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是一个大鸟笼吗?
千万别误会,东京没有北京那么休闲,不管是清晨,还是傍晚,你都很难发现手提鸟笼的人。钓鱼的专门店倒是很多,可一想日本是个岛国,走不出百十里路,保险能看见河流或者大海,日本人喜欢钓鱼当然是天经地义的。不过,日本的山也多,据说大部分国土都是山林。
树多,溪流多,瀑布多,温泉多,但凡到过日本的人,除了像东京这样的繁华大都市之外,稍微往偏僻的地方走走,几乎随处可见木板做的广告牌,什么山菜呀,民宿呀,到了北海道的公路上还能看见“注意熊出没”的巨大黄牌,有时叫人觉得紧张。
照常理说,山多鸟也多,鸟跟人接触多了,人自然会喜欢鸟,尤其是小鸟善解人意的神态令人心醉。北京没有山,可养鸟的人不少,我看大家都是领悟了这层含意的缘故。与此相比,日本人的领悟并不表现为在大街上与鸟同欢,养鸟的人一般都龟缩到房间里,偶尔提着鸟笼出来,也是急匆匆钻进汽车,一溜烟儿奔入公路上的车流。至于他们到什么地方遛鸟,我从未查看过,当然也无从可知。
有一年的冬天,我坐过一程观光专用的双层游览巴士,十分豪华,车里有酒吧、卡拉OK,还有一个小书架,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观光手册。我坐在二层的位子上,浏览窗外的东京风景,怎么看怎么跟平日所看到的东京不一样。随着游览巴士的行驶,再加上其余的车辆基本上都从自己的眼皮下穿过,我越发感到周围似乎有异样。过去,我习惯于开车行路,那时的视线大约只能离地一米,要不然就是坐地下铁或者电气列车,视线虽然变高了,可东京的铁路沿线很多都是民宅,经过狭窄地区的时候,恨不得一伸手就能碰到人家晒在阳台上的衣服。
这时的列车好比孩子们的玩具,它周围的街景都是人工的住宅,很少给你一个豁达而奔放的自然场所。这么一比,坐游览巴士倒是一种奢侈,因为它高,至少可以把你的视线抬高到三米左右,让你将平日无法览尽的光景直收眼底。奢侈是可以享受的,可一不留神,也可能叫人眼花,甚至产生一些幻觉。我以下要说的感受大概就属于这一类。
巴士继续前行,一路上的信号灯也多,走走停停,没等多久,我的眼皮就像压上了重铅一样,有些困倦。巴士行驶到千代田区,在一个十字路口遇红灯时或许刹车过急,我一下子被摇醒了。这时,我忽然发现车窗外似乎有一个巨大的鸟笼子,那横竖笔直的绿色大网庄严地屹立在街道里面,周围仍然是一片民宅。这是怎么回事?我再仔细看,大网里面还有无数的白球儿往前蹦,阳光下的白球儿飞转不止,那蹦出的样子就像我奶奶为我用黑锅爆炒黄豆。等了好一会儿,我使劲定下神,这才弄明白原来那是高尔夫球的练习场!
日本国土小,占地大的高尔夫球却非常流行,随之而生的就是这类都市型的练习场。练习的人需要面对三面大网,你必须假想你的前方是绵延不断的绿色草坪,然后根据这种印象用杆儿狠打球,所以从远处看,那飞旋的高尔夫球或许更像一排排的流星,在网上消失。我必须感谢游览巴士,它让我能够清楚地看到这样的情景,而且那一天,我们经过了数不清的练习场。
我越看它们越像大鸟笼,高尔夫球就是鸟蛋。同时,我也看到了那些歇斯底里的日本人,他们拼命地抡球杆儿,在那些大鸟笼里折腾,满身大汗,可脸上很少露出笑容。
我看,东京简直就是一个大鸟笼!
东京人说东京
东京那些辉煌的场景往往是突然出现的,说不定从哪天起,在哪个地段就贸然会有一群高耸入云的大楼拔地而起。在东京人的观念中,或许是过度忙碌,无暇他顾,或许是那些建筑工地不到竣工时绝不拉下它们的帷幕,好像这座都市不是在人的观摩中成长,而是从另外的意义上凸现其迅速的壮大。匆忙的人流总是跟随东京那既奔放又沉闷的步履,来来往往,好像不是东京人走入都市,反倒是都市的风物走入东京人的眼帘。
难怪不少日本人跟我说,东京是摩登的大都市,而东京人未必像他们的都市一样摩登。东京原名江户,是德川军政府(1603—1867)的所在地,直到1868 年的明治维新,东京这个名字才取代了江户,成为日本的首都。现在,东京人口超过1200 万,是日本政治、金融、经济和文化的绝对中心。
在东京居住了将近40 年的平尾隆弘先生,是日本著名的出版社文艺春秋社的执行董事兼出版局长,他说:“东京的流行时尚要比文化积淀的比重大得多,这一点在世界上都是十分独特的。”
他这么说,并不是对时下的东京有什么埋怨。一来他的文艺春秋社一直坐镇东京发展,不在其他城市设立分社机构;二来他本人也是我日文著书的出品人。作为一位长者好友,谈得知心,再加上我们谈论东京的时候是在一家非常传统的日本料理店,他手上拿着小酒盅,若有所思,说话坦率而直截了当。我问他:“如此评价东京,如果不是有抱怨,会不会是贬低呢?”
平尾先生表情认真,慢条斯理地继续说:“这是一个都市的现实,你看那些便民店,连名字都原封不动用的是英文convenience,店铺的门脸儿,柜台的布置,连店员的笑脸都一样,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看这玩意儿就像道具,是破坏文明的道具。便民店不能叫文化,只能说它是流行而已。”
据说,东京的便民店,还有自动购物机的数量,在世界各大城市中是名列前茅的。模式化的便民店遍布东京的大街小巷,行走其中使人有种模式化生存的感受,这是自在,还是不自在?!平尾先生喝完酒,忽然对我说:“离这儿不远有一处风景,那是我年轻时刚到出版社工作的时候,站在那儿半天都不想动窝儿的地方。”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如数家珍,继续跟我说:“那个(20 世纪)60 年代的东京真像个怪物,有那么多的摩天大楼,那么多的汽车和时尚男女,对别处的人来说,多叫人羡慕呀!我每次一到这里就能想起当时的激动心情。”
平尾先生说的这个景点在赤坂见附,从十字路口处可以看见赤坂王子饭店那幢具有标志性的白色高楼,这里是首都高速公路的进出交叉口,衔接的许多小马路犹如蛇行般地蜿蜒,吸引不少过路人张望。
对东京的印象,还有一种在动态中聆听的情景。所谓动态,指的是在出租车上跟当地司机的聊天。这次我碰上了一位老司机,从口音上判断,他是标准的东京人, 头戴壳帽儿,属于制服那种,帽檐儿看上去很大,当车在拐弯儿的那个瞬间,我才发觉他的头比较小。他说:“这东京年年都有新开的店,不管是打老虎机的,还是开饭馆儿和健身的、美容的,这些店越开越亮。过去用砖啦、水泥啦,做建筑材料,可现在反倒好,无论什么店,都用起了玻璃砖,亮得晃眼,有时刺得叫人流泪。我真不明白,这么大个东京弄那么亮干吗?是为了壮胆儿,还是为了漂亮?反正,像我们这样开出租车的老人,一到下雨天就难受,雨水和那些玻璃砖一折射过来,直刺眼底。那开车的滋味儿可真不好受!”
