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都没见到罗切斯特先生。上午,他似乎忙于处理事务;下午,米尔科特或者附近的绅士来拜访他,有时还留下来跟他共进晚餐。等他的扭伤好得差不多,可以骑马了,他就常常骑马外出,很可能是去回访,因为他一般要到深夜才回来。
在这段时间,连阿黛尔也很少被叫去见他。我跟他的接触,仅限于在门厅、楼梯或者走廊偶尔碰上一面。在这种场合,有时他会高傲冷漠地从我身边走过,只是远远地点一下头,或者冷冷地瞥上一眼,表示承认我的存在;有时他又会绅士般彬彬有礼,对我又是鞠躬又是微笑。他变化无常的情绪并没有惹恼我,因为我知道这种变化同我无关。他的情绪起伏完全取决于跟我不相干的原因。
有一天,有客人要留下吃晚饭,他派人来取我的画袋,无疑是要让客人看看里面的画。那些绅士很早就走了。费尔法克斯太太告诉我,他们是去米尔科特参加一个公众集会。但那天晚上风雨交加,天气恶劣,罗切斯特先生没有跟他们一块儿去。他们刚一离开,罗切斯特先生就摇了摇铃,派人来通知我和阿黛尔下楼。我给阿黛尔梳了头,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我自己则是平时那身贵格会教徒的打扮——全身拘谨而朴素,包括发辫在内,都不可能有什么凌乱的地方。我确定自己不需要再做什么修饰,便同阿黛尔一起下了楼。阿黛尔一路都在纳闷儿,是不是那只“小箱子”[1]终于到了。因为出了点差错,它一直没有送到。这下她如愿以偿了,因为我们一进餐厅,就看见一个小纸板箱放在桌上。她似乎凭直觉就认出了它。
“我的箱子!我的箱子!”[2]她大叫起来,朝箱子跑过去。
“对,你的‘箱子’[3]终于到了。把它拿到角落里去,你这个地道的巴黎女儿,掏出里面的东西自个儿玩吧。”从壁炉旁一把大安乐椅的深处,传来罗切斯特先生深沉而略带讥讽的声音。“记住,”他接着说,“别拿什么解剖过程的细节或者内脏情况的报告来打扰我。静静地做你的手术——‘保持安静,孩子,懂吗?’[4]”
阿黛尔似乎并不怎么需要警告。她已经带着她的宝贝退到一旁的沙发上,忙着解开系盖子的绳子。除去这一障碍,揭开几层薄薄的银色包装纸后,她只是喊了一声:“哦,天哪,多漂亮啊!”[5]便欣喜若狂、全神贯注地玩赏起来。
“爱小姐来了吗?”这时,主人一边问,一边从自己的座椅上欠起身,转头朝门口望去。我一直站在门边。
“啊!好,过来,坐这儿吧。”他将一把椅子拉到自己椅子旁边。“我不喜欢听孩子叽叽喳喳。”他继续说,“像我这么一个老单身汉,听他们口齿不清地讲话,是产生不了任何愉快联想的。整个晚上都跟一个小娃娃面对面,我可受不了。别把椅子挪开,爱小姐,就坐在刚才我放的地方——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该死的礼节!我老是忘。我也不喜欢那些头脑简单的老太太。说起来,我绝不能忘了我家那位老太太。她可怠慢不得。她是费尔法克斯家的人,或者说,是嫁给这家的人。据说血浓于水嘛。”
他摇了摇铃,派人去请费尔法克斯太太。不一会儿,她就带着编织筐来了。
“晚上好,太太,我是请你来做件好事的。我不允许阿黛尔跟我谈她的礼物,但她憋了一肚子的话。行行好,你就去听她说说话,跟她聊聊天吧。这会是你做过的最大善事了。”
果然,阿黛尔一看见费尔法克斯太太,就把她叫到沙发前,不一会儿就在她的膝头放满了从“箱子”[6]里掏出的各种瓷的、象牙的和蜡制的玩意儿,一边放一边还用她学会的那点结结巴巴的英语,滔滔不绝地解说着,表达着她的无边喜悦。
