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我初到荆棘庄园府时,一切都风平浪静,这似乎预示着我的前途必然一帆风顺。在进一步熟悉了这里和这里的人之后,我发现这一期望并未落空。费尔法克斯太太果然同她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是一位性情平和、心地善良的女士,受过足够的教育,有着常人的智力。我的学生是个活泼的孩子,一向娇生惯养,所以有时不免任性。可是,因为她完全交由我照管,没有谁会没头没脑地对我横加干预,妨碍我对她的培养计划,因而她很快就改掉了任性的小毛病,变得又听话又好学了。她没有出色的天赋,也没有鲜明的个性;在感情和爱好方面,也没有稍稍超出普通儿童水平的地方,但也没有任何令她不及普通儿童的缺陷和恶习。她取得了一定的进步,对我怀有一种或许不很深厚、但还算热烈的爱。而她那天真无邪的性格,她那快活的喋喋不休,还有她想要讨人欢喜的努力,反过来激起了我对她的依恋,足以使我们两人相处融洽。

附带说一句[1],我这番话,在某些人听来会觉得是冷言冷语。他们怀有神圣的信条,认为孩子天生就是天使,认为负责教育儿童的人应该把孩子当偶像崇拜,把自己的一切献给孩子。可是,我之所以写下前面这段文字,并不是为了迎合父母的自私心理,也不是为了附和那些空洞的言辞,或者支持那些谎话。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我真诚地关心阿黛尔的幸福和进步,默默地喜欢这个小家伙。我们之间正像我同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关系一样:那位太太对我好,我就感激她;她默默地尊重我,而且心地善良、性格温和,我就乐意和她相处。

谁想指责就尽管指责好了,但我还是要继续说下去。有时候,我会独自在庭园里散步;有时候,我会走到大门口,顺着大路朝门外望去;有时候,趁阿黛尔在同保姆玩耍,费尔法克斯太太在储藏室里做果冻,我会爬上三道楼梯,推开阁楼的活板门,来到铅板屋顶,极目眺望与世隔绝的田野和山冈,眺望朦胧的地平线。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渴望我的视力能够超越那个极限,看到繁华的世界,看到我听说过却从未见过的生机勃勃的城镇和地区。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渴望自己能有比现在更多的实际经验,渴望能突破这里的交际圈,同更多和我一样的人打交道,结识更多性格各异的人。我珍视费尔法克斯太太的美德,也看重阿黛尔的优点,但我相信世上还有其他更加鲜活的美德。凡是我相信存在的东西,我都希望能亲眼见到。

谁会责备我呢?无疑会有很多人。他们会说我不知足。我没有办法。我天生就不安分,这有时候会令我非常苦恼。这时候,我唯一的安慰就是独自一人在三楼的走廊里来回踱步。在这里的幽静和孤寂之中,我感觉非常安全,可以任由心灵之眼注视着面前升起的明亮幻象——这样的幻象当然又多又灿烂——可以任由心脏随剧烈的感情波动而起伏,时而痛苦不已,时而充满了活力。而最美好的是,可以任由心灵的耳朵倾听一个永不终结的故事——这个故事由我的想象不断创造和讲述,而我渴望经历,但在实际生活中并不存在的事件、生活、**和感受,又令这个故事越发生动。

说人应该满足于平静的生活,这徒劳无益。人必须行动,即使找不到行动的机会,也要创造机会。千百万人注定要承受的命运比我的更令人绝望,而千百万人都在默默反抗这样的命运。没有人知道,在这世上的芸芸众生当中,除了政治反抗,还酝酿着多少其他的反抗。通常认为,女人应当非常安静,可是女人也有和男人一样的感情。她们像她们的兄弟一样,也需要施展自己的才能,需要用武之地。对过于严厉的束缚,过于沉闷的生活,她们也会同男人完全一样,感到十分痛苦。如果享有更多特权的男人说,女人的活动应当局限于做做布丁,织织袜子,弹弹钢琴,绣绣荷包,那他们的胸襟也太狭隘了。如果女人想要超出习俗认可的范围,去做更多的事情,学更多的东西,男人就谴责她们,嘲笑她们,那他们的头脑也太简单了。

