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闪党
FLASH MOB 是网络里的词儿,有人把它翻译成“快闪党”,我觉得译名不错。至少对我个人而言,这个字眼儿并不陌生。一个游**于虚拟空间的词儿目前正转变为一个接一个的行为跃出网络,成为繁华都市中的突然景观。
所谓“快闪党”,是指一群人全靠网上的消息,或者手机短信的联络,约好某一个准确的时间某一个准确的地点,所有的人都做某一个动作,或者哭或者笑或者装扮出一个奇特的模样或者像木头人一样,站在原地雷打不动。每个人的动作仅仅维持数秒钟,然后就烟消云散,谁也不认识谁,弄得这番定格式的景观就跟突如其来的一样。
前不久,我连续两次遭遇了“快闪党”,一次是在日本的东京,一次是在新加坡。东京那次是在涩谷区,当时正值好莱坞大片《黑客帝国》公演,无论是十字路口的大广告牌,还是商业大厦的垂吊横幅都是清一色的黑客形象,基努·李维斯那金属般的冷扮相异常突出,尤其是那副墨镜更像一块不会反光的黑纸板,不是搭载于人的耳梢儿后,而是紧紧地贴在人的鼻梁上,不仅仅是他一个人,似乎全球所有的人都用墨镜做唯一的标志。对此,我走在涩谷街头的时候并没有多想什么,可恰恰就在此时,街面上行走的众人拿出了墨镜,几乎是在同一个瞬间,突然把墨镜戴到了鼻梁上,其人数之多,犹如天上忽降黑雨,数不清的墨镜就像鸡蛋大的雨点儿一样,形成了一个刹那间的奇观。至于谁是或者谁不是“快闪党”根本来不及判断,甚至就连我这个平时都不爱戴墨镜的主儿,此时此刻居然像被众人戴上了一样,乃至眼前的景象黯然失色,唯有众人那一瞬间的墨镜发出了惊人的白光……我深知这是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觉,而这一错觉一直到众人摘下墨镜恢复了常态以后还是恍惚不定。
第二次遭遇“快闪党”是在新加坡的机场大厅,当时游客很多,大都是SARS 期间憋了很久没敢出门的人,从大家的笑脸上可以看出人们的欣慰。本来嘛,一个无法用肉眼看见的病菌能让你闻风丧胆,闭门守时,叫谁谁也不服。据新加坡人说,他们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国土小,哪怕往海里造一些船上人家也好,水舟如叶,万里海面皆浮萍,这该多有诗意呀。跟我说这番话的人是一位杂志社的编辑小姐,也许因为她偏爱华文的古语,说起话来挺老成,有点儿不像我印象中的新加坡人。
她这次跟我一起做日本时尚杂志的采风工作,虽然彼此不太熟悉,但她听我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竟然变得很爱说。她送我到机场的时候,忽然问:“毛先生,您听说过FLASH MOB 吗?”
“当然了!”我向她点点头,并不觉得意外。
“我一直想组织一次FLASH MOB,现在基本上能波及几千人哟,手机短信群发以后,不断有询问,势头很好哟。”
“那你想做什么FLASH MOB ?”我问她。
“你看,就在这个候机大厅里,我想让许多人突然戴上白色的口罩,然后又突然摘下,你说好不好啊?”
“……”我无言相对,不知为何,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东京涩谷街头那无数的墨镜。
那天新加坡的“快闪党”就是她一个人,她打算“闪”的时间是我离开新加坡以后,十分不凑巧。不过,有一点是需要说明的,我知道有“快闪党”这个译名也是在我离开新加坡以后,所以,下次我问她的时候不必用FLASH MOB 了,光说“快闪党”就行,而且,她听我这么问,一定是非常快活的!
孤独不会飞
16 年前刚到日本的时候,我觉得许多东西很新鲜。别说日本满街流动的汽车是多么干净,就连你买一块手绢,店员也会用一张漂亮的彩纸东包西裹,弄得这个小商品极度夸张。后来旅居日本时间一长,再加上经常回老家北京,国内的变化日新月异,原来我对日本那些新鲜的印象逐渐就淡弱了。不可否认,这跟国内发展快有关系。北京街道上的干净汽车越来越多,最近一次回去的那天不凑巧,老天下大雨,我忘了带雨伞,索性跑进一家普通的商店想买一块手绢,在我往窗外张望雨情的那段工夫,店员说:“先生,这是您的手绢,欢迎您下次光临。”
我一看,哎呀,这块手绢居然也是被彩纸包装好的,其夸张的程度一点不比东京的银座差。看来,我对日本新鲜的印象就是在这些具体的小事上被不断消磨掉的。
不过,时至如今,唯有一件事或许还是新鲜的,至少我在国内很少看到如下的情景。你到了日本就不难发现,到处都是身穿工作服的老人在干活儿,他们有的为酒店当清洁工,有的在高尔夫球场上替客人捡球,当然更多的是开出租车,开公交车,每天一大早挨家挨户送报纸,甚至在一些大的施工现场,你有的时候都能看见上了年纪的脚架工,每当他们从铝合金的架子上向高处攀登的时候,我都为他们捏了好几把汗。总之,那些在我看来需要体力的活儿,本来应该是年轻人干的,可不知为什么,娱乐场上的年轻人唯独很少出现于这些公共场所,即使见到几个年轻人在这样的劳动现场,他们的表情也是麻木的,跟老人们那股热火朝天的样子简直有天壤之别。
难道日本人拥有崭新的哲学么? 年轻的时候先拼命玩儿,到老的时候再工作?我实在苦于理解。有一天,我开车上东京的首都高速道,前方好像在修路,路面塞车,水泄不通,我正为自己糟糕的运气沮丧,忽然看见前方有一个弱小的身体正在摇晃着红色的交通旗,为堵塞的车辆引道。他的身后是路面施工的工地,除了他以外,其余的都是头戴安全帽的工人,好像正在铺水泥。看着那个小旗按照同一个频率上下摆动,我心里开始纳闷儿,这么多车在高速路上爬,比人走路还慢,你在路边上摇那小旗有个屁用? 汽车犹如一群排列成行的乌龟,一个接一个缓慢爬行。等到了那个弱小的身体旁边,我才发现他又是一个身穿工作服的日本老人,他闭着双眼,垂着头,胳膊好像根本不是他身上的器官一样,完全在他的意识之外机械地摇旗。更令人吃惊的是,所有开车从他身边过的人,谁也不看他一眼,似乎对这一情景已经习以为常了。当然,我看了他,不过,没多看,因为我觉得这个老人已经睡着了。
日本老人都如此辛苦吗? 我没有调查过,说不好。据说,在这些老人中流行一首演歌,歌名叫《孤独不会飞》,有人说,他们出外干活儿是因为他们实在太孤独了。
酸梅·酸梅
日本有个县,名叫和歌山,靠太平洋,地处大阪府的南面,那边有一个出名的观光景点叫白滨海岸。说是观光点,其实当地的名声不是靠海,而是靠它盛产酸梅。游客们搭乘观光车往海岸走,途中必定会在路边的酸梅老铺停下休息。这时,头顶鸭嘴帽,双手戴着白手套的日本老司机会满脸堆笑,对每一位下车的游客深深鞠躬:“谢谢各位今天光临我们的酸梅老铺,这里有各式各样的酸梅,有袋子装的,瓶子装的,罐子装的,还有大桶装的,各位尽情选购。往店铺里面走,各位还可以亲眼看见酸梅的制作过程。噢,对了,别忘了往老铺的后山看呀,那是一片多么美丽的梅林啊。”
真不知酸梅老铺该给这个老司机多少拉客的酬劳,他真够卖劲儿的。在驾驶位子边上那块小小的落脚地,老司机一直恭敬地站着,对每一位客人鞠躬的时候,活像一只老黄鸡奋力地啄米一样。说他黄,只是因为他的制服衬领是黄颜色的,经阳光反射到他的脖子和面孔上,包括他下巴的那节阴影都透出昏黄的疲劳。
“老司机,您多辛苦呀。大热的天,把制服脱了不行吗?看你一身出的这些汗!”