“好了,我已经扮演了好主人的角色,”罗切斯特先生接着说,“还让客人互相找到了乐子。我该自由自在地追求自己的乐趣了。爱小姐,把你的椅子再往前挪一点,你坐得还是太靠后了。我看不见你,除非变换一下坐姿,可我在这把椅子上坐得很舒服,不想动。”
虽然我宁愿留在有点阴影的地方,但我还是照他的吩咐做了。罗切斯特先生总是这样直截了当地下达命令,立即服从他似乎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我刚才说过,我们是在餐厅里。为晚餐点亮的枝形吊灯,把房间照得如同节日般灯火辉煌。壁炉里燃着熊熊大火,又红又亮。高高的窗子和更高的拱门前,挂着华美宽大的紫色帘子。周围静悄悄的,只听得到阿黛尔压低了的说话声(她不敢大声说话),以及她说话间隙冬雨敲打窗户的声音。
罗切斯特先生坐在锦缎面椅子上,看上去跟我以前见到的不同,没有那么严厉,更没有那么阴郁。他嘴上挂着微笑,两眼闪闪发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但我想很可能是。总之,他正处在饭后的好心情中,更加开朗亲切,也更加随和,不像早上那么冷淡、生硬。不过,他看上去仍然十分严肃。他把大脑袋靠在鼓起的椅背上,火光照着他那花岗岩凿出来似的面孔和又大又黑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大、很黑,也很漂亮。有时候,在他两眼深处也会产生一点变化,那变化即便算不上温柔,也至少让人觉得很相近了。
他凝视炉火足有两分钟,我也一直看了他那么久。这时,他突然转过头来,发现我正盯着他的脸。
“你在打量我,爱小姐。”他说,“你觉得我英俊吗?”
要是我仔细考虑一下的话,我本可以说几句含糊而有礼貌的客套话来作答,但不知怎的,我还没反应过来,答案便脱口而出了:“不觉得,先生。”
“啊!我敢打赌!你这个人有点特别!”他说,“你的样子就像个‘小修女’[7],古怪、文静、严肃、单纯。你坐在那儿,双手放在身前,目光低垂,总是盯着地毯。不过也有例外,比如说刚才,你目光锐利地盯着我的脸。如果有人问你一个问题,或者说了句什么话,叫你非回答不可,你就会突然冒出一句直率的回答,即使算不上粗鲁,至少也是唐突的。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先生,我说得太直白了,请您原谅。我本该回答说,关于外貌的问题,当场做出回答是不容易的,每个人的审美趣味不一样,外表美并不重要,或者诸如此类的话。”
“你就不该这样回答。外表美并不重要,说得好!这么说,你表面上装作缓和刚才对我的侮辱,装作抚慰我,让我平静下来,实际上却在我耳朵下面狡猾地捅了一刀!说下去,请问,你在我身上发现了什么毛病?我想,我的四肢和五官跟别人没什么不同吧?”
“罗切斯特先生,请允许我收回最初的回答。我并不是要巧妙地话中带刺,只是一时口误。”
“就是这样,我想也是如此。那你就该对此负责。挑挑我的毛病吧,你不喜欢我的前额吗?”
他撩开横梳在额上的波浪似的黑发,露出丰满的额头,显示其智力器官十分发达。然而,额头上方本该凸起、显示仁慈宽厚迹象的地方[8],却出人意料地非常扁平。
“好吧,小姐,我是个傻瓜吗?”
“完全不是,先生。要是我反过来问您是不是一位慈善家,您会认为我无礼吗?”
