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 / 1)

求婚后的一个月即将过去,剩下的最后几小时已屈指可数。就要到来的那个日子——结婚的日子——是不会推迟的。为它的到来所做的一切准备都已就绪,至少我是没什么别的事要做了。我的几只箱子已经装好,上锁,捆扎停当,在我的小房间里沿墙一字排开。明天的这个时候,这些箱子就远在去伦敦的路上了。我也一样(如蒙上帝恩准的话),或者不如说,不是我,而是简·罗切斯特,一个我还不认识的人。现在只有地址标签没钉上了,那四张小小的方卡片还躺在我的抽屉里。罗切斯特先生亲自在每张卡片上写下了地址:伦敦,××旅馆,罗切斯特太太。我还没法说服自己把卡片钉上去,或者让人钉上去。罗切斯特太太!这个人还不存在,要到明天上午八点以后的某个时刻才诞生。我要等到确定她已活生生地来到这个世界,才会把这些财产归入她的名下。在梳妆台对面的那个衣橱里,一些据说是属于她的衣服,已经取代了我的洛伍德黑呢连衣裙和草帽,这就已经够我受的了,因为那套结婚礼服——珍珠色长裙和薄如烟雾的面纱占用了衣架,挂在上面——并不属于我。我关上了衣橱,藏起里面幽灵般的奇装异服。现在是晚上九点钟,在我房间的暗影之中,这套礼服真的发出了幽灵似的微光。“我要让你们独自留在这儿,白色的梦幻。”我说,“我浑身发热,我听到了飒飒风声,我要出去吹吹风。”

让我浑身发热的,不仅是繁忙的准备工作,也不仅是面临着的巨大变化——明天就要开始崭新的生活。这两者无疑都起了一定作用,导致我激动不安,这么晚了还匆匆进入越来越暗的庭园。但还有第三个原因,它对我的心情影响更大。

我心里有一个古怪不安的想法。这里发生了一件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看见。事情发生在昨天晚上。罗切斯特先生昨晚不在家,而且现在都没回来。他到三十英里外的一处小产业去了,那里有他的两三个农场。在按预定计划离开英国之前,他必须亲自去处理那里的一些事务。我现在正等着他回来,急于卸去压在心上的石头,找他帮我解开心头的谜团。耐心等他回来吧,读者。等我向他道出我的秘密时,你也就会知道了。

我朝果园走去,被风赶到那里暂避。猛烈的南风已经刮了整整一天,但没有带来一滴雨。随着夜幕的降临,风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刮得更加猛烈了,吼声也愈来愈大。树被刮得一直倒向一边,从不往别的方向扭摆,被压弯的树枝一小时里几乎从未反弹回来。在强风的压迫下,枝叶茂密的树冠一直朝北方弯折着。乌云迅速从南飘到北,一团团接连不断。七月里的这一天,一丝蓝天也看不见。

我顺着风势奔跑,将心头的烦恼抛向呼啸而来的无穷气流,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狂喜。我走下月桂树小径,迎面便是那棵七叶树的残骸。它矗立在那里,黑乎乎的,裂成了两半。树干从中间劈开,可怕地张着大口。劈开的两半没有互相分离,因为牢固的树基和粗壮的树根让它们依然在底部连接着。这棵树的整体生命力已被破坏——树汁已不再流动,被劈开的两半树干上的树枝都已死去。到今年冬天,暴风雨肯定会把一半树干或整个树干都刮倒在地。不过现在,它们仍可以说是一棵树——一棵死树,却是一棵完整的死树。

“你们这样彼此紧紧相连,做得很对。”我说,仿佛这怪物似的两半树干是有生命的东西,能听到我的话。“我想,虽然你们看起来烧伤了,烧得又焦又黑,但你们身上一定还有点生命的感觉,从那牢牢相连的可靠而忠诚的树根中生出来。你们不会再有绿叶——再也看不到鸟儿在你们的枝头筑巢、唱歌,你们那充满欢乐和爱情的时光已经结束了。可你们并不孤独凄凉,你们各自都有伴侣,可以在腐朽之中互相同情。”我抬头仰望树干,这一瞬,月亮正好出现在树干裂隙之间的天空中。血红的月盘被乌云半掩着,似乎朝我投来困惑而忧郁的一瞥,然后又立刻藏进厚厚的云层。在荆棘庄园附近,风减弱了一会儿,但在远处的树林和流水上空,却发出了狂野而忧伤的哀号,听了令人伤心,于是我又跑开了。

