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1)

我忘了像往常那样拉上帐子,也忘了放下百叶窗。结果,又圆又亮的月亮(因为那是个晴朗的夜晚)沿着自己的轨迹来到我的门式窗对面的那片天空,透过无遮无拦的窗玻璃窥视着我,它那明亮的目光把我惊醒了。我在死寂的深夜醒来,睁眼望着那轮银白、晶莹的圆盘。它真美啊,但过于庄重了。我欠起身,伸手去拉帐子。

天哪!那是什么尖叫!

夜,静谧安宁的夜,被一声传遍荆棘庄园府的狂野、尖厉、刺耳的叫声撕裂了。

我的脉搏停止了,我的心脏不跳了,我伸出的胳膊僵住了。尖叫声消失,没有再出现。说实在的,不管尖叫的是什么东西,都不可能立刻再次发出那种骇人的声音。即使是安第斯山上翅膀最宽的秃鹰,也不可能从笼罩它巢穴的云层中这样连叫两声。发出这种声音的东西,必须歇一歇才有力气再叫一遍。

叫声是从三楼传来的,因为它就在我的头顶响起。就在我的头顶——不错,就在我房间天花板上面的房间——我现在听到了搏斗声。根据声音判断,那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一个快要透不过气的声音喊道:“救命!救命!救命!”急促地重复了三遍。

“没人来吗?”那声音喊道。接着,在疯狂的踉跄和跺脚声中,我透过木板和灰泥听见有人在喊:“罗切斯特!罗切斯特!看在上帝的分上,快来呀!”

一扇房门打开,有人沿着走廊跑过去,或者说冲过去。头顶地板上响起了另一个人的跺脚声,什么东西倒下了,接着是一片沉寂。

我吓得浑身发抖,但还是穿上衣服,走出了房间。睡着的人全被惊醒了,每个房间里都响起了喊叫和惊恐的低语。房门一扇接一扇打开,人们一个接一个探出头。走廊里挤满了人。先生们和女士们全都下了床。“哦!怎么回事?”“谁受伤啦?”“出什么事啦?”“拿盏灯来!”“失火了吗?”“遭贼了吗?”“我们该往哪儿逃呀?”到处都是慌乱提问的人。幸亏还有月光,不然他们就会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他们跑来跑去,挤成一团。有人哭泣,有人跌倒,乱作一团。

“见鬼,罗切斯特上哪儿去了?”登特上校嚷道,“我在他**没找到他。”

“在这儿!在这儿!”有人大声回答,“大家不要惊慌,我来了。”

走廊尽头的门打开了,罗切斯特先生拿着一支蜡烛走过来。他刚从楼上下来。一位女士当即跑到他跟前,抓住他的胳臂。那是英格拉姆小姐。

“出了什么可怕的事?”她说,“快说!马上把最坏的情况告诉我们!”

“但你们不要拽倒我,或者掐死我呀。”他答道,因为这时两位埃希顿小姐也紧抓住他不放,而那两位穿着宽大的白睡袍的贵族遗孀就像鼓足了风帆的船,径直朝他冲去。

“没事了!没事了!”他喊道,“只是在排演《无事生非》[1]罢了。女士们,快闪开,不然我可能会吓着你们。”

他看上去确实很吓人,黑眼睛里火花四射。他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补充道:“有个女仆做了噩梦,就是这么回事。她是个容易激动、有点神经质的人。她肯定把梦里的东西当成了鬼怪之类的,吓得发了病。好了,现在我得看着大家返回自己的房间。因为,只有等整座宅子都安静下来,我才能去照料她。先生们,请行行好,给女士们做个榜样。英格拉姆小姐,我相信你是绝不会被这种无聊的恐惧吓倒的。埃米和路易莎,你们这对小鸟儿,请回自己的窝里去吧。夫人们,”他对两位贵族遗孀说,“你们要是继续待在这冷冰的走廊里,肯定会着凉的。”

