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1)

一个礼拜过去了,罗切斯特先生音信全无。十天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回来。费尔法克斯太太说,即便他从里斯直接去伦敦,又从那儿去欧洲大陆,今后一年都不在荆棘庄园露面,她也不会感到惊讶,以前他就常常这样出人意料地不辞而别。听到这话,我就开始莫名其妙地心底发凉,怅然若失。其实,我是在放任自己去体验这种令人厌恶的失望心情。但我恢复了理智,回想起了我的原则,心情立刻恢复了正常。这着实令人难以置信,我怎么能那么快就纠正了一时的糊涂,消除了自认为该对罗切斯特先生的行动操碎心的错误想法?我并没有贬低自己,奴颜婢膝地自觉卑贱,相反,我只是说:

“你和荆棘庄园的主人之间没有任何瓜葛,除了教育他的被保护人,接受他为此付给你的薪水,感谢他对你表示的尊重和善待——倘若你尽职尽责,自然应当获得如此待遇。要明白,他唯一真正承认的你们之间的关系仅此而已。所以,别把他当作倾诉你的柔情、你的狂喜、你的痛苦等情绪的对象。他和你不属于同一阶层,你就本本分分地待在自己的社会地位上吧。好好地自尊自爱,别把投入了整个心灵和全副力气的爱,浪费在不需要甚至瞧不起这份礼物的地方。”

我继续平平静静地做我每天的工作,但脑子里常常闪过模模糊糊的念头,全都是离开荆棘庄园的理由。我还总是不由自主地构思广告,猜想未来从事的新工作。这类念头,我觉得没有必要去制止。它们或许可以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呢。

罗切斯特先生离家两个多礼拜后,邮局给费尔法克斯太太送来了一封信。

“是主人写来的,”她看了看信封上的姓名地址说,“我想,现在我们可以知道他是不是快回来了。”

她拆开信封,仔细阅读时,我继续喝着咖啡(我们正在吃早饭)。咖啡很烫,我把自己突然火热通红的面庞归因于此。至于我的手为什么会发抖,为什么我会不由自主地把半杯咖啡泼在碟子上,我就不愿去考虑了。

“嗯——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太清静了。这下子有机会够我们忙的啦,至少得忙上一阵子了。”费尔法克斯太太说着,仍然把信纸举在眼镜前。

在允许自己请她解释清楚之前,我先把阿黛尔恰好松开的围裙带子重新系好,帮她又拿了个面包,给她的杯子里再倒满牛奶,然后才若无其事地说:“我想,罗切斯特先生不大可能很快就回来吧?”

“事实上,他很快就要回来了——他说三天以后就到,那就是这个礼拜四,而且还不是他一个人。我不知道里斯有多少贵宾要跟他一起来。他吩咐把所有最好的卧室都准备好,书房和几间客厅也要打扫干净。我还得去米尔科特的乔治旅馆,或者别的能找到人手的地方,多找一些厨房帮工来。女士们还会带她们的侍女,先生们则会带他们的男仆,所以我们会有满满一屋子人。”费尔法克斯太太匆匆吃完早饭就急忙离开,忙着做事了。

这三天里,正如她预言的那样,确实够忙的。我本以为荆棘庄园的所有房间都收拾得漂亮整洁,但这个想法似乎错了。他们找了三个女人来帮忙,把油漆的家具器物又是擦,又是刷,又是洗的,还把地毯敲打干净,把画取下来又挂上去,把镜子和枝形吊灯擦亮,在卧室里生火,在壁炉前烘干被单和羽毛褥垫——这样的情景,是我先前和今后都从未见过的。在一片忙碌之中,阿黛尔撒欢乱跑。准备迎接客人,盼望他们到来,这一切似乎让她欣喜若狂。她要索菲把她称作“服装”[1]的所有连衣裙都检查了一遍,把“过时的”[2]都翻翻新,把新的也都晒一晒,准备停当。至于她自己,则什么也不干,只是在前面的房间里跑来跑去,在**跳上跳下,在烟囱里烧得呼呼直响的熊熊炉火前,躺在床垫或者堆得高高的垫枕和枕头上。她的功课都免了——费尔法克斯太太硬要我也去帮忙,我整天待在储藏室里,给她和厨子帮忙(或者添乱),学着做蛋奶糕、干酪饼和法国点心,捆扎野禽的腿和翅膀,装点一碟碟甜点。

客人一行预定礼拜四下午到,正好赶上六点钟的晚饭。在这段时间之前,我没有工夫去胡思乱想。我相信自己同所有人一样活跃、快乐——除了阿黛尔。但是,时不时地,我会碰巧瞥见通往三楼的楼梯门(最近一直锁着)慢慢打开,戴着整洁的帽子、围着白围裙、系着手帕的格雷丝·普尔的身影从那儿出来;我会看到她穿着布拖鞋,悄无声息地穿过走廊;我会看见她朝繁忙、凌乱的卧室里观望——也许只是跟清洁女工说一句该怎样擦亮炉栅,或者怎样抹净大理石炉台,或者怎样从贴了墙纸的墙上拭去污迹——然后继续往前走去。每当这种时候,我的欢快心情便会被泼上一盆冷水,我会不由自主地被推回充满怀疑、凶兆和阴暗猜想的世界之中。格雷丝·普尔每天都会这样下一趟楼,去厨房吃晚饭,在壁炉前不多不少地抽一斗烟,然后带上一罐黑啤酒,返回楼上的昏暗巢穴,自己找乐子去了。一天二十四小时中,她只有一个小时是跟楼下那些仆人伙伴一起度过的。剩下的时间,她都待在三楼一间天花板很低、橡木材质的房间里,坐在那儿干针线活——很可能还**沉沉地独自大笑几声——就像关在地牢里的囚犯那样形单影只。

最不可思议的是,整座宅子里,除了我,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这些习惯,或者对此感到惊异。没有人谈论她的地位或工作,没有人同情她的孤单或寂寞。说真的,有一次我偶尔听到了利娅和一个清洁女工之间的部分对话,话题就是格雷丝。利娅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只听到那个清洁女工说:“我猜她薪水挺高的吧?”