我在果园里四处漫步,捡起密密麻麻掉落在树根周围草地上的苹果,把成熟的和未成熟的分开,然后拿到屋子里,放进储藏室。接着我来到书房,看炉火有没有点燃。虽说是夏天,但我知道,在这样阴沉的夜晚,罗切斯特先生还是喜欢一进门就看到愉快的炉火的。不错,火已经点燃一些时候了,这会儿烧得正旺。我把他的扶手椅放到炉角,把桌子推到扶手椅旁边。我放下窗帘,拿来蜡烛,以备点燃。做了这些安排之后,我比以前更加不安了,怎么也坐不住,甚至没法在屋子里待下去。房间里的小钟和大厅里的老钟同时敲响了十点。

“这么晚了!”我说,“我要跑到大门口去。外面不时会有月光,我能看到大路上很远的地方。也许他现在就要回来了,出去接他可以免去几分钟牵挂。”

风在遮蔽大门的高大树木间呼啸。我朝大路极目望去,左右两边都静悄悄、冷清清的。只有在月亮偶尔钻出云层时,才有云影偶尔从路上掠过。除此之外,大路只是一条灰白的长带,单调得连一个活动的黑点都没有。

我望着望着,孩子气的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那是失望和焦急的泪水。我感到很惭愧,连忙擦掉眼泪。我徘徊不去。月亮把自己完全关在闺房里,还拉上了厚实的云帘。夜色越来越浓,暴雨乘着狂风迅猛而至。

“但愿他会回来!但愿他会回来!”我被忧郁症患者一样的不祥预感攫住了,禁不住大叫起来。在吃茶点之前,我就盼着他回来。现在天都黑了,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他迟迟不归?难道发生了什么意外?我又想起了昨晚那件事。我把它看作灾祸的前兆。我担心自己的希望太美好了,不可能实现。我最近享了那么多福,恐怕好运已经到头,眼下得走下坡路了。

嗯,我不能回屋子里去。我想,他正顶风冒雨在外奔波,我不能安坐在火炉边。与其心急如焚,倒不如筋疲力尽。我要去迎接他。

我出发了,走得很快,但没走多远。走出不到四分之一英里,我就听到了马蹄声。一个骑马的人疾驰而来,旁边跟着一条狗。让不祥的预感见鬼去吧!来者正是他。他骑着梅斯罗来了,后面跟着派洛特。他看见了我,因为月亮在天空辟出了一片蓝色区域,挂在那里,洒下淡淡的银辉。他摘下帽子,在头顶挥舞着。我马上跑去迎他。

“瞧!”他喊道,一边伸出手,从马鞍上俯下身,“很明显,你没了我不行。踩住我的靴子尖,两只手都递给我,上马!”

我照他说的做了。我心里一高兴,身子也敏捷了。我一跃而上,坐到他前面。他给了我一个热烈的吻,表示欢迎,还得意扬扬地自我吹嘘了一番,我只能强忍着听完。最后,他终于克制住狂喜,问道:“有什么要紧事吗,珍妮特,这么晚还出来接我?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可受不了在屋里干等,特别是在这种风雨交加的时候。”

“确实是风雨交加!没错,你全身滴水,就像条美人鱼。快用我的斗篷裹住身子。可我觉得你在发烧,简。你的脸和手都很烫。我再问一遍,有什么要紧事吗?”

“现在没有。我既不害怕,也不难过。”

“这么说,你曾经既害怕又难过?”

“有一点,但我等会儿再告诉你一切吧,先生。我敢说,你听了只会笑我自寻烦恼。”

“过了明天,我才会痛痛快快取笑你,在那之前我可不敢。我的战利品还没有拿稳呢。你呀,这一个月一来,你不是像鳗鱼那么滑溜,像野蔷薇那么多刺吗?我的手指不管碰哪儿都会挨扎。可现在,我怀里似乎抱着一只迷途的羔羊。你是从羊圈里溜出来找你的牧羊人的,是吗,简?”

“我需要你,但这没什么好吹嘘的。我们到荆棘庄园了,让我下去吧。”

他把我放在人行道上。约翰牵走了他的马,他跟着我走进门厅,吩咐我赶紧去换上干衣服,然后去书房找他。我正要向楼梯走去时,他拦住我,硬要我答应别耽搁太久。我的确没耽搁多久,五分钟后就又回到了他身边。我发现他正在吃晚饭。

“坐下来,陪我一起吃吧,简。如果上帝保佑,吃了这一顿,再吃一顿,你就要很久都不在荆棘庄园府吃饭了。”

我在他旁边坐下,但告诉他我吃不下。

“是不是因为即将启程的旅行,简?是不是因为想到要去伦敦,所以丢了胃口?”

