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1)

那个不眠之夜后的第二天,我既盼望见到罗切斯特先生,又害怕见到他。我想再听到他的声音,但又害怕与他目光相遇。那天上午的早些时候,我无时无刻不期待着他的到来。虽然他不常来教室,但有时也会进来待几分钟。我有种预感,他那天肯定会来。

然而,整个上午就像往常那样过去了,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来打断阿黛尔安静的学习。只是早饭后不久,我听见罗切斯特先生房间附近闹哄哄的,有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声音,还有利娅和厨娘——也就是约翰妻子的声音,甚至还有约翰自己的粗哑声音。他们大呼小叫着:“主人没被烧死在**,真是幸运!”“一整晚都点蜡烛总是太危险。”“他竟然能镇定地想到水罐,真是上帝保佑!”“真奇怪,他居然没有惊动任何人!”“但愿他睡在书房沙发上没有着凉。”等等。

一阵七嘴八舌的闲聊之后,就传出擦擦洗洗和整理东西的声音。我下楼去吃饭时经过那个房间,从敞开的房门里看到一切又收拾得井井有条,只有**的帐子拿掉了。利娅正站在窗台上,擦拭着被烟熏黑了的窗玻璃。我正要同她说说话,想知道这件事是怎么解释的,但走上前就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一个女人坐在床边椅子上,正在给新窗帘缝吊环。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格雷丝·普尔。

她坐在那儿,像往常一样镇定、沉默。她穿着褐色的呢子长袍,围着格子围裙,系着白手帕,还戴着帽子。她聚精会神地干着活,似乎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上面。倘若一个女人试图杀人,而她谋杀的对象昨晚追到了她的巢穴,并且指控了她打算犯下的罪行——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那么,这女人的脸看起来就该是苍白而绝望的。可是,在她那冷酷的额头和平凡的面庞上,却丝毫没有那种神色。我不由得大吃一惊——简直糊涂了。我继续盯着她看。她抬起头来,脸上既没有惊慌,也没有涨红或发白,从而泄露她的激动情绪、犯罪感,或者怕被觉察的恐惧心理。“早上好,小姐。”她照例冷淡又简短地打了个招呼,然后拿起另一个吊环和一段带子,继续缝起来。

我来试试她,我心想,她这样完全不露一点破绽,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早上好,格雷丝。”我说,“这儿出了什么事?我刚才好像听到仆人们在一起议论什么。”

“没什么,只是昨晚主人躺在**看书,点着蜡烛就睡着了,结果帐子烧着了,幸好他在被褥和床架着火之前就醒了,用水罐里的水把火扑灭了。”

“真怪!”我小声说,然后紧盯着她,“罗切斯特先生有没有叫醒谁?有没有人听到他走动?”

她再次抬眼朝我看来,这次她眼中流露出一点有所察觉的神情。她似乎谨慎地观察了我一会儿,然后答道:“仆人们睡的地方都离得那么远,你知道的,小姐,他们不大可能听到。费尔法克斯太太和你的房间离主人的房间最近,可费尔法克斯太太说她什么也没听见。人上了年纪,总是睡得很沉。”她顿了顿,然后用一种假装漠不关心,实则清晰明白且意味深长的口吻补充道,“但你还年轻,小姐,我想你不会睡得那么沉,或许你听到了什么响动?”

“我是听到了。”我压低了声音道,以免让还在擦窗的利娅听见,“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派洛特,但派洛特不会笑,而我肯定自己听到了笑声,而且是一种怪笑。”

她又拿起一根线,仔细上了蜡,用手稳稳地将线穿进针眼,然后十分镇静地说:“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我想,小姐,主人是不大可能笑的。你一定是在做梦吧。”

“我没有在做梦。”我有点恼怒地说,因为她那种厚颜无耻的镇定激怒了我。她又看了看我,依然是那种仔细打量的目光,就像已经知道了什么一样。

“你告诉主人你听到笑声了吗?”她问道。

“今天上午我还没有机会跟他说话。”

“你没有想到要打开房门,往走廊里瞧瞧?”她进一步问道。

她似乎是在盘问我,想让我不知不觉中透露些情况。我突然想到,倘若她发现我知道或者怀疑她犯罪,就会用一些恶毒的把戏作弄我。我觉得还是小心提防为妙。

“正相反,”我说,“我把门闩上了。”

“这么说,你每天晚上睡觉前没有闩门的习惯?”