“是啊,”利娅说,“但愿我也能拿那么多。倒不是说我对自己的薪水有什么抱怨——荆棘庄园并不小气——可我拿的还不到普尔太太的五分之一哩。她正在存钱,每个季度都要去一趟米尔科特的银行。我毫不怀疑,要是她想走的话,攒的钱已经足够她独立生活啦。不过,我猜她在这儿已经待惯了。何况她还不到四十岁,身体强壮,什么活都能干。现在辞职未免太早了。”

“我敢说她是一把好手。”清洁女工说。

“啊!她明白自己该干什么。这一点她比谁都强。”利娅意味深长地应道,“她的活可不是人人都干得了的,哪怕给了她拿的那么多钱也不行。”

“确实干不了!”对方答道,“不知道主人是不是——”

清洁女工正要往下说,但利娅正好回头看到了我,立刻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她的伙伴。

“她还不知道?”我听到那女人低声问。

利娅摇摇头,这场谈话自然就此结束。我从中听出的只有一件事——荆棘庄园有一个秘密,而我被故意排斥在这个秘密之外。

礼拜四到了。所有准备工作都已在前一天晚上完成。地毯铺好了,帐子挂了彩饰,**铺了白得耀眼的床罩,梳妆台收拾好了,家具擦拭过了,花瓶里插满了鲜花,所有卧室和客厅都尽量收拾得焕然一新。门厅也擦洗了一番。那座雕花大钟,还有楼梯的台阶和扶手,都擦得明亮如镜。餐厅里的餐具柜中摆着亮闪闪的餐具。客厅和闺房的四周摆放着一瓶瓶盛开的外国鲜花。

到了下午,费尔法克斯太太穿上她最好的黑缎长袍,还戴了手套,别了金表,因为要由她来迎接客人——引导女士们上她们的房间等。阿黛尔也要打扮起来,虽然我觉得她不大可能会被介绍给客人,至少当天不会。不过,为了让她高兴,我同意索菲给她穿上一件宽大的薄纱短连衣裙。至于我自己,就没必要换什么衣服了。不会有人来叫我离开那间作为我密室的教室的。那间教室如今已经成了我的私室,成了“一个在患难中令人非常愉快的避难所”[3]。

这是一个温暖、平静的春日,三月末或者四月初,阳光灿烂,普照大地,预示着夏日即将来临。现在,白天即将过去,但就连傍晚也还是暖融融的。我坐在教室里工作,窗户开着。

“天已晚了,”费尔法克斯太太走进来说,身上的衣裙窸窣作响,“幸好我吩咐开饭的时间比罗切斯特先生信中提到的晚一个小时,现在都过六点了。我已经打发约翰到大门口去看看路上有没有动静。从那儿朝米尔科特方向看,可以看得很远。”她走到窗子跟前。“他来啦!”她说。“喂,约翰,”她探出窗外问,“有消息吗?”

“他们来了,太太,”对方答道,“再过十分钟就到。”

阿黛尔飞也似的跑到窗口,我也跟了上去,小心翼翼地站在一边。如此一来,借助窗帘的遮掩,我可以看见他们,但他们看不见我。

约翰说的“十分钟”似乎特别长,但最后终于听到了车轮声。四个骑马的人沿车道奔来,后面跟着两辆敞篷马车。车里尽是飘舞的面纱和起伏的羽毛。骑士当中,有两位是打扮入时的年轻绅士,第三位是罗切斯特先生,骑着他的黑马梅斯罗[4],派洛特蹦跳着跑在他前面。骑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女士,他们二人位于一行人的最前列。女士那身紫色的骑装几乎就要扫到地面了,长长的面纱在微风中飘动,一头乌黑浓密的卷发同面纱透明的褶皱交缠在一起,在面纱下闪闪发光。

“英格拉姆小姐!”费尔法克斯太太叫道,急忙下楼去执行自己的任务了。

这队人马顺着弯曲的车道迅速转过屋角,消失在视线之外。这时,阿黛尔恳求下楼,可我把她抱到膝头,要她明白,不管是现在还是别的什么时候,都绝不能冒昧地去见那些女士,除非有人特意来请,不然罗切斯特先生会非常生气,等等。听到这些话,“她落下天性的滴滴眼泪”[5]。但见我脸色变得十分严肃,她终于同意把眼泪擦干了。

这时,门厅里传来欢快的嘈杂声。先生们低沉的嗓音和女士们银铃般的声调和谐地交织在一起。在这一切之上,可以清楚地听到荆棘庄园府主人那并不洪亮却铿锵有力的声音,正在欢迎美丽的女宾和英俊的男宾的到来。接着,轻盈的脚步声登上楼梯,步履轻快地穿过走廊,伴随着温柔的欢笑和开关门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寂静。

“她们在换衣服。”[6]阿黛尔说。她一直在仔细倾听,不放过一点动静。说完这句话,她叹了口气。

“在妈妈家里,”[7]她说,“有客人来的时候,他们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到客厅,到她们房间——我常常看见侍女给女士们穿衣梳头,特别有意思。我能学到不少东西。”[8]

“你不饿吗,阿黛尔?”