他见我跟他打招呼,自然喜笑颜开,连声说谢谢,不过,始终没有理我劝他脱掉制服的话茬儿。看来跟他搭腔的人就是我一个,其余的日本游客都纷纷走向酸梅老铺,他们行走起来声音很小,也不说话,人人都像泥鳅一样,一溜儿一溜儿地钻进了老铺。
其实,我这个人生来就怕酸,尤其又面对这家老铺,没进店门,那股强烈的酸味已经扑鼻而至。也许是我对酸梅过于敏感,弄得其他日本游客都看我,他们心里一定在说,这家伙,这么好的酸梅,你躲起来干吗?的确,日本人喜欢吃酸梅是近乎异常的。他们最家常的吃法就是在一碗白米饭上放进一个酸梅,而且必须放在白米饭堆出来的尖子上,那粉粉的酸梅在热米饭的蒸腾下开始泛红,然后日本人便张开大嘴一筷子一口往嘴里送。
一路上,我想到了许多日本人吃饭时的上述情景,也奇怪自己这么多年的日本都住过来了,可还是没能习惯他们最基本的吃法。到了白滨海岸,老司机带着我们这些游客到了一家漂亮的餐厅,不用说,吃过几道小碟菜,还有生鱼片以后,店员们端上来的还是那个酸梅饭。
餐桌上,坐在我旁边的是老司机,他看我面对酸梅饭发呆,忽然对我说:“你看,这酸梅都红了,它多像红色的圆啊,在白白的米饭上像不像白日和太阳?它不跟日本的国旗一样吗?”
听他冷不丁地这么一说,我也一愣,再次目视酸梅饭,这时,日本的老司机接着说:“我们就要把国旗吃掉了……”说完,他高声笑起来,旁边的人也接连地笑了。
不知为什么,我跟他们一起笑了,一直笑到最后,而且,我的笑声比他们日本人谁的都大,比他们谁的笑声都高!
樱花是探子
我每年都看樱花,到日本以后,几乎没有一年不看,看樱花看多了,有时会觉得这些花十分虚假。虚假是我的个人印象,它跟鲜花盛开的季节没有什么因果关系。花毕竟是花,说它假,一大半也是因为樱花满开的时候,那一朵朵的花瓣儿犹如随手揉出的白纸团子,有的是圆的,像缩小了好几倍的受冻的洋白菜;有的是平坦的,尤其在夕阳的余晖下,那些樱花瓣儿跟我们常见的马粪纸差不多。
不过,说樱花虚假光凭上述的印象似乎还不够,抛开具体的景色不提,单单就樱花这个词汇,它在特定场合下的意义也是令人意外的。
我不是语言学家,当然不懂语言和意义之间的互换功能,可是,“樱花”
这个日本人谁都熟悉的词汇一旦遇到另外一个情景时,我也变糊涂了,其糊涂的程度就像我根本不会说日语,至今也没有来过日本一样。如此情景大致如下。
在东京一条繁华的大街上,道路的两旁都是装饰各异的商店,商品琳琅满目,有杂货,有食品,有烟酒,还有女人用的化妆品,其中最突出的不是别的,而是挂起红帘子的面馆。这一路上,类似的面馆随处可见,高高低低,高的在两层楼以上,低的面对大街。有的面馆只在楼外竖起一个霓虹灯的牌子,上面的标志和箭头一律指向楼下,告诉过往的行人这楼的下面也有香喷喷的面馆。日本人爱吃的面不只一种,除了他们经常叫的“拉面”跟中国人爱吃的面条很接近,还有荞麦面和乌冬面。比起拉面来,后两者都比较素,特别是乌冬面,每一根面条儿都是圆滚滚的,在嘴里嚼直打滑,味道属于清淡类。还有一种乌冬面是炖出来的,面条儿虽然是原样,可面汤稠得像大酱,粘筷子粘嘴巴,吃起来不从容。街上的面馆但凡比较显眼的大都不是荞麦面和乌冬面,而是挂红帘子的那种。在东京的街头,挂红帘子的面馆大致等于吃拉面的地方。其实,比面馆更醒目的并不是这些店铺的门帘儿,而是一直在店外坚持排队的日本人。
一碗面条儿有那么好吃吗?非得饿着肚子等在外面不可?日本人似乎不在乎我的想法,尽管有的店铺冷冷清清,尽管他们张望店里的人吃没吃完的时候,表情十分尴尬,可这些人老实得像一根根的木桩子般站在原地,好像每一个人的胃袋正在悄然打开,而且是不动声色的。
东京满街都是面馆,就算你到处发传单,在报纸上花钱登消息说我家的面条儿无敌,那也总该有限度呀!怎么会出现这类排长队的面馆呢?
那队排得可不是一般地长,从门帘儿前一直拖到街心,曲溜拐弯的,从马路对面看去,好像有人用一根绳子把这群人都串起来了一样。
日本人喜欢凑热闹吗?按照我的经验,他们似乎并不擅长这招儿。
无奈,我这么想的工夫,直觉得肚子里的空当儿越来越大,饿得有些发慌了。于是,我在这条街上又巡视了一番,发现马路对面的另外一家面馆,客人似乎不多,便走了过去。果然,整个小店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位快要吃完的老太太,剩下的就是店主。他是一个普通的日本中年人,脑袋上系了一条白毛巾,眼神儿不乱,一直盯着锅里煮得沸腾的面汤。我坐在小桌子旁,一边跟他要了一碗拉面,一边冲窗外看,马路对面的队还是排得那么长,有增无减,这更显得我选择的这家面馆冷清了。“面馆的人为什么多成那个样子?”我像是问店主,又像是自言自语。当然,在不景气的店铺里夸口说别人生意兴隆,恐怕会失礼。正当我后悔不应该当着店主的面这么问的时候,冷不丁,店主反倒亮出了大嗓门。
“小兄弟,你别上那个当啦,他们都是假的,那全是‘樱花’。
这么不景气,哪儿能招多少客人呀,他们无非就是在周末,见路上的客流量一大,马上就搬出这个招数,真叫我恶心!”