就这样,他又是哄骗又是命令,终于设法让所有人回了房,关了门。我不等他命令我回去,便悄悄返回了自己的房间,就像刚才悄悄出来时一样。

不过,我并没有上床睡觉;相反,我开始仔细穿好衣服。那声尖叫之后发出的响动和喊叫,很可能只有我一个人听到,因为它们是从我头顶的那个房间传来的。但这些声音让我确信,把整座宅子的人扰得惊恐不安的,绝不是哪个女仆的噩梦。罗切斯特先生所做的解释,不过是为了安抚客人而编造出来的借口罢了。于是我穿好衣服,以防万一。穿好衣服后,我在窗边坐了好久,望着窗外寂静的庭园和银色的田野,自己也不知道在等什么。我总觉得,在奇怪的尖叫、搏斗和呼救之后,肯定会发生什么事。

然而没有。寂静重新笼罩了宅子,各种低语和走动声渐渐平息。大约一个小时后,荆棘庄园府又如同沙漠一般沉寂了。睡眠和黑夜似乎恢复了对这里的统治。与此同时,月亮渐渐下沉,即将消失。我不喜欢在寒冷和黑暗中坐着,便想和衣去**躺着。我离开窗户,无声无息地走过地毯,正当我弯腰去脱鞋时,有人小心翼翼地轻轻敲了敲门。

“是叫我吗?”我问。

“你没睡吗?”我期待听到的声音问道。那是我主人的声音。

“是的,先生。”

“穿衣服了吗?”

“穿了。”

“那就出来吧,别出声。”

我照着做了。罗切斯特先生拿着蜡烛站在走廊里。

“我需要你帮忙。”他说,“这边走,别着急,也别弄出声音。”

我的鞋很薄,我可以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走得像猫一样悄无声息。他悄悄穿过走廊,爬上楼梯,在那不祥的三楼的幽暗低矮的走廊里停住脚步。我跟着他,在他身边站住。

“你房里有没有海绵?”他低声问。

“有,先生。”

“你有没有盐——嗅盐?”

“有。”

“回去把两样都拿来。”

我回到房里,在脸盆架上找到海绵,在抽屉里找到嗅盐,然后沿原路返回。他还在那儿等着,手里拿着钥匙。他走到一扇黑色小门前,把钥匙插进锁孔。他停下来,又对我说:“你不会晕血吧?”

“我想不会。但我从来没试过。”

回答他的话时,我浑身战栗,但没有觉得冷,也没有头晕。

“把手给我。”他说,“可不能让你去冒晕倒的危险。”

我把手放在他手里。“暖暖的,也没有发抖。”他这么说了一句,然后转动钥匙,打开了门。

我看到了一个我记得先前见过的房间,就是费尔法克斯太太向我介绍整座宅子那天。房间里挂着壁毯,不过这会儿有一部分已经撩起来,用绳环系着,露出一扇门,上次这门是掩住的。门开着,从里面的房间透出了光亮。我听到那里传出了吼叫和抓挠的声音,就像是狗在打架。罗切斯特先生放下蜡烛,对我说:“等一等。”接着径直走进里屋。他一进去,便有一阵大笑迎接他,起初很嘈杂,最后却是格雷丝·普尔那妖里妖气的哈哈声。如此看来,里面的人是她。他默不作声地做了些安排,但我听见有人低声和他讲话。他走了出来,随手关上了门。

“上这儿来,简!”他说。我绕到一张大床的另一侧。床和帐子将大部分房间都挡住了。床头边摆着一把安乐椅,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他衣着整齐,只是没穿外套。他一动不动,头往后靠着,双眼紧闭。罗切斯特先生举着蜡烛照亮他,透过那张苍白得仿佛毫无生气的脸,我认出他就是那位新来的客人——梅森。我还看到,他的半边衬衫和一条胳膊几乎被血浸透了。

“拿住蜡烛。”罗切斯特先生说。我接过蜡烛,他从脸盆架上端来一盆水。“端着它。”他说。我照办了。他拿起海绵,在水里浸了浸,打湿了那张死尸般的脸。他向我要了嗅盐瓶,把它凑到那人的鼻孔下面。梅森先生很快就睁开了眼,呻吟起来。罗切斯特先生解开了伤者的衬衫,那人的一条胳膊和一侧肩膀都裹着绷带。罗切斯特先生用海绵吸干了迅速往下淌的血。

“情况危急吗?”梅森先生咕哝道。

“嘁!没事——只是点刮伤罢了。别这么垂头丧气的,伙计,打起精神来!我现在就去给你请外科医生,我亲自去——但愿明天一早就能将你送走。简——”他接着说。

“先生?”