东京这座世界驰名的大都市对长住东京的人来说,不外乎是一系列具体景象的组合和重叠,相对于社会公共性而言,东京也容易打上私人的烙印。东京人说东京摩登,而不说东京是魔都,这可能更贴近观摩者的心意,至少从他们的言谈中,你会发觉东京人跟你的距离是很近的,他们说话不抽象,即便像石山智惠小姐这样富有知性而又端丽的玉人,也是从最具体的事情说起。
“我上班乘公共汽车,我觉得比坐地铁好。地铁虽然四通八达,但没有那种陆地上的开放感,比如,在公共汽车上可能与一位老人不期而遇,他下车了,或是走进商店,或者拐到小路上,不见踪影,这些都会有淡淡的印象留住。再比如,东京给我印象很深的是夜晚的霓虹灯,看得你眼花缭乱,几乎叫你看不出那些彩灯到底是来自哪几种原色。尽管这是一瞥而过,也不会淡忘。”
石山小姐是职业的电视新闻节目主持人,正因为如此,她用柔美的音色取胜,说话的时候几乎不用任何手势,就能深深地打动你的听觉。
尤其是面对面的时候,她的音调比电视的传播更为亮丽、纤细。
我换了个话题问她:“东京是日本的中心,非常集权,尤其在公众话语中,媒体啦新闻啦都以东京为主流,你觉得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石山小姐的回答很干脆,依然不用手势,她继续说:“我每个星期都在电视新闻里做高峰访谈,主要跟日本大企业公司的老板谈,他们大部分都在东京,有关日本经济的新闻也是这样,光跟东京有关的事情大约就占了百分之八十。”
Insider 是一个很妙的字眼儿,在我看来,用中文可以把它戏说为“内部视角”,因为对一座著名的城市,你如何描写它、评价它,这些话语权,莫过于让居住者自己说出来更好,而记录和感受这些话语的人物恰恰又是我,一个外来的爱写字儿的居住者,一个外来的insider,于是不难想象,这篇东京人眼中的东京应该是多元、多样,乃至是多重含义的表达。
采访手记
东京人眼中的东京,这自然是让东京人自己来说的话题。于是这次采访,无论是文化的、观光的、吃的还是住的,面对所有这些,我都是一个倾听者。当然,因为篇幅有限,我无力把东京人说的内容全盘托出,这就涉及了“选择”。我相信任何一个insider(内部人士)都是处于选择状态之中的,说话的东京人和记录这些话的北京人在选择这一点上是相同的。这听上去挺奇妙,但同时我也隐约地感到,这样的采访或许正是中国走向世界的脚步。NHK 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主持人石山智惠小姐曾经来中国采访过大型企业的首领,她觉得中国发展很快,乃至于日本的电视每天不说中国的事儿都有点儿别扭。不难理解,她对中国发展的惊奇程度会比我强得多,对中国也比我好奇得多。后来,石山小姐一边笑着,一边跟我说:“我看你也是一个insider。”
东京摆放了许多盒子
我从来没有改变过对东京的印象,楼多楼挤楼乱,上下班的时候车站水泄不通,好像这座城市的人非要往一起扎堆儿不可,扎了堆儿就放心的样子很容易吸引路人。人的脑袋一个个圆咕隆咚地往前浮动挺进,很少看见走到一半突然扭头朝后走的人,东京人似乎是有计划的,没事儿是没有人出来溜达的!
我每次到东京,办完事儿剩下的大都是上述感受,别无其他感觉。不过,也许因为昨晚还是坚持了不抽烟不喝酒的缘故,今儿一大早起来头脑很清醒,眼下坐在internet cafe(上网咖啡馆)里就像回到了曾经供职过的公司一样。刚才走过这一路,我忽然发觉东京居然会有这么多盒子!
先说建筑,你看新宿那一段儿,别老看摩天大楼,光你眼前的民宅和商业小楼,一律都是长长方方的盒子,见缝插针,互不相让。而且,有的小楼还偏偏往盒子的印象上盖,粗粗的黑框儿,压得低低的空间,让人觉得一下子负重了许多。
盒子不仅仅是建筑,街上有不少流浪汉,他们都用硬纸盒做房屋,就跟船舱的舱底一样,看上去是瘦长的一条线,人睡到里面,整个一根油条的感觉!
我认识一位日本流浪汉,原来是个医生,后来遇到了挫折,妻子跟别人跑了,但没处好,自杀了。儿子吸了毒,被判了重罪。他自己对妻儿挂心,日子一长,人也基本上崩溃了。后来,他虽然变成了流浪汉,但人却正常起来了,不仅有规则地生活,而且还用硬纸盒儿建了一座很干净的屋子。我问他:“这大难你是怎么挺过来的呢?”
他说:“我每天用手刷公园的厕所,用手刷小便池,把自己的自尊心杀死到零点,让所有人都鄙视我、都唾弃我才好,于是慢慢地,我又能站起来了。流浪汉未必是什么坏事。” 听得出来,他是一个有教养的人,有时,我甚至觉得他也许是另类的高人。
我拍了一张他的照片,一张面孔的特写,但不太愿意让公众看,给人看好像会影响他平静的生活。另外还有一个不成为理由的理由。
其实,他的脸长得就像一个盒子!
对东京的不同解读
每次到东京总会有一些感受,不疼不痒,记住了就写一写,记不住就彻底忘了。凡事忘了还是可惜!
新宿西口的酒店永远都是以乌鸦声作为清晨的第一信号,乌鸦叫得比头班列车发出的轰隆声还早,早得可怕。因为乌鸦扎堆儿,满天黑点,有时遮住日出,犹如悬空的一团团被拆散的黑毛线,看不惯的过客老喜欢仰头,会有一种错觉叫人觉得乌鸦随时会从空中急速降下,直逼你的头顶!
推开酒店的窗户,从地面升起隔夜的酒香已经开始发酸,淡淡的那种气味,而且是不扩散的一个劲儿往楼与楼之间飘溢的气味有时非常诡异,弄得东京就像这种气味的第一品味师一样。
这个月初,跟“80 后”才女田原在京都告别后,她直接去了东京,当时忘了告诉她东京之于我的上述印象,估计她不会像我一样遇见那么多乌鸦和闻到那么多气味!东京是一个叫人能够记住,同时又叫人当场忘却的城市。
昨夜在一家烤鸡(YAKITORI)店吃饭,一个人喝啤酒,无座,客官一律站着吃喝,厨房的周围有三面是柜台,然后就是高挂的“暖帘”,一块漂亮的遮羞布拦阻了路人超越客官屁股以上的视线!店内人多,但无人谈话,看上去都是单身客,只有嘴巴里的咀嚼和啤酒下肚的咕咕噜噜在声声作响。东京另类的气氛由此而生,十分细腻!