“又来了!她装着拍拍我的脑袋,同时又捅了我一刀,就因为我说了我不喜欢跟小孩和老太太待在一起——可得小声点!——不,小姐,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慈善家,但我有良知。”说着,他指了指据说显示这种心理机能的那个突出部位。幸运的是,他那个部位相当显眼,使他脑袋的上半部的确具有引人注目的宽度。“不但如此,我的心中也曾充满天生的柔情。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特别同情那些年幼无知、无依无靠和遭逢不幸的人。但在那以后,命运便不停地打击我,甚至用指关节揉面似的揉我。现在我可以不无自豪地说,我已经像皮球一样坚韧了。不过,这个球上还有一两条缝隙可以透透气,而且在中心还有一处保留着感情的地方。就是这样。你看我还有希望吗?”
“什么希望,先生?”
“从橡皮球最终变回血肉之躯的希望?”
他肯定是酒喝得太多了。我心想,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这个古怪的问题。我又怎么知道他能不能变回来呢?
“你看起来非常困惑,爱小姐。虽然你并不漂亮,就像我并不英俊一样,但这种困惑的神情倒是同你很般配。再说,这样也有好处,可以让你那双爱搜寻的眼睛忙着去看地毯上的绒花,而不再盯着我的脸。你就这样困惑下去吧。小姐,今晚我很想找个人聊聊天。”
他一面这样宣布,一面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只胳膊靠在大理石壁炉架上。这种站姿将他的体形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来,就像他的脸一样。他那异常宽阔的胸膛,几乎跟他的四肢长度不成比例。我确信,大多数人都会觉得他长得丑。不过,他的举止中不经意地流露出那么多傲慢,他的态度是那么从容不迫,他对自己的外表是那么毫不在乎,对先天拥有或后天形成的品质的力量又是那么高傲自信。这一切弥补了他外貌上魅力的缺乏,让人看着他就会不可避免地被这种毫不在乎的情绪所感染,甚至盲目片面地认同这种自信。
“今晚我很想找个人聊聊天,”他重复道,“这就是我把你请来的原因。只有炉火和吊灯跟我做伴是不够的,只有派洛特也不够,因为它们都不会说话。阿黛尔稍微强一点,可还是远远不够。费尔法克斯太太也一样。至于你,我相信,要是你愿意,是可以满足我的。第一天晚上我请你下楼到这儿来的时候,你让我有点迷惑。从那以后,我就几乎把你忘了。别的念头把你从我的脑子里赶走了。但今天晚上,我决定轻松一下,忘掉纠缠不休的烦恼,想想令人愉快的事情。现在,我要引你说话,多了解了解你,这会让我很开心——所以,你就说说吧。”
我没出声,只是报以微笑。这微笑既不殷勤,也不恭顺。
“说呀。”他催促道。
“说什么呢,先生?”
“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选什么话题,怎么说,全由你自己决定。”
但我只是坐在那儿,什么也不说。要是他指望我只是为说话而说话,为炫耀而说话,那他就会发现自己找错人了。我心想。
“你哑了吗,爱小姐?”
我还是一声不吭。他朝我稍稍低下头,投来匆匆一瞥,却似乎深入我的眼底。
“怎么这么倔?”他说,“而且还生气了。啊!难怪你会这样。我用荒谬的、近乎粗鲁的方式提出了要求。爱小姐,我请你原谅。我就把话彻底说明白吧——实际上,我不希望把你当作地位比我低微的人看待。这就是说,”他纠正自己道,“我如果有超过你的地方,那也只是在年龄上比你大二十岁,在阅历上比你多一个世纪而已。这是合理的。照阿黛尔的说法,‘我就是这么看的’[9]。我凭着这点优势,而且只是凭着这点优势,才希望你能行行好,现在跟我聊一会儿,让我散散心。我的脑子一直在一件事情上打转,烦恼透了,就跟一枚生锈的钉子似的,都快烂了。”
他自降身份做了一番解释,近乎是道歉。对于他的这种屈尊俯就,我并非无动于衷,也不想显得铁石心肠。
“只要我能做到,先生,我是愿意让您开心的——非常愿意。但我不知道谈什么,因为我怎么知道您对什么感兴趣呢?还是您提问,我尽力回答吧。”
“那么,首先,你是否同意我有权在某些时候专横点、粗鲁点,甚至强人所难?理由我刚才已经说过,也就是,我在年龄上足够当你的父亲,而且我阅历丰富,跟许多国家的许多人打过交道,还游历过半个地球。而你只在一座房子里跟一种人平平静静地生活过。”
“您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先生。”
“这不算回答,或者不如说,是个惹人生气的回答,因为它太含糊了。给个明确的回答吧。”
“我并不认为,先生,仅仅因为您年龄比我大,或者阅历比我丰富,您就有权对我发号施令。您是否具有优势,取决于您怎样利用您的年龄和阅历。”
“哼!答得倒挺快!但我不认同。你说的这些不适用于我的情况,因为对这两项有利条件,我利用得就算不是很糟,也至少是不够充分。那就不谈什么优势了吧,但你还是必须同意偶尔听从我的吩咐,不会因为我命令的口吻而生气或者伤心——好吗?”