“我不得不把你留在这个房间里,照看这位先生一个小时,也许两个小时。如果又有血流出来,你就照我刚才的样子用海绵吸掉。如果他感到头晕,你就把架子上那杯水放到他嘴边,把嗅盐放到他鼻子下面。你不能找任何借口同他说话——而你,理查德,要是你张嘴同她说话,让自己激动起来,你就会有生命危险——我可不对这种后果负责。”

那可怜的男人又呻吟起来。他看上去似乎一动也不敢动——对死亡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的恐惧好像让他几近瘫痪了。罗切斯特先生把那块现在已经血淋淋的海绵放到我手里,我动手照他那样使用起来。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记住!别同他说话。”接着便离开了房间。当钥匙在锁孔里咔嗒一响,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时,我体验到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如今我就在三楼,被锁在一个神秘的小房间里。夜色包围了我,我的眼睛和双手底下,是一幕苍白、血腥的景象。一个女凶手跟我几乎只有一门之隔。是啊,这真可怕。别的我还可以忍受,可一想到格雷丝·普尔会冲出房门朝我扑来,我就浑身哆嗦。

不过,我必须坚守岗位。我必须看着这副死人般的面孔——被禁止张开的嘴唇苍白而僵硬;被吓得眼神一直呆滞的眼睛时闭时开,一会儿打量整个房间,一会儿紧盯着我。我必须一次又一次把手浸入那盆血水,擦去淌下来的鲜血。我必须看着那未剪烛花的蜡烛,在我忙碌的同时,烛光越来越暗。阴影在周围精美的古老壁毯上愈来愈浓,在那张旧式大床的帐子下化为一团漆黑,在对面大柜子的门上奇怪地抖动着。柜子正面分成十二块嵌板,每块嵌板就像画框一样,里面嵌着一个狰狞可怖的头像,组成耶稣基督的十二使徒。而在这些头像的上方,柜子顶上竖着乌木十字架和基督殉难像。

烛光摇曳不定,光影变幻无常。我一会儿看到低垂着头的大胡子医生路加,一会儿看到长发飘飘的圣约翰,一会儿又看到犹大那张魔鬼般的脸,仿佛正在嵌板上渐渐复活,预示着最大的叛徒撒旦本人就要借他的形体现身。

在此期间,我不仅得看,还得听——听隔壁洞穴里那头野兽或魔鬼的动静。可是,自从罗切斯特先生进去过之后,它似乎被符咒镇住了,整晚我只听到三次响动,相隔时间很长——一次是咯噔咯噔的脚步声,一次是重新出现的短暂犬吠声,还有一次是人发出的深沉的呻吟声。

与此同时,我自己也思绪纷乱,苦恼万分。究竟是什么样的罪恶化为人形,潜居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府邸之中,主人既赶不走它,又制不服它?究竟是什么样的神秘东西在夜深人静时出没,不是放火,就是伤人?究竟是什么样的生物,用普通女人的面孔和身形伪装自己,时而发出魔鬼的嘲笑,时而发出寻觅腐肉的猛禽的尖叫?