店主是个老太太,每次为柜台上的客官清扫碟子都要踩上木制的小板凳,然后用手往外够,一直努力到够得着为止。她的手看上去很年轻,光泽妖艳,估计是常年油烟绕梁的结果。店里除了老太太一个人,负责烧烤鸡肉串儿的师傅都穿胶鞋。地表水很多,看上去,自来水龙头老是开着的样子,厨房里行走起来,哗啦哗啦地作响。
烤鸡的确是美食,每一串儿刚烤好的都会有个葱花,或者小松菜团儿,或者黄瓜丁穿插其中,吃到嘴里有一种肉融菜、菜融肉的感觉!
我吃着喝着,谈不上自得其乐,但满腹感正在逐渐接近。也不知何时,冷不丁发现我的旁边出现了一个流浪汉,他虽然站着,但站得歪歪扭扭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堆零钱,用一双又粗又脏的手捧给老太太,口水已经流出来。
老太太的目光十分熟练,接过他的零钱,一顺手递给他一个扎啤,而且用敬语说:“您慢用,烤鸡马上上!”
流浪汉无表情,只管一口喝下啤酒,抿了抿嘴,半天没抬头,似乎已经陶醉于久违的美酒之中。流浪汉的出现很显眼,破衣烂衫,身体还发出一股股的恶臭。不过,即使是这样一个不协调的情景,所有西装革履的客官谁也不在意,甚至没人多看一眼流浪汉,就像他不在东京一样!
更有趣的情景是后来,一辆豪华轿车停到了路边,司机头戴盖帽儿,一双白手套,从车上下来时动作麻利,闪电般的步子一下站到后门前,前后确认完毕以后,非常恭敬地打开了车门。
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位日本绅士,笔挺的西装和男人特用的香水都很鲜烈。司机向他鞠了一个躬,他点点头,然后径直走进了我们这家烤鸡店。说是“走进”,未免有些夸张,这位绅士只是用手撩开了“暖帘”,而且正好站到了流浪汉的另一旁!
店内像往常一样,时间静静流逝。香水与臭气混杂,上层与低层竟然如此集中到了一个瞬间,因为我离他们最近,也许感受最强烈。
接下来,还是大家各吃各的,谁也不怎么样,谁也不觉得什么!
东京就是这样,一个容易叫你明白的和谐就是这样诞生的。
东京的鸭子靠河水,但乌鸦靠垃圾“鸭子”好像是中文里面的一个亲昵称呼,专指为富婆服务的美男子,但这个称呼在东京不通用,日本人所说的“鸭子”很单纯,就是指那些游**的鸭子,它们一般都栖息在水边,有的甚至在很小的河沟里也会出现。
乌鸦是东京的一道标致的风景线,我每次去都会跟它们打照面,尤其是住到新宿附近的旅馆,歌舞伎町那扑鼻的酒气就像专为**次日清晨的乌鸦一样,迟迟不散,盘旋而上,空气中老有一股湿湿的感觉。
乌鸦十分聪明,掏垃圾有时还会借助别人的力气。我亲眼见过以下的场面。
当时我住在一家高层酒店,正用长镜头瞄准一只乌鸦,见它直冲路边的垃圾站飞去,像一股浓浓的黑烟,突然降至地上,然后用尖嘴拼命地撕垃圾袋儿,不一会儿,垃圾袋里就滚出许多小核桃,掉在水泥马路上一个劲儿打滚儿。这时,乌鸦一口叼上一个核桃,然后把它扔到了十字路口的汽车的底盘下面,等红灯一变,汽车再一启动,那轮胎下的核桃就被“嘎吱”一声压得粉碎,于是,恰恰是趁了这一瞬间,乌鸦从容地捡回来,并且很快就把核桃肉给吃了。
对这个连续的动作,我的相机里有记录,刚才偶尔拿出来看看,觉得好玩儿。东京哪儿有垃圾,哪儿就会有乌鸦,多少不算,但多多少少是会出现的。
垃圾旁边的乌鸦不好看,因为它们太忙碌,反倒是河边的乌鸦显得十分美丽!
正田私宅的狂骚曲
从2003 年秋天开始,日本东京围绕一座旧式的建筑发生了一场骚乱,而且事端发展迅猛,一直到我写这篇稿子的冬天,无论是电视上,还是大报小报,几乎每天都在议论这个话题,更有趣的是原来一处宁静的住宅区现在闹得鸡犬不宁,游行的、看热闹的、拍照的、破口大骂的、失声痛哭的……简直就像一场大悲剧突然开演了一样。
事情的原委并不复杂,大致如下:旧式建筑是一幢小洋楼,始建于70 多年以前,主人的名字叫正田英三郎—一家大公司的老板。如果小洋楼的拥有者仅仅是这样一位实业家的话,我估计也闹不到今天这个地步。原来这位正田老人是日本皇后的亲生父亲,而这座小洋楼恰恰是皇后出嫁以前一直居住过的私宅。在日本人的心目中,这位诞生于民间的少女嫁给了现在的平成天皇,而且又是在日本战败,百废待兴的年代,那段令人神往的皇族浪漫几乎已经延伸为某种纯爱的传说。正因如此,这幢外观西洋风格、家居日式韵味的小楼也变得具有保留的价值。不过,日本国民这么想是一码事,可作为一般民间人士想的话,却像是另外一码事。这里说的民间人士当然不是指现在的皇后,而是她的娘家人。自从正田老人过世以后,皇后就表示了放弃自己作为长女的那份继承遗产的资格,并将之全部移交给娘家人。按照日本的法律,继承上代的遗产要交纳继承税,后来经皇后和娘家人的商议,以实物代替现金纳税,把这幢小楼交纳给了政府的财务部门。接下来,日本政府对这幢小楼进行了一番评估,其结果是不仅没有承认它的历史价值,而且就连这幢小楼曾经以20 世纪杰出建筑物而载入日本建筑史这一事实也不管不顾,最终决定把皇后娘家的私宅夷为平地,然后再转卖他人。于是,风波骤起,通过媒体的大肆渲染,惊动了日本的老百姓。
有趣的事儿也出现了。距离东京200 多公里的长野县有一处著名的别墅区叫轻井泽町,这里曾经是皇后与天皇年轻时约会打网球的地方,结果这个町的头儿出来说话了,他面对电视镜头似乎有些激动,嘴唇发抖地说:“我们町的老百姓都希望保卫皇后娘家的私宅,如果东京非拆不可的话,我们愿意将其原样搬到我们这儿来,我们要为它造纪念馆,还要让它成为一个观光的景点。”这下一来,保卫这幢小洋楼逐渐发展成了一场运动,东京街头开始出现一批批的老人,他们在脖子上用一条细长的绳子吊起一块纸板,上面铺开一张很大的白纸,画着笔直的线,然后他们对过往的行人大声呼喊:“为保卫正田私宅,拜托你签名支持我们吧,我们要去政府请愿啊!”