我笑了笑,心想,罗切斯特先生是有点怪——他好像忘了,他每年付我三十英镑,就是要我听从他吩咐的。
“这一笑很好,”他立刻捕捉到我一闪而过的神情,说道,“但还是要说话呀。”
“我在想,先生,很少有主人会费神去问他们雇来的下属,是否因为他们的命令而生气和伤心。”
“雇来的下属!什么!你是我雇来的下属,是吗?哦,对,我把薪水给忘了!好吧,凭这种雇佣关系,你肯让我稍稍耍耍威风吗?”
“不,先生,凭这个可不行。不过,鉴于您忘掉了这种雇佣关系,鉴于您关心下属处在从属地位上是否感到舒服,我打心底里同意。”
“那你是否同意我省去许多繁文缛节,并且不会觉得这种省略是因为我傲慢无礼?”
“我相信,先生,我绝不会把不拘礼节错当成傲慢无礼。前者是我相当喜欢的,而后者,是任何生而自由的人都不会忍受的,哪怕是看在薪水的分上。”
“胡说!大多数生而自由的人为了薪水什么都肯忍受。所以,你还是只说自己吧,别动不动就去谈什么普遍现象,你对此可是一无所知。不过,尽管你回答得不够正确,我还是要在心里同你握手——不仅是为了感谢你回答的内容,也是为了感谢你回答的态度。你的态度坦率又真诚,这真是难得一见。事实上,对人坦诚所获得的回报,往往是矫揉造作,或者冷漠无情,或者是愚蠢粗心的误解。在三千个初出校门、成为家庭教师的女学生中,能像你刚才那样回答我的人还不到三个。但我这不是要恭维你。就算你是从一个与众不同的模子里铸出来的,那也不是你的功劳,而是大自然的造化。再说,我的结论毕竟下得太早。就我所知,你或许并不比别人更好,你或许有一些令人难以容忍的缺点,足以把你少得可怜的优点全部抵消。”
你或许也是如此,我心想。这个想法在我脑中掠过时,我们的目光恰好撞到了一起。他似乎读出了我这一瞥的含义,当即做出了回答,仿佛我不仅只是想想,而且还将想法说出了口。
“没错,没错,你是对的。”他说,“我自己也有很多缺点,这我知道。我不想掩饰,我可以向你保证。上帝知道,我用不着对别人过于苛求。我过去的生活,我的一系列行为和生活方式,都是我必须好好反省的。它们很可能招到周围的人对我的嘲笑和非难。我在二十一岁时就走上了,或者不如说被推上了歧途——因为就像其他犯了错的人一样,我也想把一半的责任归咎于厄运和逆境——而且从此就再没有回归正途。但我本可以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可以像你一样善良——比你更聪明——几乎跟你一样纯洁无瑕。我羡慕你平静的心境、清白的良心和未被玷污的记忆。小姑娘,毫无污点或污渍的记忆一定是千金不换的宝贝——是永不枯竭的快乐之源,不是吗?”
“您十八岁的时候,记忆是怎么样的呢,先生?”