而我正在俯身照料的这个人——这个平庸而安静的陌生人——他是怎么卷入这张恐怖之网的呢?那个复仇女神为什么要冲上去攻击他呢?他本该在**睡觉,是什么原因让他不合时宜地来到宅子的这个部分?我听到罗切斯特先生给他安排了楼下的一个房间——是什么让他来到了这里?遭到了这样的暴行或者背叛,为什么他此刻还能如此驯顺?罗切斯特先生要强行掩盖真相,为什么他会默默服从?罗切斯特先生又为什么要强行掩盖真相呢?他的一位客人遭到了暴力攻击,他自己的性命上次也差点遭到可怕的谋害,而他竟然想将这两次犯罪企图悄悄掩藏起来,令其沉入遗忘的深渊!最后,我看出梅森先生对罗切斯特先生唯命是从,后者的强烈意志完全左右了前者的呆滞性格。听了他们寥寥数语的交谈,我对这一点确信无疑。显然,在他们过去的交往中,一方的被动性情已经习惯于受另一方的主动精神的支配。既然如此,听到梅森先生到来时,罗切斯特先生为什么会那样惊愕呢?为什么几个小时前,一听到这个逆来顺受者的名字——现在罗切斯特先生只消动动嘴便能像操控小孩一样操控他——罗切斯特先生会如同遭到雷击的橡树一样呢?

哦!我忘不了他喃喃说“简,我受到了打击——我受到了打击,简”时的神情和苍白脸色。我忘不了他把胳膊搭在我肩上时抖得有多厉害。能够这样使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先生的坚定意志屈服,使他的强健身体颤抖的,绝不会是小事。

他什么时候来啊?他什么时候来啊?我在心里呼喊。长夜漫漫,我那流血的病人精神萎靡,呻吟不止,还伴随着恶心呕吐,白昼却迟迟未到,也没有人前来帮忙。我一次又一次把水送到梅森血色全无的嘴唇边,一次又一次把刺鼻的嗅盐给他闻,但我的努力似乎毫无效果。身体上的痛苦,或者精神上的折磨,或者失血过多,或者三者加在一起,很快使他精疲力竭了。他那样呻吟着,看上去那么虚弱、狂乱、迷茫。我担心他就要死了,而我连话也不能跟他说!

蜡烛终于燃尽,熄灭了。它一熄灭,我便发现窗帘边缘透出一道灰蒙蒙的亮光。黎明正在来临。不一会儿,我听到下面院子的狗窝里远远传来派洛特的吠叫声。希望重新点燃。这并非毫无根据。过了五分钟,钥匙咔嗒一响,锁打开了,预告我的守护任务已经结束。前后应该还没超过两小时,可似乎比几个礼拜都长。

罗切斯特先生进来了,和他一起的还有他请来的外科医生。

“听着,卡特,你得注意,”他对后者说,“我只给你半小时——包扎伤口,捆绑绷带,把病人移到楼下,都得在这段时间完成。”

“但他适合移动吗,先生?”

“没问题。又不是什么重伤。他太紧张了,得让他打起精神。来,动手吧!”

罗切斯特先生拉开厚厚的窗帘,卷起麻布遮帘,尽量让光线透进屋。看到黎明早已来临,一道道玫瑰色的霞光照亮了东方,我感到又惊又喜。随后他走向梅森,外科医生已经在处理伤口了。

“喂,我的好伙计,你怎么样?”他问。

“恐怕我的命就要断送在她手里了。”对方虚弱无力地回答。

“才不会呢!——勇敢点!两个礼拜后的今天,你就会什么事都没有了。你流了点血,仅此而已。卡特,告诉他绝无危险,让他放心。”

“我凭良心向你保证。”卡特道,这时他已经解开了绷带,“只是,我能早点来就好了,那样他就不会流这么多血了——可这是怎么回事?肩上的肉被撕裂了,还被切割了!这伤口不是刀子弄出来的,是牙齿咬的!”

“她咬了我,”梅森先生嘟哝说,“罗切斯特从她手里夺下刀子,她就像只母虎似的撕咬我。”

“你不该退让,你应该马上跟她搏斗。”罗切斯特先生说。

“可在这种情况下,我能做什么呢?”梅森答道,“哦,真可怕!”他哆嗦着补充道,“我没料到会是这样。她一开始看上去那么安静。”

“我警告过你,”他的朋友答道,“我说过——走近她时得当心。何况,你本可以等到明天,让我同你一起来的。可你非要今晚见面,而且还一个人来,简直蠢到家了。

“我以为我可以帮点忙。”