“今晚我还看不清我的未来,先生。而且,我几乎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有什么想法。生活中的一切似乎都是不真实的。”

“除了我。我是真实存在的——你摸摸看。”

“你,先生,是最像幻影的了。你只是个梦。”

他大笑着伸出手来。“这是梦吗?”他边说边把手放在我眼前。他的手浑圆结实,肌肉发达,他的胳膊又长又壮。

“是的,我能摸到它,但它仍然是个梦。”我把他伸到我面前的手按下去,说道,“先生,你吃完饭了吗?”

“吃完了,简。”

我打了铃,叫人把托盘撤走。又只剩下我们两人时,我拨了拨火,然后在主人膝边的一把矮凳上坐下。

“快到午夜了。”我说。

“是的。不过别忘了,简,你答应过在我结婚前一晚陪我守夜的。”

“我是答应过。我会信守诺言的,至少陪你一两个小时。我还不想睡。”

“你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先生。”

“我也准备好了。”他说,“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明天我们从教堂回来后,半小时内就离开荆棘庄园。”

“很好,先生。”

“你说‘很好’的时候,笑得多么不寻常啊,简!你两边脸颊上的红晕多么明亮啊!你那双眼睛闪烁着多么奇怪的光芒呀!你还好吧?”

“我相信很好。”

“相信!出什么事了?告诉我你感觉怎么样?”

“我说不出来,先生,我的感觉无法用语言描述。我希望眼前这一刻永远不会结束。谁知道下一个刻会带来什么命运?”

“你这是忧郁症,简。你太兴奋了,要不就是太累了。”

“你感到平静和幸福吗,先生?”

“平静?不。但我很幸福——打心底里感到幸福。”

我抬头望着他,想要寻找他脸上幸福的迹象。他红光满面,热情洋溢。

“相信我,简。”他说,“把压在你心头的一切负担都告诉我,放宽心吧。你怕什么呢?——怕我将来成不了一个好丈夫?”

“我从未这样想过。”

“你是不是在担心你即将进入的新环境——担心你即将开始的新生活?”

“不是。”

“你把我弄糊涂了,简,你那忧伤而大胆的眼神和口气,让我感到困惑和痛苦。我需要一个解释。”

“好吧,先生,那你听着。你昨天晚上不在家,对不对?”

“是的。这我知道。你刚才暗示过,我不在家时发生了什么事,很可能是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总而言之,它让你感到不安了。讲给我听听吧。也许是费尔法克斯太太说了些什么?还是你听到仆人们谈论了什么?你那敏感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不是这样的,先生。”这时钟敲了十二点——我等到小钟清脆的声音和大钟浑厚的回响都停下来,才继续说道。

“昨天一整天我都很忙,而且在不停的忙碌中感到非常快乐。因为我并不像你似乎认为的那样,总在担心新环境之类的东西。我觉得,有希望同你一起生活,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因为我爱你。不,先生,现在不要抚摸我——让我好好说下去,别打扰我。昨天,我完全相信上帝,相信万事都互相效力,叫你我都得益处[1]。你还记得吧,昨天是个好天气——风和日丽,绝不会让人担心你旅途是否平安舒适。用完茶点后,我去人行道上散了一会儿步,心里一直想着你。在我的想象中,我看到你离我那么近,几乎忘记了你不在我身边。我想到了展现在我面前的生活——你的生活,先生——这种生活比我自己的更广阔、更活跃,就像深深的大海比之于汇入大海的又狭又浅的小河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说教者要把这世界称为凄凉的荒野,在我看来,它倒像一朵开花的玫瑰[2]。就在日落时分,天气转冷,天上布满阴云,我进了屋子。索菲叫我上楼去看看刚送到的结婚礼服。在衣服盒子里,结婚礼服的下面,我发现了你给我的礼物——你像王子那样阔绰地派人从伦敦送来的面纱。我猜,这是因为我不愿要珠宝,所以你决心骗我接受一件同样贵重的东西。我打开它时笑了,心里盘算着怎样嘲笑你的贵族品位,嘲笑你竟然企图用贵妇标志来伪装自己的平民新娘。我还想着如何把我自己那块没绣花的、原色丝花边的方巾拿下来给你看,这是我准备用来盖我那卑微的脑袋的。我还要问问你,对一个不能给丈夫带来财富、美貌和亲友关系的女人来说,这块方巾够不够好。我能清楚地看见你会有怎样的表情,听到你激动地主张人人平等。你会高傲地说,你完全没有必要通过娶富人或贵族的女儿,来增加自己的财富或提高自己的地位。”

“你简直把我看透了,你这个女巫!”罗切斯特先生插话道,“不过,除了刺绣,你还在那条面纱上发现了什么呢?难道你发现了毒药或者匕首,所以现在如此悲伤?”

