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感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感应也是,预兆也是。而这三者合在一起,便构成了一个人类尚未破解的谜题。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嘲笑过预感,因为我自己就曾有过几次奇怪的预感。至于感应,我相信它是存在的(比如,在相距甚远、久不往来、完全生疏的亲戚之间——尽管他们形同陌路,却可以追溯到同一个先祖),它的作用机制超出了常人的理解范畴。至于预兆,也许只是大自然和人类之间的感应而已。
当我还只是个六岁的小姑娘时,一天晚上,我听到贝茜·利文对玛莎·阿博特说,她梦见了一个小孩,而梦见小孩预示着自己或者自己的亲人必将遭遇灾祸。要不是紧接着发生了一件事,把这句话永不磨灭地铭刻在我的记忆里,我可能已经将它遗忘了。那件事就是:第二天,贝茜被叫回家去,与她临终的小妹见最后一面。
最近,我时常想起这个说法和这件事,因为在过去一个礼拜里,我几乎没有一晚不梦见小孩。有时我把他抱在怀中哄着他安静下来,有时把他放在膝头上下颠动,有时看着他在草坪上玩雏菊,或者看着他用手拨弄流水。一个晚上是号啕大哭的孩子,另一个晚上又是哈哈大笑的小孩;他一会儿紧紧依偎着我,一会儿又从我身边跑开。可不管这个幻象心情如何,也不管他长相如何,一连七晚,只要我一进入梦乡,他就会迎上前来。
我不喜欢同一念头不断重复——不喜欢同一形象再三出现。每当就寝时间临近,幻影即将出现时,我就会紧张起来。一个月明之夜,那孩子的幻影又在梦中同我相伴,这时我被一声叫喊惊醒了。第二天下午便有人来通知我下楼,说费尔法克斯太太房间里有人要见我。我赶到那儿,发现等我的是个男人,看样子像是某位绅士的男仆。他身穿丧服,一身漆黑,手中的帽子上也缠着黑纱。
“恐怕您已经不大记得我了,小姐。”我进屋时,他起身说道,“我姓利文,八九年前您在盖茨黑德时,我给里德太太当车夫。现在我还住在那儿。”
“哦,罗伯特!你好吗?我当然记得你。你有时候还让我骑乔治亚娜小姐的栗色小马哩。贝茜好吗?你不是和贝茜结婚了吗?”
“是的,小姐——我妻子身体非常结实,谢谢您。大约两个月前,她又给我生了个小家伙——我们现在有三个孩子啦——大人孩子都很健壮。”
“府上的人都好吗,罗伯特?”
“很遗憾,我没能给您带来好消息,小姐。眼下他们的情况非常糟——遭了大难啦。”
“但愿不是有人去世了吧。”我说,瞥了他的黑色丧服一眼。
他也低头看了看自己帽子上的黑纱,答道:“约翰先生在他伦敦的寓所里去世了,到昨天刚好一个礼拜。”
“约翰先生?”
“是的。”
“他母亲怎么受得了?”
“哎呀,您知道,爱小姐,这可不是一般的不幸。尽管他一向生活**,近三年来荒唐透顶,但他的死还是令人震惊。”
“我听贝茜说,他的情况不好。”
“不好!他的情况没法更糟了。他跟世上最坏的男人和女人混在一起,毁了自己的健康,也毁了自己的家业。他欠了债,还进了牢房。他母亲两次把他弄出来,可他一获自由就又回去同那帮人厮混,恶习也统统死灰复燃。他脑子不灵,与他为伍的那帮无赖用我闻所未闻的手段欺骗他。大约三个礼拜前,他来到盖茨黑德,要太太把一切都交给他。太太不答应,她的财产早被他挥霍了不少。于是,他只好又回去,接着就传来了他的死讯。天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听说他是自杀的。”
我默不作声,这消息太可怕了。
罗伯特·利文接着又说:“太太自己身体也不好,已经有段时间了。她变得很胖,但并不强壮。她损失了钱,又担心受穷,身子一下子就垮了。约翰先生的死讯,还有如何死亡的消息来得太突然,导致她中风了,一连三天都没说话,但上礼拜二似乎好了点,像是想说些什么,不断给我妻子打手势,嘴里还嘟嘟哝哝的。但直到昨天早上贝茜才听懂,她说的是您的名字。最后,贝茜总算听清了她的话,‘把简带来——去把简·爱找来,我要跟她说话’。贝茜拿不准她的神志是否清醒,说的话能不能当真,但贝茜还是把这事告诉了里德大小姐和乔治亚娜小姐,还劝她们派人来找您。起初两位小姐拖着不办,可她们的母亲变得十分烦躁,一个劲儿地念叨着‘简,简’,最后她们只好同意。我是昨天离开盖茨黑德的,要是您来得及准备的话,小姐,我想明天一大早就带您回去。”
“好的,罗伯特,我能准备好。我觉得我应该回去。”
“我也是这么想,小姐。贝茜说她肯定您不会拒绝的。不过我想,您动身前是不是得先请个假?”