“你以为!你以为!真是的,你这话我都听厌了。不过,你已经吃了苦头。不听我的劝告,多半是要吃苦头的。所以我也就不再多说了。卡特——快点!快点!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我得把他送走。”

“马上就好,先生。肩膀刚包扎好,我还得处理胳膊上的另一个伤口。我想她也咬了这儿。”

“她吸了血,她说要把我心里的血吸干。”梅森说。

我看见罗切斯特先生打了个寒战,脸上极其明显地呈现出厌恶、恐惧和憎恨交织的表情,整个面庞都扭曲变形了。但他只是说:“好了,别说了,理查德,别理会她的胡说八道,也别再提了。”

“但愿我能忘掉它。”对方答道。

“你离开这个国家之后就会忘掉的。等你回到西班牙城,就可以当她死了,入土了——或者不如说,你根本就不必去想她。”

“这晚我是不可能忘掉了!”

“并非不可能。打起精神来,伙计。两小时前,你还以为自己注定要成为一条死鱼,可现在你还活得好好的,还在说话哩。瞧!——卡特已经给你包扎好,或者说快包扎好了。我马上就可以把你打扮得体体面面。简,”他重新进屋后第一次把脸转向我,“拿上这把钥匙,到楼下我的卧室去,直接进更衣室,打开衣橱最上层的抽屉,取出一件干净衬衫和一条围巾,拿到这儿来。要快。”

我去了,找到了他说的衣橱,发现了他要的东西,拿了回来。

“好啦,”他说,“我给他换衣服的时候,你到床的另一边去,但别离开房间,或许还需要你。”

我照他的吩咐退到了一边。

“你下楼时有人起床了吗,简?”过了一会儿,罗切斯特先生问道。

“没有,先生,一切都很安静。”

“我们要谨慎地把你送走,迪克[2]。这对你,对那边那个可怜的家伙来说,都更好。这么久以来,我一直竭力避免暴露,也不愿临到末了暴露出来。来,卡特,帮他穿上背心。你把毛皮斗篷放哪儿去了!我知道,在这样该死的严寒天气,没了它,你连一英里都走不了。在你房间里?简,跑到楼下梅森先生的房间去,就是我隔壁那间,把你看到的斗篷拿来。”

我又一次跑去又跑回,拿来一件毛皮衬里、毛皮镶边的大斗篷。

“现在,我还要给你个差事。”我那不知疲倦的主人说,“你得再去趟我的房间。幸亏你穿的是丝绒鞋,简!在这个节骨眼上,叫个笨手笨脚的人跑腿可不行。你打开我梳妆台中间的抽屉,把里面的一个小药瓶和一只小玻璃杯拿来——快!”

我飞也似的跑去又跑回,取来了他要的容器。

“干得好!现在,医生,我要擅自用药了,责任我自己扛。这瓶兴奋剂,我是从罗马的一个意大利江湖医生那儿弄来的——你要是见到那家伙,准会把他一脚踹开,卡特。这玩意儿不能随便乱用,不过偶尔用用还是有效的,比如说现在。简,倒点水来。”

他把那个小玻璃杯递过来,我从脸盆架上拿起水瓶,倒了半杯水。

“行了,现在把药瓶的瓶口弄湿。”

我这样做了。他往杯子里滴了十二滴深红色的药水,递给梅森。

“喝下去,理查德,它会把你缺乏的勇气带给你,维持一个小时左右。”

“可它对我有害吗?会引发炎症吗?”

“喝吧!喝吧!喝吧!”

梅森先生服从了,因为抗拒明显毫无用处。他现在已经穿戴整齐,看上去依然脸色苍白,但已经不再是满身血污。他喝下药水后,罗切斯特先生又让他坐了三分钟,然后扶着他的胳臂。

“现在,我相信你肯定站得起来了。”他说,“试试看。”

病人站了起来。

“卡特,搀住他另一边肩膀。打起精神来,理查德。跨出去——对!”