“那时候很好——清澈、健康,还没有污水涌出来,把它变成臭水坑。十八岁时,我跟你一样——完全一样。造物主本来要把我造成一个基本善良的人,爱小姐,一个比现在更好的人。但你瞧,结果却不是这样。你会说你没看出来,至少我觉得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这层意思——顺便说一下,你得留心你从那个器官里流露出来的神情,我可是非常善于解读别人的眼神——那么相信我的话,我不是一个坏人。你不该有这样的想法,不要把我‘抬举为十恶不赦的显要’[10]。但我确信,我之所以成为一个普通而又平凡的罪人,更多是环境使然,而不是天性。一无是处的富人想过的那种可怜又微不足道的**生活,我都过腻烦了。我向你**这些,你觉得奇怪吗?要知道,在你未来的人生道路上,你会时常发现自己会不由自主地被你的熟人选为倾吐秘密的对象。人们会像我一样,凭直觉发现你的长处不是谈论自己,而是倾听别人谈论他们自己。他们还会发现,对于他们的轻率言行,你在倾听时不会报以恶意的嘲笑,而是会抱着发自内心的同情。这种同情虽然表露得很不显眼,但依然可以给人安慰和鼓舞。”
“您是怎么知道的?您怎么能猜到这一切呢,先生?”
“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我能无拘无束地说出我的想法,几乎就像将其写入日记一样。你会说,我本该战胜环境。我本该这样——确实该这样。但你看,我没有做到。命运待我不公的时候,我没有理智地保持冷静。我变得不顾一切,然后就堕落了。现在,要是哪个可恶笨蛋的卑鄙下流话激起了我的厌恶,我并不认为自己的表现会比那家伙强。我不得不承认,我同他只是半斤八两。我真希望当初我能坚强些啊——上帝知道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当你受到引诱要去做坏事时,想想将来悔恨是多么可怕吧,爱小姐。悔恨是生活的毒药。”
“据说忏悔能够治好它,先生。”
“忏悔治不好它,改过自新才有可能。我还能改过自新——我还有力气这样做——如果——可是,像我这样一个举步维艰、罪孽深重、受到诅咒的人,去想这个又有什么用?再说,既然我已被无可挽回地剥夺了幸福,我就有权利从生活中去寻找乐趣。不管花多大代价,我都一定要得到它。”
“那你只会更堕落,先生。”
“有可能。但是,倘若我能找到甜蜜新鲜的乐趣,为什么还会堕落呢?而且,我是可以得到这种乐趣的,它就像蜜蜂在荒原上采到的野蜜,既甜蜜又新鲜。”
“蜜蜂会蜇人——而野蜜吃起来是苦的,先生。”
“你怎么知道?你又从来没有尝过。你看上去多认真、多严肃呀。可你对这种事,就像这个浮雕头像一样无知。”说着,他就从壁炉架上拿下一个来,“你自己才刚刚入教,没有权利向我布道。你还没有跨进生活的门槛,对其中的奥秘还一无所知。”
“我只是提醒您,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先生。您说过错误会带来悔恨,您还宣称悔恨是生活的毒药。”
“现在谁在说错误啊?我并不认为刚才在我脑中闪过的念头是错误。我相信这是灵感,而不是**。它让人感到亲切和慰藉——这我很清楚。它又来了!它不是魔鬼,我向你保证。或者,即使它是魔鬼,也披着光明天使的外衣。倘若这样美的一位客人要进入我心里,我想我必须让它进来。”
“别相信它,先生,它不是真正的天使。”
“我再问一次,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凭什么直觉,就自称能分辨出深渊中的堕落天使和来自永恒宝座的使者——分辨出引导者和**者?”
“我是根据您的脸色来判断的,先生。您说到那个念头又在您脑中出现时,您的脸色十分苦恼。我觉得,要是您听从了它,它肯定会带给您更大的痛苦。”
“根本不会——它带来的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信息。至于别的,你又不是我良心的守护者,所以不必为我担忧。来吧,进来吧,美丽的流浪者!”