“是的,我现在就去请假。”我先把他带到仆役室,将他托付给约翰夫妻照料,然后便去找罗切斯特先生了。
他不在楼下的任何房间里,院子、马厩、庭园里也找不到他。我问费尔法克斯太太是否见过他——她说见过,应该是在同英格拉姆小姐打台球。我匆匆赶到台球室。那里回**着台球的撞击声和嗡嗡的谈话声。罗切斯特先生、英格拉姆小姐,还有两位埃希顿小姐和她们的崇拜者正忙着打球。要去打扰这么一群兴致勃勃的人,真需要些勇气才行。但我的事情又不容耽搁,所以我朝站在英格拉姆小姐身旁的主人走去。我一上前,那位小姐便转过头来,傲慢地看着我,她那对眼睛似乎在问:“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想干什么?”当我低唤了一声“罗切斯特先生”,她便做了个动作,仿佛忍不住要勒令我走开。我至今还记得她当时的样子——非常优雅,非常动人。她身穿一件天蓝色绉纱晨衣,头发上扎一条蔚蓝色薄纱头巾。她玩得正起劲,尽管自尊心遭到了触犯,脸上的傲慢神情却丝毫不减。
“那人是找你的吗?”她问罗切斯特先生。罗切斯特先生转过头来看“那人”是谁。他做了个古怪的鬼脸——就是惯常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奇异表情——扔下球杆,跟我离开了房间。
“怎么了,简?”他关上教室的门,背靠在门上说。
“要是您允许的话,先生,我想请一两个礼拜的假。”
“干什么?上哪儿?”
“去看望一位生病的太太,她派人来叫我回去。”
“什么生病的太太?她住在哪儿?”
“在××郡的盖茨黑德。”
“××郡?离这儿有一百英里路!她是什么人,居然叫人那么老远去看她?”
“她姓里德,先生——里德太太。”
“盖茨黑德的里德?盖茨黑德是有过一位姓里德的治安法官。”
“里德太太是他的遗孀,先生。”
“那你跟她有什么关系?你怎么认识她的?”
“里德先生是我的舅舅,我母亲的哥哥。”
“见鬼,他是你舅舅!你从没跟我说过,你一直说你没有亲戚。”
“没有愿意认我的亲戚,先生。里德先生去世了,他妻子把我赶出了门。”
“为什么?”
“因为我穷,是个累赘,而且她不喜欢我。”
“但里德留下了自己的孩子!你一定有表亲吧?昨天,乔治·林恩爵士还说起盖茨黑德一个姓里德的家伙,说他是全伦敦最大的无赖之一。英格拉姆也提到,盖茨黑德有一位叫乔治亚娜·里德的小姐,因为美貌出众,前一两个社交季在伦敦大受赞赏。”
“约翰·里德也死了,先生。他毁了他自己,也几乎毁了他全家,而且据说他是自杀的。这消息给她母亲的打击太大,导致了中风。”
“你能帮她什么忙?胡闹,简!我要是你的话,决不会赶一百英里路,去看望一个也许你没赶到就死了的老太太。何况,你说是她把你赶出门的。”
“是的,先生,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那时的情况跟现在大不一样。现在我要是对她的愿望置之不理,会于心不安的。”
“你要去多长时间?”
“尽量短些,先生。”
“答应我,只去一个礼拜——”
“我还是不做承诺的好,说不定我会不得不食言。”
“你无论如何都要回来。无论对方有什么借口,你都能挡住**,不会跟她长住下去的,对吗?”
“哦,不会的!要是一切顺利,我肯定会回来的。”
“谁跟你一块儿去?你总不会独自赶一百英里路吧。”
“不会的,先生。她派来了自己的车夫。”
“是个可靠的人吗?”
“是的,先生,他在里德家住了十年了。”
罗切斯特先生沉思片刻:“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先生。”
“好吧,你得带点钱,出门没钱可不行。我敢说你的钱不多,我还没付过你薪水呢。你身上总共有多少钱,简?”他微笑着问。
我掏出钱包,里面的钱少得可怜:“五先令,先生。”他拿过钱包,把钱全倒在手掌里,然后对着它们咯咯笑了,仿佛这一丁点钱让他很开心似的。紧接着他就掏出了自己的皮夹子。“拿着。”他说,递给我一张钞票。是张五十英镑的钞票,而他只欠我十五英镑。我告诉他我找不开。
“我不要你找,这你知道。收下你的薪水吧。”
我不肯收下超过我应得金额的钱。他一开始皱着眉头,有点不高兴,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对,对!现在还是不要一下子全给你的好。你有了五十英镑,或许就会待上三个月的。给你十英镑,够不够?”
“够了,先生,但你现在欠我五英镑了。”
“那就回来拿吧。我给你存着四十英镑。”
“罗切斯特先生,趁现在有机会,我还想同您谈谈另一件正事。”
“正事?我很想听听。”
“您实际上已经告诉过我,先生,您很快就要结婚了吧?”
“是的,那又怎么样?”
“那样的话,先生,阿黛尔就应该进学校了。我相信您也会觉得有必要这样做。”
“别让她挡住新娘的路,不然新娘就会重重地从她身上踩过去。毫无疑问,这个建议是有道理的。照你说的,阿黛尔应该进学校,而你呢,当然就得直奔——魔鬼那里了!”
“我希望不会,先生,可我得去别处再找份工作。”
“那当然!”他带着鼻音大声说,面部扭曲起来,表情古怪又可笑。他盯了我好几分钟。
“我猜,你会去求里德老太太,或者是她的女儿,就是里德家的两位小姐,请她们帮你找工作吧?”
“不,先生。我跟我的亲戚的关系没有好到可以请她们帮忙的地步。但我可以刊登求职广告。”
“你还可以走上埃及金字塔哩!”他低吼道,“居然冒险登广告!真希望我刚才给你的不是十英镑而是一英镑。还我九英镑,简,我有用。”
“我也有用啊,先生。”我答道,双手抓住钱包藏到背后,“这钱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给您。”
“小气鬼!”他说,“问你要点钱都不肯!给我五英镑吧,简。”
“五先令都不给,先生。五便士都不给!”
“那就把钱给我看看。”
“不,先生,我不相信你。”
“简!”
“先生?”