“饿呀,小姐,我们有五六个小时没吃东西了。”[9]

“好吧,趁这会儿女士们都在自己房间,我冒险下楼去给你拿点吃的来。”

我小心翼翼地从庇护所出来,找了一道直通厨房的后楼梯下去。厨房里炉火熊熊,到处都乱哄哄的。汤和鱼就快“嬗变”了,厨子正俯身在“坩埚”[10]上忙活,身体和心灵似乎都要自燃起来。在仆役室里,两个马车夫和绅士们的三个随从或站或坐,围在炉火边。那些侍女应该都在楼上,同她们的女主人在一起。从米尔科特雇来的几个新仆人正东奔西走,忙个不停。穿过这片混乱,我终于来到了食品储藏室,拿了一只冷鸡、一个小圆面包、几块馅饼、一两个盘子和一副刀叉。我带着这些战利品连忙撤退。回到走廊里,我正要关上身后的后门,一阵愈来愈响的嗡嗡声便提醒我,女士们就要从房间里出来了。不经过她们的几个房间,不冒着食物被她们撞见的危险,我是没法回到教室的,所以我一动不动地站在走廊这一头。这里没有窗子,光线昏暗——这会儿天很黑,因为太阳已经落山,暮色正愈来愈浓。

不一会儿,房间里就一个接一个地走出美丽的客人,每一个都喜悦而活泼,身上的衣服在昏暗中闪闪发光。她们聚在走廊另一头站了会儿,用甜美而有节制的快活声调交谈着。然后她们走下楼梯,几乎没有声响,就像一团明亮的雾飘下山坡。她们的外表总体上给我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出身高贵,形象优雅,我以前从未见过。

我发现阿黛尔正抓着半开的教室门,偷偷朝外张望。“多漂亮的女士啊!”她用英语嚷道,“哦,要是我能上她们那儿去就好了!你觉得晚饭后罗切斯特先生会派人叫我们过去吗?”

“不会,真的,我觉得不会。罗切斯特先生还有别的事要操心呢。今晚你就别想那些女士了,明天也许你能见到她们。给,这是你的晚饭。”

她真的饿坏了,鸡和馅饼暂时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幸好我弄到了这点吃的,不然,她和我,还有索菲——我把我们的食物也分给了她一份——很可能根本吃不上晚饭。楼下的人都太忙了,不会想起我们的。九点过后才上甜食。十点钟,侍者还端着托盘和咖啡杯跑来跑去。我允许阿黛尔待到比平时晚得多的时间再睡,因为她说楼下不断传来开门关门声和人忙进忙出的声音,她实在睡不着。此外,她还说,指不定等她脱了衣服,罗切斯特先生就会派人叫她去。“那该多可惜呀!”[11]她说。

我给她讲故事,她愿听多久我就讲多久。后来,为了换换环境,我又带她来到走廊。这时门厅里亮着灯。她趴在栏杆上,看着下面的仆人来来去去,感觉特别有趣。夜深了,客厅里传出了音乐——钢琴早就被搬到了那里。阿黛尔和我坐在楼梯最高一级台阶上倾听。不一会儿,一段歌声融入悠扬的琴声。是一位女士在唱歌,歌声十分动听。独唱过后是二重唱,接着是无伴奏合唱。歌唱间歇,传来一阵愉快的嗡嗡谈话声。我听了很久,突然,我发现自己正在聚精会神地分辨那片嘈杂的声音,想从中捕捉到罗切斯特先生的口音。我很快就成功了,于是又给自己安排了一项任务:将因为离得太远而模糊的声音转化成清晰的语言。

钟敲了十一点。我看了看阿黛尔,她的脑袋靠在我的肩上,眼皮越来越沉重,于是我把她抱起来,送她上了床。直到将近一点,那些先生女士才返回各自的房间。

第二天的天气跟第一天一样好。客人们决定利用这一天去附近某个地方游览。他们一大早就出发了,有人骑马,其余的都坐马车。我目睹他们离开,又目睹他们回来。跟先前一样,英格拉姆小姐是唯一骑马的女士。跟先前一样,罗切斯特先生仍同她并辔而行。他们两人骑着马,同其他人拉开了一小段距离。费尔法克斯太太正和我一起站在窗前,我向她指出了这一情况。

“您说他们不大会想到结婚,”我说,“可是您瞧,在所有女士当中,罗切斯特先生明显最喜欢她。”

“是的,我敢说没错。毫无疑问,罗切斯特先生爱慕她。”

“而且她也爱慕罗切斯特先生。”我补充道,“瞧,她朝罗切斯特先生侧头的样子,简直像在说知心话哩!我真想看看她的脸,我还从没见过她的样子呢。”

“今天晚上你会见到她的。”费尔法克斯太太答道,“我碰巧跟罗切斯特先生提起,阿黛尔很想被介绍给各位女士。罗切斯特先生说:‘哦!晚饭后叫她到客厅里来,请爱小姐也陪她一起来吧。’”

“没错——他那么说只是出于礼貌。我相信,我是不必去的。”我答道。

“这个嘛——我跟他说了,你不习惯交际,我认为你不会喜欢在一群快活的客人面前露面——全是同你素不相识的人。而他用平时那种急躁的口气说:‘胡扯!要是她拒绝,就告诉她,我特别希望她来。要是她坚持不来,你就说,如果她拒不从命,我就亲自去请她。’”

“我不会给他添那样的麻烦。”我答道,“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就去一趟吧。不过,我并不喜欢这样。您也去吗,费尔法克斯太太?”

“不,我请求不去,他答应了。这种场合,最令人难受的就是一本正经地入场。我来告诉你怎么做才能避免这种尴尬。你必须在女士们还没离开餐桌,客厅还空着的时候进去,找一个你喜欢的僻静角落坐下来。等先生们进来后,你就不必待多久了,除非你自己愿意。只要让罗切斯特先生看见你在那儿就行,然后你就悄悄溜走——没人会注意你的。”

“你觉得这些人会久住吗?”

