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事诗十首:苏曼殊的爱情绝唱(1 / 1)

六世达赖,西藏历史上唯一一个不是藏族人的达赖——他是门巴族人。仓央嘉措十五岁被选为灵童,但是正值政权内部权力斗争激化时期。十年后,他被西藏政教斗争殃及,被清廷废黜,解送北上,道经青海湖时在一个风雪夜失踪,不知所踪,给人留下了多首感人至深的情诗。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因着这句诗,在世人眼里,仓央嘉措成了不折不扣的情僧,他来到世间,只为追求那“如果不相见,就不会相恋;如果不相知,就不会相思”的至情至性,但是命运却让他成了转世灵童,这便是情与佛的奇缘。

在世人眼里,苏曼殊同样也是一位情僧,如果说仓央嘉措的情是达赖身份与他的“玛吉阿米”(他所深爱的姑娘)交织缠绕产生的一种张力的话,苏曼殊的情则是疾苦身世、苦难和他的泛爱衍生的放纵。如果说仓央嘉措已经事实性地和他的爱人缠绵,苏曼殊则是苦守着他的底线与痴傻,真的是做到了“不负如来不负卿”。

遗憾的是,祈垣精舍前卫的办学计划最终未能如愿实施,苏曼殊于年底至上海,且他也明白无须再返江宁。上海也无可任之事,苏曼殊只得跟若干朋友略作寒暄,便直渡东瀛去了。等待他的,将是其作为一个情僧所最难迈过的——美人关。

东京不太平

1909年初,东京。

元旦刚过,东京的天气还在迸发其最后的余威,天色昏暗,浓云密布,一场暴风雪正在酝酿。苏曼殊伫立在车水马龙的街头,茫然不知所往。自刘师培变节后,苏曼殊在东京的住处便成了问题,朋友虽多,但能提供住处的却很少。

而此时的同盟会东京总部——《民报》社,却正处在巨大的内部纠纷之中,同盟会已经自己从内部打杀起来。

其实自同盟会草创之初,它就并非是铁板一块,以章太炎、陶成章、徐锡麟等为代表的光复会江浙帮与以孙中山、黄兴等为代表的两广帮就有些貌合神离。例如当章太炎加入同盟会时,光复会就不同意其以光复会会员身份入会,章最终只得以个人身份加入同盟会。而两派对在何处开展革命起义也分歧较大:前者主张在武汉,后者则主张在两广。当革命事业进入到实践阶段,清廷对革命党严加控制,革命事业遇到空前困难的时候,这些小摩擦和分歧就演变成了**裸的关于同盟会领导权的斗争,这其中就有了著名的两次“倒孙风潮”,而苏曼殊刚到日本时,第一次“倒孙风潮”刚刚刮过。

“倒孙风潮”的“孙”,当然就是指孙中山。这次“刮风”的主要人物是章太炎。这次事件也导致章孙两人在1903年的“甜蜜”

后出现裂痕,并最终发展到反目成仇。

就是在章太炎和孙中山大战后期,苏曼殊来到东京。章太炎此时身处舆论中心,不时有人谣传他想夺权,受此影响,章太炎灰心丧气,组织弟子成立梵学会,开始以学习梵文来调解内心的烦闷。

苏曼殊作为学会译师,每天为大家义务传译两个半小时。但是,章太炎的弟子似乎对梵学不感兴趣,以至于第一次上课旷课的就颇多,就连鲁迅也没来。于是,课程变成了印度僧、章太炎和苏曼殊的三人会谈。苏曼殊因为刚患脑病,翻译完后经常头疼得无法歇息。尽管如此,苏曼殊还是每日午前给大家义务传译。

平时,苏曼殊和印度梵文师弥君交游,共同翻译印度诗圣咖梨达奢的长篇叙事诗《云使》,但是终究因为脑病而搁置。

这期间,苏曼殊迁居数次,从神田区小川町十一番地川馆到小石川区高田丰川町三十一番玉铭馆,都是他短暂的逗留点。苏曼殊数次迁徙,居无定所,没有家的感叹使他时常黯然神伤。

料峭春寒时节,苏曼殊时时在寒冷的东京街头游**,一种被遗弃的孤独感挥之不去。他徒步来到郊外,漫无目的地走在山林旷野中,任由雨雪扑面,脚踏湿泥与满地樱花,他的心似乎还是那样拥堵……终于,他决定独自前往静冈县和山梨县之间的富士山散心。

富士山巍然屹立于东京东南约百公里之遥,有日本“圣岳”、“不二山”之称,是日本著名的火山,山体呈标准圆锥形,山顶终年积雪,山下是舒缓的广阔原野,有温泉、瀑布,风景优美。天气晴朗之时,富士山积雪线以上洁白的圆锥形的白雪分外让人震撼。

苏曼殊在山底遥望山影,影影幢幢,他感而成诗:寒禽衰草伴愁颜,驻马垂杨望雪山。远远孤飞天际鹤,云峰珠海几时还?