听了店主的话,我一下子糊涂了。“樱花”这个字眼儿居然在这个时候冒出来,这跟每年春天繁花似锦的景象相距太遥远了。东京依然是大都市,面馆外头该排队的地方也不会一下子就消失,不过,当时我在那家冷清的面馆里只管闷头吃面,没有跟店主再多说什么了。
他的话跟他的表情一样都是严肃的。
后来,我翻看了日本最权威的字典《广辞苑》,查到了“樱花”
的另一层含意,它专指那些商人花钱雇人伪装成客人,故意让人觉得店铺火爆,从而大发不义之财的行为。同时,“樱花”也是“内奸”
和“探子”的同义词。
看来,我每年觉得樱花虚假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
话虽这么说,看樱花还是应该去那些有名的地方,因为这不仅是我旅居日本多年的经验之谈,更是我觉得那繁花似锦的花季值得观赏。至于樱花的美丽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这恐怕得凭借各位自己的感受吧。
乌鸦青年
乌鸦喜欢东京,凡是这个城市的居民谁都不会把这一说法当成奇谈怪论,尤其是那些常年住惯的日本居民,有不少都是深受其害的人。
据说,乌鸦对人的袭击一大半是出于怨恨的理由,如果它们会说话,想必是要对人倾诉的。
乌鸦的窝是搭在树上的,这大概跟国别没有关系。它们尤其钟爱楠树。许多乌鸦都把它们的窝高高地搭在树枝上,阵风吹来的时候,那圆咕隆咚的窝飘忽不定,就像日本小孩儿在鲤鱼节里升起的风筝一样。树枝粗,乌鸦窝还算稳当,要是树枝一细,那窝就会剧烈地摇动。
说来也怪,乌鸦的窝应该全靠树枝搭成,可你仔细看吧,东京的乌鸦好多都是用叼来的衣架搭起来的。起先,我只是听别人那么说,自己也不常住东京,自然没多想。幸好,前两天为一家杂志写日文专稿,被人家请到东京的山上宾馆小住,这下子对东京的乌鸦才算有所领悟。
山上宾馆离神田很近,这条出名的旧书店街经常聚集一批老式的日本读书人。我刚到的那天就看见了一位老者,满头白发,黑框子的大眼镜恨不得遮住了半个脸。腰是弯的,那弯曲的程度好像他总是在地上寻找丢失的东西一样。当然,在老者的上空,不时会出现一群群的乌鸦,升空,直飞,盘旋,还有滑翔。宾馆的门外是一个斜坡,斜坡的另一边是明治大学的教学楼。观察周围的环境,我怎么想也想不到乌鸦与东京的必然关系,倒是杂志社的日本编辑,他似乎十分熟悉,而且用猜谜的语气跟我说:“多注意行人呀,保险你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那些天,写一段稿子,我就推开窗户往外张望一阵子。不多时,我又看见那个弯腰的老者了,他还是那个模样,步幅没变,爬坡的姿势也没变,包括出现于上空的乌鸦都没变。不过,沿着宾馆外的那个斜坡往前看,好像有一大群人正在集合,他们的装束十分奇妙,全身上下都是黑色的,黑得油亮油亮的,衣服、裤子和带檐儿的帽子都是笔挺挺的,就像谁为他们刷过了透明的糨糊一样,简直是用硬纸糊出来的人。我虽然看不见这群人的表情,但那震耳欲聋的喊声却突然爆发了。“明治大学必胜,誓死必胜!必胜必胜必胜!”
原来,这群人是明治大学的声援队。所谓声援队,并不单纯像拉拉队,在日本,它有严密的组织,还有许多古怪的仪式。刚才的喊声只是开场时的操练,接下来还有每个人如风如雨一样的夸张动作,类似跳跃,举手,抬腿,甩头。所有这些动作都在领班儿的男生后面整齐地进行,而在这个男生的面前站立的是声援队的大队长,他的一身黑色服装也不例外。大队长不断发号施令,领班儿频频点头,并高声答应:“嗨!”
他们的声音异常洪亮,两个人的应答步步紧跟,发出的音响都属于一个高音频,尤其是领班儿头上的帽子,那往外伸出的硬硬的帽檐儿就像从天而降的乌鸦的嘴巴。对啦! 你看呀,这群日本小伙子,他们不跟乌鸦一模一样吗?于是,我突发奇想,东京的乌鸦多,莫非是因为乌鸦青年多的缘故?
听了我这番描述,杂志社的日本编辑捧腹大笑,而且笑了好一阵子,然后他说:“乌鸦多,是因为东京垃圾多,还有楠树的高度跟普通的公寓楼差不多,乌鸦老看见那些晒完衣服以后留在阳台上的衣架,于是那些用铁丝做的五颜六色的细细的衣架就成了它们搭窝的好材料。
乌鸦不用费劲,只要横着一飞,一下子就叼着了,死死地咬在嘴里不松口。这也是由于日本的主妇太懒,晒完了衣服,你把空衣架收回家多好,可她们偏不干。”
“你说,那乌鸦干吗老追老人呢?”我想起这两天见到的那位老者,继续问编辑。他马上回答道:“乌鸦也怨,现在东京都厅派了好多人上街抓乌鸦,他们用长杆子、大网兜子,到处捕捉,号称让全东京人都吃乌鸦肉。那乌鸦还不急?可它们鬼,知道年轻人惹不起,所以专找腿脚不利索的老人。”
听了编辑的话,我干脆说:“要是这个样子,那我又能回到刚才的解释了。天上有乌鸦,地上有乌鸦青年,这日本也太荒诞啦!”
我的话才说了一半,这位编辑就插了一句响亮的话:“日本太妖艳啊!”
这天,我记得大家笑了很长时间,而且,日本编辑说他的下巴都笑痛了。
飞禅高山
飞禅的“禅”字应该是马字旁,它是日本的一个地名,从行政划分上属于岐阜县,是一个规模不小的群山。禅字的偏旁究竟为什么换成“马”呢?为此,我询问过当地的日本人,他们谁也说不清。不过,倒是一个中年人,据说每年都为登山队开道,他一边猜,一边跟我说:“莫非我们的祖先是骑马进山的?”
“我看不像吧,日本人跟熊好,大概不跟马挂什么亲。”
我的话一半是玩笑,另一半也是有点儿依据才敢开口的。可中年人没等我把话全部说完,立即说:“那是北海道的事,天寒地冻的,熊不会往别处跑吧。”
其实,有熊的依据也十分简单。高山地区是内陆性盆地气候,早晚温差大,尤其一到冬天,湿度骤降,冷的时候,气温达到零下15 摄氏度,这不是日本熊最好的生存条件吗?