元旦连续好几天,这些请愿者的详情一直是媒体追踪的对象,无论是从电视画面上看,还是我在东京街头见到的情景,这些请愿者大都是上了岁数的日本老人,他们神情凝重,站在冬日的寒风中直立不动,好像黄昏永远停留在他们的脚下一样。
即使是这样,日本政府似乎也不妥协,一边公布皇后本人无意保留她娘家的私宅,一边派遣施工队想强行在小洋楼周围搭起脚手架。头一天因遭遇请愿者的顽强抵抗,不到20 分钟,施工队的车辆就撤离了现场。可到了第二天凌晨,他们又来了,6 点钟的时候就悄然进入了小洋楼的庭园,一进去就开始锯树、拆墙,搭起铝合金板和脚手架。那些保卫正田私宅的老人们谁也没想到这些施工队的年轻人居然会拿出这么一招儿。老人们愤怒了,他们大喊起来:“你们这些浑蛋,不得好死呀!
那些树可都有精灵呀!你敢砍?你们这是在作孽呀……”这时,有的老人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当然,这些也是通过电视镜头向全日本播放的。目前的事态已经升级,因为在施工队进入正田私宅的第二天, 请愿者的那些日本老人就把他们的政府告到了东京地方法院。
日本人的事情,我当然是个局外人,可就这场**而言,似乎也有些疑问。皇后现在是皇族,可她原来跟皇家一族无根无源,作为民间的少女跃身为名门显贵,人生一半民间一半贵族,那么拆掉旧居的动机如果也有皇后本人参与的话,那么她的同意是出自民间呢,还是贵族呢?
据说,正田老人生前曾经嘱咐过家人不要保留这幢小楼,如果这是真的话,那皇后的同意仅仅是一个民间少女听了爸爸的话。可遗憾的是,日本老百姓已经不答应了,因为在他们看来,当年走出正田私宅的那个少女,一生都是他们敬仰的皇后。
目前,正田私宅已经不存在了,但围绕这件事的前后似乎正在变成一个传说。
墙头上的咖啡空罐儿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在一家日本商社供职。商社是综合商社,而且股票在东京上市,至于一家上市公司是否对职员好,一直到我从公司辞职的时候都没有弄清楚。日常的业务联系会与许多大大小小的客户接触,如果对方也是一家颇具规模的公司,那双方的谈吐就比较随和,甚至你我两人的表情都近似,那种沉稳、按部就班的神情或许是日本职员的一个习性。不知从何时起,我这样的人居然也沾染上了这类习性,而且这是一个中国客商跟我说的。他问我:“毛兄,你看日本人鞠躬的时候像不像鸡啄米?”
我本来想回答说这是人家讲礼貌的习惯,在对方面前保持低姿态,结果还没有等我开口答话,这位中国客商忽然笑起来,原来我正在向另一位刚进屋的客商频频弯腰点头,活像鸡啄米。当然,他的笑是好意的。这些年跟中国客商的聊天充满了风趣,相比之下,同样的客商,跟日本人的交谈有时就显得沉重,尤其是那些中小公司的老板,他们往往喜爱表现某一方面的得意部分,比如有一个小老板就跟我说:“别看在大公司里工作好像挺威风,一旦你离开了,退职了,过去是你客户的那些人就不会再答理你。把公司的牌子一摘下来,你也就是那么一个在马路上逛来逛去的闲人。所以啊,积攒一点本领,自己干最好啦……”
其实,能够说出上述话的人大致属于富裕阶层,至少他或者她不必为明天的银行是否能为公司押单放款而担心,当然,这么说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当你遇到某些变化的时候,多少会产生几丝悲情。
我所供职的商社在大阪,而我当时住在神户的西边,一个单程至少需要两个小时,所以,每次遇到无法拒绝的应酬的时候,我必须搭上末班车往家赶。无论多么疲劳,我都会在霓虹灯闪烁的梅田街道上疯狂地奔跑,从过路人的身边擦过,在汽车前一边对开车人打“停下”
的夸张手势,一边抡起公文包为自己开路。在人群如海的街口,我就像一艘刚刚启动的小艇一样,拼命地往车站冲。有时连车站口都冲过了,我竟然都不知道,大口大口的喘气声变成了一种疲惫的回声……这是我供职期间最易伤感的瞬间。
事情不仅如此,或许因为晚间的应酬少不了烈酒下肚,所以当我从末班车上下来,深一步浅一步地从车站的台阶上走下来的时候,眼前就开始模糊了。有的景物看上去好像是重叠在一起的,有时看见一个日本老太太,但她好像又背了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老太太,二老的表情僵硬,好像两块圆鼓鼓的铁球,虽然不滚,但始终在笔直地往下移动着……我的头脑知道这是一种幻觉,可两条腿却像舢板上的双桨一样,一个劲儿不停地摇,把我从车站里一直拖到马路的边上。
不管怎样,能搭上末班车算是一大幸运,我刚这么想,忽然觉得口渴了,于是,就近买了自动售货机里的一罐热咖啡。暖烘烘的,两手把它捧在我的掌心里,犹如两个人紧紧地围着通红的火炉子一样。
稍许,沿着马路边往前行,我的热咖啡喝完了,心里一阵暖和,视线也清晰了。原来,一出站口,面对的是一座小山坡,而且用石头垒起来的台阶蜿蜒曲折,我手里一边拿着空罐子,一边巡视周围是不是有垃圾筒。正当我寻找的时候,台阶的右侧出现了一道断墙,大概是谁家正在翻盖新房,断墙的里面似乎堆满了建材器械,黑洞洞的一片。
再仔细看去,断墙头上有东西一字排列,居然排列的都是热咖啡的空罐,它们从低往高直立着,在惨淡的月光下犹如没落的武士,但又好像是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
我猜想,这些空罐都是跟我怀有同样心情的人放的,他们是日本公司的职员,每天都有难言的劳苦,从醉酒的恍惚中得到的解放一旦踏上了归途,那恍惚甚至会变成某种悲哀。不过,看着这些空罐傲然屹立的雄姿,人们的悲哀或许是会消失的吧。
于是,我干脆把手中的空罐也放入墙头上的行列之中……音更町的钻石雪
对一个习惯于温暖气候的人来说,在寒冷的冬季去北海道无疑是一次严酷的行程。幸好,我经历过冰天雪地的季节,而且是在黑龙江。
当时,虽然风吹骨寒,但那时我还是一个从来没见过严冬的学生,强烈的好奇心几乎把肉体承受的寒冷全部都熔化了一样,胸中总是火热的。至今,我仍然能够记住那股高昂的劲头。因为,这一感受也是我去北海道以前的某种期待。
从大阪乘飞机,大约两个小时抵达带广机场,然后租车驶向音更町,大约需要一个小时。音更町是这次行程的目的地,不过,我对这个地方的了解几乎等于零,如果不是我遇上车行的中年人的话,也许这个零的增值是不会出现的。
中年人身穿一套制服,是开租赁车行的。车行的位置就在机场边上,而我是他当天的头一个顾客。店铺是一幢拼板式的小楼,墙壁很厚。
小楼外面的汽车身子都堆满了积雪, 至少有30 辆,大约是由于结了冰的缘故,雪的颜色不是耀眼的,而是在发暗的透明色中偶尔露出几个纯白的方块。停车的场地并不小,周围用了一些彩色的杆子装饰,每一根杆子之间是由霓虹灯连接的,其中还有一座落地的探照灯,不过,即便是这些灯盏,也被一层积雪覆盖了。如果不等到晚间亮灯,靠热度融化白雪的话,恐怕灯盏上的雪就会结成一串串粗细不一的冰穗子。
这时的气温是零下20 摄氏度。我一边看着挂在外面的温度计,一边问中年人。
“白天这么冷,到晚上,气温会降到多少呢?”或许是天冷,我觉得口腔的张合运动不像以往那么随意,好像被外部的寒冷粘住了嘴角,除了我的发音以外,似乎还有一丝嘴角与寒冷较劲的声音。
中年人回答说:“到了夜里,气温差不多会降到零下30 摄氏度。”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已经知道我是远道而来的,在他看来,我的神情也许不是普通的。他继续说:“遇到冷天的时候,把嘴闭紧,牙咬牙,这样嘴里面的热气就不会漏出来。”
“那我这下巴不就变重了吗?”我问他。
中年人笑了,跟我说:“等你真感觉到了天冷,下巴的感觉是会消失的,有的时候连我都感觉不到下巴是挂在自己脸上的。”
尽管他的发音短促,但每句话的间隔时间却十分整齐。等我办完了租车手续,他一边还给我汽车驾驶执照,一边问:“你从神户来,去音更町干吗?”