“也许会住两三个礼拜吧,绝不会更久。乔治·林恩爵士最近当选了代表米尔科特的议员,过了复活节休会期,他就得去伦敦上任。我敢说,罗切斯特先生会陪他一起去。罗切斯特先生这次在荆棘庄园待了这么久,我都觉得奇怪呢。”

眼看着就得带我照管的孩子去客厅了,我心中忐忑不已。听说晚上要去见那些女士,阿黛尔一整天都处于狂喜之中,直到索菲开始给她梳妆打扮,她才安静下来。梳妆打扮的重要性很快就稳住了她的情绪。等把她的卷发梳得无比光滑,一束束地垂挂着,给她穿上那件粉红色的缎子连衣裙,系上长长的腰带,戴好网眼无指手套时,她看上去简直就像法官一样严肃。根本用不着提醒她别弄乱衣服——她一穿戴好,便一本正经地在自己的小椅子上坐下来,落座前还撩起了缎子裙,生怕坐出皱纹。她向我保证,从此刻开始,直到我打扮完毕,她都会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我三下五除二就打扮好了,迅速穿上我最好的衣服(就是银灰色那件,参加坦普尔小姐婚礼时买的,后来再也没穿过),迅速把头发梳得服服帖帖,迅速戴上我唯一的首饰——那枚珍珠胸针——然后我们就下楼了。

幸好还有另外一道门通往客厅,不必穿过他们正在用餐的餐厅。我们发现客厅里空****的,大理石炉**默默燃烧着熊熊炉火,在装饰桌面的精致鲜花中间,立着一支支孤零零、明晃晃的蜡烛。拱门前挂着深红色的帘子,虽然这里同隔壁餐厅那群人只隔着这么薄薄一层屏障,但他们的谈话声实在太小了,除了柔和的嗡嗡声,什么也听不见。

阿黛尔似乎仍被无比庄重的气氛所左右,一声不吭地在我指给她的一条矮凳上坐下来。我退到一处窗台上,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本书,努力阅读。这时,阿黛尔把她的矮凳端到我脚边。不一会儿,她碰了碰我的膝头。

“怎么啦,阿黛尔?”

“我可以从这些美丽的花中拿一朵吗,小姐?只是为了让自己的衣服看上去更漂亮些。”[12]

“你太在意自己的‘衣服’[13]了,阿黛尔。不过,你可以拿一朵花。”说着,我从花瓶里取出一朵玫瑰,固定在她的腰带上。她发出一声赞叹,感到难以言表的满足,仿佛她的幸福之杯此时已经斟满。我转过脸去,掩藏抑制不住的微笑。这个小小“巴黎女人”天生便对衣着服饰有热切的追求,这既让人感到痛苦,又有几分可笑。

现在可以听到轻轻起身离席的声音。拱门上的帘子被拉开,露出里面的餐厅。枝形吊灯的灯光倾泻在摆满整条长桌的银制和玻璃器皿上,这些器皿里盛满了精美的甜食。一群女士站在拱门口。她们走进客厅后,帘子在她们身后落下。

总共只有八位,可她们一块儿进来时,不知怎的,给人的印象却远不止八位。她们当中有几位个子很高,好几位一身雪白。所有人都穿着宽大的曳地长裙,让她们整个人都显得大了,就像雾气放大了月亮一样。我站起身来,向她们行了个屈膝礼,有一两位点头回礼,其余的人只是瞪眼看着我。

她们在客厅里散开,动作轻盈活泼,让我联想到一群羽毛雪白的鸟儿。她们中有几个半倚在沙发和软垫凳上,有几个俯身细看着桌上的鲜花和书籍,其余的则围在炉边——她们全都在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话,似乎已经对此习以为常。我后来才知道她们的名字,不过现在不妨先提一下。

首先是埃希顿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埃希顿太太显然曾经是个美人,现在依然保养得很好。她的两个女儿中,大女儿埃米个头较小,面容和神态都显得天真、孩子气,样子相当调皮。她的白纱衣服和蓝色腰带很合身。二女儿路易莎个子更高,身材也更优雅,脸蛋长得很漂亮,属于法国人口中“可爱的小脸蛋”[14]。姐妹俩都像百合花那样白净。

林恩爵士的夫人四十岁左右,身材高大壮实,腰板笔直,看上去非常高傲,穿着闪亮的华丽缎子衣服。她头上戴着一个缀有宝石的圆箍饰环,插着一根天蓝色的羽毛。在饰环和羽毛的衬托下,她乌黑的头发熠熠生辉。

登特上校的太太没那么浮华,可我认为她更像一位贵妇。她身材苗条,脸庞白皙而温和,一头金发。她那身黑缎子衣服、华贵的外国花边围巾和珍珠首饰,比那位有爵位的贵妇五光十色、光彩照人的打扮更让我喜爱。

不过,最突出的三位——部分原因也许是她们在这群人中个子最高——还是勋爵遗孀英格拉姆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布兰奇和玛丽。她们三人都拥有女人当中罕见的高身材。勋爵遗孀四五十岁,体态仍旧优美,头发(至少在烛光下看来)仍旧乌黑,牙齿显然仍旧完好。大多数人会将她视为那个年纪的美人。毫无疑问,从体态容貌上看,她的确如此。但她的举止和表情中,却透着一股子几乎令人难以忍受的傲慢。她有着一副罗马人的面容,双下巴连着柱子一样的脖子。我觉得,她的傲慢不仅让她的脸看上去膨胀而阴沉,甚至还布满了皱纹。她的下巴也由于同样的原因挺得笔直,几乎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她的目光也凶狠严厉,让我想起了里德太太的眼睛。她讲起话来装腔作势,嗓音低沉,音调非常夸张,语气十分专横——总之,简直叫人受不了。一件深红色的天鹅绒长袍,加上一顶印度织物制成的金丝刺绣披肩式头巾帽,赋予她(我猜她自以为如此)一种真正的皇家尊严。