富士山的春天是动植物们展示自己青春的最好时节,然而,苏曼殊此时的愁容似乎给飞禽绿草增添了无尽的寒意,杜甫说“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也就是这个意思。即便是雪山美景就在眼前,然而驻马观看,依旧挥之不去的,是断断续续的心灵的寂寥。鹤,作为一种仙风道骨的吉祥之物,总是在诗中被苏曼殊寄予厚望。所以,愁苦无从排遣的苏曼殊,总是将这哀思,寄给那远远孤飞的仙鹤,“让它带着我穿越重洋,回到我梦寐以盼的云峰珠海吧”。这里的云峰珠海指的应该是惠州附近的罗浮山。此山为粤中第一名山,道家所谓第六洞天。苏曼殊曾在惠州出家为僧,对此山应是不陌生。

他曾给刘三写信说:“我近来心情很不好,四处漂泊,无以为计,想要返回广东一趟,奈何没有盘缠,所以只好跟随朋友度日。

如果能稍微有点盘缠,我肯定会设法南行,现在这个世道啊,实在是‘浊世’,我要是再不走,恐怕也要呕血而死了。”苏曼殊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竟然总是这样你死我活,充满仇恨。都是昔日好友,都是革命同志,当年对酒当歌,今日形同陌路,甚至互相痛骂,互揭老底,这让苏曼殊一时难以接受,郁闷愁苦之情郁结于胸,难以排解。

他在《柬金凤兼示刘三》一诗中期期艾艾的心思,似乎对东京的革命形势失望透顶,想要通过对金凤等风尘女子的思念来排遣郁结于胸的烦闷:

其一

玉砌孤行夜有声,美人泪眼尚分明。莫愁此夕情何限?指点荒烟锁石城。

其二

生天成佛我何能?幽梦无凭恨不胜。多谢刘三问消息,尚留微命做诗僧。

美人泪眼婆娑,也正是自己的感情昭示。南京,一座笼罩着苏曼殊无限柔情的城市,此时却是荒烟锁城,愁云惨淡。说是要升天成佛,但是我这样的和尚怎么能够做得到呢?午夜梦回,总是有金凤的倩影,如同镜花水月,虽是情意缠绵,但是瞬间却抓不到摸不着。这样的话出自一个所谓的得道高僧之口,总是让人感觉这个和尚不是什么正经和尚!只是,对苏曼殊来说,这样的情境才是最本色最正常不过的了。“成佛”与“恋色”,于佛教来说是毫无相容性的两个极端,在苏曼殊看来却是互相促进:恋色了不必成佛,成佛了也可恋色。这真是奇闻!

金凤,一个谜一样的女子,在苏曼殊的生活里倏忽而来,飘忽而去,那是一种无形的意念中的魅力,让苏曼殊凄苦与敏感的心有了一种精神力量。“情僧”,这是苏曼殊从中获得的积极的定位。

我们难以想象,如果没有“情”,苏曼殊能活多久?所以,我们说苏曼殊是诗僧,往往更应该从其“以诗写情”来入手。

古代有唐朝寒山、拾得这样的苦行僧,寒山经常栖身在天台山始丰县西的寒岩幽窟中,因此被称为以苦来修禅;贯休是唐末五代著名诗画僧,雅好吟诗,常与僧处默隔篱论诗,或吟寻偶对,或彼此唱和,见者无不惊异,也算是一个以诗画来修禅的和尚。可是古代的这些和尚的修禅方式在苏曼殊潜意识里有一种明显的目的性,即以修禅来修禅。苦行、诗画,不过是一种姿态、技艺、点缀,而不是一种天生的气质,其诗其情,难以分割,就如刀之两刃,难分彼此。苏曼殊以情修禅,以情写诗,贯穿了其一生的生活,是其多情人生的一种常态,以至于你很难分辨,苏曼殊到底是一个诗人还是一个僧人。