我的理由是简单的,除了作为一个游客,还因为有人告诉我北海道的严冬经常下结成冰箔的白雪,人们把它叫作“钻石雪”,形状大概像水晶片,据说音更町一带的雪景最美。他听了我的话,表情似乎有些木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我就是音更町出生的,但好久没有回去了。”
“是吗?是交通不方便吗?”
“坐电车不方便,JR 根室主线离音更町最近的车站也有8 公里,不过,大多数人都开车。”说到这里,他不说了,而用一把大扫帚把车上的积雪扫开,非常仔细地把车灯擦干净,并帮我把防滑链装在四个车轮上,整个动作都十分麻利。收拾完以后,他随手又送给了我一份当地的地图,然后,对我说:“希望你旅途愉快。”
我告别了车行的中年人,沿着241 国道行驶,尽管在车窗前流动的景色是一片积雪后的银装,但刚才中年人的表情仍然令我在意。按理说,讲到自己的家乡,许多人都会高兴地告诉你一些事情,比如那里的气候,那里的风景以及土特产什么的,尤其是像镇上的人更会如此,这是我走访日本许多地方的一种确实的感受。可刚才的中年人似乎没有这样表现,难道他的内心对家乡的感受另有别类?或许对自己的家乡有所忌讳?
我没有往深处想,尽量让自己的视觉领域更多地吸收北国的景色。
国道不是笔直的,但拐弯处并不急。汽车行驶到白雪皑皑的山峰时,道路犹如一条缓缓蠕动的巨蟒,在它爬行过的地段里留下了一条蜿蜒的空间。路面变得狭窄了,进入隧道时的车灯,好像是点燃木炭时冒出的火星。
按照地图上的解释,音更町位于带广市的南端,东面是盛产葡萄酒的池田町,西面是与芽室町邻接的农耕地。从东面雪山上流出的音更川,分别与土幌川、然别川相汇集,变成一条景致盎然的河流注入十胜川。春天,田野间到处开放白色的君影花;秋天,从白桦树上飞下黄色的落叶,为路人描绘出悦心的风光。靠近音更町的东端会出现一片山丘,而音更町是一片北海道特有的辽阔平原。作为游客,我几乎是无意识地在自己的初次印象中逐一验证着图解上的每一条说明,不过,这些说明很少有对冬天景色的描写,于是,车窗外的积雪,还有树枝上结出的冰条子,闪闪烁烁,格外鲜艳地映入了我的眼帘。
其实,在开往音更町的一路上,我一直期待着会有一场缤纷的大雪,能让我亲眼看见那“钻石雪”从天而降的情景,但冷风飕飕, 北海道的大地用晶折的积雪谢绝了我的愿望。到达音更町以后,街景如是,我的身体也开始适应了这里的严冬。于是,一个人吃过晚饭后,我早早地就在事先预约好的小旅店里休息了。也许是因为月光下的雪影如洗,窗外侵入的夜光一时令人难以入睡,不知为什么,这时,我想起了白天车行的中年人和说起家乡时他那一瞬间的木然的表情,似乎有一种淡淡的悲伤袭上心头,尤其在雪夜凝寒之中,我的悲伤几乎变成了想再去见他的冲动,其目的是为了知道他对家乡的感受。
第二天午后,我开车离开了这一不到一万五千户人家的音更町。
归途上,已经熟悉的雪景象不停转动的电影胶片一样,从我的眼前向车窗的两侧飞速滑过, 道路跟昨天一样蜿蜒,积雪跟昨天一样并非那么耀眼。轮胎上绑紧的防滑链条与雪地咬磨,“吱吱”作响,像是对每分每秒进行的有声记录。
花了两个多小时慢速行驶,汽车开回了带广机场附近的车行,我把租车的收条准备好以后,就把车停到了拼板式小楼的跟前。车刚停稳,小楼里就传来了问候的声音:“你辛苦了!”
随着说话声,车行的中年人走了出来。他跟昨天一样,还是一身制服,他问我:“旅行得怎么样?音更町下没下雪?”
我回答他:“很不巧,没有下雪,所以我也没法看见钻石雪。”
他一边接过我的租车条子,一边看了看天空说:“昨夜这里倒下了雪,一直下到中午才停。现在机场正在扫雪,飞机暂时还不能起飞。”
“不会不飞吧?”我有些担心地问他,因为我拿的是往返的联票,今天晚上必须飞回大阪。中年人告诉我这场雪很快就会清扫完毕,飞机跑道也会恢复使用,并让我不必担心,先在他的小楼里喝一杯热咖啡。
我自然很高兴,除此以外,能与他坐下来有机会聊天已经变成了我的一个目的。
小楼的一层有一张小圆桌,两旁对放着两张红色的椅子。中年人在我的前面,像一位老练的向导,先请我坐到椅子上。不一会儿,他从桌后面的柜台里走出来,双手端了一个长方形的托盘,上面放的是一壶热咖啡,两只杯子,还有牛奶和砂糖。原来这个车行只有他一个人。
我连说谢谢,一边喝咖啡,一边想从他的面孔上找回昨天说起音更町时的表情,不过刚才他已经问我那边是否下雪,想必中年人是不会对音更町这个字眼介意的。于是,我把咖啡杯轻轻地从嘴边放回到桌子上,好像是打听别人的事一样问他:“我记得你昨天说,自己的家乡是音更町,对吗?”