“答应我一件事。”
“只要我认为自己做得到,先生,我会答应你任何事。”
“不要登广告,把找工作这件事交给我,我会及时给你找一份。”
“我很乐意这样做,先生,只要您答应我,在您的新娘进门前,让我和阿黛尔平安地离开这座宅子。”
“行啊!行啊!这事我保证做到。那你明天就走?”
“是的,先生,一早就走。”
“晚饭后,你能下楼来客厅吗?”
“不了,先生,我得收拾行李呢。”
“那么,你我得暂时告别了?”
“我想是的,先生。”
“人们告别的时候都有什么仪式呢,简?教教我,我对这种事不大在行。”
“他们会说‘再见’,或者采取他们喜欢的其他方式。”
“那就说‘再见’吧。”
“再见,罗切斯特先生,暂时告别了。”
“我该怎么说呢?”
“要是您愿意的话,就说一样的话,先生。”
“再见,爱小姐,暂时告别了。就这些了吗?”
“是的。”
“在我看来,这样似乎还不够,干巴巴的,而且不友好。我还想要点别的,在刚才的仪式之外再加点东西。比如说,握握手。不,那也不能使我满足。那么,除了说‘再见’,你就不想再做点别的了吗,简?”
“这就够了,先生。一句真心实意的话表达出的好意,并不逊于千言万语。”
“很可能。不过一句‘再见’听起来是那么空洞又冷淡。”
他打算背靠着那扇门站多久啊?我在心里问自己,我想去收拾行李了。晚饭铃响了。他一个字都没有多说就突然跑开了。那天我没有再见到他,第二天早上,他还没起床,我就出发了。
我在五月一日下午五点左右到达盖茨黑德的门房。在进入府邸之前,我先到了那里。房里非常干净整洁,装饰窗上挂着小小的白色窗帘,地板一尘不染,炉栅和拨火棒擦得锃亮,壁炉里火光熊熊。贝茜坐在壁炉前,正在给她刚生的孩子喂奶,儿子罗伯特[1]跟他妹妹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玩耍。
“天哪!我知道你会来的!”我一进门,利文太太就大叫起来。
“是啊,贝茜。”我吻过她之后说,“我相信我到得还不太晚。里德太太怎么样?我希望她还活着。”
“是的,她还活着,而且比先前更清醒、更镇定了。医生说她还能挨一两个礼拜,但认为她不大可能最终康复了。”
“她最近提起过我吗?”
“今天早上她还说起过你呢,盼着你能来。但这会儿她睡着了,或者说十分钟前我上宅子去到时候,她正睡着。她一般整个下午都在昏睡,要六七点钟才醒过来。你先在这儿休息一个小时,小姐,然后我再陪你上宅子去,好吗?”
这时候,她丈夫罗伯特进来了。贝茜把睡着的孩子放进摇篮,迎上前去。接着,她又硬要我把软帽脱掉,吃些茶点,因为她说我看上去既苍白又疲倦。我很乐意接受她的款待,而且还顺从地让她给我脱去了旅行装,就像小时候让她给我脱衣服那样。
她来来回回地忙碌着——拿出摆着她的最好瓷器的茶盘,切好面包和黄油,烤了一份喝茶时吃的小甜饼,时不时拍一下或者推一下小罗伯特或简,就像往日对我那样。我看着这一幕,旧时的种种场景立刻涌上心头。贝茜还是那样脚步轻盈,容貌姣好,脾气急躁。
茶点备好后,我刚要朝桌子走去,她却要我别动,用的还是过去那种命令的口气。她说,得由她端到炉边来给我吃。她在我面前摆了一张小小的圆茶几,放上一杯茶和一盘烤面包片,就同从前她把偷偷拿来的小点心放在育儿室椅子上让我吃时一模一样。我微笑着,像往日那样听凭她安排。
她想知道我在荆棘庄园府是否快乐,那边的女主人怎样。我告诉她只有一个男主人,她又问他是不是一位好心的绅士,我是不是喜欢他。我告诉她,男主人相当难看,却是一位地道的绅士;还说他待我很好,我很满意。接着,我又给她描述了最近来府上做客的那群快活的人。对这些细节,贝茜听得津津有味,她爱听的恰好就是这些东西。
这样聊着聊着,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贝茜把帽子衣服给我穿戴整齐,然后就陪我离开门房,朝府邸走去。大约九年前,我也是在她的陪伴下,走在现在正往上走的那条小路。在一月的某个昏暗、多雾、阴冷的早晨,我怀着绝望、痛苦的心情,带着被放逐和近乎被遗弃的感觉,离开了那座充满敌意的宅子,到洛伍德,到那个遥远又陌生的目的地,去寻求凄冷的栖身之所。现在,原来那座充满敌意的宅子又矗立在我面前,我的前途依然吉凶未卜,我的心依然隐隐作痛,我依然觉得自己是这世上的流浪者。不过,对自己和自己的力量,我的信心已经更加坚定,对压迫也已经不再瑟缩畏惧。因为蒙受冤屈而裂开的伤口,现在也已经完全愈合,怨恨的火焰也已经熄灭。
“你得先到早餐室去,”贝茜领我穿过门厅时说,“两位小姐都会在那儿。”
不一会儿,我就进了那个房间。这里的每件家具,都跟我第一次被带来见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那个早上一模一样。他曾经站立其上的那块小地毯仍铺在壁炉前。朝书架看去,我觉得自己能认出比伊克的那两卷《英国鸟类史》仍然放在第三层的老地方,而《格列佛游记》和《一千零一夜》就放在上一层。这些无生命的东西丝毫未变,而那些有生命的东西却变得面目全非。