这就是苏曼殊的唯一性和不可复制性。“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仓央嘉措的困苦也是苏曼殊的两难。生性多情,遁入空门,苏曼殊一肩双挑,艰难前行,他的一生注定要与很多女子产生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些色彩斑驳的胭脂泪,洒在他的袈裟上,那些相思的绮怀,那些情到深处的惆怅,正是苏曼殊“参悟人间情事以观红尘”的独创性修禅的基础。

本事诗十首:苏曼殊的爱情绝唱

1909年,又一个金凤般的女子走进了苏曼殊的生活,这一次,苏曼殊难以自拔。

在东京的一次小型的演奏会上,苏曼殊邂逅了一位登台演奏的日本少女。如果说苏曼殊此前的心是冰河,那这次邂逅算是一次暗流涌动,那怦然加剧的心跳,让苏曼殊惊异而羞愧。

这名女子叫百助,也算是东京一带的艺伎。在日本东京新桥、柳桥一带,有专门展示自己音乐才艺的“伎家”。与苏曼殊同时毕业于早稻田大学的郁华曾在《东京杂事诗》中描绘到:插拨沉吟态更娇,三弦奏后已魂销。定知今夜多明月,梦到扬州第几桥?

事实上,二十世纪到过日本的留学生、革命者不谈艺伎的,实在少数。多数人进入酒肆,往往召妓侑酒,而音乐则多为三弦,故此各家诗中每见吟味异国烟花丰彩之句。例如黄遵宪有诗曰:剖破焦桐别制琴,三弦揩击有余音。一声弹指推衣起,明月中天鹤在林。

黄遵宪还详加描述到,这种三弦琴,不用弹拨,用左指按,右指冠决捺成音,清穆殊有意。这“清穆”之音,对于一个远客异国的人,恐怕是很能撩乱其思绪的。推想当年苏曼殊听百助的篷底三弦,也应该是从“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开始的。

百助虽然是一位风尘女子,但苏曼殊并没有从她的粉容和如秋水的目光中见到娇媚之态,她的筝声清越中现着低昂,如流水淙淙、松风谡谡。筝声忽然一转,“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如果说之前是小桥流水,此时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筝声缓缓道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她是一只蝴蝶,在青山绿水之间飞舞,带着苏曼殊去往一个高渺仙境,那里没有愁苦,只有百助自己,满山都是樱花树,那白色的粉红的花瓣,伴着佳人的脸,这是爱情的国,这是百助的筝声所营造的所在。

百助轻盈的体态,动人的姿色,秀丽端雅的脸庞让苏曼殊怦然心跳。弹罢抬头,她看见苏曼殊满眼泪滴,先是被吓了一跳,盯着苏曼殊,意思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吗。可是苏曼殊不发一言,只是盯着百助秀美的眼睛傻看。世间的情事呀,往往就是那一瞬间的凝视。百助继而含羞微微颔首,白皙的粉颈微露,向曼殊表示谢意。

这世间的情网呀,就在这短暂的一瞥下便织下了。即便是像苏曼殊这样自诩得了大道的和尚,也傻傻地将自己一同捆了进去,越束越紧,没有了逃走的空间。

其实,两人的爱情都犯了“不由自主”的过错。百助是沦落风尘的艺伎,每一天都面对着各种各样看客的嘴脸。一个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的柔弱女子,又何谈在这样的凄苦里对客人用情呢?她错在面对着这个让她不安的男人,她的每个筝声都似乎被这个男人理解。她害怕自己今天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她在忙中出错,她不敢再看这个男子。

苏曼殊也不敢正坐着,他甚至不敢发出声音来,怕打扰这如丝如缕的筝声,他甚至看不清百助的面容,只能从那凄苦的声音中体味似曾相识的孤独无助。这真是要命的冷艳,这深深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也深深地吸引着苏曼殊。她有一种有别于烟花柳巷女子的特别,那是百助特有的一种别样的风情,苏曼殊产生了想要一探究竟的冲动。

所以就有了后来苏曼殊几次三番的拜访和之后的难舍难分。百助是一个十分坦诚的女子,她对苏曼殊一见钟情,而且比苏曼殊更加放得开。翻开《苏曼殊文集》,在不算很多的诗歌作品中,歌咏爱情的篇什占了相当大的比重,而这些诗作的字里行间,几乎无不飘动着百助枫子的笑靥和泪影。他们之间的恩爱缠绵,可以从苏曼殊后来著名的十首情诗里清晰地看出来。

初遇

“慵妆高阁鸣筝坐,羞为他人工笑颦。镇日欢场忙不了,万家歌舞一闲身。”

“无量春愁无量恨,一时都向指间鸣,我已袈裟全湿透,哪堪更听八云筝?”