听我这么说,中年人也许觉得我这个人太较真儿,于是他不再张口了。
我是参加了一个业余的日本登山队才和这位中年人结识的。登山伴随惊险,尤其当悬崖绝壁拦在你面前的时候,山对人的震撼力好几次都超出了我的想象。登山的活动一般都安排在周末,喜好户外活动的日本人常常聚集在一起,不是夏天去海滨,就是秋天登山,还有冬天滑雪。我自己也是如此,尽量少在家待,遇到好天,有时我会主动找这些日本人,搭个伴儿一起出去。人一多,吃住起码便宜。这些人都是我过去供职于日本商社时期的同僚,说实话,要是没有这层关系,日本人的团队并非那么容易接受外人。
大家行走在高山里,带路的中年人脚下生风,他的两腿简直跟不会说话的轮子一样,在我眼前一直滚动。越往前走,群山的气魄越发逼人,当我们走到一个山涧,原来的山路似乎走到了尽头,再往前看,山石的夹缝里有几处溪流,缓势而下,碧沙清波。
这时,半天没说话的中年人终于开口了:“你们别看这溪流现在没事,一到夏天的雨季,那水就跟恶魔一样,冲到山下就变成了巨大的洪峰。这些年也淹死了人。”
“ 那冬天呢?”我急忙问他,据说高山这一带的冬天是相当严酷的。
“冬天有冬天的恐惧。”中年人见我对气候有兴趣,就提高了嗓门说,“冬天最怕突然降雪,雪一大就会发生雪崩,埋人埋村子,连电线杆都埋进去。那电线杆虽然没趴下,一直是竖起来的,可大雪硬把它们埋得无影无踪。”
“那登山的人要是遭遇上,哪怕不被大雪埋掉,恐怕连路也找不到吧。”
“是啊,所以冬天最可怕,指路是关键呀。”
跟中年人描述的这些情景相比,秋天登山是舒服的,这不光是我这么想,参加登山的其他日本人都觉得秋天是最好的季节。当然,在我们当中谁也没有参加过其他季节的登山。据说,每年冬天来临的时候,高山上总有一个男人身背沉重的包裹比其他人早出发,一路上,每走一个路口,他就从包裹里拿出石头做的佛像,端端正正地立在路边,并在上面撒上一层盐,口诵佛语,然后继续往前走。又据当地人说,有一年的冬天,高山雪崩,多亏这些佛像帮了登山客,使迷路的人没有遇难。
这些年,我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这个传说了,而每次听的时候,也不知为什么,脑海里总会浮现出那个中年人的样子,尤其是我说熊他说马的时候,他那不再说话时的表情依稀如见。冬天的佛像是不是他安放的呢?每当想到这儿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应该在冬天攀登一次高山。
阿国斜舞
“阿国”不是国,是一个人,是一个日本女人的名字。
歌舞伎至今已经有400 年的历史了,暂且不说今天日本的显达们如何为之倾倒,或者又如何以通晓这类舞艺作为符合身份的一大筹码,如果当你第一次观看歌舞伎的表演,又对舞台上那无精打采的步履、手势以及嘴脸交替的变幻不知所云的时候,我劝你还是先了解一下其中的来历。其实,出国看歌舞跟看一场热闹差不多,尤其当舞台这一特殊的空间迫使你忘却了旅途的疲劳,又使你从惊奇中享受几丝醉心的愉悦,花钱看戏是值得的。不过,事情也有相反,我曾经在柏林看过一台舞剧,说的还是东方的事儿,可能因为语言不通的缘故,结果满台舞女飞袖回影,男士歌声如潮,裂石穿云,弄得我整个摸不着头脑。
后来,我吸取教训了,每次看舞剧,都会作一把预习,尤其对那语言不通的剧目,非把它琢磨透了才去。久而久之,这甜头儿也尝到了,不知不觉中,对沉闷而缓慢的日本歌舞伎也能看出它的内心沸腾的一面。下面写的这段也许能说明一些问题。
阿国是出生于日本室町幕府时代的一个女子。公元1571 年,当时日本国内战乱,因她父亲是岛根县出云神社的头号铁匠,所以就把女儿装扮成了巫女。年仅8 岁的阿国,从那时起就会矫情弱步,婀娜腰肢,使周围的人常常发出惊叹,一直到了阿国32 岁在京都四条河原表演了整场的歌舞伎为止,由她不断展现的舞姿后来被日本人称为“歌舞伎”。
不难看出,这一传统的舞剧是从战乱中的巫术少女开始的,所以,那种似近非近,而又似远非远的舞台感觉让每位观众犹如踏水行车,随着舞女回旋的玉影,那神秘的错觉也会袭身而至。
其实,歌舞伎的文字起源是一个“斜”字,包含了既新奇又另类的意思。无论是舞台的装置也好,还是舞男舞女的服饰也好,有些地方叫你觉得不对称。日本人的审美观有一种对“破碎”的享受,包括穿和服的日本女人,那轻尘微步何尝不是破碎的呢?
看歌舞以前,我们需要某些知识的准备,这跟出国旅游必须打点行装一样,说起来是谁都能做到的事情,但一遇到好的舞剧,往往只顾视觉与听觉的满足,却忘掉了用头脑去思考戏中戏,这虽然不会令人扫兴,但至少也不会为人助兴。既然是看歌舞,那我们为何不把它看穿呢?
日前,我在京都看了大型舞剧《阿国》,这是为纪念歌舞伎诞生400 周年而特别策划的,出场的演员都是实力派的日本一线人马。绚丽的布景,幻觉的灯光,把那个战乱中的巫女阿国表现得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尤其是最后那场烈舞,男女交错闪现,舞台上出现不规则的乱点儿,时而相聚,时而乍散,最后变成巫女跳跃的一条长线,白白的,发出类似鱼鳞般的寒光……
新干线的鼻子
第一次到日本,但凡坐过新干线的人大约会产生两类感受,我这么说一大半儿是凭自己的直觉,另外一小半儿是因为我住日本住久了,后来的经验多多少少都验证了我的说法没有大错。
第一类感受是你随时需要咽唾沫,而且是往喉咙里头使劲咽,尤其当新干线发车5 分钟左右,时速逐渐提高到近200 公里的时候,那窗外飞速流逝的景色几乎形成一种视觉上的气压,在你感到耳鸣的同时,眼界上的开阔也不坦然了。这跟乘飞机不同,飞机没有地面的参照物,很多时候甚至叫你身不临其境,因为每个人看到的天空几乎都小于他们所看到的机舱。相比之下,新干线两端敞亮的大窗户从来不叫人独居一隅,反而始终有山水环抱的错觉。我家住神户, 坐新干线路经大阪去东京需要3 个多小时,途中经过两个有名的湖泊,一个是滋贺县的琵琶湖,一个是静冈县的滨名湖。在飞驰的新干线上一边看山,一边望湖,每次穿越这两个县的时候,我都会油然而生一种在山水之中流窜的感觉。
有了这类感觉,哪怕是异邦人,我们也能体验高速列车的意境。
当然,新干线不仅仅是高速列车,它已经成为了日本经济腾飞的标志。
虽然这些年,腾飞以后的日本一再出现下滑,可作为一个宾客,或者是旅游者来说,先体察一下高速中的山林和河流应该是一个享受,至于日本的经济与号称“国土大动脉”的新干线究竟是如何发展起来的,当今究竟能不能再度扶持日本的经济复苏,有关这些动脑筋的课题还是交给学者们去讨论吧,现在让我说说坐新干线的第二类感受。
其实,第二类感受与其说是坐新干线,还不如说是看新干线,因为,它是我在一次相当偶然的机会中感受到的。当时正值夏季酷暑,马路上到处可以看见黑色的旱伞在蠕动。最近这两年,据日本电视上介绍,防太阳辐射的黑色旱伞在日本女人中间甚为流行。东京车站似乎是发祥地,本来站台上都有大棚顶,可不知为什么,那些妖艳的女人们依然不肯把黑伞收起来,似乎不举黑伞就不是当下的时髦,好像日本的男人偏爱在深夜里戴漆黑的墨镜一样。当然,深夜里的墨镜是不显眼的,它不能跟黑伞下**出来的女人的臂膀相比,东京车站的日本女人也许有足够的理由表明她们的审美是非常入时的,因为黑伞也为她们并非秀美的体形遮掩了不少。日本电视上还说,东京车站停靠新干线的站位经常排满车辆,拥挤的时候,平均每5 分钟就发一次车。新干线轰响的车头,还有车体内散发的热气从轨道的表面往上卷,直接波及站台,尤其是在无风状态下的夏天,整个站台就是一个巨大的烤箱。这么一想,日本女人的黑伞从东京车站流行,有不少的功劳应该算新干线的,谁叫它不动窝的时候,车体老散热又散不到别处去呢?
