的人生确属另类。而在苏轼的成长过程中,与时人大不同的父亲苏洵,则对他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

首先是苏洵的远游,为苏轼提供了同龄人所不具有的财富:广阔的见识和对外面世界的憧憬。一般小孩儿憧憬未来,持续三年或五年,这憧憬通常能影响他的意志走向,预设他的未来。

其次在教育方面,苏洵吸取自己读书晚的教训,对两个儿子的施教非常严格。只要苏洵在家里,他每天给儿子布置的功课都有具体的安排,而且往往亲自检查。五十年后,苏轼远在海南,还曾梦见童年时读书的情形:

夜梦嬉游童子如,父师检责惊走书。

计功当毕春秋余,今乃粗及桓庄初。

怛然悸寤心不舒,起坐有如挂钩鱼。

这是出自苏轼《夜梦》中的诗句。意思是说,他夜里做梦,梦到童年,正在嬉戏玩耍,而父亲要检查功课,惊得急忙奔向书本。按照父亲的计划,他应该把一本《春秋》读完了,可他只大略读到桓公、庄公部分,因此惊恐不安,坐立不稳,就像被鱼钩钩住的鱼儿。

这个梦境不是现实,却也是现实的折射,它反映出苏轼学习之刻苦。在苏洵的谆谆教导下,在苏洵充满感情的文风和言之有物的文章引导下,苏轼童年时代起步学文,就站在一个很高的起点之上。

苏洵对儿子的教导是严厉的,但不是日复一日都如此这般。毕竟,苏洵在学成之后,又多次离家外出游历,难以一直盯着苏轼。因而在苏轼的童年时代,对他影响最多的反而是母亲程氏。

与古代众多嫁为人妇的女子不同,程氏不是一位只擅女红和烦琐家务的女子,她有着良好的文化素养。在教育孩子时,她不仅督促孩子学习,还很注重培养孩子的高尚品格。比如,她会教尚且年幼的苏轼读《范滂传》。

范滂是东汉名士,为人正直,有气节,但被卷入到党锢之祸中,最终性命不保。离家前夕,他向母亲诀别,请其母不要悲伤。范滂之母慨然回答:“我愿意你舍弃生命,实现自己的理想。”

读到这里,苏轼与母亲都被震撼,久久不能言语。片刻之后,苏轼仰着稚气的脸庞问道:“母亲,倘若我也像范滂这样,你会同意吗?”

程氏则回答:“你如果能做范滂,我为何不能做范滂之母?”程氏之气度,在此可窥知一二。不仅如此,程氏还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女子,她对世间一切有生命的动植物都心存爱惜。在苏家的庭院里,种植了大量竹柏和花草,环境清幽,有山林之趣,因而吸引众多鸟儿前来筑巢。

苏轼和弟弟苏辙,幼时顽皮,他们经常仰头追寻飞鸟的踪迹,爬树捉蝉掏鸟巢。程氏信佛,善良有爱,她特意召集家人聚于院内,指着在树间或鸣或飞的小鸟,重申家规:严禁家人捕鸟和毁坏鸟巢,违者责罚。看着母亲脸上从未露出过的认真而严肃的表情,苏轼兄弟二人连连点头。久而久之,到苏家庭院筑巢的鸟儿越来越多,甚至毫不防范地将巢安置在低矮的枝丫上。如此,苏轼和苏辙也可直接俯视而看,投食嬉戏。

可见,大到做人读书,小至兴趣爱好和生活琐事,苏洵和程氏都对儿子起到了言传身教的作用。正是因为他们的影响,苏轼后来才成了一位博学多才、兴趣广泛而坚持初心的人。然而,在苏轼出生的时代,宋朝的为官风气已江河日下,这也注定他的仕途之路不会平坦。但即使他一生所遇之艰难处境,只要随波逐流,便能逢凶化吉,但他偏要秉承自己的一肚子不合时宜。

这,就是苏轼。

不仅在当时,在近千年后的今天,依然性格鲜明,独树一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