“我觉得好点了。”梅森先生说。

“那是当然。好了,简,你先走,到后楼梯去,打开边门的门闩,叫驿车车夫准备好,我们就来。你会在院子里看到他,或者在院子外面。我吩咐过他,别把那轮子嘎吱作响的车子赶到人行道来。还有,简,要是周围有人,就到楼梯脚下咳一声。”

这时已经五点半,太阳就要升起来了,但我发现厨房里还是漆黑一片,寂然无声。边门还闩着,我尽量不出声地打开了它。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但院门大开,门外停着一辆驿车,马已套好,车夫坐在车厢外的驭手座上。我走到他跟前,告诉他先生们马上就来。他点了点头。然后,我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凝神倾听。清晨,到处都在安静地沉睡。仆人房间的窗帘还没有拉开。小鸟在开满白花的果树上叽叽喳喳,树枝像雪白的花环一样,低垂在院子某侧的围墙上。马厩里,拉车的马不时跺几下蹄子。此外便听不到任何声音。

这时先生们出来了。梅森由罗切斯特先生和外科医生扶着,看起来走得还不吃力。两人扶他上了车,卡特也跟了上去。

“好好照顾他,”罗切斯特先生对后者说,“让他待在你家里,直到完全康复。我过一两天就会骑马去探望他。理查德,你感觉怎么样了?”

“新鲜空气让我感觉好多了,费尔法克斯。”

“让他那边的窗子开着,卡特,这会儿没风——再见,迪克。”

“费尔法克斯——”

“嗯,什么事?”

“好好照顾她,尽量待她温柔些,让她——”他哽咽了,泪水夺眶而出。

“我尽力而为,过去是这样,今后也是这样。”他答道,关上了马车门。马车驶走了。

“愿上帝让这一切都结束吧!”罗切斯特先生关上并闩好沉重的院门,又补充了一句。随后,他步履缓慢、神情恍惚地朝果园围墙的一扇门走去。我觉得他已经用不着我了,便准备返回宅子。但我又听到他叫了一声:“简!”他打开了那扇门,站在门边等着我。

“来,到有新鲜空气的地方待一会儿。”他说,“那宅子简直是地牢,你不这么觉得吗?”

“我觉得它是一座豪华的府邸,先生。”

“天真就像一道魔咒,蒙蔽了你的双眼。”他答道,“你是在借助魔法的力量来看待那座房子。你分辨不出那些镀金只是黏土,丝绸帷幔只是蛛网,大理石只是肮脏的石板,而上光的木器只是废弃的木屑和剥落的树皮。只有这儿,”他指着我们进入的树叶繁茂的园子,“一切才是真实、可爱和纯洁的。”

他沿着一条小径信步走去。小径的一边栽着黄杨、苹果树、梨树和樱桃树,另一边是一条狭长的花坛,里面长着各种常见的花草,有紫罗兰、美洲石竹、樱草花、三色堇,夹杂着南木蒿、多花蔷薇和各种香草。四月持续不断的晴雨交替的天气,以及紧接着的明媚的春日早晨,让这些花草显得无比鲜艳。太阳刚在光影斑驳的东方出现,阳光照耀着花满枝头、露珠闪烁的果树,洒落在树下静悄悄的小径上。

“简,你要一朵花吗?”

他从玫瑰丛中摘下第一朵半开的玫瑰,递给了我。

“谢谢您,先生。”

“你喜欢这日出吗,简?喜欢那天空,还有那天气一转暖就会消失的高高的薄云吗?喜欢这宁静温馨的气氛吗?”

“喜欢,非常喜欢。”

“你度过了一个奇怪的夜晚,简。”

“是的,先生。”

“你都吓得脸色苍白了。我留下你一个人陪伴梅森,你害怕吗?”

“我害怕有人从里屋出来。”

“但我已经锁上了门——钥匙在我口袋里。要是我把一只小羊羔——我心爱的小羊羔——毫无保护地留在离狼窝那么近的地方,那我就真是个粗心的牧羊人了。你那时是很安全的。”

“格雷丝·普尔还会待在这儿吗,先生?”