话说到此,这还不是我的第二类感受。因为在东京车站光看不动窝的新干线也看不出太大名堂,除非拿它做个背景,最好走到车站的尽头,正好从相机的镜头里可以看见路轨蜿蜒的部分,这样等新干线缓缓入站的时候,在你身后的背景就变成了一辆弯曲而倾斜的高速列车,你站在相片中央,如果表情很酷,那将是一个绝好的纪念。不过,看新干线应该看飞速行走中的新干线, 从你身边闪过的时候那股风驰电掣般的魄力确实令人心惊。同样是当时的夏天,我坐新干线从东京返回神户,也许是由于连续几天在东京文化界的应酬、出席拙著发行会之类的,自己说的话比听人家的多,一直到上了新干线,还是觉得口干舌燥,于是,我干脆在站台小卖铺买了两罐啤酒,连平常爱吃的花生米也忘了买,一股脑儿就把啤酒喝完了。这时,新干线出发了,我坐在车厢靠窗的座位上,黄昏的东京逐渐从眼前逝去,公路上车水马龙,有些车灯也早早地打开了,星星点点,好像地面上的光比天上的还亮。
新干线的时速明显升高,大概是空腹喝啤酒的缘故,在我没有耳鸣之前,头就变重了,沉甸甸的,活像有人给我扣上了白色的面口袋。迷昏中,我觉得两眼发黑,在新干线穿山越岭的时候,似乎已经驶入梦境……我乘的新干线是特快“光”号,东京始发,终点站是福冈,中途路经神户。比“光”号更快的车是“望”号,行程一样,但中途停站少,速度更快。不过,这种超快的新干线一般只卖指定席位的票,不像“光”
号那样还有自由席位。所谓的自由席位,是指在车站等车的时候,谁先排在车门前谁就先坐。对那些有急事的乘客来说,这自然属于一种安心。
让我把话题还是收到新干线的车厢里吧。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从熟睡中渐渐醒来,脑子里的迷瞪劲儿还没有完全停息,只觉得自己坐在新干线里,身轻如燕,好像跟飞了一样,穿过隧道,跨过大桥,再有,就是那一片片的稻田接二连三地从车窗前滑过,偶尔,从车窗里居然还能看见自己通红的面孔,那面孔的轮廓好像是从稻田里冉冉升起的一样。酒醒了,可肚子饿了,身边的行李只有一件手提包,我干脆在最近的一站下来休息算了,管它是哪儿,哪怕在站台上的小面馆吃碗热汤面也应该是舒服的。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注意听车厢内的广播,过了好一阵子,广播通知说,新干线很快要在丰桥站停车。这是爱知县的一个中途站,新干线的站台内并行了两条铁轨,根据时间段的不同,有的“光”号在此停车,有的不停。当然,超快的“望”
号只是由此经过而已。这个中途站离神户大约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天色已经全黑,我在站上休息后再上下一个“光”号也不会太晚吧。于是,我问站台上的列车员:“下一班车需要等多少分钟呢?”
列车员一边让我稍等,一边从他的屁股兜里掏出一个长条的硬纸板,然后在我的面前一折一折地打开说:“乘客先生,不用等很长时间,下班车是‘光’号171 次,如果您到京都,到站时间是21 点29 分,如果您到新大阪,到站时间是21 点48 分。”
“不,我今晚回神户。”
“请再稍等,那您到神户的时间应该是22 点02 分。”
日本的列车员在每一个时间上的发音似乎都很响亮,听他这么说,我也觉得舒服,一是回神户的家不会太迟,二是在站台上吃碗热汤面的时间足以保证。就这样,我拿着自己的小行李走进站台小面馆,在柜台前先付了汤面的钱,这时我才发现,小面馆根本就没有桌椅,所有吃面的人都必须站着吃。坐新干线坐了半天,直立一把身子,伸展一下筋骨自然也不是什么坏事,而且我还发现,柜台的对面就是新干线的进站口,从至近的距离看上去,新干线的车体十分壮观,体大形宽,如果你要冷不丁地看它一眼的话,也许还以为新干线就是一道长长的走廊。
我静下心,慢慢地吃热汤面。稍后,车站响起了新干线过站的警笛。日本的列车站一般都区别出站、到站和过站的警笛。出站的警笛短促有力,到站的柔和温馨,过站是最急促的,那横空出世的警笛声划破长空,像拖出了一条尖细的声域,令人直打激灵。随着这条尖细的警笛声,我不由得放下了搛起一半儿的热面,抬头望去。这时,从站台的远处出现了一个尖长的黑三角正冲这边飞驶而来,三角的后面拖着一条像海鳗鱼形状的车体,在月夜下冒出一股股的寒光。几乎是同样一个瞬间,那逼近的黑色三角露出了新干线车头的模样,恰如一个怪兽的鼻子冲你直接扑来,其速度之快简直像火箭行空一样。整个车站被新干线过站时的巨大轰鸣所紧紧地包住了,别说听不见其他声音,就连我那碗热汤面也在柜台上哆嗦。不过,这只是一眨眼的时间,等整个车体被牵引出站台的时候,往常的安静又迅速地返回了。这是新干线“望”号超快车,500 系列的车型,最新款式,除了车头像怪兽的尖鼻子以外,整个车体均呈流线型。日本的新干线在这以外,还运行300 系列和100 系列,它们的特点也比较简单,越是原来制造的车体,那个像鼻子的车头就越圆,越是往后制造的则越尖。
那天晚上,按照列车员说的,我从丰桥站乘上了“光”号171 次,而且非常准时地在22 点02 分整到达了神户站。到站后,我很庆幸,这不仅因为我获得了对新干线的第二类感受,同时还因为这次单身旅途是十分愉快的。
粉墨街区
“粉墨”两字,一查词典,大致上都说是“擦脸和画眉的化妆品,进而指演戏前涂上的粉和墨”。不过,对我个人来说,在许多场合,所谓“粉墨”干脆就是粉色。无论你走到什么样子的街道上,也不管是哪个国家,但凡有一座城市就必定有粉色。少女的衣服、甜美的笑脸,甚至连漂亮的男人都算到一起,那些首饰上和脖领上经常会出现粉色的光点。
有一年的夏天,我去过冲绳的石垣岛。那里有一艘“飞龙号”的客船,南下太平洋绕过中国台湾的南部可以直抵高雄港。据说,石垣岛离高雄最多不过500 公里,而且海天一色,不叫人产生任何异国他乡的感觉。我听冲绳话,虽然明白当地人说的是日语,可那浓重的方言总让我想起闽南话。阳光下的岛民的皮肤跟古铜色的牛皮一样,显得十分强壮。因为赶早市,我趁太阳还没升出海面的时候,就走出了旅馆,一路上不断碰见人。他们有的搭起木台子,往上摆新鲜的蔬菜水果,有的从归航的渔船上卸下大把大把的鱼,往木箱子里放,然后又往里面灌冰碴儿,墨红色的鱼鳃渐渐地泛出一条条的粉色,几乎成为黎明前最闪亮的色彩。在早市上,有一对年轻的西方男女看上去跟我差不多,也是旅行者。于是,大家随便聊起来,我问他们:“在石垣岛上住哪儿?”