布兰奇和玛丽身材一样——都像白杨一样挺拔。就身高来说,玛丽实在太瘦了,而布兰奇长得就像狄安娜[15]。当然,我是怀着特殊兴趣注视她的。首先,我想看看她的容貌和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描述是否相符。其次,我想看看,她同我凭想象画的那幅微型肖像到底像不像。还有第三——这一点我必须坦白!——我想看看,她是不是像我设想的那样符合罗切斯特先生的口味。

从外貌来说,她每个地方都跟我画的肖像,跟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描述相吻合。高胸脯,溜肩膀,优美的脖子,黑漆漆的眼珠,乌油油的卷发,一应俱全。可她的脸呢?她的脸同她母亲的几乎一样,只是更年轻,而且没有皱纹。一样低低的额头,一样高傲的五官,一样傲慢的神情。不过,这种傲慢没那么阴沉。她接连不断地笑着,笑声中带着嘲讽。她那弯曲的、傲气十足的嘴唇,也习惯性地带着这种表情。

据说,天才都具有自我意识。我说不准英格拉姆小姐是不是天才,但她肯定具有自我意识——非常强烈的自我意识。她同温和的登特太太谈起了植物学。登特太太似乎没研究过这门学科,尽管她说自己喜欢花,“尤其是野花”。英格拉姆小姐学过,她得意扬扬地了罗列这植物学名词。我很快就意识到,她是在(用行话来说)“追猎”登特太太,也就是说,她是在利用登特太太的无知戏弄对方。她的追猎也许很高明,但绝无善意。她弹琴,她的演奏很出色;她唱歌,她的嗓音很优美;她单独跟她妈妈说话时讲法语,讲得很好,非常流利,而且发音标准。

玛丽的面容比布兰奇更温柔、更坦率,五官更加柔和,皮肤也要白净几分(英格拉姆大小姐黑得像个西班牙人)。但玛丽缺乏活力,面无表情,眼睛里也没有光彩。她沉默寡言,一坐下来,就像壁龛里的雕像似的,一动不动。姐妹俩都穿着纯白的衣服。

那么,现在我是不是认为,英格拉姆大小姐就是罗切斯特先生可能会选中的人呢?我还说不上来——我不知道他对女性的审美趣味。如果他喜欢高贵,那她正是高贵的典型,何况她还多才多艺,充满活力。我觉得大多数绅士都会爱慕她的。他确实爱慕她,我似乎已经找到了证据。要赶走最后一片疑云,只须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情形就行了。

读者啊,你可不要以为这段时间里,阿黛尔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我脚边的凳子上。才没有这回事呢。女士们一进来,她就站起身,迎上去,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郑重其事地说:“晚上好,女士们。”[16]

英格拉姆大小姐带着嘲讽的神色俯视着她,叫道:“哦,好一个洋娃娃!”

林恩夫人道:“我想这就是罗切斯特先生监护的孩子了——就是他说起过的那个法国小姑娘。”

登特太太和蔼地拿起她的手,吻了一下。埃米·埃希顿和路易莎·埃希顿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多可爱的孩子啊!”

接着,她们把她叫到一张沙发前。她这会儿就安坐在她们姐妹中间,一会儿用法语,一会儿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同她们交谈着。她不仅吸引了年轻的小姐们,还吸引了埃希顿太太和林恩夫人。受到大家的这般宠爱,她感到心满意足。

最后,咖啡端上来了,男宾被请进客厅。我坐在暗处——如果说这个灯火辉煌的房间里还有暗处的话——窗帘半掩着我。拱门上的帘子又被拉开。同女宾一样,男宾整体亮相时给人的印象也非常深刻。他们都穿着黑色衣服,大多数身材高大,有几位还很年轻。亨利·林恩和弗雷德里克·林恩的确是一对非常时髦的花花公子;登特上校则是一位英姿勃发的美男子;本地区的治安法官埃希顿先生绅士派头十足,满头银发,但眉毛和胡子还是黑的,这让他看起来有点像“舞台上的尊贵长者”[17]。英格拉姆勋爵像他的妹妹们一样,个头很高,而且也像她们一样,长得很漂亮。不过,他也有玛丽那种无精打采的冷漠神情。他看起来四肢发达,气血却不够旺盛,脑子也不够灵活。

罗切斯特先生在哪儿呢?

他最后一个进来。我并没有朝拱门看,但还是看见他进来了。我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织网针上,集中在我正在编织的钱包的网眼上——真心希望只去想我手里的活,只看到放在膝头的银色珠子和丝线。可是,我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身影,禁不住又想起上次见到他时的情景。那时候,我刚帮了他所谓的大忙——他握住我的手,低头看着我的脸,仔细打量着我,那眼神分明表示,他憋了一肚子的话急于倾诉。我也有着同样的心情。当时我跟他贴得多近啊!从那以后,到底出了什么事,改变了他和我的关系呢?现在,我们之间是多么冷漠、多么疏远啊!疏远到我都不指望他会过来同我说话了。因此,当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在房间另一头坐下,同几位女士交谈起来时,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我一发现他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她们身上,而我可以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注视他,我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他的脸上。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皮,它们老要抬起来,眼珠硬要盯着他。我看着他,感到一种强烈的欢乐——一种难能可贵却又痛彻心扉的欢乐,就像纯金上插着痛苦的钢尖,就像渴得快死的人爬到井边,明知里面放了毒,却还是要俯身去喝那令他甘之如饴的井水一样。