两位小姐出现在我面前。一位个子很高,和英格拉姆小姐差不多,也很瘦,脸色灰黄,神情严肃,看上去有点像苦行者。她那身极其朴素的装束打扮,更加深了这种印象——她穿着黑呢紧身长裙,戴着浆洗过的亚麻领子,头发从两鬂往后梳,还像修女一样佩戴着乌木念珠和十字架。我猜这一位准是伊丽莎,尽管从她那张拉长的、毫无血色的脸上,已经几乎找不出与昔日的她的相似之处。
另一位当然就是乔治亚娜了,但已不是我记忆中那个身材苗条、仙女一般的十一岁女孩了。眼前是一个完全成熟、非常丰满的姑娘,皮肤白皙得就像蜡人一样,五官漂亮而端正,蓝眼睛含情脉脉,一头长长的金色卷发。她长裙的颜色也是黑的,可式样和她姐姐的完全不同——要飘逸合体得多——看上去非常时髦,而另一位看上去就像个清教徒。
姐妹俩身上各有母亲的一个特征,而且只有一个。瘦弱苍白的姐姐有母亲烟水晶般的眼睛,而青春正盛的妹妹有母亲下颌和下巴的轮廓——也许稍微柔和点,但仍给那张本应性感丰满的面庞增添了一丝难以描述的冷酷。
我走上前去,两位小姐都起身来迎我,而且都称呼我“爱小姐”。伊丽莎和我打招呼时,声音短促而突兀,脸上也没有笑容,说完又坐了下去,紧盯着炉火,似乎已经忘了我的存在。乔治亚娜说了“你好”之后,又添了几句有关旅途和天气之类的客套话。她说话时拖长了声调,还不时瞥我几眼,从头到脚地打量我——目光一会儿掠过我那浅褐色美利奴大衣的褶皱,一会儿又停留在我那顶乡间软帽的朴素饰边上。小姐们有一种绝妙的方法,不用真的把话说出口,就能让你知道她们觉得你是个“怪胎”。某种傲慢的神情,漠然的态度,冷淡的口气,就能充分表达她们这方面的情感,根本用不着在言行上露骨地表现出粗暴无礼。
然而,不管是明嘲还是暗讽,现在都已经失去了过去那种左右我的力量。坐在两个表姐中间时,我惊讶地发现,尽管一个对我全不理睬,另一个半带讥讽地“关心”我,我竟然会泰然自若——伊丽莎没有让我感到屈辱,乔治亚娜也没有惹我生气。事实上,我还有别的事情要考虑。近几个月来,我心中激起的感情,远比她们所能引起的要强烈得多——激起的痛苦和欢乐也远比她们所能给予或施加的要剧烈得多,激烈得多——所以,她们的态度无论是好是坏,我都不会介意。
“里德太太怎么样了?”我当即问道,平静地看着乔治亚娜。她觉得应该对我直呼她母亲到名字表示愤怒,仿佛这是一种出乎意料的放肆。
“里德太太?啊!你是说妈妈。她的情况非常糟糕。恐怕你今晚不能去见她。”
“要是你能上楼去告诉她我来了,”我说,“我会非常感激的。”
乔治亚娜差点惊跳起来,一双蓝眼睛瞪得又圆又大。“我知道她特别想见我,”我补充道,“除非万不得已,我不愿推迟满足她的愿望。”
“妈妈不喜欢别人晚上去打扰她。”伊丽莎说。我马上站起来,不等人请就静静地摘下软帽,脱掉手套,说我要出去找贝茜——我敢说她就在厨房里——要她去问个明白,里德太太今晚到底愿不愿意见我。我去了,找到了贝茜,打发她去替我办事,然后又开始做进一步准备。在此之前,我一直习惯于在傲慢面前退缩。倘若是在一年前,受到今天这般对待,我准会决定第二天一早就离开盖茨黑德。可现在,我一下子就认识到,那是个非常愚蠢的计划。既然我赶了一百英里路来看舅妈,就得留下来,直到她好转,或者去世。至于她女儿的傲慢或愚蠢,我必须置之不理——让自己不受其干扰。于是我便找到女管家,请她带我去一个房间,告诉她我很可能要在这儿待一两个礼拜,让她把我的箱子搬到房间里,我自己也跟着过去。在楼梯平台上,我遇到了贝茜。
“太太醒着,”她说,“我已经告诉她你来了。来,我们去看看她还认不认识你。”
我用不着别人领我去那个熟悉的房间,因为我过去常被叫到那儿受罚或挨骂。我赶到贝茜前面,轻轻打开房门。天色正在变暗,桌上摆着一盏有罩的灯。那张挂着琥珀色帐子的四柱大床依然还在老地方;还有那个梳妆台,那把扶手椅,那条脚凳。在这条脚凳上,我曾上百次因为未曾犯下的过错而被罚跪,或者求饶。我朝附近的一个角落望去,有些想看到那根曾令我畏惧的细鞭子。从前它总是藏在那里,等着像小魔鬼似的跳出来,抽打我颤巍巍的手掌和往后缩的脖子。我走到大床跟前,撩开帐子,朝堆得高高的枕头俯下身去。
我清楚地记得里德太太的脸,急切地寻找着那熟悉的面容。令人高兴的是,时间平息了复仇的渴望,遏制了愤怒和憎恶的冲动。当年,我在痛苦和仇恨中离开了这个女人,现在又回到她身边,可我心里只有对她巨大痛苦的同情,只有忘却和原谅她对我的一切伤害的强烈渴望——渴望能重归于好,握手言和。
那张熟悉的面孔就在那里,依旧像从前那样严厉无情——还有那任何东西也不能软化的独特目光,以及那微微扬起、傲慢专横的眉毛。那张脸曾多少次对我投下饱含威胁和憎恶的目光!此时此刻,我打量着那张脸冷酷的线条,童年时代恐惧和悲伤的回忆重又涌上心头!然而,我还是俯下身子,吻了吻她。她看着我。
“是简·爱吗?”