“没有,没有,先生。除了那件织物的精美和华丽,我只在上面发现了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的骄傲。这吓不着我,因为我对那个魔鬼已经习以为常。不过,先生,天黑的时候起了风。昨晚的风不像现在这样狂暴猛烈——比现在可怕得多,带着‘阴沉沉的呻吟’[3]。我真希望你在家里。我走进这个房间,一看到空空的椅子和没生火的壁炉,我的心就凉了。上床后,我有好一阵子都睡不着觉——一种激动不安的感觉折磨着我。风越刮越猛,在我听来,那风声似乎盖住了一种低沉的哀鸣。我起初分辨不出这声音来自屋内还是屋外,但每次风停的间隙,那声音就会冒出来,模模糊糊,凄凄惨惨。最后我才听出,那准是一条狗在远处嚎叫。后来叫声终于停了,我很高兴。睡着以后,我梦见的仍然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仍然盼望着跟你在一起,还奇怪而遗憾地意识到,有某种障碍把我们隔开了。刚入睡的时候,我梦见自己沿着一条陌生的、弯弯曲曲的路走着,周围一片漆黑。雨点砸在我身上,我抱着一个孩子,一个很小的家伙,年纪太小,身体太弱,都不会走路,在我冰冷的怀抱里颤抖着,在我耳边可怜地哭号着。我以为,先生,你就在这条路上,在前面离我很远的地方。于是,我使出全身力气想追上你,一次次拼命呼唤你的名字,恳求你停下来。但我的手脚被束缚住了,我的话还没说清就消失了。而你,我觉得离我越来越远了。”

“现在我就在你身边,简,这些梦还压在你心头吗?神经质的小东西!忘掉虚幻的苦恼,想想真实的幸福吧!你说你爱我,珍妮特。没错——我绝不会忘记,你也不能否认。这些话并不是没有说清就从你唇边消失了。我听你说得既清晰又温柔,也许太严肃了点,但仍像音乐一样动听。‘我觉得,有希望能同你一起生活,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因为我爱你。’你爱我吗,简?再说一遍。”

“我爱你,先生——我全心全意地爱你。”

“嗯,”他沉默片刻后说,“真奇怪,这句话痛苦地穿透了我的胸膛。为什么?我想是因为你说话时的劲头是那么认真,那么虔诚,因为你现在仰望我的目光里,透着极度的忠实、真诚和坚贞。这让我诚惶诚恐,就像某位神灵来到了我身边似的。变得可恶一点吧,简,这方面你不是很在行吗?露出你那狂野、羞怯、恼人的笑容来。对我说你恨我——嘲笑我,激怒我,怎么样都行,只是别感动我。我宁愿火冒三丈,也不愿黯然神伤。”

“等我讲完了故事,就会嘲笑你,激怒你,让你心满意足的。但现在先听我讲完。”

“我以为,简,你已经全讲给我听了。我以为我已经弄清,你忧郁的根源就是那个梦!”

我摇了摇头。

“什么!还有别的?不过,我不相信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有言在先,我可不会轻信。说吧。”

他那不安的样子,还有急躁中带着几分忧虑的神情,使我大吃一惊,但我还是讲了下去。

“我还做了另一个梦,先生,梦见荆棘庄园府成了一片荒凉的废墟,成了蝙蝠和猫头鹰的栖息之所。宅子那宏伟的正面只剩下空壳似的一堵墙,很高,看上去很不结实。那是一个月明之夜,我漫步穿过墙内杂草丛生的院子,一会儿被大理石炉床绊一下,一会儿又被掉下来的檐板碰一下。我裹着披肩,怀里抱着那个陌生的小孩。我不能把他随便放下。不管我的双臂有多累——不管他的重量让我多么步履艰难,我都得抱着他。我听到大路上远远地传来马蹄声。我认为那肯定是你,而你正要去一个遥远的国家,而且要去很多年。我不顾危险,发疯似的匆匆爬上那堵薄薄的墙,急于从墙顶看你一眼。我脚下的石头纷纷滚落,我抓住的藤蔓也断掉了,那孩子吓得紧紧搂住我的脖子,差点把我勒死。最后,我终于爬到墙顶,望见你就像那条白色大路上的一个黑点,变得越来越小。风太猛,刮得我都站不住了。我在窄窄的墙头坐下来,把吓坏了的孩子放在膝头,哄他安静下来。你在大路上拐了个弯,我俯身向前,想最后看你一眼。墙突然塌了,我身子一晃,孩子从我膝头滚了下去。我失去平衡,跌落下来,然后就醒了。”

“现在讲完了吧,简?”