他听完我的问话,并没有马上回答我,只是点点头,好像又是自言自语的样子,但没有出声。沉默片刻,他说:“其实,昨天你告诉我来音更町就是为了看天上下钻石雪,我的心里就突然难受起来。不过这跟你是没有关系的,你不要介意。你从老远来,对北海道如此好奇,是我们应该感谢的。”
中年人的话直接地传过来,没有任何障碍,但我的内心开始了不安,因为我知道这个关键的词汇一定在什么位置上刺痛了他。果然当我听到他跟我说的下一句话的时候,我真是不知道应该对他说什么。
“我的独生女就是死在下钻石雪的天里。”
小楼里的空气变沉重了,我低下头,后悔自己不应该让他想起这些。
“对不起。”我对中年人说,但没有直接看他。
“不,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中年人对我继续说,“你是一个游客,从老远的地方来,对日本,对北海道有这么大的兴趣,应该感谢你才对。
我的话让你扫兴,实在对不起,可我……”
我急忙打断中年人的话,跟他说:“千万别这样,其实昨天我就觉得你心里好像有事,想起你昨天的表情,我似乎能感到一种悲伤,其实,我今天提前往回走,也是想跟你说说话。”
“是吗?”中年人或许是出自感激,或许是因为有人来听他的诉说,他把咖啡杯里的最后一口喝完,就像从中得到勇气一样,他说,“我也很久没有跟人家说这件事了。自从那以后,其实,每年的冬天,我都害怕天上下大雪。在北海道,气温降到零下6 摄氏度左右的时候,天上就会下钻石雪。那是无数的雪花凝聚到一起在空中飞舞的时候,会逐渐变成的一层层的薄片,有时薄片也会出现透明的菱形,落雪飞花是很美的。可就是在这样的美景里,我的女儿竟然……”
中年人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记忆中已经出现了那一不幸的场面,我静静地坐着,继续听他说。“当时我住在音更町,父亲是开百货铺的,我的女儿从小就在店里跑来跑去,有顾客来买东西的时候,她都会帮人家包装好,很有礼貌地对人家说谢谢你的光临。这个小孩子,是我们家的明星。冬天她喜欢看雪,尤其喜欢看钻石雪,到店铺里来的顾客有时也喜欢议论钻石雪,说今年的比去年的好啦,说明年的会比今年更好啦,这些都被她听见了,有时她看那大雪就会目不转睛。有一年冬天的晚上,她跟她妈妈,还有许多人出去看钻石雪,那满天飞扬的雪片,闪闪发光。当时我有工作,没能去,后来听人家说,她喜欢拼命地追赶她看好的雪片,不顾一切,小小的身体在雪地里来回地跑,可是她跑得太远了,而且她妈妈也疏忽了,结果她跌倒在路边的坑里,头磕到一块大岩石上,流了许多血,连一声也没有叫出来。等到大家找到她的时候,那块岩石上的积雪已经被她的鲜血融化了,我的女儿死了……天上的钻石雪还在下个不停……后来,她妈妈受了强烈的刺激,不久以后,也在同一个地方自杀了……”
这时,中年人的右手紧紧地压住放在膝盖上握成拳头的左手, 看得出来他在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悲伤,他继续说:“对我来说,无论去哪里,只要我一离开家门,就必须经过那块岩石,这真让我受不了。尤其是冬天下雪的时候,人都要崩溃了……后来我下了狠心,离开了家乡,一个人到这里开了车行。一晃就十多年了,我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回过音更町……”
中年人的叙述是充满悲情的,从他的每一个发音当中,不难体会那种为了克制自己的感情而作出的保持平静的努力。用力的双手压在膝盖上,使他的裤腿中央已经出现了稠密的皱纹。
“钻石雪对你太残酷了。”我一边说,一边为他重新倒了一杯热咖啡。中年人目视窗外,积雪如锥,这时,他的发音有些发颤,话说到了中途的时候,流下了眼泪。“冬天的钻石雪就像一把一把的刀子,直刺我的心。悲哀就像窗外挂下来的冰穗,已经在我的身体里凝固了……所以我喜欢发亮的地方,车灯也好,还是晚间的灯火也好,它们亮了,就会发热,我希望这些热能够帮我把身体里的悲哀融化掉。”
他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好像卸下了一个冰冷的包袱,一边感谢我一直听他说,一边担心他的悲哀会影响我的旅途情绪。作为我,虽然不会这样想,但刚才他的诉说与我等待空中飘雪时的心情自然是不一样的。因为从他的话里面,我无法在北国的风景中找到任何一种对应。
中年人对往事的悲哀并不仅仅限于跟我说话的这一短暂的时间内,每年的四季也会引发他回想与女儿在一起的时光,但只有冬天,在钻石雪漫天纷飞的日子里,他是难受的。我虽然是一个旅途上的过客,但在北海道,能与他同坐在一个小楼里,并且,又因为我的存在,使他把冬天的悲哀诉说出来,哪怕这一诉说对他的悲哀仅仅是一点点的融化,那我也是从心里能够感到安宁的。
这时,带广机场传来了广播声,通知人们飞机的跑道已经清扫完毕,各航空公司开始办理登机手续。我站起身,正准备与中年人告辞,他说:“请等一下,我再给你一份地图。”说着,他走到桌后的柜台里面,拿出一份红色封面的地图。
“这是带广市区的地图,我们现在就在这个地方。”他手指着地图跟我说,“你看,旁边就是飞机场,还有飞机的标志,很好找。”
“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我接过地图,并向他道谢。
“不,不,感谢的应该是我,你从老远到北海道来,我也没有向你好好介绍,光说自己的事情,实在是不好意思。希望你下次还能来,北海道是美丽的地方,我离开了音更町,但永远也不会离开北海道。
以后你坐飞机来,别忘了往下面看,在机场的附近就是这个车行,你一定要记住啊。我等你下次再来,等你来的时候,我带你游览北海道。”
中年人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最后拍着我的肩膀说:“我一定等你,请你下次再来北海道。”
与中年人告辞后,我在机场里顺利办完了返回大阪的登机手续,飞机场也许是为了要抢回扫雪而延误的时间,很快就让旅客们登机了。
我走在通往客舱的通道上,对中年人的印象似乎已经超过了这两天的雪景,而且,从昨天到现在,我好像根本就没有遇见下雪,至少在我的眼前是没有下过雪的。
在航空小姐的引导下,我坐到走廊最前排靠窗的座位上。客舱的座位并不满,大多数人好像是来北海道滑雪的,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服装,显得十分热闹。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大,客舱内的暖气直灌,我不由得感到了一丝倦意。
这时,飞机起飞了,拖着长长的轰鸣声,开始向空中爬升。我斜身靠在椭圆形的机窗旁,正想换一个姿势的时候,忽然发现陆地上有一道上升的亮柱,金光赫赫,直冲云霄,犹如从银白的雪地中插入天空的一把金剑。我心里猛然一惊,急忙拿出中年人刚才给我的地图,发现这个发出亮光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他的车行。
夜,光辉而皎洁,从飞机上往下看,车行的霓虹灯也在闪亮,但唯有那一道金光,魂绕天涯,在空中漫游,像含情的祈愿,又像离人绝愁的孤影……在我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中年人跟我说起钻石雪的表情,我想起了他的悲哀,想起了他的女儿摔死在大雪纷飞的岩石上,一种悲情袭上了我的心头。
这时,坐在我对面的航空小姐,或许是发觉我一直在看窗外的亮光,就热情地对我说:“先生,这道金光多美啊,在下钻石雪的冬天里,我们每天晚上都可以看到。”
听了她的话,我流下了眼泪。
会显灵的木牌子
日本每处过年习俗大约都不同,他们没有春节,所以一般老百姓只知道元旦。至于春节,的确是中国人的节日,神户、横滨,还有长崎的中华街都会举行一些庆祝游行,有的还是化装列队,弄得跟牛鬼蛇神一样,很喧闹很喜乐。
神户有条南京街,街口有一个很大的门楼,上边的巨大横匾字是赵朴初写的,好像年头很长的样子,至少从我住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少算也得十多年!