“是的,里德舅妈。你好吗,亲爱的舅妈?”
我曾经发誓永远也不会再叫她舅妈。但我现在觉得,忘却和违背这一誓言算不上罪过。我紧握住她伸在被子外面的一只手。如果她能和蔼地回握我的手,我当时肯定会感到真正的快乐。然而,无情的本性不是一下子就能软化的,天生的反感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消除的。里德太太把手挪开,别过脸,说了句“今晚很暖和”。她又是这么冷冰冰地对我,我马上就觉察出她对我的看法——她对我的感情——并没有改变,也不可能变。从她冷酷的眼神里——从那柔情不能打动、泪水也不能融化的眼神里——我看出她决定到死都认定我是个坏人。因为相信我是好人并不能为她带来巨大的快乐,只会带来屈辱。
我心如刀绞,然后怒火中烧,最后我决定征服她——不管她的性情和意志如何,我都要她受我的支配。像小时候一样,我的眼泪已经涌了上来,我强行压了回去。我将一把椅子拉到床头,坐下来,朝枕头俯下身。
“你派人叫我来,”我说,“现在我来了。我打算住下来,看看你的病情发展。”
“哦,当然!你见过我女儿了?”
“是的。”
“好吧,你可以告诉她们,我希望你留下,直到我能跟你谈谈我心里的一些事。今天太晚了,而且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不过,我确实有话想跟你说——让我想想看——”
她那游移的目光和走样的声调说明,她那曾经强壮的身体已饱经摧残。她不停地扭动着,想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我的一只胳膊肘正好搭在被角,把被子压住了。她立刻发起火来。
“坐直喽!”她说,“别死压着被子惹我生气——你是简·爱吗?”
“我是简·爱。”
“谁都不会相信,那孩子给我带来了多少麻烦。这么个大包袱,竟然落到了我手里。她没有一天、没有一刻不在烦扰我——她的性格让人捉摸不透,常常突然大发脾气,还总是鬼鬼祟祟地监视别人的一举一动!我告诉你,她有一次竟像个疯子或者魔鬼一样对我说话——从没有一个孩子会像她那样说话,会有她那样的表情。我很高兴能把她赶出家门。洛伍德的那些人是怎么对她的呢?那里爆发过热病,很多学生都死了。可她没有死。但我说她死了——我希望她死了!”
“真是个奇怪的愿望,里德太太。你为什么这么恨她呢?”
“我一直不喜欢她母亲,因为她是我丈夫唯一的妹妹,是他的大宝贝。她不顾身份嫁出去的时候,他反对家里人跟她断绝关系。听到她死讯到时候,他哭得就像个傻瓜。尽管我再三恳求他,最好将她的孩子交给别人抚养,我们出钱就是,但他硬要派人把那孩子接来。我第一眼见到那孩子就讨厌她——一个病恹恹、瘦巴巴、哭哭啼啼的小东西!她整夜在摇篮里哭个不停——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而是不停地抽噎、呻吟。里德可怜她,常常亲自喂她,关心她,就像那是他自己的孩子似的。说实在的,他自己的孩子那么大的时候,他都没有那样关心过。他想让我的孩子们对那个小叫花子好,宝贝们可受不了。他们一表现出对她的厌恶,他就会火冒三丈。他在弥留之际,还不断要人把她抱到他床边。去世前一小时,他强迫我发誓继续抚养那个小东西。我倒宁愿他要我收养一个救济院领来的小叫花子哩。但他太软弱了,天生就软弱。我很高兴,约翰一点都不像他父亲。约翰像我,像我的兄弟——他完全就是吉布森家的人。哦,但愿他别再写信要钱折磨我了!我已经没钱给他了。我们越来越穷了。我得辞退一半的仆人,把一部分房子关掉或者租出去。我不甘心这么做,可不这样做的话,我们要怎么活下去呢?我三分之二的收入都得拿去付抵押借款的利息。约翰没命地赌博,而且总是输——可怜的孩子!他被赌棍包围了。约翰完蛋了,堕落了——他那样子真可怕啊——我见到他都为他害臊。”
她越说越激动。“我想,我现在还是离开她的好。”我对站在床的另一侧的贝茜说。
“也许是的,小姐。但她晚上经常这样说话——早上就比较安静。”
我站起来。“站住!”里德太太大叫道,“我还有一件事要说。他威胁我——不断用他自己的死或我的死威胁我。我有时梦见为他做殡葬前的准备,他喉咙上有个很大的伤口,或者脸又肿又青。我已经落入了不可思议的困境之中,背负着沉重的烦恼。该怎么办呢?怎么才能弄到钱呢?”