魔鬼!她还想了解我的习惯,好据此制订计划!愤怒再次压倒了谨慎,我尖刻地答道:“在这以前,我常常忽略了闩门这件事——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我没想到,在荆棘庄园府还要担心会遇到什么危险或者麻烦。不过今后,”我明显加重了这几个字的语气,“我就得小心了,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才敢睡下。”

“这样做是明智的。”她答道,“这附近同我知道的任何地方一样平静。打从这座宅子建成以来,我从没听说有强盗上门,尽管大家都知道,餐具柜里的银餐具就值好几百英镑。而且你瞧,这么大一座宅子,却只有很少几个仆人,因为主人不常住这儿。即便他来了,因为是单身汉,所以也用不着多少人侍候。不过我觉得,过分注意安全总比不注意安全好。闩上门费不了多少工夫,还是闩上门,把自己同可能发生的灾祸隔开为好。有许多人,小姐,主张把一切都交给上帝。但我觉得,不能因为信任上帝,就不采取任何防范措施。上帝总是祝福那些行事谨慎的人。”说到这里,她结束了长篇大论——这番话对她来说很长,而且她还说得一本正经,活像个贵格会教徒。

我仍然站在那儿,被她匪夷所思的镇定和高深莫测的伪善惊呆了。这时,厨子走了进来。

“普尔太太,”她对格雷丝说,“仆人的午饭马上就做好了,你要下来吗?”

“不了。把我那一品脱黑啤酒和一小块布丁放在托盘里就行,我自己会端上楼的。”

“你要不要来点肉?”

“只要一小块,再来点干酪,这就够了。”

“西米[1]呢?”

“这会儿不要。用茶点前我会下楼。我自己来做。”

厨子这时又转身对我说,费尔法克斯太太正在等我,于是我便离开了。

吃午饭的时候,费尔法克斯太太讲起帐子着火的事,但我几乎没听进去,因为我正聚精会神地苦苦思索格雷丝·普尔那谜一样的性格,尤其是考虑她在荆棘庄园的地位问题。那天早上她本应被关押起来,或者最起码也被主人辞退,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竟安然无恙。昨天夜里,主人几乎已经宣布,犯下罪行的人就是她。然而,是什么神秘的原因令主人没有指控她呢?他为什么吩咐我也要保守秘密呢?太奇怪了——一位胆子大、爱报复的傲慢绅士,不知怎的,似乎受制于一个无比卑微的仆人。他如此受她摆布,以至于在她动手要取他性命的时候,他也不敢公开指控她企图弑主,更不要说惩罚她了。

如果格雷丝年轻漂亮,我很可能会猜想,准是一种比谨慎和害怕更加温柔的感情左右了罗切斯特先生,让他偏要包庇她。但格雷丝面目可憎,活像个管家婆,这种猜想实在让人难以接受。不过,我又想,她也曾年轻过。她年轻的时候,她的主人也正年轻。费尔法克斯太太有一次告诉我,格雷丝已经在这儿好多年了。我觉得她以前也不可能漂亮过。不过,也许她具有独特而强韧的性格,足以弥补她外貌上的不足。罗切斯特先生看来喜欢果断而古怪的人,格雷丝至少够古怪。说不定,是以前的一桩荒唐事(他性格如此鲁莽草率又刚愎自用,是很可能干出那种反常的事情的)令他落入了她的掌控之中,他的不检点导致了恶果,以至于现在他的行为也在暗中受她影响,既无法摆脱,又不能漠视。可是,想到这里,普尔太太那宽阔、扁平的身材,丑陋、干瘪,甚至粗糙的面庞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我不禁想到:不,不可能!我的猜测不可能是对的。可是,我们心中那个常跟我们说话的秘密声音提醒道,你也长得不美,但罗切斯特先生或许喜欢你,反正你常常觉得他是这样。而且昨天晚上——想想他的话,想想他的神情,想想他的声音!