新年头一拜是日本人每年必行的仪式,虽然有人犯懒,不愿出门受冻,但他们的心里是知道这么回事的。我家附近有一处很小的神社,这两天总有人排队往功德箱里扔钱,然后摇一下旁边挂铃的绳子,最后拍手两次,闭眼闭嘴,心头开始祈愿。
离功德箱不远的地方设置了一个大木桶,里面插了许多木牌,还带着一串串的白纸条。原来这些都是去年头一拜的时候大家求的,他们把这些木牌带回家,摆放了整整一年。我认识一个老人,是个公交车的司机,他一直把从神社求来的木牌子挂在驾驶室内,开到哪儿跟到哪儿,开哪辆跟到哪辆。我问他:“这木牌子什么时候显灵?”他几乎没有犹豫,当即回答:“开车的时候呀!”说完,他继续解释道:“开车要心静,觉得平安才行,在人多车多的时候尤其如此。木牌子挂在我身后,一见它心里就踏实!”
看起来,木牌子对老人的确是一个解除心乱的法宝。就是这么一些木牌子,到了新年大家都要把它们送回神社,然后放一把大火烧掉,送去旧岁平安,迎来新年祝愿。我觉得,这个习俗不坏,算他神社也会做买卖!
导盲犬的眼睛
去东京的那天早上气温很低,穿大衣还觉得冷。可能因为海风太大的缘故,我的脸上有点像撒了一把细沙一样,十分痒。
我家靠大海,清晨的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股的海腥味。有一回感冒,待在家里鼻子不通,很难受,也睡不着觉。可次日起早,刚一出门,鼻子一下子就通了,异常爽快。看来,海风和海腥味儿是医治感冒的特效药。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向车站走,途中看见几位遛狗的人,有男的也有女的,大家都穿得很厚,棉帽子也戴得很严实。那些活蹦乱跳的狗狗显得非常洒脱,它们不顾主人睡眼惺忪的样子,一个劲儿往前拖。狗狗是主人,而人是奴仆!而且有位女人的嘴里一直唠叨,大致意思是说:“狗狗别着急哦,一大早都是你的呀!”
这是一个挺动漫的情景!
日本有许多地方都给人近似的感觉。一大早赶着上班的公司职员,他们西装革履,风吹得衣角直往后飘,脚步又碎又急,像一列列的人肉小火车,看上去挺滑稽!
从神户到大阪坐车的时间不过三十分钟,到了新大阪车站以后再换乘新干线开往东京,距离很远,但交通方便。我要办个什么急事,从家里到东京,当天去当天回也是来得及的,只不过坐在新干线上的时间很长,往返时间加到一起需要五个多小时。
人一般坐列车的时间越长,遇见的事情就越多,除了看到各式各样的人,有时也会遇上令人难忘的情景。这回我遇上的是一个男人和他的导盲犬。
当时他坐在我的边上,一直到他牵着的狗趴在他脚下的时候,我都没注意到他是盲人。看上去,他是一位长者,衣冠楚楚,很有绅士风度。
他戴了一副眼镜,黑边儿的,但不是墨镜。一双眼睛也不是闭上的,而是睁开的。每次他挪动身子的时候,总会向我示意一下,轻轻地点点头,有点儿像鞠躬的样子。无意中,我发现他的眼珠是配上去的,人工制作的,挺大,但视线是笔直的。
显然,他的狗是导盲专用犬,对主人的关怀无微不至。比如,主人脱大衣的时候,随手把票往前一放,导盲犬就领会了他的意思,一口把车票咬在嘴里,等主人把大衣放到衣架上以后再把嘴放到主人的手上,把票还给他。然后,它把舌头伸了出来,眼神十分温柔。尽管他看不见它,但他抚摸它的头,它的尾巴便会高兴地摇摆起来。
在整个旅途中,导盲犬一直趴在主人的脚边,而且视线始终跟主人保持着一致。长者坐在座位上一点儿也不显得疲劳,让我好奇的是他的“目光”似乎老是望着前方,也许是因为车厢的前方有一块电子新闻显示屏的缘故。长者就像看到了每一条流动新闻,尽管他没有表情,但总是一副领悟到了什么的样子。导盲犬跟主人完全一样,目光盯着显示屏不放。
人是什么也看不见的,但导盲犬为了主人的“看不见”却在死死地往上看。或许有人觉得这是可怜的,可当我看到导盲犬带主人下车的时候,那些隐隐约约的可怜则完全被打消了。
车到了东京站,导盲犬从地上站起来—与其说它是站起来的,还不如说它是缓缓地从地上升起来的。因为这时我才看清楚,它是一条很大的狗,金黄色的毛儿,油光油光的,非常威风。也许它往上看的时间太长了,眼眶里已经含上了泪水。
导盲犬的动作是敏捷的,它抬起前爪为主人开道,一边慢慢地往前走,一边把尾巴摇到主人的大衣上,几乎要把主人跟它衔接成一体来行走。车厢门打开了,当长者走到跟前的时候,导盲犬忽然横着趴到了地上,一动也不动。仔细看去,原来车厢与站台之间有一块挺大的空隙,如果不小心的话,就连视力很好的人都会摔倒的。
导盲犬用它的身体为主人垫平了这条通道,它在他的面前就像一张厚厚的金毯一样,光彩夺目……东京是繁忙的,车站上似乎没有任何人留意到这一瞬间,但我心里明白,他和它是一体的,是很难分开的。于是,我想,如果下次再来东京,从一出家门开始,只要遇上狗狗,我都要多看它们几眼!
若叶庄里的青春
1995 年1 月17 日,星期二,神户发生了大地震,后来被人称作“阪神大地震”,死者六千多人,当时大约有三十万人无家可归。作为灾民,我还算幸运,房子属于“部分震坏”,市政府全额免除了当年的个人所得税。在此之后,好像并没用太多时间,一切就恢复了正常。
现在想起来,有一点至今没忘。当时在神户市中心走路走多了就会觉得头晕,因为倒塌的房屋太多,看多了歪歪斜斜的建筑,你的视觉就会出错,感觉整个地平线好像也都是歪的一样。
虽然震灾已经过去,但每年一到这个时候,我多少还是会想起一些人和事。这类“想起”不是刻意为之,而是在不经意间,突然浮现在脑海的。
在十一年前的今天,有一名20 岁的大学生被震塌的房子活活压死了。房子的名字叫“若叶庄”,是一幢木质结构的学生宿舍。后来,人们从废墟里发现了好几百页的文稿,原来他是一个文学青年。其中有一篇小说的题目叫《时间的轮廓》,描写了主人公跟一个想自杀的同龄人之间的对话。
小说是这样写的:“神灵正让我们欢舞,为了明天,我们得到了一个短暂时刻的幸福,所以我们活着。”接下来,他继续写道:“我们就活在这一短暂时刻的幸福之中,这是真正的幸福,不要想得太复杂吧!”