“前言讲完了,先生,故事还没开始呢。我醒来时,一道亮光照花了我的眼。我想——哦,天亮了!可我错了,那只是烛光。我猜是索菲进来了。梳妆台上有一支蜡烛,衣橱门大开着——我睡觉前把结婚礼服和面纱都挂在了衣橱里。我听见那儿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我问道:‘索菲,你在干什么?’没有人回答,但一个人影从衣橱里出来了,拿着蜡烛,高高举起,正在察看挂在衣架上的衣服。‘索菲!索菲!’我又喊道,但那人依然不作声。我已经在**坐了起来,探出身子,先是吃惊,接着是迷惑,然后血管里的血都冰凉了。罗切斯特先生,那不是索菲,不是利娅,也不是费尔法克斯太太。不是的——全都不是,我可以肯定,现在仍能肯定——甚至也不是那个奇怪的女人,格雷丝·普尔。”

“肯定是她们中的一个。”我的主人插话道。

“不是,先生。我严肃地向你保证——不是。站在我面前的那个身影,我以前在荆棘庄园府从未见过。那身材,那轮廓,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

“你描绘一下,简。”

“先生,那看上去好像是个女人,又高又大,浓密的黑发,长长地披在背后。我不知道她穿的是什么衣服,又白又直,可到底是长袍、被单,还是裹尸布,我就说不上来了。”

“你看见她的脸了吗?”

“一开始没有。但没过多久,她就从衣架上取下了我的面纱,把它举起来盯着看了很久,然后将它往自己头上一戴,转身去照镜子。就在这时,我从那昏暗的长方形镜子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的面容和五官。”

“是什么样子?”

“我觉得很可怕,像鬼一样——哦,先生,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脸!一张没有血色的脸——一张野蛮凶恶的脸。但愿我能忘掉那双不停转动的红眼腈,还有那张又黑又肿的可怕的脸!”

“鬼的脸通常都是苍白的,简。”

“但那张脸,先生,是紫色的。嘴唇又黑又肿,额头布满皱纹,充血的眼睛上竖着两道浓浓的黑眉。要我告诉你她让我想起了什么吗?”

“你说吧。”

“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德国妖怪——吸血鬼。”

“啊!她干了些什么呢?”

“先生,她把我的面纱从自己消瘦的脑袋上扯下来,撕成两半,扔在地上,用脚踩踏。”

“后来呢?”

“她拉开窗帘,朝外看了看。也许是看到天快亮了,她拿起蜡烛,朝门口退去。走到我床边时,那身影停了下来,灼人的目光射到我身上。她猛地举起蜡烛,凑到我面前,在我的眼皮底下把它吹灭了。我感到她那张可怕的脸在我的脸上方发出了红光,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觉。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二次被吓晕过去——这种经历我只有两次。”

“你醒过来时,谁在你身边?”

“没有人,先生。不过,那时天已经大亮了。我起了床,将头脸在水里浸了浸,喝了一大口水,觉得自己虽然全身无力,但并没有生病,于是决定不把我看到的这一景象告诉你之外的任何人。现在,先生,告诉我,这女人是谁,是干什么的?”

“毫无疑问,这是你脑子过度兴奋的产物。我必须好好关心你,我的宝贝。像你这样的神经,是经不起粗暴对待的。”

“先生,我向你打包票,我的神经没有问题。那东西是真的,这件事确实发生过。”

“那你前面的那些梦呢,也是真的吗?荆棘庄园是一片废墟了吗?你我被无法逾越的障碍阻隔了吗?我没掉一滴眼泪,没接一个吻,没说一句话就离你而去了吗?”