他就像是在对着一个除他之外谁也看不见的幻影说话。接着,他将稍稍张开的双臂合抱在胸前,似乎在拥抱那个看不见的人。
“好了,”他继续对我说,“我已经接纳了这位流浪者——我坚信它是一位乔装打扮的神。它已经给我带来了好处。我的心本来是个停尸房,现在要变成神殿了。”
“说真的,先生,我完全听不懂您的话。我没法再跟您谈下去了,因为这已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我只知道一件事:你说你没有像你希望的那么好,并且为自己的不完美感到后悔。我只理解一件事,那就是您说的:被玷污了的记忆是永久的祸害。在我看来,只要您非常努力,就会很快发现,要成为您自己认可的人是有可能的。只要您从今天起就下决心纠正您的思想和行为,用不了几年,就会积累起许多新的、没有污点的回忆,供您去愉快地回想了。”
“想得合理,说得也对,爱小姐。现在我正在使劲为地狱铺路呢。[11]”
“先生?”
“我正在用善良的愿望铺路,我相信它们就像燧石一样坚实持久。当然,今后我交往的人和追求的东西都将与从前不同。”
“比从前更好?”
“比从前更好——就像纯净的矿石比污浊的浮渣更好一样。你似乎在怀疑我,我可不怀疑我自己。我完全清楚我的目的是什么,我的动机是什么。现在,我就要通过一条法律——它像玛代人和波斯人的法律[12]—样不可更改——规定我的目的和动机都是正当的。”
“如果需要用一种新的法规来将它们合法化,先生,那它们就不可能是正当的。”
“它们是正当的,爱小姐,尽管它们绝对需要新的法规。前所未闻的复杂情形需要前所未闻的规则。”
“这听起来像是一条危险的格言,先生。因为一眼就能看出,这条格言很容易被滥用的。”
“你真是个爱说教的圣人!你说得不错。但我以家族守护神的名义起誓,我决不会滥用这条格言。”
“您是凡人,难免会犯错。”
“我是凡人,你也是——那又怎么样?”
“既然是凡人,又难免会犯错,就不该僭取只能放心托付给神明和完人的权力。”
“什么权力?”
“对任何奇特的、未被接受的行为方式说‘算它是正当的’。”
“‘算它是正当的’——我要说的正是这几个字,你已经说出来了。”
“那就祈祷‘但愿它是正当的’吧。”我边说边站起来,觉得继续这场令我莫名其妙的谈话已经毫无价值。另外,我也意识到,我完全摸不透这位对话者的性格,至少现在还做不到。在确信自己无知之外,我还产生了不确定感,以及隐隐约约的不安全感。
“你要到哪儿去?”
“带阿黛尔去睡觉,她就寝的时间都过了。”
“你怕我,因为我说话像斯芬克斯[13]。”
“您的语言就像谜语,先生。虽然我迷惑不解,但肯定不害怕。”
“你就是害怕了——你如此自恋,当然害怕犯错。”
“从这个方面说,我确实有些害怕——我不想胡说八道。”
“即使你胡说八道,神态也是严肃、镇静的,我会误以为你说得很有道理。你从来不笑吗,爱小姐?你不必费神回答了——我看得出,你几乎不笑,但你可以笑得很开心。相信我,你不是生来就不苟言笑,就像我不是生来就心肠歹毒一样。是洛伍德的桎梏还多多少少约束着你,控制着你的神态,抑制着你的声音,捆绑着你的手脚。你害怕在一个男人、一个兄弟——或者父亲,或者主人,或者随便什么人——面前笑得太开心,说话太随便,动作太迅速。不过我想,你很快就能学会同我自然相处,正像我发现不可能用俗套的礼节对待你一样。到那时,你的神情举止会更活泼、更丰富,不像现在这样畏畏缩缩。我时常透过鸟笼密密的栅栏,观察一种奇怪鸟儿的眼神。那里关着的是一个充满活力、烦躁不安、意志坚定的囚徒。一旦获得自由,它就会翱翔云天。你还是一心想走吗?”