这是一种缘分,一种命中的前定。当晚,当百助大胆地以照片相赠,浪漫的曼殊当场在照片上题下这首诗。

春愁含恨,百助的筝声蕴涵着她对人世、爱情和春花秋月的悲观理解,有一种天生的愁容,有明日黄花之感。苏曼殊深有体会,悉心听着那“八云筝”声的悲惨凄切,眼光在百助弹拨的白嫩的手指间逡巡……苏曼殊的害怕像是还没有从演奏会上消失,望着百助显露的爱意,他也是眼含泪花。如果说高山流水遇知音始于音乐的交流,那苏曼殊和百助的一见钟情则是通过音乐见到了两人相似的人生处境。

看着苏曼殊被泪水湿透的袈裟,百助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这是一个好奇怪的青年呀!他真的能理解我的痛苦吗?他把自己的感情和真心都释放给我了,他真是我的知音,我不能就这样错过了他。她的心里有一股暖流在涌动,震得她打了一个寒战。她的心里突然涌出了一个要委身于他的想法,想到这儿,自己也不禁羞红了脸。苏曼殊看得痴了。

诉衷肠

“丈室番茶手自煎,语深香冷涕潸然。生身阿母无情甚,为向摩耶问夙缘。”

“碧玉莫愁身世贱,同乡仙子独销魂。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

苏曼殊去百助家里做客,百助也殷勤招待。她也算是阅尽世间的男人,可是苏曼殊的举止不凡让百助心动。

在那个阴雨绵绵的午后,百助给苏曼殊表演了日本女性所擅长的茶道。东京人家当时盛行以绿茶待客,百助轻坐在朴素干净的房间里,伴着窗外滴滴答答的春雨,她灵巧地摆弄着各色木制的茶勺、精致的瓷碗、考究的茶壶,边和苏曼殊聊着天,边利落地煮茶、沏茶、倒茶。一时间满室清香,那是茶香,还是水香,还是屋内插着的樱花的清香,抑或是百助的体香?从窗户的小缝漏进来丝丝的寒风,吹得这混合的香味一阵阵地萦绕着苏曼殊。苏曼殊直勾勾地盯着百助看,看她熟练的动作,看着她今天穿的点缀着春天各色花朵的和服,那艳丽的图案映衬着百助含羞而冷艳的面庞。

百助微微站起身,端了一杯绿茶给苏曼殊。小小的茶杯,苏曼殊接在手里时,也轻轻地触到了百助的手指尖。百助有些受惊,也有些期待。

苏曼殊品着绿茶,沁香满腹。因为醇郁,所以铭心刻骨,不能忘怀。

这是一次不设任何防线的交谈,温馨而漫长。百助悲戚地谈起自己的身世,自己被亲生母亲抛弃,只能自谋生路,这是多么的无情呀。上一首诗中的最后一句“摩耶”也就是释迦牟尼的生母摩诃摩耶的简称。同样是作为母亲,即便是福德智慧的摩耶也难以理解这种无情。这是苏曼殊对百助的安慰,百助感激中激动地伏在苏曼殊的怀里轻声哭泣,泪滴点点洒落在袈裟上,苏曼殊疑惑这究竟是樱花的花瓣呢还是袈裟的纹理,看那花瓣,一半是胭脂痕一半是泪痕。

如果说杨玉环的美是雍容华贵的牡丹之美,那么百助的美就是小家碧玉的柔弱之美。

一个是沦落风尘,一个是天涯流浪,同样的孤苦无依,这就是他们一见如故的原因。袈裟上的点点樱瓣,景象和构思不愧为新奇,而脂痕泪痕之说更是闻名后世。罗建业在《苏曼殊研究草稿》里说,最后两句是模仿“山斋饭罢浑无事,满钵擎来尽落花”的,我看倒不尽然。同样是悲艳绝伦,这两句却可谓青出于蓝,无怪乎曼殊曾将此句刻为印章。

旧恨

“丹顿裴伦是我师,才如江海命如丝。朱弦休为佳人绝,孤愤酸情欲语谁?”