“哦,是的!别为她伤脑筋了——忘了这件事吧。”

“可我觉得,只要她还待在这儿,您的生命就不大安全。”

“别怕——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您昨晚担心的危险,现在过去了吗,先生?”

“在梅森离开英国之前,我都不能保证。即便他离开了也不行。生活对我来说,简,活像站在火山口的地表上,说不定哪天它就会裂开,喷出火来。”

“不过,梅森先生好像是个容易控制的人。您显然能影响他,先生。他绝不会同您作对,或者故意伤害您。”

“哦,不错!梅森不会跟我作对,也不会故意伤害我。不过,他有可能在无意之中一时失言,即使不会让我丧命,也会断送我毕生的幸福。”

“那就叫他小心点,先生,让他知道您担心的是什么,教他怎样避开危险。”

他不无嘲讽地大笑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然后匆匆甩开。

“要是我能那么做,傻瓜,那还有什么危险呢?一下就全解决了。打从我认识梅森以来,我只消对他说声‘做那个’,他就会去做。但在这件事上,我却不能命令他。我不能说‘当心别伤害我,理查德’,因为我绝不能让他知道我可能会受到伤害。现在你看上去有点糊涂,我还会让你更糊涂哩。你是我的小朋友,不对吗?”

“我愿意为您效劳,先生。只要是正当的事,我都愿意听您吩咐。”

“确实如此,我看你就是这样做的。在你帮助我,让我愉快的时候,在你为我去做,跟我一起去做那些你所谓‘只要是正当的事’的时候,我从你的步履和神态中,从你的目光和表情中,看到了一种真诚的满足。因为要是我叫你去做你认为不正当的事,你就绝不会那么步履轻盈地奔跑,不会那么手脚麻利,也不会有活力四射的眼神和生气勃勃的脸色了。我的朋友会脸色苍白、心平气和地说:‘不,先生,这不可能。我不能这么做,因为这是不正当的。’你会变得像恒星一样不可动摇。是啊,你也有力量左右我,也可以伤害我。但我不敢告诉你我的弱点在哪里。因为尽管你是这么忠实而友好,还是会马上击垮我的。”

“要是您怕我超过怕梅森先生,那么您是非常安全的,先生。”

“上帝保佑,但愿如此!这儿有个凉亭,简,坐下吧。”

凉亭是搭建在墙里的一个拱顶,爬满了藤蔓,里面有一把做工粗糙的凳子。罗切斯特先生坐下来,给我留了些地方,但我还是站在他面前。

“坐吧,”他说,“这条长凳够两个人坐。你不会是在犹豫要不要坐我身边吧?这不正当吗,简?”

我坐了下来,算是回答了他。我觉得拒绝是不明智的。

“好吧,我的小朋友,阳光正在吸吮露水;这座古老花园里的所有花儿苏醒过来,纷纷绽放;鸟儿从草场为雏鸟衔来早餐;早起的蜜蜂开始了第一阵忙碌;而我要给你讲一件事情,你必须努力把它想象成自己的事情。不过,你得先看着我,告诉我你很平静,并不担心我留下你有何不当,或者你留下来有何不当。”

“我不担心,先生。我心甘情愿。”

“好吧,简,那就让你的想象力帮助你吧——设想你不再是一个受过良好教养的姑娘,而是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野小子;设想你是在遥远的异国他乡;设想你在那儿犯下了巨大的错误,不管它是什么性质,或者出于什么动机,反正其后果将伴随你一生,成为你毕生的污点。注意,我说的不是‘犯罪’,我不是说动刀动枪或者是其他什么犯罪行为,那会使罪犯受到法律制裁。我说的是‘错误’。你做下的那件事的后果,让你最终完全无法忍受。你采取措施去获取解脱——不同寻常的措施,既不违法,也无可指摘。但你依然痛苦不堪,因为你在生活刚开始不久就被希望抛弃了。你的人生在如日中天的时候,却因为日食而黯淡无光,而且你觉得日食要到日落才会结束。痛苦和卑贱的联想成了你回忆的唯一食粮。你四处漂泊,在放逐中寻找安宁,在享乐中寻找幸福——我指的是那种毫无感情的肉体享受——你因此智力迟钝,感情枯萎。在多年的自我流放之后,你带着疲惫的心灵与干涸的灵魂回到家乡,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别管是在哪里以何种方式认识的——你在这位陌生人的身上发现了那么多闪光的优秀品质。二十年来,你一直在寻找这种品质却从未遇到。它们全都那么清新、健康,既没有沾染污垢,也没有腐化堕落。你们的友谊让你恢复了活力,仿佛重获新生。你感到美好的日子又回来了——又有了更高尚的愿望,更纯洁的感情。你渴望重新开始生活,用更配得上不朽灵魂的方式度过余生。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是否应该越过习俗的障碍呢?就是那种既不被你的良心所认可,也不为你的见识所赞成的纯属世俗的障碍?”