“钟已敲九点了,先生。”
“没关系——再等一会儿吧,阿黛尔还不想上床睡觉呢。爱小姐,我这样坐着,背对炉火,脸朝房间,是很有利于观察的。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会不时留意阿黛尔。我有自己的理由把她看成是个有意思的研究对象。这理由我改天可以——不,改天一定会告诉你。大约十分钟前,她从箱子里取出了一件小小的粉红色丝绸连衣裙。摊开裙子的时候,她脸上焕发出狂喜的光芒,卖俏的欲望在她血液里流动,融入了她的脑子,渗进了她的骨髓。‘我一定要穿上试试!’[14]她嚷道,‘现在就试!’[15]接着就从房间冲了出去,这会儿正同索菲一起试穿那件衣服呢。过几分钟她就会回来,我知道我会看到什么——塞利娜·瓦朗斯的缩影,就像当年帷幕升起,她出现在舞台上一样。不过,别去管这个了。我预感到,我那无比脆弱的感情即将遭受一次震动。现在就待在这儿吧,看看我的预感是否会应验。”
不一会儿,我就听到阿黛尔的小脚轻快地跑过门厅。她进入房间,正如她的保护人预言的那样,完全变了个人。原来的褐色连衣裙脱掉了,换上了一件很短的玫瑰色缎子裙,裙摆上打了多得不能再多的褶子。她的额头上戴着一个用玫瑰花蕾扎成的花环,脚上穿着长丝袜和白缎子小凉鞋。
“我的裙子合身吗?”[16]她一边蹦跳着向前,一边嚷道,“我的鞋呢?我的袜子呢?等等,我想我要跳舞了!”[17]
她展开裙子,跳着滑步穿过房间,来到罗切斯特先生跟前,踮起脚尖在他面前轻盈地转了一圈,然后在他脚边单膝跪地,大声说:“先生,多谢您的好意。”[18]然后她站起身来,补充道,“妈妈之前就是这样做的,对吗,先生?”[19]
“一点——没错!”他答道,“‘就像这样’[20]。她迷住了我,从我的英国裤袋里骗走了我的英国钱。我也曾经很稚嫩,爱小姐——是啊,像青草一般稚嫩。那曾令我朝气蓬勃的青春色彩,并不比现在的你逊色。可是,我的春天已经逝去,却在我的手上留下那朵法国小花。有时我心情不好,真想将它扔掉。我现在已不再珍视长出这朵花的根,加上发现这朵花只能用金粉来培育,所以对它已经不怎么喜欢了,尤其像刚才那样,它看上去是那么矫揉造作。我留下它,抚养它,不过是按罗马天主教的教义,用做一件好事来赎无数大大小小的罪罢了。这一切,我改天都会向你解释。晚安。”
[1]原文为法语。
[2]原文为法语。
[3]原文为法语。
[4]原文为法语。
[5]原文为法语。
[6]原文为法语。
[7]原文为法语。
[8]根据颅相学的理论,前额上方正中间是所谓的“仁慈区”。
[9]原文为法语。
[10]出自英国诗人弥尔顿(1608—1674)的长诗《失乐园》第2卷第6行。译文出自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本(刘捷译)。
[11]英语中有句谚语:The road to hell is paved with good intentions。直译为:通往地狱的道路是用善良的愿望铺成。意思是,光有好的愿望而不努力去实现,也会产生坏的结局。
[12]出自《圣经·以斯帖记》第1章第19节:王若以为美,就降旨写在波斯和玛代人的例中,永不更改。后来,“玛代人和波斯人的法律”便被用来指不可更改的事物。玛代,又译米堤亚,伊朗西北部一古国。
[13]希腊神话中,斯芬克斯是狮身人面且有翅膀的怪物,常叫过路人猜谜,猜不出即被杀死。
[14]原文为法语。
[15]原文为法语。
[16]原文为法语。
[17]原文为法语。
[18]原文为法语。
[19]原文为法语。
[20]原文为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