这时,贝茜竭力劝她服下一剂镇静药,好不容易才成功。不一会儿,里德太太就安静下来,渐渐陷入昏睡。然后我离开了她。
十多天过去了,我一直没跟她说过话。她不是精神错乱,就是昏迷不醒。凡是可能使她痛苦地激动起来的事,医生都严加禁止。与此同时,我尽量跟乔治亚娜和伊丽莎和睦相处,一开始,她们确实十分冷淡。伊丽莎一坐就是半天,做针线、看书、写字,几乎不对我或她妹妹说一个字。乔治亚娜则跟她的金丝雀胡言乱语,对我全不理睬。但我决定不让自己显得无事可做或者找不到乐子。我这次把绘画工具都带来了,它们让我既有事可做,又能消遣时日。
我常常拿着一盒画笔和几张纸,离开她们,在窗户附近坐下,忙着描绘想象中的图画,将不断变幻的想象万花筒中瞬间显现的景象付诸笔端:从两块礁石之间窥见的一片海面;冉冉上升的月亮,以及横穿月表的一条船;一丛芦苇和菖蒲,从里面冒出一个戴着荷花冠的水中仙女的头;一个小精灵,坐在一圈山楂花下的篱雀窝里。
一天早上,我着手描绘一张面孔。我既不关心,也不知道自己要画什么样的脸。我拿起一支黑色软铅笔,把笔尖弄粗,画了起来。不一会儿,我就在纸上勾勒出一个宽阔突出的额头,以及一张脸庞方方正正的下半部。这轮廓让我很满意,我的手指迅速给它添上了五官。在这个额头下,得画上两条尤为显眼的平直眉毛,接下来自然要画上线条分明的鼻子,有笔直的鼻梁和大大的鼻孔。然后是一张看上去相当灵活的嘴,但绝对不算小。再后来是结实的下巴,中间有一条明显的凹痕。当然还要加上一些黑胡须,还有一簇簇地长在两鬂、在额头上卷成波浪形的乌黑头发。现在该画眼睛了。我把它们留到了最后,因为眼睛最需要细心描绘。我把眼睛画得很大,形状很好,睫毛又长又黑,眼珠又亮又大。不错!可还是不太像。我一边审视着效果,一边想,还得把它们画得更有力,更精神点。于是,我加深了阴影,好让明亮的部分更加明亮——恰到好处地抹上几笔便大功告成。瞧,一张朋友的脸已经呈现在我眼前,那两位小姐不理睬我又有什么大不了?我面带微笑,看着这幅栩栩如生的肖像。我看得出了神,心里一百个满意。
“那是你认识的人的肖像吗?”伊丽莎问道,我没有注意到她已走到我跟前。我回答说这只是我想象中的一个头像,连忙把它放到别的画纸下面。当然,我撒了个谎。实际上,这是一幅非常逼真的罗切斯特先生的肖像。不过,除了我自己,这对她,或者对其他任何人又有什么意义呢?乔治亚娜也走过来看了。别的几幅画她都很喜欢,却偏偏把这幅肖像称作“一个丑男人”。她们俩似乎都对我的画技感到惊讶。我主动提出要为她们画肖像,她们就先后坐下来,让我用铅笔勾勒出轮廓。接着,乔治亚娜拿出了自己的画册。我答应画一幅水彩画让她收入其中,这一下子就让她情绪好转了。她提议到庭园里去散散步。出来还不到两个小时,我们就热烈地聊起了知心话。她向我讲述了两个社交季前,她在伦敦度过的那个风光无限的冬天——她在那儿如何引人爱慕,如何备受瞩目。她甚至暗示我,她曾经征服了一些有爵位的贵族。从下午到晚上,这些暗示越来越详细,提到了各种柔情万种的谈话,描绘了多次缠绵悱恻的场面。总而言之,那天她为我即兴创作了一大部关于时髦生活的小说。此后她每天都在旧话重提,而且总是围绕着同一个主题——她自己、她的爱情和她的苦恼。奇怪的是,她一次也没有提到她母亲的病,或者她哥哥的死,或者她家当下的黯淡前景。她似乎满脑子装的都是对往日欢乐时光的回忆和对未来**生活的渴望。她每天只在她母亲病房里待五分钟左右,仅此而已。
伊丽莎还是几乎一言不发,显然她没有时间说话。她看上去很忙,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她更忙的人,但很难说清她到底在忙什么。或者不如说,很难看出她忙碌的成果。她有一只闹钟,一大早就把她叫醒。我不知道她早饭前做些什么,但吃过早饭后,她把时间平均分成几段,每小时都有指定的任务。她每天要阅读一本小书三次。经过仔细观察,我发现那是一本《英国国教祈祷书》。有一次,我问她那本书最大的吸引力是什么,她说是“礼拜规程”。她每天要花三个小时来做针线活,用金线给一块方形红布缝边,那块布大得几乎可以当地毯。我问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她告诉我,这是用来给盖茨黑德附近一座新建的教堂盖祭坛的。她用两小时写日记,用两小时在菜园里独自干活,用一小时整理账目。她似乎既不需要伙伴,也不需要交谈。我相信她肯定自得其乐,满足于这种按部就班的日子。最让她恼火的就是发生什么意外的事,迫使她改变那钟表般有规律的生活。
一天晚上,她比平时更爱说话些,于是告诉我,约翰的行为和家庭面临的衰落是她极度痛苦的根源。不过,她说她现在已经平静下来,并且拿定了主意。她已经小心保住了自己那份财产,一旦母亲去世——她平静地说,她母亲是绝不可能康复或者长期拖下去的——她就要实施一个酝酿已久的计划:寻找一处隐居之地,让钟表般精准的生活习惯永远不受干扰,在自己和浮华的尘世之间筑一道安全的屏障。我问乔治亚娜会不会跟她在一起。
她回答说当然不会。乔治亚娜和她毫无共通之处,从来都没有过。她无论如何也不愿与妹妹做伴,让自己受累。乔治亚娜应该走自己的路,而她,伊丽莎,也要走自己的路。