这样独自待着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听到过格雷丝·普尔的笑声——同样的大笑,同样低沉而缓慢的哈哈声。第一次听到这种笑声时,我曾经毛骨悚然。我还听到过她那古怪的喃喃声,比她的笑声还要怪。有些日子,她非常安静;但有些日子,她却会发出我没法解释的声音。有时候,我看到她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手里端着脸盆或者盘子,或者托盘,到楼下厨房里去,然后很快又回来,一般都会(哦,富于想象的读者,请原谅我实话实说!)带回一罐黑啤酒。她那古怪的声音所激发的好奇总会被她的外貌所抵消。她表情严厉,神态沉着,没什么能令别人感兴趣的地方。我曾几次试图跟她攀谈,但她似乎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往往只回答一两个字,使我的每次努力刚一开头就告失败。

府上的其他几个成员——约翰夫妇、女仆利娅和法国保姆索菲——都是正派人,但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和索菲用法语交谈,有时问她一些关于她祖国的问题,可她不是个善于描绘或叙述的人,回答往往乏味又混乱,好像要故意阻止而不是鼓励别人问下去似的。

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都过去了。一月的一个下午,阿黛尔感冒了,费尔法克斯太太替她来向我请假,阿黛尔自己也热切地帮腔。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偶尔的假日是多么宝贵,于是表示同意,觉得在这件事上通融一点也无可厚非。这天很冷,但天气很好,没什么风。整个漫长的上午,我都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房里,已经感到厌烦了。费尔法克斯太太刚好写了封信,等着要寄出,于是我戴上软帽,披上斗篷,自告奋勇地把信送去干草村。冬日午后走上两英里也是一桩乐事。我看到阿黛尔舒舒服服地坐在费尔法克斯太太客厅壁炉旁的小椅子里,便把她最好的蜡娃娃给她玩(我平时把它用锡箔包着放在抽屉里),还给了她一本故事书,好让她玩腻之后调剂一下。她说:“早点回来,我的好朋友,我亲爱的珍妮特小姐。”[2]我吻了吻她作为回答,然后便出发了。

路面坚硬,空气凝滞,我独自上路。一开始我走得很快,直到身上暖和起来,我才放慢脚步,享受和品味此情此景带给我的快乐。三点了,我从钟楼下面经过时,教堂的钟声刚好敲响。这一刻的魅力,就在于即将降临的暮色,在于渐渐西沉、余晖暗淡的太阳。这时,我正走在离荆棘庄园一英里的一条小径上。这条小径以夏天的野蔷薇、秋天的坚果和黑莓而闻名。即使现在,也还长有一些珊瑚珍宝般的野蔷薇果和山楂果。不过,这里冬天最令人喜悦的地方,在于人迹全无的荒僻和树叶落尽后的安宁。即使微风拂过也听不见一丝声音,因为这里没有一株冬青,没有一棵常绿树可以沙沙作响。光秃秃的山楂和榛树丛安静得就像那些铺在小径中间砌道上磨光了的白石子。小径两旁,举目远望,只见一片田野,却没有吃草的牛群。偶尔在树篱间扑腾的几只褐色小鸟,看上去就像是忘了掉落的零星枯叶。

这条小径顺着山坡往上,直达干草村。走到一半时,我在路边通往田野的梯磴[3]上坐了下来。我裹紧斗篷,双手藏进皮手筒,所以我并不觉得冷,尽管已经天寒地冻——这一点从覆盖在砌道上的薄冰便可以看出。现在已结冰的一条小溪,前几天突然解冻,水漫到了这里。从我坐着的地方,可以俯瞰荆棘庄园——那座有城垛的灰色府邸,是我脚下山谷里的主要景物。树林和黑黢黢的秃鼻鸦巢映衬在西边的天空下。我在这儿一直逗留到太阳落入树林,带着火红明亮的霞光在树林后沉没,才转身朝东走去。