我全都清清楚楚地想起来了:语言、眼神、声调,这时似乎鲜活地重新浮现在眼前。这时我正在教室里,阿黛尔在画画,我俯下身去,握住她的铅笔,指导她运笔。她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来。

“你怎么啦,小姐?”[2]她说,“你的手像树叶一样在颤抖,你的脸好红——红得就像樱桃!”[3]

“我弯着腰,阿黛尔,所以有点热!”她继续画素描,我接着思考。

我急于把有关格雷丝·普尔的讨厌念头从脑中赶走——这个念头让我感觉恶心。我拿自己同她做比较,发现我们是不一样的。贝茜·利文说过,我简直就是个大家闺秀。她说的是事实,我确实是大家闺秀。我现在的模样比贝茜看到我那会儿好多了——脸色比那时更红润,体形比那时更丰满,而且更有活力、更有朝气,因为我有了更光明的希望和更强烈的欢乐。

“快到傍晚了。”我说,朝窗口望去,“我今天在宅子里还没听到过罗切斯特先生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呢。但天黑以前我肯定能见到他。早上我怕和他见面,现在却盼望能见到他。盼了这么久都没盼到,我已经不耐烦了。”

夜幕终于降临,阿黛尔离开我,去育儿室同索菲玩了。这时,我无比急切地想见到他。我倾听着楼下有没有摇铃,倾听着利娅有没有上楼来传口信。有时候,我仿佛听到了罗切斯特先生本人的脚步声,便朝门口转过头,指望他推门进来。可是,门依然关着,只有夜色从窗户透进来。不过,时间还不算晚。他常常七八点钟才派人来叫我,而现在才六点。今晚我肯定不会彻底失望,因为我有一肚子的话要跟他说!我要再次提起格雷丝·普尔这个话题,听听他怎么回答。我要直截了当地问他,他是否真的相信,昨晚那可怕的杀人未遂事件是她干的。如果是的,他为什么还要为她的恶行保守秘密?至于我的好奇心会不会惹恼他,这无关紧要。我懂得一会儿惹恼他,一会儿抚慰他的乐趣。这是我最爱做的一件事,而且,在一种准确的直觉的帮助下,我一直都没有做得太过分。我从没有冒险越界激怒他——我非常喜欢在最危险的边缘一试身手。我可以既保持所有细微的表示尊重的礼节,也保持我这种地位的人应有的所有礼貌,同时毫不畏惧、毫无拘束地和他争论——这样做,对他对我都没有不妥之处。

楼梯上终于响起了噔噔噔的脚步声。利娅出现了,但只是来通知我,茶点已经在费尔法克斯太太房间里准备好了。于是我朝那里走去,心里暗自高兴,至少可以来到楼下了。这么一来,我想,我就离罗切斯特先生更近了。

“你一定想吃茶点了吧。”我来到那位好心的太太身边,她说,“你午饭时吃得那么少,”她接着说,“我担心你今天不大舒服。你看上去满脸通红,像在发烧。”

“哦,我很好!我感觉再好不过了。”

“那你就得拿出好胃口来证明。你能不能把茶壶灌满,让我织完这一针?”干完活之后,她站起身,放下百叶窗。她之前一直开着百叶窗,我想是为了充分利用日光吧。不过,此时暮色正在迅速变浓,就要一团漆黑了。

“今晚天气很好,”她说,透过窗玻璃朝外望去,“虽然没有星光。罗切斯特先生出门总算遇到个好天气。”

“出门!罗切斯特先生去什么地方了吗?我还不知道他出去了。”

“哦,他吃完早饭就动身去里斯了,也就是埃希顿先生的府邸,离米尔科特十英里,但在另外一边。我想那儿准有一个大聚会:英格拉姆勋爵、乔治·林恩爵士、登特上校,还有其他人。”

“您估计他今天晚上会回来吗?”

“不,明天也不会回来。我想,他八成会待上一个礼拜,或者更久。那些时髦的上等人聚到一起,沉浸在高雅、欢乐的氛围中,有那么多东西可以用来寻欢作乐,他们是不会急着分开的。在这种场合,尤其需要绅士。罗切斯特先生才华横溢,在社交场上又活力四射,我相信他准会大受欢迎。女士们都很喜欢他,尽管你会觉得他的外貌不大可能引起她们的关注。我想,他的学识和才华,或许还有他的财富和门第,弥补了他外貌上的小小缺陷。”

“里斯那儿有女士吗?”