女人答道;“我们住山洞里,离这儿不远。”
“山洞也能住人吗?”我十分好奇。
男人答道:“这儿有许多野山洞,过去打仗的年代,冲绳的山洞就是避难所,住过许多村民。现在都荒了,但别有一番滋味哦。”
我知道他说的是二战时期的事儿,于是也不想再往下问了。年轻人一副快乐的模样,到了冲绳就像到了都市的游乐场一样。不时,男人继续说:“山洞可是个好地方,有路口,有台阶,洞里还有地下水,阳光从外边照射进来,一打到上面,洞里就会升上一股粉色,还带了不少的光环,很神秘。”
听了他的话,我猜他或者她是学美术的。不过,我并没有多问,只是说:“有路口有台阶,我看这山洞也该有街区吧。”
“对呀对呀!”女人接上了我的话。这使我的好奇心更强了,于是我干脆问她:“难道你原来就知道么?”
女人看了看男人,蓝色的眼睛格外有神,她似乎并不在意,然后对我说:“我的爸爸是美国兵,在这儿跟日本人打过仗,是他让我们住山洞的。”
她能这么直率地说,也许是由于我告诉了他们我是中国人。
……
其实,对夏天旅途上的这件事儿,我是在今年春天才想起来的。
当时正值初春,我居住的神户市开始装扮,百货店的橱窗都落下了大面积的帷幕。其中有一家叫“LOFT”的店铺用一面很大的红布衬托出黄色的字符,给人一种视觉上的漂浮感。也不知为何,恰恰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冲绳那边的粉色。
黑色生命的感觉
我对黑色的理解来源于日本两个不同的场景,说是理解,听上去也许有些学究气。起先对黑色的观感像在国内一样,这是一种单调、沉闷的色调,任何绚丽的色彩,碰上它都会被吞没,变成黑糊糊的一片,似乎没有什么亮点可深究。在日本生活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黑色在日本人心目中的内涵,竟是那样深刻,有时就跟黑色本身一样,显得十分厚重浓烈。
我初到日本不久,一位艺术家朋友从北京来,在福冈银行的门口制作了一件抽象的艺术品,他用三块很大的钢板,做成波浪状的三张钱币,有人民币、美元和日元,以此预示世界经济的一个潮流。有趣的是,他把美元和人民币做得一个往右弯一个往左拐,表达这两个大国的意识倾向,而对日元,却巧妙地处理成一个缓慢前伸的样子,据说,这是他对日本的印象,因为日本人往往在不知所云的时候,恰恰表明了他们正在向前推进,对此,我也有体验,在感觉上已不新鲜,但他的另一种发现,却使我沉思良久。那是在福冈市内,这位朋友住的旅馆附近有个丁字路口,三个方向分别通向幼儿园、寺院和火葬场,这衰老的、出世的和死亡竟然在一个路口分岔。他很惊奇,跟我说:“这完全是不一样的概念嘛,怎么能把它们凑到一个路口上呢?”
的确,从旅馆眺望,火葬场的建筑是黑色的,间而有几束祭奠的黄**在风中摇晃,孤身独影,留下一点儿闪亮。我轻轻地回答说:“日本人的生死界限不是那么严格,许多寺院都兼营幼儿园,离幼儿园不远又有墓地,孩子们捉迷藏也经常会在墓地中出没。”
他不再说话了,目不转睛地注视丁字路口,若有所思,不多时,像在自言自语:“寺院是黑色的,但它跟火葬场的黑不一样。”我急忙问:“那路口边上的幼儿园呢?”他毫不犹豫地答道:“幼儿园不是黑色的,可被那寺院和火葬场压得够呛,你说日本人是不是觉得生和死都跟黑色有关系呢?”在这一瞬间,我油然想起日本男人的婚丧礼服都是黑色的,吉服和丧服用的是同一色彩,这在中国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在日本却成为人人信守的不成文的规章。我心里暗自得意起来,自感比朋友更了解日本人,当然,这些话并没有跟他多说。
第二个场景是京都的祗园祭。“祭”的意思相当于中文的“节日”,表示那些人头攒聚、万众如潮时的情景。说来也怪,我住在神户,离京都不远,行车只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可每次去京都,都觉得是一次旅行,因为每次行程都有不同的感受。如果是雨天,京都的雨一定会比神户大;如果是打雷,京都的雷声也一定会比神户响。可能是因为京都不靠海,三面环山,林木森森,所以这座古都显得分外古色古香,静谧平和。每到祗园祭却是另一番景象,密密实实、热气腾腾的人群,山呼海啸般地呼喊,神架木车压路时的吱吱咯咯,更有那高亢激越的鼓乐笛鸣,冲霄而出,仿佛天宇都被震高了一截。祗园祭高峰的前一天晚上叫“霄山”夜,届时几十万人涌向街头,观赏挂在神架木车上的灯盏,倾听刺耳的鼓乐。一个个灯盏好像凝固在盛夏的夜空,清晰可辨那一片片夜色,浓浓浅浅的黑色调,层次分明,有时是木车棚顶下的垂帘,有时是沿路老宅院的灰瓦,有时是那无边无际的星空……连续好几年,我都加入了“霄山”夜的行列中,每一次在那喧闹的夜晚总会获得深浅不一的黑色印象,那种令你兴奋,同时又令你无法倾泻出来的压抑,令人沉思。
祗园祭起源于后平安时代,公元869 年,为了防止瘟疫的扩散,京都成立了“御灵会”,每年夏天用66 辆神架木车拉到八坂神社,祈求安泰。
据说,当时的众人多穿黑衣,黑色在这里是驱邪避疫,是求生!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访问福冈的中国艺术家的疑问,也许他说的是对的,日本的黑色与生命是息息相关的。
海女
很多年都过去了,现在我也记不清到底是哪年去的志摩半岛,如果不计较年月的话,我对那里的记忆几乎都是夏天,而且还不止一次。
夏天的大海蓝色茫茫,哪怕是遇到雨天,溅落在海浪上的雨水,也像扬起的轻纱,蓝蓝的、淡淡的,若云若雾,如果你穿透这层朦胧,用视线瞭望远处的大海与长空的交接线,那蓝色给你的印象就会逐渐加深,浓浓浅浅,连连绵绵,幻化成山岭、田野、小溪,蓝成一片的海市蜃楼。当然,去志摩半岛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专程观赏这般美景,尤其当有人问我,那里有什么惹得你非去不可的时候,我都说,随便走走,没什么目的嘛。
在我看来,旅行或许跟旋起旋落的阵风一样,没有多少深奥的理由,也不用任何周密的盘算,只是简简单单的自然法则,有温度落差就有风,从这一处到那一处,就是旅行。当我初到志摩半岛的时候,旅行之于我似乎是无风状态,波澜不兴,仅此走走而已。第一次遇见海女就是在志摩半岛的海边,当时已是黄昏,贴近地平线的骄阳,像一轮巨大的金盘投进大海,在水面击起千万条彩练,闪闪烁烁,光彩灿烂。
我沿着孩子们在沙滩嬉戏留下的脚印往前走,在落日的余晖下尽情享受那阳光的最后温暖。稍候,波澜起伏的海面平复了下来,太阳的身影逐渐暗淡、收拢,凉风习习,不知不觉中夜幕已悄悄袭来。这时,离我不远的左前方,有三个发亮的物体轻轻摇摆,油黑油黑的,黑中透亮,似乎冲我而来,又仿佛沿着波纹一步步挪进。在那一瞥的瞬间,我并未认出这是三个身穿橡皮衣的女人,但很快就辨认出那亮点是头上戴的潜水镜。残阳些微,天边的圆月已高高挂起,从潜水镜上折射出来的点点光亮不知是阳光还是月光,好奇心驱动我加快了步伐,跟她们迎面相遇。