在我上方的山顶上,挂着初升的月亮,尽管还像云朵一样惨白,但每一刻都在变得越发明亮。月亮俯视着干草村,村子半掩在树林间,从稀稀拉拉的几只烟囱里升起缕缕青烟。离那里还有一英里路,但在这万籁俱寂中,我已经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那里有人活动的轻微声响。我的耳中还传入了水流声,但我说不出这声音来自哪个溪谷或深潭。干草村那边有很多小山,无疑有许多溪流穿过山谷。拜这寂静的黄昏所赐,从最近处小溪的淙淙声,到最远处山涧的潺潺声,全都清晰可闻。

突然,远方传来一阵清晰的粗重噪声,打破了细微的水声和人声。那是扎扎实实的踏地声。尖锐刺耳的马蹄声盖过了柔和的水波**漾声,犹如在一幅图画中,用浓墨在前景画出大块巉岩或者大橡树的粗壮树干,冲淡了青翠的山峦、明亮的地平线和深浅不一的云彩构成的缥缈远景一样。

这阵喧闹是从砌道传来的。一匹马过来了,弯弯曲曲的小路暂时挡住了它,但它越来越近。我正想离开梯磴,但由于小径太窄,我只好坐着不动,让它过去。那时我还年轻,脑子里装着各种或光明或黑暗的幻想。育儿室里听到的故事,夹杂着其他荒诞不经的传闻,一起留在我的记忆里。每当它们重新浮现在脑海之中,正在成熟的青春又给它们增添了童年时代无法赋予的鲜活与真实。马儿渐渐靠近。等着它从暮色中现身时,我想起了贝茜讲过的一个故事,说英格兰北部有一个叫“盖特拉希”的妖精,它会变成马、骡子或者大狗的模样,出没在偏僻的道路上,有时会袭击赶夜路的人,就像这匹马要向我袭来一样。

它已经很近了,但还是看不见。这时,除了马蹄的嘚嘚声,我还听到树篱下有什么东西在匆匆跑动。一条大狗紧贴着榛树干悄悄溜了过来,那黑白相间的毛色在树木的衬托下特别显眼。它简直就是贝茜讲的盖特拉希的化身——一头狮子般的动物,鬃毛很长,脑袋很大。不过,它安安静静地从我身旁经过,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停下来,用它那似狗非狗的古怪眼睛打量我的脸。紧接着,马出现了——是匹高头大马,上面还有一位骑手,那个人——那个凡人——一下子就驱散了诡异的氛围。盖特拉希从不让人骑,它总是独来独往。而且在我看来,妖怪虽然可以附身在不会说话的动物尸体上,但几乎不会妄想藏身于普通人体内。这不是盖特拉希,只不过是个抄近路去米尔科特的赶路人。他过去了,我继续赶路。只走出几步,我就回过头来。我听到什么东西打滑的声响,有人大叫一声:“见鬼,怎么搞的?”然后就是扑通摔倒在地的声音,我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我看到人和马都倒在地上,是在覆盖砌道的薄冰上滑倒的。那只狗蹦跳着跑回来,见主人陷入困境,听到马在呻吟,它便狂吠起来,直到暮霭笼罩下的群山也响起了回声。狗的吠声十分深沉,同它巨大的身躯颇为相称。它绕着倒地的主人和马周围嗅了一阵,然后朝我跑来。它只能这么做,因为附近没有别人可以求救。我同意施救,朝那位赶路人走去。这时,他正竭力想从马身上挣脱出来。他的动作相当用力,我觉得他应该伤得不重,但我还是问了一句:“您受伤了吗,先生?”