他停下来,等待我的回答,但我又能说什么呢?哦,但愿善良的神灵给我提示一个明智而又令人满意的答案吧!这愿望只是徒劳!西风在我周围的藤蔓间低语,可并没有温柔的爱丽儿[3]借助风的声息给我传话。鸟儿在树梢歌唱,但不管它们的歌声多么甜美,都让人听不懂。

罗切斯特先生再次发问:“这个四处漂泊、罪孽深重,但如今后悔不已、寻求安宁的人,是不是应该向世俗观念挑战,让自己同这位温柔、和蔼、亲切的陌生人永远在一起,以求得心灵的平静和生命的复苏?”

“先生,”我答道,“流浪者要寻求平静,犯过大错的人要改过自新,都不应该依靠他的同类。男人和女人都会死去,哲学家的智慧也会有不足,基督徒的德行也会有欠缺。要是您认识的什么人受过难,犯过错,那就该劝他到高于同类的地方去寻求改过自新的力量,去寻求治愈创伤的慰藉。”

“但方法呢——方法!做成这件事的是上帝,但他也规定了做事的方法。我自己——我可以老实告诉你——我自己就曾经是个世俗、**、不安分的人,我相信我已经找到了治愈自己的方法,那就是——”

他住了口。鸟儿继续歌唱,树叶沙沙作响。我几乎有些惊讶,不知它们为什么不停止歌唱和低语,来倾听这中断的自白。不过,就算它们停下来,也得等上好几分钟——两人之间的沉默持续了如此之久。最后,我抬头望了望那个迟迟不语的人,他正热切地看着我。

“小朋友,”他说,声音完全变了——脸色也变了,失去了温柔与严肃,写满了粗暴和讥讽,“你应该注意到了我对英格拉姆小姐的柔情。要是我娶了她,你不认为她会使我彻底重生吗?”

他猛地站起身,几乎一直走到小径的另一头,回来时嘴里还哼着曲子。

“简,简,”他在我面前停下来,说,“你守了一夜,脸都发白了。你不会骂我打扰了你的休息吗?”

“骂您?不会的,先生。”

“握握手证实一下吧。多冷的手指啊!昨晚我在那个神秘的房间门口握你的手,它们可比现在温暖。简,什么时候你再跟我一起守夜?”

“只要用得着我,什么时候都行,先生。”

“比如,我结婚的前一夜?我肯定睡不着。你能答应陪我熬夜吗?对你,我可以谈我那心爱的人,因为现在你已经见过她,认识她了。”

“是的,先生。”

“她是个世间罕见的人,是不是,简?”

“是的,先生。”

“一个又高又大的女人——一个真正又高又大的女人,简。魁梧的身材,褐色的皮肤,丰满的**,迦太基女人一样的头发。天哪!登特和林恩在马厩里!你沿着灌木丛走,从那扇小门进去吧。”

我走一条路,他走另一条路。我听到他在院子里兴高采烈地说:“今天早上梅森比你们起得都早。太阳还没升起来他就走了。我四点钟就起来送他了。”

[1]莎士比亚的一部喜剧。

[2]理查德的昵称。

[3]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空气般的精灵。为报救命之恩,爱丽儿经常在主角普洛斯佩罗耳边低语,引导他完成复仇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