“现在还没有。”

“我会那么做吗?哎呀,把我俩牢不可破地结合在一起的日子已经到来。一旦我们结合在一起,你的内心恐惧就再也不会出现了。我可以保证。”

“内心恐惧,先生!但愿我能相信那只是内心恐惧而已。既然连你都无法为我解释那位可怕的来访者之谜,现在我就更希望如此了。”

“既然我解释不了,简,那她肯定不是真的了。”

“可是,先生,我今天早上起来,对自己也是这么说的。我环顾房间,想在光天化日之下,从每件熟悉器物的愉快外表上找到勇气和安慰。可是,就在那里——在地毯上——我看到了分明颠覆我的假设的东西——那条面纱,被从上到下撕成了两半!”

我发觉罗切斯特先生猛地一惊,还打了个冷战。他连忙把我搂进怀里。“谢天谢地!”他叫道,“即便昨晚真有什么邪恶的东西到过你身边,它也只是毁了那条面纱而已——哦,真不敢想象可能会发生什么事!”

他呼吸急促,紧紧地搂住我,我差点喘不上气。他沉默几分钟后,又兴高采烈地说了下去:

“现在,珍妮特,我要把整件事都给你解释清楚。这件事半真半幻。毫无疑问,确实有个女人进了你的房间。那个女人是——一定是格雷丝·普尔。你自己就说她是个怪人。凭你所掌握的情况,你有理由这么说她。看她对我干了什么?对梅森又干了些什么?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你看到她进了房间,也看到了她的举动,但你在发烧,烧得几乎神志错乱了,所以你把她想象成了鬼怪的模样,那根本就不是她的本来面目。蓬乱的长发啊,又黑又肿的脸啊,夸张的身材啊,都是幻想的产物,是噩梦的结果。恶狠狠地撕破面纱倒是真的,也像是她干的事。我知道你会问我,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女人留在家里。等我们结婚满一年之后,我会告诉你的,但现在不行。你满意了吗,简?你接受我对这个谜的解释吗?”

我想了想。说实话,我觉得这似乎是唯一可能的解释。我并不满意,但为了让他高兴,我努力表现出满意的样子——我确实也松了口气——于是,我用一个表示满意的微笑回答了他。这时早已过了一点,我准备向他告辞。

“索菲不是同阿黛尔一起在育儿室睡觉吗?”我点蜡烛时,他问道。

“是的,先生。”

“阿黛尔的小床还有足够的地方给你睡。今晚你得跟她睡一张床,简。你讲的那件事会让你神经紧张,这一点也不奇怪。我不想让你单独睡。答应我,到育儿室去吧。”

“我很乐意这样做,先生。”

“从里面把门闩好。你上楼时把索菲叫醒,就借口说想请她明天及时叫醒你,因为你得在八点前穿好衣服,用完早餐。好啦,别再闷闷不乐了,把讨厌的烦恼统统抛开吧,珍妮特。你没听到风声已经减弱成温柔的低语了吗?雨点也不再敲打窗玻璃了。瞧,”他撩起了窗帘,“多么可爱的夜色啊!”

夜色确实可爱。半个天空都纯净无瑕。风已经转从西面吹来,云朵排成长长的银色队列,乘着风向东飘去。月亮静静地照耀着大地。

“嗯,”罗切斯特先生用探询的目光凝视着我,问道,“现在我的珍妮特感觉怎么样?”

“夜很宁静,先生,我也一样。”

“你今晚不会梦见离别和忧伤,只会梦见欢乐的爱情与幸福的结合。”

这个预言只实现了一半。我确实没有梦见忧伤,但也没有梦见欢乐,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睡着。我把小阿黛尔搂在怀里,看着那个酣睡的孩子——那么安宁,那么平静,那么天真——等待着白天的来临。我的整个生命都在我体内清醒着,活跃着。太阳一升起来,我就起了床。我还记得,我离开时阿黛尔紧紧抱着我;我还记得,我把她的小手从我脖子上松开时,我吻了吻她。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让我对着她哭了。我赶紧离开,生怕自己的啜泣把她从酣睡中惊醒。她仿佛是我往日生活的标志,而我现在要梳妆打扮去见的那个他——令我既敬畏又爱慕的那个人——则是我未知明天的象征。

[1]出自《圣经·罗马书》第8章第28节:我们晓得万事都互相效力,叫爱神的人得益处,就是按他旨意被召的人。

[2]出自《圣经·以赛亚书》第35章第1节:旷野和干旱之地必然欢喜,沙漠也必快乐,又像玫瑰开花。

[3]出自英国诗人沃尔特·司各特(1771—1832)的诗作《末代行吟诗人之歌》第1歌第13节。译文出自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本(黄杲炘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