我想他正在咒骂什么,但不能肯定。不过,他肯定在嘀咕什么常说的话,所以没有马上回答我。

“我能帮什么忙吗?”我又问。

“你就站在一边吧。”他一面回答一面爬起来,先是跪着,然后站直了身子。我照他说的做了。然后,马开始痛苦地呻吟,马蹄使劲踏地,嘚嘚作响,狗也跟着吠叫起来。这让我立刻退避到几码之外。不过,在没有看到事情的结果之前,我是怎么也不会走远的。最后还算幸运,马重新站了起来,狗也在一声“安静,派洛特!”的呵斥之后停止了吠叫。这时,赶路人弯下腰,摸摸自己的腿脚,似乎在试试它们是否完好。显然那儿有什么地方很痛,因为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我刚才离开的梯磴前,坐了下去。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是想帮点忙,或者至少是想管点闲事,因为我再次走到他跟前。

“如果您受了伤,需要人帮忙的话,先生,我可以到荆棘庄园府或者干草村去叫个人来。”

“谢谢,我没事。我骨头没断,只是扭伤了。”说着,他又站起来试了试脚,结果却痛得他不由自主地叫了声“哎哟”!

日光没有完全消失,月亮正渐渐明亮起来,我可以把那人看得清清楚楚。他身上裹着一件皮领钢扣的骑马斗篷,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细节,但能辨认出他的基本特征:中等身材,胸膛宽阔,面色黝黑,神情严峻,满脸愁容。现在从他的眼睛和紧蹙的双眉中,可以看出愤怒和挫败。他已不年轻,但未到中年,或许有三十五岁。我并不害怕他,只是有点腼腆。如果他是一位漂亮英俊的年轻绅士,我就不敢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违背他的意愿向他发问,并且不等他请求便主动施以援手了。我几乎从未见过一位漂亮青年,这辈子也从没跟那样的人说过话。我在理论上崇敬漂亮、高雅、勇敢和魅力,可一旦真的遇到了体现在男性身上的这些品质,我又会出自本能地认识到,它们跟我身上的一切丝毫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共同之处。我会避开它们,就像人们会避开火、闪电或者其他任何光彩夺目、但又令人厌恶的东西一样。

如果这个陌生人在我同他说话时对我微笑一下,或者态度温和一点,如果他对我主动提出帮助的建议愉快地加以谢绝,那我准会继续走我的路,不会觉得自己有任何义务去做进一步询问。可是,这个赶路人的满脸怒容和无礼举动反倒让我放下心来。当他挥手叫我走开的时候,我依然站着不动,并且大声宣告:“天这么晚了,先生,在看到您能骑上马之前,我是决不会把您独自留在这条荒僻的小路上的。”

我说这话时,他朝我瞥了一眼。在这以前,他的眼睛几乎没朝我这个方向看过。

“我觉得你自己倒该回家了,”他说,“如果你家就在附近的话。你是从哪儿来的?”

“就从下面来。只要有月亮,在外面待很晚我也根本不害怕。要是您愿意,我很高兴替您到干草村跑一趟——事实上,我正要去那儿寄封信。”

“你就住在下面?——你是说就住在那座有城垛的房子里?”他指了指荆棘庄园府,银白的月光洒在那座房子上,使其清晰而苍白地凸显在树林前。在西边天空的衬托下,树林此时看上去就像一片巨大的阴影。

“是的,先生。”

“那是谁的房子?”

“罗切斯特先生的。”

“你认识罗切斯特先生吗?”

“不认识,我从没见过他。”

“这么说,他不常住这儿?”

“是的。”

“你能告诉我他在哪儿吗?”

“我不知道。”

“你肯定不是那家的女仆,对吧?那你是——”他停下来,上下打量着我身上的衣服。我同往常一样,穿得很朴素:一件黑色美利奴[4]羊毛斗篷,一顶黑色海狸皮帽子,两者不及贵妇的侍女穿戴的一半那么讲究。他似乎难以断定我的身份。我帮了他。

“我是家庭教师。”

“啊,家庭教师!”他重复道,“见鬼,我居然忘了!家庭教师!”说着,他又仔细打量起我的衣服来。过了两分钟,他从梯磴上站起身,刚试着动了一下,脸上就露出痛苦的神情。

“我不能派你去找人帮忙,”他说,“但你要是愿意,倒是可以帮我一下。”

“好的,先生。”

“你有没有伞,可以给我当手杖使?”