“有埃希顿太太和她的三个女儿——确实都是非常文雅的小姐。还有英格拉姆爵爷家的布兰奇小姐和玛丽小姐,我觉得都是非常漂亮的女人。其实,我在六七年前见过布兰奇,当时她还是个十八岁的姑娘。她来这儿参加罗切斯特先生举行的圣诞舞会和宴会。你真该看看那天的餐厅——装饰是那么豪华,灯火是那么辉煌!我想那天应该有五十位男女宾客到场——全是郡里的上等人家。英格拉姆家的大小姐是那天晚上公认的美女。”

“费尔法克斯太太,您说您见过她,她长得怎么样?”

“没错,我见过她。当时餐厅开着门,而且因为是圣诞节,仆人也获准聚在门厅里,听一些女士唱歌弹琴。罗切斯特先生要我进去,我找了个安静角落坐下来看他们。我从没见过如此富丽堂皇的场面。女士们穿戴得无比华丽,她们中的大多数——至少是大多数年轻女子——长得都很漂亮,英格拉姆小姐当然是其中的女王。”

“她长得怎么样?”

“个子高挑,胸部丰满,溜肩膀,脖子修长而优美。橄榄色皮肤,浅黑而洁净。容貌高贵,眼睛有些像罗切斯特先生的,又大又黑,如同她佩戴的珠宝一样熠熠生辉。她还有一头乌黑的秀发,梳得恰到好处。脑后盘着粗粗的发辫,前面垂着我从没见过的又长又亮的卷发。她穿着一身纯白的衣服。一条琥珀色长围巾绕过肩膀,搭在胸前,在旁边打个结,长长的流苏垂过了膝盖。她头发上还插着一朵琥珀色的花,同那一头乌黑发亮的卷发十分相配。”

“一定有许多人为她倾倒吧?”

“那当然。她不仅长得美,还多才多艺。她是唱歌的女士之一。一位先生为她钢琴伴奏。她跟罗切斯特先生表演了二重唱。”

“罗切斯特先生!我还不知道他会唱歌呢?”

“哦!他有一副出色的男低音嗓子,音乐鉴赏力非常高。”

“那英格拉姆小姐呢?她的嗓子怎么样?”

“她的嗓子非常圆润有力。她唱得很动听,听她唱歌真是一桩乐事。后来她还弹了琴。我不懂音乐,但罗切斯特先生懂。我听他说,她弹得相当好。”

“这位才貌双全的小姐还没结婚吗?”

“好像没有。我猜她跟她妹妹都没有多少财产。老英格拉姆勋爵的大部分产业都是限定继承[4]的,他的长子几乎继承了一切。”

“但我不明白,难道就没有一个有钱的贵族或绅士看中她?譬如罗切斯特先生。他不是很富有吗?”

“哦,是的!但你瞧,他们年龄差距太大。罗切斯特先生都快四十了,而她只有二十五。”

“那有什么?比这更不般配的婚姻天天都有呢。”

“没错。但我认为罗切斯特先生不会有这种想法。话说回来,你还什么东西都没吃呢。从开始喝茶到现在,你啥都没尝过。”

“是呀,我太渴了,吃不下去。能让我再喝杯茶吗?”

我正要回到刚才的话题,谈谈罗切斯特先生有没有可能同美丽的布兰奇结合的事,阿黛尔就进来了,于是谈话转移到了别的方面。

再次独处时,我回顾了刚才听到的情况,探索了自己的内心,考察了心中的思想和感情,用一只毫不留情的手,把在无边无际、人迹未至的想象荒野游**的思绪,竭力拉回安全的常识范围中来。

我在自己的法庭上受审。“记忆”出来做证,证实了昨晚以来我一直抱有的希望、愿望和情感,证实了近两个礼拜以来我沉溺其中的基本思想状态。“理智”也出来了,以它特有的冷静讲述了一个质朴无文的故事[5],说明我如何抛开现实,狂热地拥抱了空想。我宣布了如下判决:

在这世上呼吸过生命气息的所有人里,还没有比简·爱更大的傻瓜,没有比简·爱更想入非非的白痴——她贪婪地吞下了甜蜜的谎言,还把毒药当成玉液琼浆饮下。

“你,”我说,“是罗切斯特先生喜欢的人吗?你有讨他喜欢的天赋吗?你在哪一方面对他来说很重要?去你的吧!你的愚蠢让我恶心。人家偶尔流露出对你的好感,你就沾沾自喜,但那只是一个出身名门的绅士,一个精于世故的人,对一个下属、一个涉世未深的人所做的暧昧表示。你怎么敢痴心妄想?你这个可怜的、愚蠢的受骗者!难道连对自身利益的考量也不能使你变聪明吗?你今天上午居然还反复回想着昨晚那短暂的一幕?捂住你的脸去羞愧吧!他说了几句赞美你眼睛的话,对吗?瞎了眼的傻丫头!睁开你那双昏花的眼睛,瞧瞧你自己这副可恶的愚蠢模样!被比自己地位高而又绝无意愿娶她的男人所恭维,这对任何女人来说都不是好事。在心中偷偷燃起爱情之火,这对任何女人来说都是发疯——倘若得不到对方的回应,也不为对方所知,这种爱情必定会吞噬掉滋养它的生命;而倘若被对方察觉,并且得到了回应,这种爱情必定会像鬼火[6]一样,把人引入泥泞的荒野,无法自拔。

“那么,听着吧,简·爱,听着对你的判决:明天,你在自己面前放一面镜子,对着镜子用蜡笔如实画下你的尊容,不能弱化任何缺陷,不能省去任何刺眼的线条,不能抹平任何令人厌恶的不协调之处,在下面写上:‘一个无依无靠、贫穷潦倒、相貌平平的家庭女教师的肖像。’

“然后,拿一片光滑的象牙——你的画盒里就备有一片——取出你的调色板,调出你最鲜艳、最漂亮、最纯净的色彩,挑出你最精致的驼毛画笔,仔细勾勒出你想象中最可爱的脸蛋的轮廓,再根据费尔法克斯太太对布兰奇·英格拉姆的描述,用你最柔和的色调和最可爱的色彩给她着色。记住那乌黑的卷发,东方人的眼睛——什么!你又拿罗切斯特先生当模特了!我命令你!不许哭哭啼啼!不许多愁善感!不许悔恨悲叹!我只容许理智和决心。想想那威严而匀称的容貌,那希腊式的脖子和胸脯。露出那条令人目眩神迷的圆润胳膊,还有那只纤纤细手。不要省去钻石戒指或者金手镯。如实地画出衣服、薄薄的花边、闪亮的缎子、雅致的围巾和金色的玫瑰——把这幅画题为:‘多才多艺的大家闺秀布兰奇。’

“将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偶尔想起罗切斯特先生对你有好感,你就拿出这两幅画来比较一下,说:‘只要罗切斯特先生肯争取,就八成会赢得那位高贵女士的爱。他有可能浪费时间去认真考虑我这个一贫如洗、无足轻重的平民女子吗?’”

“我会这么做的。”我下定决心。心中有了定见,我就平静下来,沉入了梦乡。

我说到做到。我只用一两个小时就用蜡笔画出了自己的肖像,而在象牙上完成那张想象中的布兰奇·英格拉姆的微型画,却花了将近两个礼拜。那张脸看上去真够可爱,将它同那张蜡笔人像做对比,简直判若云泥,达到了我的克制力所容许的极限。这项任务使我受益匪浅,脑子和双手都有事可做,我希望永不磨灭地烙在心头的新印象,也变得更加强烈,更加不可动摇。

没过多久,我便开始感到庆幸,幸亏自己迫使感情接受了有益的约束。拜这种做法所赐,我才能以得体的冷静态度去面对后来发生的事。要是我毫无准备的话,很可能连表面的镇定都难以保持。

[1]用印度尼西亚所产西米椰子的茎髓做成的淀粉质食品。

[2]原文为法语。

[3]原文为法语。

[4]遗产按规定的继承顺序依次继承。

[5]出自莎士比亚悲剧《奥赛罗》第1幕第3场:我可以向你们讲述一段质朴无华的、关于我的恋爱的全部经过的故事。

[6]原文为拉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