不向我倾吐心事的时候,乔治亚娜大部分时间都躺在沙发上,抱怨家里太沉闷,一再希望她的吉布森舅妈会请她到伦敦去。“只要能避开一两个月,”她说,“等事情全都过去,那就好多了。”我没问她“等事情全都过去”是什么意思,但我想她指的是预料之中她母亲的去世,以及接下来令人悲伤的葬礼。伊丽莎通常并不理睬她妹妹的懒散和牢骚,就像眼前根本没有这个嘟嘟哝哝、懒洋洋地躺那儿的人似的。可有一天,她收起账簿,摊开刺绣之后,却突然指责起妹妹来:
“乔治亚娜,我敢肯定,从没有一个比你更无聊、更荒唐的动物被允许降临在这个地球上,成为大家的负担。你没有权利出生,因为你只会浪费生命。一个有理智的人应该为自己生活,按自己的意愿生活,靠自己的能力生活,你却不是这样。你只想靠别人的力量来支撑你的软弱。要是找不到人愿意背负你这个肥胖、柔弱、虚荣、无用的包袱,你就会大喊大叫,说自己受到了虐待和忽视,悲惨极了。不但这样,你还认为生活应该像戏剧一样不断变化,充满刺激,否则这世界便是地牢。你必须受人仰慕,被人追求,听人恭维——你必须有音乐、舞蹈和社交——否则你就会憔悴,就会渐渐死去。难道你就不能动动脑子,想出一套办法来,让自己不依赖别人的意志和努力,而只靠自己吗?你拿一天出来,把它分成若干部分,每部分都分配一项任务,不留一刻钟、十分钟或者五分钟的空闲——把全部时间都包括进去——然后有条不紊地、严格按照规则去依次完成每一件事。这样一来,几乎不等你觉察到一天的开始,它就已经过去了。你不用感激别人帮你打发空闲时间,也不用求别人与你做伴,同你聊天,给予你同情和宽容了。总之,你会过上一个独立的人应该过的生活。接受这个忠告吧,这是我给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忠告。那样,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需要我或者其他任何人了。要是不听忠告,像先前那样想入非非、无病呻吟、虚度光阴,你就只好承受愚蠢行径的后果,不管那有多么糟糕,多么难以忍受。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你好好听着:虽然我不会再重复我现在要说的话,但我会坚定地按这话去做。母亲去世之后,我就不会再管你。从她的棺材抬到盖茨黑德教堂的墓穴那天起,你我就一刀两断,就像从来都不认识一样。你不要认为,因为我们碰巧是同一对父母所生,我就会容忍你来拖累我,哪怕你提出的只是最微不足道的要求。我可以告诉你——就算除我们之外的整个人类都灭绝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在地球上,我也会把你留在旧世界,我自己前往新天地。”
她闭上了嘴。
“你大可以不必费神发表这番长篇大论。”乔治亚娜答道,“人人都知道,你是世上最自私、最无情的家伙。我知道,你对我怀有恶毒的恨意。例如,在埃德温·维尔勋爵的事情上,你就对我耍了手段。你容忍不了我的地位超过你,获得贵族头衔,被纳入你连脸都不敢露的社交圈子,于是你就扮演了奸细和告密者的角色,永远毁掉了我的前途。”乔治亚娜掏出手帕,接下来擤了整整一小时鼻子。伊丽莎冷冷地、无动于衷地坐在那儿,专心致志地干着自己的活儿。
不错,在某些人看来,宽宏大量并不重要。但这里表现出的两种性格,就是因为缺少了宽仁,一个刻薄得叫人无法忍受,另一个乏味得让人觉得可鄙。缺少理智的感情固然淡而无味,但没有感情调和的理智也苦涩粗糙,让人难以下咽。
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乔治亚娜在沙发上看小说看得睡着了,伊丽莎上新教堂去参加圣徒节礼拜了——在宗教上,她是个严格拘泥于形式的人,任何天气都不能阻止她准时履行心中的虔诚义务。不管天气好坏,她每个礼拜天都要去教堂三次。平时只要有祈祷仪式,她也一定会去。
我想上楼去看看那个濒死女人的情况,她躺在那儿,几乎没人理睬。就连仆人们也只是偶尔去照料一下。雇来的护士由于没人管,总是一有机会就溜出房间。贝茜倒是忠心,但她也有自己的家人要照料,只能不时来府邸一次。不出所料,我发现病房里根本无人看守,不见护士的影子。病人一动不动地躺着,看上去正在昏睡,那张苍白的脸陷在枕头里。壁炉里的火快熄了,我加了点燃料,整理了一下被褥,注视了她一会儿,而她现在已经不能注视我了。随后我走到窗前。
暴雨猛烈地抽打着窗玻璃,狂风呼啸。躺在那儿的人,我想,很快就要脱离人世间的狂风暴雨了。那个灵魂正在挣扎着要脱离它的躯壳,当它终于获得解脱时,又将飞向何处呢?
思考着这个重大谜题时,我想起了海伦·伯恩斯,回忆起她临终时说的话——她的信仰——她那关于脱离了躯壳的灵魂都是平等的信条。她临终前平静地躺在**,低声诉说着对重返神圣天父怀中到渴望。我在想象中仍能听到那难以忘怀的声调,仍能描绘那苍白而超越尘世的容貌,那憔悴的面庞,还有那庄严的目光——这时,我身后的**响起了一个微弱的嘟哝声:“是谁呀?”
我知道里德太太已经有好几天没说话了。难不成她醒过来了?我走到她跟前。
“是我,里德舅妈。”
“谁啊——‘我’?”她答道,“你是谁?”她诧异地看着我,带着点惊恐,但神情并未狂乱。“我一点也不认识你——贝茜在哪儿?”
“她在门房,舅妈。”
“姑妈[2]!”她重复了一遍,“谁叫我姑妈?你不是吉布森家的人,但我认识你——那张脸,那双眼睛,还有那个额头,我都很熟悉。你像是——哎呀,你像是简·爱!”