“没有。”

“那就试试抓住缰绳,把马牵到我这儿来。你不害怕吧?”

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我是不敢去碰一匹马的,但既然他要我这样做,我也就乐得从命了。我把皮手筒放在梯磴上,走到那匹高头大马前。我努力想抓住缰绳,可这匹马性子烈,不让我靠近它的头。我一次又一次地努力,结果都徒劳无功。而且,我对它那不断踏地的前蹄也怕得要死。这位赶路人等着看了一会儿,最后大笑起来。

“我看,”他说,“山是永远搬不到穆罕默德跟前来的,所以你只能帮穆罕默德到山跟前去[5]。我只好请你到这儿来了。”

我走了过去。“请原谅,”他接着说,“没办法,我只好请你帮忙了。”他把一只沉重的手搭在我肩上,由我支撑起一部分体重,一瘸一拐地走到马跟前。他一把抓住缰绳,立即制服了马,然后跳上马鞍。跳的时候,他面部扭曲,煞是狰狞,因为这个动作弄痛了他扭伤的脚。

“好啦,”他松开紧咬着的下唇说,“请把马鞭递给我,就在那边的树篱下面。”

我找了一下,找到了。

“谢谢你。现在赶紧去干草村寄信吧,尽可能早点回来。”

他用带马刺的靴跟一碰,那马先是一惊,后腿直立起来,接着便疾驰而去,那狗也紧随其后。转眼间,三者就全消失了。

像荒野里的石楠,

被一阵狂风卷走[6]。

我拾起皮手筒,继续赶路。对我来说,这件事已经发生,也已经过去。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无足轻重,既不浪漫,也不有趣,但它还是标志着我单调乏味的生活有了一小时的变化。有人需要我帮助,并且请求我帮助,而我给予了帮助。我很高兴总算做了什么事,虽然这件事微不足道,转瞬即逝,但毕竟是我主动去做的,而我已经厌倦了完全被动的生活。那张新面孔,就像刚陈列在记忆长廊中的一幅新画,和其他所有挂那儿的画都不一样:首先,因为它属于男士;其次,因为它黝黑、坚毅、严肃。我进入干草村,把信投入邮局时,那张面孔仿佛还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快步下山,一路往回赶时,依然能看见它。走到梯磴跟前,我停留了片刻,举目四望,又侧耳细听,心想砌道上也许会再次响起马蹄声,一个身披斗篷的骑手,一条盖特拉希似的纽芬兰狗,说不定会再次出现。可我只看到眼前的树篱和一棵截去了树梢的柳树,一动不动地挺立着,沐浴在月光之中。我听到的,只有几不可闻的阵阵微风,在一英里外荆棘庄园周围的树林间拂过。我低头朝风声呢喃的方向望去,目光掠过荆棘庄园府的正面,注意到有扇窗子里亮着灯光。它提醒我时间已经不早了,于是我继续匆匆赶路。

我不喜欢再进荆棘庄园。跨过门槛之后,我就回到了一潭死水之中。穿过静悄悄的门厅,爬上黑黢黢的楼梯,寻找我自己那个冷清的小房间,然后去见心静如水的费尔法克斯太太,跟她,也只跟她一个人,一起度过这漫长的冬夜。做完这些,我散步时心中激起的那一丁点兴奋就会被全部浇灭,我的才华就会重新被一成不变、停滞不前的生活套上无形的枷锁。对这种稳定舒适的生活的好处,我已经越来越不欣赏了。这时候,要是我能被抛入变幻莫测的生活风浪中去奋斗,能从苦难辛酸的经历中学会渴望现在我深感不满的平静,那对我来说该有多大的好处啊!是的,这就像一个在“超级安乐椅”[7]里静坐太久、心生腻烦的人去做了一次长时间的散步一样,对自己大有裨益。我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活动,就像他在那种情况下想要活动一样,是很自然的事。