“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说得对极了。我的主人那张没有血色的、橄榄色的脸,方正宽大的额头,粗黑的眉毛,深沉的眼睛,粗犷的五官,坚毅而严厉的嘴巴——无不透露着活力、决心和意志——按常理说并不美,然而在我看来,它们不仅美,而且充满了情趣和魅力,把我完全征服了——我的感情脱离了我自己的控制,落入了他的掌控之中。我并不想去爱他。读者知道,我发现自己的灵魂中萌生了爱苗,而我已经努力将其连根拔掉。可现在,看到他的第一眼,那爱苗就自动复活了,而且长得青翠茁壮!他都没有看我一眼,却让我爱上了他。

我拿他同他的客人做比较。无论是林恩兄弟的风度翩翩,还是英格拉姆勋爵的懒散优雅,甚至是登特上校的英武出众,与他那天生的活力和纯粹的精力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对他们的外貌,对他们的表情,都毫无好感。但我可以想象,大多数见到他们的人都会说他们长得英俊迷人,仪表堂堂,而认为罗切斯特先生不仅其貌不扬,而且神情忧郁。我见过他们微笑和大笑——相当无趣。连烛光都有他们微笑中的那点活力,连铃声都有他们大笑中的那点意义。我见过罗切斯特先生微笑——他严厉的面容软化下来,他的眼睛变得明亮而柔和,目光既犀利又亲切。此刻,他正同路易莎·埃希顿和埃米·埃希顿交谈。看着她们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我觉得非常奇怪。对我来说,那目光简直可以直刺胸膛。我原以为在他的注视下,她们会垂下视线,面生红晕,但我高兴地发现,她们完全无动于衷。她们看他,并不像我看他那样,我想,他跟她们不是同一类人。我相信,他跟我是同一类人。我肯定他是这样——我觉得跟他很亲——我懂得他的一颦一笑和一举一动。虽然社会地位和物质财富把我们远远地分开,但是在我的头脑和心灵里,在我的血液和神经里,都有着一种东西让我与他融为一体。几天前,我不是说过,除了从他手里领取薪金,我同他毫无关系吗?我不是禁止自己胡思乱想,只把他看成付钱给我的主人吗?真是亵渎天性!我的一切美好、真诚、强烈的感情,都不可遏制地汇聚在他身上。我知道,我必须掩饰自己的感情,我必须掐灭自己的希望,我必须牢记他不会太在乎我。我说我跟他是同一类人,并不是说我也有他那种影响人的力量和吸引人的魅力。我只是说,在某些兴趣和情感方面,我与他有共同之处。所以,我必须不断提醒自己,我们之间永隔着一条鸿沟。然而,只要我还有呼吸,还能思考,我就不能不爱他。

咖啡端上来了。先生们一进屋,女士们就变得如同百灵鸟一般活跃。谈话越来越轻松欢快。登特上校和埃希顿先生在辩论政治问题,他们的太太在一旁倾听。两位傲慢的贵族遗孀——林恩夫人和英格拉姆夫人——正在一起闲聊。乔治爵士——顺便说一句,我忘记描述他了——是一位身材魁梧,看起来精力充沛的乡村绅士,他正端着咖啡杯,站在两位夫人就座的沙发跟前,不时插上一两句话。弗雷德里克·林恩先生坐在玛丽·英格拉姆旁边,在给她看一本装帧华丽的书里的版画。她看着画,不时微微一笑,但显然很少说话。那位高大冷淡的英格拉姆勋爵双臂抱在胸前,靠在娇小活泼的埃米·埃希顿小姐的椅背上。她抬头看着他,像只鹪鹩似的喋喋不休。在英格拉姆勋爵与罗切斯特先生当中,她更喜欢前者。亨利·林恩坐在路易莎脚边的软垫凳上,阿黛尔跟他坐在一起。他正试着和她用法语交谈,一出错就惹得路易莎哈哈大笑。布兰奇·英格拉姆又会跟谁在一起呢?她正独自站在桌边,优雅地俯身查看一本画册。她似乎在等别人来找她,但她不愿久等,于是自己找了个伴。

罗切斯特先生离开了两位埃希顿小姐,此刻正独自站在壁炉前,就像布兰奇·英格拉姆独自站在桌边一样。她走到壁炉架的另一头,和他面对面站着。

“罗切斯特先生,我想你不喜欢小孩吧?”

“是不喜欢。”

“那是什么诱使你去领养了这么个小玩偶呢?”她指了指阿黛尔,“你是从哪儿把她捡来的?”

“我没有去捡她,是别人托付给我的。”

“你应该送她去学校呀。”

“我负担不起,学费太高了。”

“哎呀,可你应该给她请了家庭教师吧。我刚才还看到有人跟那孩子在一起哩——她走了吗?哦,没有!她还在那儿,在窗帘背后。你当然要给她付薪水,我想这费用也不低——比去学校更贵,因为你还得额外养她们俩。”

我担心——或许我应该说我希望?——既然他们谈到了我,罗切斯特先生就会朝我这边看,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往阴影深处缩。但他的眼睛根本没转一下。

“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冷冷地说,目光直视前方。

“是啊——你们男人从不考虑经济问题,也不顾常识。关于家庭教师,你真该听听我妈妈是怎么说的。我想,玛丽和我小时候至少有过一打家庭教师吧。她们中有一半极其可恶,另一半可笑透顶,反正都是梦魇——是不是,妈妈?”

“你说什么,我的宝贝?”