如今,“若叶庄”已经不存在了,旧址也变成了停车场。但每年的这天,旧址的周围都会有人献上鲜花,纪念这位年仅20 岁就早逝的青年学生。献花的有他的家人,也有他的朋友,让我最感慨的是,献花的绝大多数人都是他的读者。因为在地震后的第二年,这位青年的小说正式出版了,小说集起名为《瓦砾下的小说》。
人死了,他的声音却留下了。一个生前从未发表过小说的青年,当他在一场无法抵抗的灾难中丧生以后,当他无声的笔墨被活着的人们发现的时候,当他的小说打动了活下来的人们的时候,我敢说,他已经获得了永生。
但愿每年的冬季“若叶庄”的旧址都会迎来他的读者,对他来说,哪怕是陌生的人,只要有心心相印的时刻,他的生命就是永恒的!
与日本众僧的零距离接触
大约在十二年前,我翻译过日本的经书《叹异抄》。书是一本很小的册子,一个镰仓时代的僧人写的,文字十分绕嘴,其中的内容也挺惊人。比如:佛经说,佛陀是母亲,她最可怜的是众多孩子当中病得最严重的那一个,在现实社会里,病危的孩子就是我们见到的犯了错误的人以及犯了罪的人,所以,越是罪恶深重的人越能得到母亲的关怀,也就离佛陀越近!
其实,我当时搬弄佛经也是一时兴起,并没有想到后来这部佛经深受已故大师赵朴初的喜爱,并得到了他老人家的书名挥毫。现在想起来,也是我的一桩幸事!
无论佛经说什么,对我而言都是值得好奇的,同时这个好奇也变成了我想了解日本人的愿望。刚到日本的那些年,除了清早去鱼市卖鱼挣钱以外,一回到宿舍里,我就读佛经,读好了就能获取一次定力。
有时喝点儿小酒,吟唱数句,破碎的嗓音穿过纸贴的窗户被夏天的风传得相当远,最后变成一丝一丝的声响坠入了空气之中。住在我隔壁的是鱼市上的日本小伙计,圆圆的面孔,眼睛虽小但瞪起来挺大的样子,他老说我是“装神弄鬼的北京人”。 这也难怪他,当时的我或许就是那么一个样子。
2006 年春天,我去了一趟佛教真言密宗的圣地—日本高野山的熊野古道。当时是为一个书籍封面摄影,从北京飞来的职业摄影师翟东风先生找到了一个景点让我站过去。赶巧我穿的衣服是红色的,跟日本黑衣僧侣形成鲜明对比,觉得滑稽。
说到滑稽,更绝的事还在后头!我压根儿也没想到,众僧当中的一个人竟然就是当年住在我隔壁的那个日本小伙计。他看我,我看他,大家都笑了,然后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毛兄,这下好了,你不用装神弄鬼了,可我要装一辈子呀!”
他的笑声很脆,至少比在鱼市上的叫卖声要脆得多。昨天我收到了他的一封来信,信上说:因为今年父亲去世,家中吊唁,所以不能像往年一样为大家庆贺新年,由此深表歉意。
今天是2006 年最后一个月的第一天。
肆意红颜
“红颜”说的是漂亮姑娘的那张面孔,无论是以前读过的古书,还是我从别人那里道听途说的,但凡是红颜,想必是古朴的美女,跟当下追求时尚的新贵一族似乎不同。尽管少年时代的书香飘然未尽,有时叫我无法分辨记忆与现实,但当我第一次听说邻邦的和尚也有一副红颜的时候,多少有些吃惊。
日本各地有许多寺院,大多数建在山里。像东京、大阪这样的繁华都市虽然也有相当数量的庙宇,但其规模与气派都无法跟京都的比睿山以及和歌山县的高野山那些神秘的地方相比。去年夏天,出于喜好和一定程度的猎奇心,我到京都一家寺院参禅。入门不久,就有一位黑衣僧侣端上一杯茶水,茶杯的底下是用圆形的托盘托起来的。本来我以为这只是一般的迎客方式,但没等僧侣把托盘放下,我发现他的右手心里铺的是一张长长的白纸条,黑衣和白纸,色彩的反差令人眼睛发亮,而且那个托盘是朱红色的,有点像冰冻的鸡血。
僧侣一边把茶水送到客人面前,一边把右手心上的白纸条摊开,每一个动作都是连贯的,快如轻风。白纸上的毛笔字是:早觉、闻钟、着衣、下榻、行步、出室、净面、饮水、礼佛、受食、食乞、洗钵、漱口、坐禅、睡眠、剃发、沐浴。看上去,这是一套完整的参禅行程,而且,“沐浴”旁边的注解是光着身子进入一座山涧的瀑布下,灵气灿烂,内外光洁……
“凡俗也能圣洁吗?”我脱口而出,直接问僧侣。他的嘴角翘起,眼神不变,笑得有些仪式化的样子:“入室叩请,心融神会。这是《续灯录》说的。”
接下来,僧侣开始面对大家,他的嘴角仍然是翘起来的,但眼神越来越专注。稍后,他高声念叨:“单传心印,开示迷途,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就这样,我调整了坐姿,尽量让自己往“空”里想,最好把日常的琐事从眼下这一坐态中排挤出去才好,心领神会,端坐如矢。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感觉有些发飘,禅室众人也纷纷挪动了身体,草席的坐垫上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这时,我睁开眼睛往僧侣的后脑勺看去,秃头与汗水那一道道清澈的纹路好像高山下的湖底一样。
他转过头,嘴角始终保持了翘起的状态,唯有脸色已经泛红,红得像透过纸窗的太阳一样。僧侣的红颜莫非指的就是这样的瞬间么?
……
夜晚,众人聚餐,吃的都是素食,豆腐、路菜、牛棒、苦瓜什么的,这时的僧侣已经更衣完毕,身着一套休闲服,手拿一瓶威士忌。
他对我说:“吃素你要觉得太单调,寺院里也有肉也有鱼,你随便吃吧!
这酒你也随便喝吧。”
僧侣很会喝酒,而且一直喝到“红颜”从他的耳根儿升起的时辰。
日本僧侣的绝妙生意经
送走了作家苏童一行,随后赶往新潟县,为的是拜访一位传奇的日本僧侣。
天下雨,樱花一路败落,好在新潟县经纬度偏上,寒气逼人,花蕾个个往里龟缩,给人一种绷紧了力气拼死等待春天的感觉!
寺院的名字叫“妙光寺”,很不凑巧,僧侣不在家,听说到东京跑营销去了。其实,事先跟他打个招呼,也能遇见,不过,事情好玩就好玩在意外,知道能见到他再去见他,往往会走失“意外”,尤其是日本僧侣那些事儿,对他们来说,广域结缘最有故事可说,最有佛法可解!
妙光寺在二十年前其实是一个破陋的寺庙,夏天杂草丛生,冬天白雪覆盖,知道的是寺庙,不知道的谁都以为是一座巨大的坟头!凋零的光景持续到了现在的僧侣手中,这位十分灵光的僧人突发奇想,得出了以下的路数,开始重新营造妙光寺。
他首先设立了安稳庙,专门为那些无儿无女的老夫妻做后事。所谓“后事”,包括如下几个项目:1. 为老夫妻选定墓地,并终世永存!
2. 接受老夫妻的临终嘱托,操办所有人世间的杂务。
3. 开发寺院的环境,修得天仙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