我在门口徘徊,在草坪上流连,又在人行道上来回踱步。玻璃门上的百叶窗已经关闭,我看不到里面的情形。我的眼睛和心灵似乎都脱离了那座阴暗的房子,脱离了在我看来布满不见天日的牢房的阴暗洞穴,投向那铺展在我面前的天空——一片万里无云的蓝色海洋。天空中,月亮正在庄严地上升。它从山后爬出来,将山顶远远地抛在身下。它似乎仰着头,一心要攀上那午夜般漆黑、深不可测、遥不可量的天顶。月亮后面跟随着闪烁的群星,我望着它们,感到心在颤抖,血在沸腾。但一些小事就可以把我们召回大地。门厅里响起了钟声,这就足够了。我转头不再看月亮和星星,推开一扇边门,走了进去。

门厅里不黑,那盏高悬着的青铜灯并不是唯一的光源。温暖的火光充满了着门厅,淹没了橡木楼梯的下面几级。这红光来自大餐厅,那里的两扇门开着,壁炉里暖洋洋的炉火照亮了炉前的大理石地面和黄铜拨火棒,给紫色的帘子和擦得发亮的家具染上了最宜人的光彩。火光还映出了壁炉架旁的一群人。可是,我还没看清他们的面容,没分辨出混杂在一起的欢声笑语——我好像从中听出了阿黛尔的声音——门就关上了。

我连忙跑去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房间。那里也生了火,但没点蜡烛,费尔法克斯太太也不在。我只看到一条黑白相间的长毛大狗,孤零零地端坐在地毯上,神情严肃地注视着炉火,样子正如小径上碰到过的盖特拉希。它和那条狗那么相像,我不由得上前叫了一声“派洛特”。那家伙马上站起来,走过来嗅嗅我。我摸摸它,它摇起了大尾巴。不过,单独同它在一起的时候,它确实可怕,而且我也不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我摇了摇铃,想要支蜡烛,也想打听一下这位来客的情况。利娅进来了。

“这是哪儿来的狗?”

“它是跟主人来的。”

“跟谁?”

“跟主人——罗切斯特先生——他刚刚到。”

“真的!那费尔法克斯太太和他在一起?”

“是的,还有阿德拉小姐——他们都在餐厅里。约翰去请外科医生了,因为主人遇到了意外——他的马摔倒了,他扭伤了脚脖子。”

“马是在干草村小径上摔倒的吗?”

“是的,在下坡的时候——它在冰上滑了一下。”

“哦!给我一支蜡烛好吗,利娅?”

利娅拿来了蜡烛。她进门的时候,后面跟着费尔法克斯太太。费尔法克斯太太又把这消息说了一遍,还补充说外科医生卡特先生已经来了,现在正同罗切斯特先生在一起。说罢,她就忙着出去吩咐准备茶点,我则上楼去脱掉外出时的装束。

[1]原文为法语。

[2]原文为法语。珍妮特是简的昵称。

[3]设于牧场的篱笆、栅栏等处的阶梯,只能让人跨越而家畜不能通过。

[4]一种原产西班牙的细羊毛。

[5]传说伊斯兰教始祖穆罕默德开始传教时,人们要他证明他的奇迹。于是他就命令萨法山向他走来,而山却没有动。他便说:“真主是仁慈的。如果大山向我们走来,我们都会被它压死。因此我应该到大山那儿去。”这后来成为一个典故,指“你不来,我便去”,或者“你不将就我,我就将就你”。

[6]出自爱尔兰诗人托马斯·穆尔(1779—1852)的诗歌《你的王座已倾倒》。

[7]出自英国诗人亚历山大·蒲柏(1688—1744)的讽刺长诗《愚人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