这位被勋爵遗孀视为宝贝的小姐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还做了解释。

“我最亲爱的,别提那些家庭教师了,一听到这个词我就紧张。她们的无能和任性让我吃尽了苦头。谢天谢地,我总算摆脱掉她们了。”

这时,登特太太朝这位虔诚的夫人俯下身,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从引起的答话来看,我猜那是提醒她,被她诅咒的那种人当中,有一个就在现场。

“倒霉!”[18]这位贵妇说,“但愿这对她有好处!”接着她压低了声音,但我仍旧听得见,“我注意到她了。我会看相,从她的脸上,我看到了她那个阶层的人的所有缺点。”

“是些什么缺点呢,夫人?”罗切斯特先生大声问道。

“我回头悄悄告诉你。”她答道,不怀好意地摇了三下头巾帽。

“但那样我的好奇心就会丢了胃口。它现在就渴望食物。”

“那你问布兰奇吧,她离你更近。”

“哦,别叫他问我,妈妈!对这帮人,我只有一句话可说——她们全都是讨厌鬼。这并不是因为我吃过她们很多苦头。我总是努力反败为胜,让她们好受。西奥多和我是怎样时常施展诡计去捉弄威尔逊小姐、格雷太太,还有朱伯特夫人的啊!玛丽总爱打瞌睡,没兴致参与我们的密谋。最有趣的是作弄朱伯特夫人。威尔逊小姐是个可怜的病秧子,老是哭哭啼啼,无精打采的,总之,不值得费心去打败她。格雷太太既粗俗又迟钝,怎么整她她都没反应。但朱伯特太太就可怜啦!我现在还记得她被我们逼得走投无路时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我们打翻茶水,弄碎抹着黄油的面包,把书抛向天花板,用尺子拍书桌,用拨火棒敲炉栅,哐哐当当的,闹得不可开交。西奥多,你还记得那些快乐的时光吗?”

“是——啊,我当然记得,”英格拉姆勋爵慢吞吞地说,“那个可怜的老呆瓜还常常大叫:‘哦,你们这些淘气的孩子!’于是我们就教训她,说她自己什么也不懂,竟然敢来教我们这样聪明的少爷小姐。”

“我们是这样干的。泰多[19],记得吗,我还帮你告发过——或者说迫害过——你那个脸色苍白的家庭教师瓦伊宁先生——我们常叫他‘瘟鸡牧师’。他跟威尔逊小姐居然放肆地谈起了恋爱——至少泰多跟我觉得他们谈了。我们好几次撞见他们眉来眼去,长吁短叹。我们断定,这就是‘美好爱情’[20]的迹象。我向你保证,大家很快就从我们的新发现中得到了好处。我们借题发挥,把压在我们头上的这两个沉重包袱甩出了家门。亲爱的妈妈对这事略有耳闻之后,也觉得它有伤风化。是不是这样,我的母亲大人?”

“当然,我的宝贝。而且我的看法完全正确。相信我,有上千条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在任何一个规矩人家,男女家庭教师之间的私通都是一刻也不能容忍的。首先……”

“哦,天哪,妈妈!你就别给我们一一列举啦!再说[21],我们全都知道:那种事太危险,会给天真的孩子树立坏榜样;恋爱双方会相互勾结,相互依赖,心思都用在别处,自然就会忽略自己的职责;然后便会狂妄自大,傲慢无礼;最后主仆反目,关系彻底决裂。我说得对吗,英格拉姆庄园的英格拉姆男爵夫人?”

“我的百合花,你说得很对,你总是对的。”

“那就用不着再说下去了,换个话题吧。”

埃米·埃希顿没有听见或者没有注意这句声明,用她那婴儿般轻柔的声调继续说:“路易莎和我也常常捉弄我们的家庭教师,可她是个好人,什么都忍得了,怎么也惹不恼。她从没跟我们发过脾气。是不是,路易莎?”

“是的,从来没有。我们可以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搜她的书桌和针线盒,把她的抽屉翻个底儿朝天。她的脾气却还是那么好,我们要什么她就给什么。”

“我看,”英格拉姆小姐嘲讽地噘起嘴说,“我们马上就会有一部关于所有现存家庭女教师的回忆录摘要了。为了避免这一灾难,我再次提议换个新的话题。罗切斯特先生,你支持我的提议吗?”

“小姐,我在这件事情上支持你,就像在别的所有事情上一样。”

“那么,提出新话题的责任就归我了。爱德华先生[22],今晚你的嗓子行不行?”

“比安卡小姐[23],要是你下令,我就唱。”

“那好,先生,我就下旨命你清一清你的肺和其他发音器官,因为它们要为朕效力。”

“谁会不愿意当这样一位神圣玛丽的里奇奥[24]呢?”

“里奇奥算什么!”她大声说,把满头卷发往后一甩,朝钢琴走去,“我看,拉提琴的戴维[25]准是个无趣的家伙,我更喜欢黑心肠的博思韦尔[26]。我认为,一个男人要是没有一点邪气,就一无是处了。不管历史怎么评价詹姆斯·赫伯恩,我反正觉得,他正是我愿意下嫁的那种狂野、凶暴的草莽英雄。”

“先生们,你们听到了吧!那么,你们当中谁最像博思韦尔呢?”罗切斯特先生嚷道。

“我看你最像。”登特上校答道。

“我发誓,我对你感激不尽。”罗切斯特先生答道。

英格拉姆小姐现在已经高傲而优雅地在钢琴前坐下,雪白的长裙在脚下铺开,活像一位女王。她开始弹奏一支华丽的前奏曲,边弹边说着话。她今晚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语言和神气似乎不仅要引发听众的赞美,还要激起他们的惊讶。显然,她一心想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觉得她既十分漂亮,又无比大胆。