“春水难量旧恨盈,桃腮檀口坐吹笙。华严瀑布高千尺,未及卿卿爱我情。”

接下来是苏曼殊的倾诉。1908~1909年旅居日本期间,苏曼殊捧读最多的大约就是拜伦的诗了。黄侃曾回忆到,他和苏曼殊同寓时,苏曼殊闲暇时总是以阅读拜伦的诗歌作为消遣。苏曼殊自己也在随笔中记述自己的感悟,他将《拜伦集》中的一些诗句和我国古代诗歌中的一些句子比较,从中看出了相同的情感,这种超越时空的眼光,着眼的正是人类文学精神的共同性。苏曼殊所谓的“词直怨深,十方同感”,正是诗人气质的表现,艺术创造力就是诗人的生命。

在日本期间,苏曼殊曾翻译《拜伦集》。据1908年冬天和曼殊同在东京一个寺院里的一位朋友回忆,曼殊在翻译英文诗的那段时期过得很愉快。在1909年出版的《拜伦诗选》中有《赞大海》、《哀希腊》等诗,显示了他对汉译英问题持久不衰的兴趣。苏曾评价说:“拜伦以诗人去国之忧,寄之吟咏,谋人家国,功成不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曼殊全集》第一册第125页)可见其对拜伦的推崇。

细揣摩,苏曼殊与拜伦有很多共同之处。两人都有伤及自身灵魂的缺陷,拜伦跛足,曼殊是私生子;两人都有对女子一往情深的优点,都总是在美人堆中晃悠;拜伦活了三十六岁,曼殊活了三十五岁,都是英年早逝;两人都有强烈的叛逆精神,都不屑旧道德旧教义的羁绊。不同的是,拜伦敢于并竭力释放灵魂中的魔鬼,苏曼殊却极力把魔鬼封杀在自己冰冷的另一个灵台上……苏曼殊所读拜伦诗是英文版,从英文的优美措辞中,他看出了拜伦对自由的热烈追求,产生了情感的共鸣。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天才诗人,却是命运坎坷,英年早逝。有一种若隐若现的不妙的预感让苏曼殊感到害怕:自己也会有同样的命运。回顾轻弹朱弦的佳人,一股莫名的孤愤应该向谁诉说?

春日的雨水淅淅沥沥,两人的感情也在逐渐升温,而苏曼殊却是充满了种种难言的顾虑。

百助脸色嫣红,含笑吹笙,乐音悠扬,在丈室缓慢地盘旋。那是爱的波纹,飘飘****,绵而不断,爱意充满了整个房间。他的心随着这声音飘了起来,这音乐轻柔地安抚他烦躁不堪又黯然神伤的心灵,和那缠绕心头多年的“旧恨”与“苦难”。他是醉了。

“苏君……”百助鼓起勇气,抬起头盯着苏曼殊问,“你愿意娶我吗?”言罢,清澈的眼睛不安地盯着苏曼殊。

苏曼殊没有勇气看百助的眼睛,低着音调说:“我……我是和尚,不能成家……”百助大为惊讶与失望,因为在日本,和尚成亲是极为普遍的,甚至酒肉不忌,和尚的身份还可以世袭。经苏曼殊解释中土和尚的禁忌之后,百助含泪哀求,难道就不能还俗吗?苏曼殊喁喁不能语——我已深处佛门多年,难再还俗了。

百助眼含热泪,还是回到座位上:“苏君,我再给你弹一曲吧!”琴声呜咽,窗外还是那飘飘的细雨。

东京,夜的雾气笼罩着整个城市。

无情泪

“相怜病骨轻于蝶,梦入罗浮万里云。赠尔多情书一卷,他年重检石榴裙。”

“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不得不说,仓央嘉措和苏曼殊都是佛门中的“情僧”,深知情之苦。

爱情、知己、红颜只在眼前,满眼的期待,苏曼殊却要忍痛相绝!苏曼殊怕什么?佛门的戒律只是借口而已,要说戒律,苏曼殊五戒四犯,这色戒又算得什么呢?真正让苏曼殊掣肘的恐怕还是他多年难言的身世和自知的生死无常的顾忌,他害怕不能给百助家庭的安顿和幸福的保障。按照陈独秀的推测,此时的苏曼殊对尘世早已厌倦,日日自虐以求死!