“海水凉么?”我大声问她们,就跟向街坊邻居嘘寒问暖一样。
当然,这也是我长年旅行中与陌生人打招呼的习惯。
她们一边走一边回答我说:“不凉呀,说暖和都不为过哩!”异口同声的三个人是那么默契,不仅如此,她们的声音、步态,还有行走的速度,每一部分几乎都一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更觉得好奇了,于是接着问:“海水晚上比早上凉么?”其中的一个终于不等她的同伴,先开了口:“每天都不一样。”说完,她们从我身边走过,谁也没有停步,答话的人侧身冲我笑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看上去,她们都已上了年纪,不知为何,她们戴的潜水镜的镜框边儿也是蓝色的,跟海水一样的蔚蓝。
回到小旅馆,跟每次旅途一样,先泡个温泉,然后穿上浴衣,钻进附近的居酒屋,热满一杯有些甜味儿的清酒,先慢慢地喝起来,等到酒屋的掌柜闲下来的时候,就跟他聊天儿,这是我在旅途上养成的习惯。今天的掌柜是高个子的中年人,很善谈,一听我说了刚才海边见到的情景,他大声说:“哎呀,她们是海女啊!晚上收工了。”
“海女?” 还没等我的问话落定,他接着说:“海女就是每天潜水去抓鲍鱼呀东风螺呀什么的,一潜就是10 米,一干就是一辈子。志摩半岛几乎成为伊势神宫的大厨房,为神灵供奉的海鲜,都是由这里的海女捕捞的。这儿由海女潜水作业的历史,将近1400 年啦。”
当天晚上,中年人还告诉我许多有关海女的故事,他说得是那么专注、动情,我一个劲儿地喝酒,静静地听他说。他告诉我,他的母亲就是一个海女。说着说着,不知为什么他突然伤心地感叹:“可惜呀!
这行业现在已经没人接班了。按传统,男人是不干这个行当的,不是女的就没办法。”接着,他像是信誓旦旦地说:“我要是女的,肯定会接我妈的班!”说到这儿,中年人的眼睛有些发红了。
我们沉默了几许,再后来,他跟我说,在他少年的时候,有一次阴雨天,他偶然看到海女们在一块巨大的礁石后面换衣服—**着全身,先用白衣轻轻地围住,然后再套上油黑的橡皮衣。就在海女们正要围上白衣的时候,天空忽然出现了一道彩虹,那彩虹像是从海女们的身后划过,衬托起她们润滑丰满的胴体,一个个像是披着霞光冉冉升起的精灵,其中就有他的母亲。从那以后,少年的他总爱告诉人们,他的母亲是志摩半岛的海女。
话说到这儿,我突然问中年人:“你的母亲喜欢什么颜色?”他听罢,脱口而出:“妈妈喜欢蓝色。”
“那该是蓝精灵!”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没出声。
水色天涯
我头一次去福井县旅行坐的是列车,在车窗外奔流的荒原陡然令我有些吃惊,因为日本的山多,树多,人口密集,从视觉上似乎从来没有荒凉的感受,在乡村,不是沃野纵横,就是绿树繁枝;在城市则是高密度的楼群和私宅小巷;有时到岸边观潮, 那海水的**漾也如汁如液,别说什么荒凉,就连一丁点儿松散的气氛都难以寻觅。
头一次去福井县是阴雨天,气温不高,路人稀少,尤其从车窗往外望的时候,视线几乎与海面持平,天空显得格外高亢,乌云也显得格外幽远。说来也怪,天高云远应该给人辽阔的感觉,可不知为什么,我反而被行驶中的那种开阔感弄得有些荒凉的感受。静下心来想想,自己似乎陷入了两道景致的交错:一道是我对中国故乡的记忆,另一道则是对现实日本的感知。
如果不在日本而在中国的话,无论到哪里旅行,只要坐上列车,那车窗外流逝的农舍、田园、河水和山峰,都是疏散的,没有稠密的人烟,更没有高密度的楼群,车窗外的参照物永远是那样清淡疏远,车窗内外,密集和松弛的景象频繁地在眼前交换。当然,所谓密集,是指满车厢游客们的欢声笑语,在此情此景中再往车窗外远眺,空旷感也就随之而来。故乡的旅途是愉快的,尽管它已经成为我珍贵的回忆,但那份感受会随时生发,令人遐想联翩,乃至将完全不同的景色胶合在一起,牢牢粘在我的心上,这也是我要继续往下写的内容吧。
列车沿着福井县的海岸线前行,我去的目的地是观光名胜“东寻坊”—一处幽深而神秘的断壁悬崖。
一路上,车窗外飞逝的景物令我不禁想起熟悉的日本城市,这或许是我多年来栖居城市的缘故,也许是城市风光在视觉中早已有了丰富的储存,所以当我从车窗内看见福井县那海天一色的景象时, 一种荒凉感油然而来,那是在城市中遍寻不得,在下意识中又久久期待的别样的感受。
面对眼前的景象,我当然是先从视觉上接受的, 但这并不是我有所感怀的唯一源泉,因为深藏在心灵深处的记忆,历经岁月的积淀,愈来愈厚重,无论走向哪里, 这份温馨的乡恋永远不会消逝。
列车到达目的地了,天还是阴的,湿润润的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雨丝,蒙蒙碎雨是下还是不下,谁也说不准。说来也怪, 这样的天气倒是跟目的地东寻坊十分相似,尤其是海岸边高耸的山崖,怪石嶙峋,水击浪打,惊涛拍岸,这阴雨绵绵的天气,与阳光明媚的日子相比,显然是凄美而黯然的。站在礁石上仰首望天,历史传说如烟如云,追寻它的踪影,不免令人**气回肠。
这就是名为“东寻坊”的胜地。这“东寻坊”,其实是一个坏和尚的名字, 当时他是一个恶棍, 看上了民家的少女, 死乞白赖地要跟她交好,这时,还有一个好和尚也看上了这名少女,于是,这两个和尚就发生了争执。有一天,好和尚在悬崖上设宴请大家吃饭,东寻坊也来了,喝得醉酒如泥, 好和尚窥到时机一下子把他推下了悬崖,东寻坊就这样被活活地摔死了。可就在他摔下悬崖的那个瞬间, 突然满天惊雷,雨骤风狂,滚滚浊浪直上海岸,在场众人惊恐万状。当地人说,这件事是在寿永元年(1182)发生的, 后来,也不知过了多少年,福井县的东寻坊逐渐变成了观光名胜,同时也成了自杀者的乐园。至于其理由嘛, 大家都说,想自杀的人因为知道悬崖下面就是大海的漩涡,只要跳下去, 人就会随着漩涡沉入海底,再也不会浮现,于是,死亡本身也就无影无踪地消失了。
阴雨依旧, 我走过悬崖后面的小路,时而看一下岸边茂密的松林,时而又仰望天空, 似乎有几丝不明确的感觉缭绕,怎样也挥之不去。
我讲不出这一感觉的出处,当然也没有非讲出来不可的愿望。
我这样想, 这样走, 这样旅行, 一路上那些零散的印象又掠过思绪,于是,我再度凝神远眺,忽然觉得一种水汪汪的色彩展现在寰宇之中,它包容了荒凉与空旷、海水与天空,无边无涯,生生死死都融会其中。
水色没有蓝色那么深沉,但它的召唤力似乎更具有生命的野性,有时像雾霭, 有时像乌云……
水色的别名也叫“浅蓝”。
箱根出游记
我没有想到离开箱根的时候竟然是万里晴空。从东京成田国际机场接到作家莫言,一路飞车,直奔东京市内,沿途秋雨绵绵,乌云重重,车速似乎也滞缓下来。当晚抵达酒店,天似乎已经放晴,可夜色降临,街头的霓虹灯纷纷亮起,光影如波,好像夜晚跟白昼并无明显区别一样。
晚饭过后,我忽然接到电影导演田壮壮的电话,他说正在涩谷的NHK (日本广播协会)做一部高清电视片的后期,大家远道而来,何不聚首?