“哦,我对现在的青年人真是烦透了!”她大声说道,一边急速地弹奏着乐器,“都是些软弱的可怜虫,没本事迈出爸爸的庭园大门一步;没有妈妈的允许和守护,甚至连庭园大门都不敢去!这些家伙满脑子只关心自己的漂亮脸蛋、白净的手和小巧的脚,好像男人跟漂亮有什么关系似的!好像可爱不是女人专有的特权——不是她们的合法所有物和财产似的!我认为,丑女人是造物主美丽脸庞上的污点。至于男人,就让他们渴望只拥有力量和勇气吧,让他们把狩猎、射击和搏斗当成座右铭,别的都不屑一顾吧。我要是个男人的话,我就这样做。”

“我决定,”她停顿了一下,没有人插话,她又继续说,“无论我什么时候结婚,我的丈夫都不应是我的敌手,而只能是我的陪衬。我不容许我的宝座旁有竞争对手。我要的是对我忠贞不贰。他不能既忠于我,又忠于他在镜中看见的自己。罗切斯特先生,现在唱吧,我来为你伴奏。”

“遵命。”罗切斯特先生答道。

“这里有一首海盗歌曲。要知道,我最爱海盗,正因为这样,你要唱得‘精神饱满’[27]。”

“只要英格拉姆小姐下了命令,就连一杯牛奶和清水也都会变得精神饱满。”

“那你就得小心了。如果你不能让我满意,我就要教你这种事应该怎么做,那样你就丢脸了。”

“那可是对无能的奖励呀。现在我要尽量往坏里唱了。”

“小心点![28]要是你故意出错,我就会想出相应的惩罚。”

“英格拉姆小姐应该发发慈悲呀,因为她有能力施加常人无法承受的惩罚。”

“哈!解释一下!”小姐命令道。

“请原谅,小姐,这就没必要解释了吧。你的敏锐感觉一定会告诉你,你眉头一皱,就足以抵得上死刑了。”

“唱吧!”她说,接着再次手按琴键,开始精神饱满地伴奏起来。

现在是我溜走的时候了,我想。但就在这时,破空而来的歌声攫住了我。费尔法克斯太太说过,罗切斯特先生有一副好嗓子。确实如此——那是一种圆润浑厚的男低音,其中倾注了他自己的感情和力量,能通过听众的耳朵直达心田,奇妙地唤起**。直到最后一个深沉饱满的颤音消失,中断片刻的谈话声再次响起,我才离开藏身的角落,走出幸好就在附近的边门。门外有条狭窄的过道通往门厅。穿越过道时,我发现拖鞋的鞋带松了,便停下来,在楼梯底部的垫子上跪下系鞋带。我听到餐厅门开了,一位绅士走出来。我赶紧站起身,正好和那人面对面。原来是罗切斯特先生。

“你好吗?”他问道。

“我很好,先生。”

“你在房里的时候为什么不过来和我说话?”

我心想,我可以反过来向发问者提这个问题,但我不想那么放肆,便答道:“您看起来挺忙的,我不想打扰您,先生。”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做了些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像往常一样教阿黛尔念书。”

“你的脸色苍白了许多——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先生。”

“在差点把我淹死的那天晚上,你是不是着凉了?”

“一点也没有。”

“回客厅去吧,你离开得太早了。”

“我累了,先生。”

他看了我一会儿。

“你有点不开心。”他说,“怎么了?告诉我。”

“没什么——没什么,先生。我没有不开心。”

“可我敢肯定你不开心,而且很不开心。要是再多说几句,你就会掉眼泪了——其实,你此刻眼里就闪烁着泪光,一颗泪珠已经从睫毛滑落,掉在石板上了。要是我有时间,而且不怕哪个爱嚼舌根的仆人经过的话,我一定要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好吧,今晚我就放你走,不过你要知道,只要我的客人还在这里,我就希望你每天晚上都来客厅。这是我的愿望,别不把它当回事。现在你走吧,叫索菲来把阿黛尔带走。晚安,我的——”他停住口,紧咬嘴唇,突然离我而去。

[1]原文为法语。

[2]原文为法语。

[3]出自《圣经·诗篇》第46章第1节:神是我们的避难所,是我们的力量,是我们在患难中随时的帮助!

[4]梅斯罗是《一千零一夜》中的一个行刑人。

[5]出自英国诗人弥尔顿(1608—1674)的长诗《失乐园》第12卷第645行:他们落下天性的滴滴眼泪。译文出自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本(刘捷译)。作者这里将“他们”改成了“她”。

[6]原文为法语。

[7]原文为法语。

[8]原文为法语。

[9]原文为法语。

[10]“嬗变”和“坩埚”都是炼金术用语,作者这里是在幽默地用炼金术比喻做饭。

[11]原文为法语。

[12]原文为法语。

[13]原文为法语。

[14]原文为法语。

[15]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和狩猎女神。

[16]原文为法语。

[17]原文为法语。

[18]原文为法语。

[19]西奥多的昵称。

[20]原文为法语。

[21]原文为法语。

[22]原文为法语。

[23]原文为意大利语,即“布兰奇小姐”。比安卡(Bianca)在意大利语中是“白色”的意思,而布兰奇(Blanche)在法语中也是“白色”的意思。

[24]戴维·里奇奥(约1533—1566),意大利音乐家,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的宠臣,后被女王丈夫谋杀。

[25]即戴维·里奇奥。

[26]第四代博思韦尔伯爵詹姆斯·赫伯恩(约1534—1578),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的第三任丈夫,他绑架了女王并与其结婚。

[27]原文为意大利语。

[28]原文为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