我没答话。我怕一旦表明身份就会引起她休克。
“不过,”她说,“我恐怕弄错了。我的脑子总是欺骗我。我想见到简·爱,便在没有她的时候想象出一个像她的人来。再说,八年过去了,她的模样肯定全变了。”这时我才温和地告诉她,我就是她猜想并希望见到的那个人,让她放心。见她已经听懂我的话,神志也清醒了,我就把贝茜怎样派她丈夫把我从荆棘庄园接来的情形说了一遍。
“我病得很重,这我知道。”她不久后说,“几分钟前,我想翻个身,但发现自己手脚都没法动了。看来,我还是在死前把心事说出来的好。我们健康时很少去想的事,到了我现在这样的时刻,就会重重地压在心头。护士在吗?房间里除了你没别人了吧?”
我告诉她只有我们两人,让她放心。
“唉,我做了两件对不起你的事,现在很后悔。一件是我没有遵守对丈夫许下的诺言,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成人。另一件是——”她停住了,“也许,这终究算不上什么大事。”她喃喃自语:“再说,我也许会好起来,而且像这样低声下气地同她说话太痛苦了。”
她挣扎着想换个姿势,但没有成功。她的脸色变了,内心似乎相当激动——也许那是临终前痛苦的前兆吧。
“唉,我还是把这件事了结了吧。我即将进入永恒的天国,还是把这件事告诉她的好。到我的梳妆盒那儿去,打开它,把你看到的里面的一封信拿出来。”
我照她的吩咐做了。“读读那封信。”她说。
信很短,是这样写的:
夫人:
我侄女简·爱之地址与近况,烦请来函告知。我打算近日去函,盼她来马德拉与我相见。蒙上帝恩惠,我惨淡经营多年,已薄有资产。然我未婚无嗣,故愿在有生之年将她收为养女,并在死后将所有遗产相赠。
约翰·爱谨启于马德拉
来信日期是三年前。
“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呢?”我问。
“就因为我恨你,恨死了,恨透了,所以绝不愿帮你一把,让你过上优裕的日子。我忘不了你对我的所作所为,简——忘不了你有一次对我大发脾气,忘不了你宣称你在这世上最讨厌我的那副腔调,忘不了你说只要一想到我你就恶心,说我卑鄙残忍地虐待你时,那种完全不像孩子的神情和口气。我忘不了你那样突然一跳,把满心怨恨倾泻出来时我自己的感受:我感到恐惧,就像我打过或推过的一头动物抬起头来,用人的眼光盯着我,用人的声音咒骂我。给我点水!哦,快点!”
“亲爱的里德太太,”我一边说,一边把她要的水递给她,“别再想这些事了,都忘了吧。原谅我说的那些气话。我那时候还是个孩子,现在已经过去八九年了。”
她没有理会我说的话,而是喝了点水,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告诉你,这些事我怎么也忘不了,并且进行了报复。你被叔叔收养,过上安逸舒适的日子,这是我无法忍受的。我给他写了信,说很遗憾要让他失望了——简·爱已经死了,是在洛伍德染上斑疹伤寒死的。现在,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尽快写信去否定我的说法——揭穿我的谎言吧。我想,你生来就是折磨我的,我到死了还要饱受煎熬,不得不去回忆起那件事——要不是因为你,我是决不会想到去干那件事的。”
“但愿你能听我劝,别再去想这些事了,舅妈,用仁慈和宽恕的心来对待我——”
“你的脾气坏透了,”她说,“而且直到今天,我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你先前九年不管受到什么对待都能默默忍受,可到了第十年就一下子爆发出那么大的火气,还动手打人?我永远也无法理解。”
“我的脾气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坏。我容易激动,但没有报复心。小时候有许多次,只要你容许,我是会很高兴地爱你的。现在,我真心诚意地渴望和你和解。亲亲我吧,舅妈。”
我把脸颊凑到她唇边,她却不肯碰。她说我俯在**,压着她了,又要我拿水给她。当我扶她躺下时——因为我先前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在我胳臂上喝水——我把手放在她那冰冷、黏湿的手上。刚一碰到,她那虚弱无力的手指就立刻缩了回去——呆滞的目光避开了我的眼睛。
“那就随你所愿,爱我或恨我吧,”我最后说,“反正你已经得到了我完全的宽恕。现在你去请求上帝的宽恕吧。请安息。”
可怜而痛苦的女人!如今要去改变她习惯的心态已经太晚。活着时,她一直恨我——临死时,她也必须继续恨我。
这时护士进来了,后面跟着贝茜。我又逗留了半小时,希望看到一些和好的迹象。但她毫无表示。她很快又陷入昏迷,再也没清醒过来。那天晚上十二点钟,她离开了人世。我没有在她跟前给她合上眼睛,她的两个女儿也没有在场。第二天早上,别人来告诉我们,一切都结束了。这时,她的遗体已经做好了殡葬前的准备。伊丽莎和我过去看她,乔治亚娜却突然号啕大哭,说她不敢去看。萨拉·里德那曾经充满活力的健壮躯体,现在却僵硬不动了。冰冷的眼皮遮住了她那无情的眼睛。她的额头和强悍的面容上,依然保留着她冷酷灵魂的印迹。在我看来,那具尸体是个怪异而庄严的东西。我怀着忧伤和痛苦凝视着它。它没有激起温柔、甜蜜、怜悯、希望或者压抑的感觉,只是引发了为她的不幸,而不是为我的损失而感到的锥心痛苦,以及对这种可怕死亡所感到的凄凄惨惨、欲哭无泪的沮丧。
伊丽莎镇静地观察着她的母亲。沉默了几分钟后,她说:“像她那样的体质,本可以活到一大把年纪,是烦恼缩短了她的寿命。”接着,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她就转身离开了房间。我也走了。我们两人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1]即前文提到的鲍比。鲍比是罗伯特的昵称。
[2]英语中aunt既可以是舅妈,也可以是姑妈。里德太太既是简·爱的舅妈,也是自己娘家,即吉布森家兄弟的孩子的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