莫言感叹:“多巧!这可是随处见仙人呀。”
于是,我们赶到涩谷附近的一家酒吧。内饰朴素的店内,有一盏通顶的吊灯,光线犹如午后东京的雨天,发出一面暗光。灯下除了田壮壮以外,还有作家阿城,他还是叼着他的烟斗儿,笑眯眯的,坐在沙发里像一座小山包。莫言笑道:“你瞧,这不又多了一位仙人吗?”
大家在欢言笑语中品茗吃酒,消解旅途疲劳。这是莫言出游箱根前一天深夜的聚会,用阿城的话说,这叫“往东京扎堆子”。
箱根,日本著名的旅游景点,自从江户时代以后,文人墨客纷至沓来, 山里的温泉也逐渐有了名声, 清幽的环境,远处的富士山尽收眼底。据说把这座山比喻成“天上倒挂的扇子”的名言,就是从这景观中获得的灵感。箱根有芦之湖,水光空灵, 波平如镜,经常引发诗人的多感,在日本文学中,箱根也是一道别致的诗歌风景线。久居邻邦,我对此的理解不外乎是因为喜欢文学而已,至于是否跟作家莫言说这些事儿,我想了想,还是免了吧!
次日,我们驱车从东京出发,沿首都高速道驶入小田原收费公路,车行驶到路口,转为一条直达箱根的窄道,车速开始减慢了。莫言却睡意乍起,将近两小时的行车旅途,对他来说,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也许就像一首完整的催眠曲一样。当窄道塞车的时候,我看他已经入睡了,嘴巴是半张着的,但没有打呼噜。
车终于开到了目的地,一之汤温泉旅馆。旅馆的门帘儿紧贴窄窄的道,车不打调头就无法开进停车场。旅馆的小伙计一边冲我打手势,一边高声喊“往左再往左”,诱导车的方向。车打了几次回轮儿,顺利地停入了泊位。这时,莫言猛醒,大声问:“这是谁呀?又把我的小说放跑了?”
我心里知道,其实从昨天一到东京,莫言就已进入了出游的状态。
他就是这样,你不知道“出游”这个字眼儿对他而言,指的是小说里还是小说外。有时,他少言寡语,比如坐缆车往箱根大涌谷上攀登的时候,他只是笑笑,眼睛也看得很远,一言不发。有时,他滔滔不绝,比如从温泉洗澡回来,酒热耳酣,没多一会儿,他就变成了一个绘声绘色讲故事的人。
一之汤旅馆是家老店铺子,创业370 年。日式客房的外面是早川溪谷,流水碧沙,百草丰茂。初秋的清晨,丛林间不时有成群的蜻蜓飞舞。
有一只蜻蜓偶尔停到了窗阁的一角,这时正是莫言躺在榻榻米上睡回笼觉的时候,他的睡眠似乎不好,可整夜听泉,反倒心静。据他自己说,在北京睡回笼觉的时候并不多。
稍后,大约只有10 分钟的样子,莫言坐起来了,摇摇头,双手斜举。听上去,我没有觉得他出声,无非是吐了一口气而已,可恰恰就在这一瞬间,那只窗阁上的蜻蜓忽然飞起,匆忙的飞行说明了它的惊慌。
于是,我跟莫言说:“窗户这么远,你出口气居然把蜻蜓都吓飞啦!”
他听后,一边揉眼睛,一边回答:“别瞧它飞成那模样,刚才还在我的梦里爬我的鼻尖儿呢!”
说完,他向窗外望去,想找回那只飞走的蜻蜓。微风飘拂,蜻蜓却已无踪无影了。对此,我没再说什么,其实,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跟莫言异域出游,或许正因为这样的原因,所以对他旅途上的所感所思也能略有预知。莫言是优秀的小说家,跟他一起旅游,有时让你无法划清小说与现实的界限。1999 年秋天,他第一次访问日本,我做向导,去川端康成写《伊豆舞女》的旧址,那是山涧溪谷旁的一幢木制旅馆。
当时住店的人并不多,一大早好像只有我们泡温泉。我不如他经泡,先到日式餐厅吃早饭。稍后,他穿着日式的棉布浴衣走进来,小声对我说:“刚才那温泉的木门是自个儿开的,那绝对不是自动门,可它自个儿开了,从左往右开的,在我眼前开的。”
莫言这么说,看上去是镇静的。可紧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和我都大吃了一惊。原来放在纸带子里的一次性使用的筷子,在他拿出来的那个瞬间居然劈开了,而且还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时隔四年,同样是温泉旅馆,同样是幽山丛林,我问他这次会不会还有怪事发生,他笑了笑,答道:“不会有了,一是这儿人多,二是箱根没有川端康成。”
听了他的话,就好像川端从来没自杀,至今还活在四年前我们去过的伊豆半岛一样……
箱根旅游是舒适的,虽然天气不作美,阴雨丝微,但走在乡间小路上的那种轻快能让人获得一种不属于都市的感觉。尤其从一之汤旅馆走出来,沿着山路往上爬,从远处看到“塔之泽”站牌的时候,才知道过山的小列车一直跑在我们的头顶上。路长且曲,险处还有急流直下,自然别有一番美景。
莫言说:“我出游得越长,越觉得跟上次来日本的印象一样,时间把我硬拉回到上次,上次和这次跟昨天和今天一样近。”
的确,他的这番话很适合目前的日本,尤其对一位游客而言,日式的情调一方面继承了悠远的传统,另一方面也是对都市模型化的一种软背离。箱根有一句口号,叫作“我们是乡里的街道”,据说这句口号已经延续了数百年。
莫言和我离开箱根返回东京的当天,天是突然放晴的,而且,放晴的那个时刻十分巧妙,正好是我们的车开上高速公路的时候,连日的雨天就跟作假一样,一点痕迹也未留下,漫天的阳光,暖暖的,分外温煦。
不知为什么,我开着车,忽然想起了那晚的“仙人”聚首,还有阿城的那句话“往东京扎堆子”。车上了高速,我再看莫言,这才发现他早已经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