诗中说病后的苏曼殊“病骨轻于蝶”。袁枚《随园诗话》卷九中曾说得十分诙谐,一个公子太瘦弱,他老子看不下去了,想要教训他。这孩子献诗说:“自怜病体轻于蝶,扶上金鞍马不知。”

老父也不禁莞尔。(某公子或溺狭斜,几于得病,父将笞之,公子献诗云:“自怜病体轻于蝶,扶上金鞍马不知。”父为霁威。)他不能接受百助的感情,便赠她“多情书”一卷。这多情书指的就是《沙恭达罗》(Sakoontala)。这是印度一本古典剧本,取材于史诗《摩诃婆罗多》,写国王豆扇陀和修道者毗舍密多罗养女沙恭达罗的恋爱波折。苏曼殊希望百助能从中获得一份真正的爱情。然而百助步履轻盈如凌波仙子,肌肤雪白,走到苏曼殊的面前。在他看来,这时的百助有如印度传说中的神女乌舍。她手执红叶,请求苏曼殊在叶上题诗留念。

诗的最后两句正透露出苏曼殊的矛盾:泪本是有情之物,诗人偏把泪说成是无情;相逢是爱的开始,但却留下了恨的遗憾。诗句模仿唐人诗“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改“未嫁”为“未剃”,有着相爱而时过境迁的遗憾,欲爱而执拗于一直以来坚守的无奈和哀婉。

归去来思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九年面壁成空相,持锡归来悔晤卿。我本负人今已矣,任他人作乐中筝。”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即将离开东京的百助用尺八箫为苏曼殊演奏《春雨》曲,迷蒙细雨中,苏曼殊听着小曲倚靠在百助的小楼上。春雨之中弹《春雨》,应时应景,乐音清脆高亢,让人难查其中的凄厉。百助张开檀口,嗓音细润流畅,哀婉中充满了离愁别绪。我不过是芒鞋破钵无人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樱花落处,又能过几处小桥?道尽了生命的感伤和人生似梦的感慨!这里既有乡愁的惆怅,也有苏曼殊对生命如樱花般短暂的飘零之感。

他们相逢在初春,热恋在樱花盛开的时节,分手在落英缤纷的暮春。九年面壁,他逃避世间的苦,佛说生即是苦。他参禅,他逃避,他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可是谁又能责怪他呢?依照佛家的观念,曼殊与百助的爱情是他们的前生情缘未了。释迦牟尼的弟子阿难尊者曾七次还俗,始终得到佛陀博大慈怀的理解和宽容,终于证得大乘菩萨的正果。阿难修悟实相般若,得了智慧通,曼殊也如此,所以他说:“是色是空本无殊。”

樱花在风雨中四处飘散,曼殊几经梦回,泪湿枕巾,数日不觉。调筝人远行到了京都,这座明治维新前的千年古都,模仿唐朝时候的长安城而建,百助正在某个小楼里倚窗凝望,飞鸿传笺。曼殊接到百助的赠诗,步韵作答:

生憎花发柳含烟,东海漂蓬二十年。忏尽情禅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经眠。

这也算是苏曼殊的诀别诗了:“我虽是二十年飘零,我们的感情抚慰和耳鬓厮磨让我难以忘怀,然而这些都是我要忏尽的“情禅”,我希望从此与佛经为伍,在琵琶湖畔枕着经书而眠。”写罢大哭不已。琵琶湖,离京都不到五公里,关于这个日本第一大湖还有一个令人感伤的传说:当年观世音因为不能劝止恶人,悲愤地将琵琶摔在地上,眼泪滴落在琵琶上,琵琶湖因此得以形成。百助自然深知这个典故的意思,收到曼殊的诀别诗后也泪湿满巾。两人均知,此生已无缘!

苏曼殊是个传奇,已经不可否认,无论是他的身世,还是他的际遇,或是情感和命数,都不同于任何一个寻常人。然而他的情禅,伤了卷入他的温柔中的女人们,既是修禅,何以贪恋人世红颜;既是身在红尘之外,又何以在女子们的心上划下道道伤痕?

苏曼殊,你潇洒的红尘游历,惹下多少痴心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