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8年秋,苏曼殊徜徉在上海与杭州之间。和侨居日本时与文化界的口诛笔伐的文化活动和宗教争论不同,这时的苏曼殊显然是想过一种悠闲、轻松的生活,只是由于他身体羸弱,再加上遭人陷害,竟然还夹带着情劫,生活带给苏曼殊的,不过是无尽的折磨与温柔陷阱。只是,对这一切,苏曼殊似乎满不在乎,难怪乎后人总是说:“这个和尚,真是个怪人!”
梨花带雨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大诗人白居易这句诗写尽了少女哭泣时的美态,而“梨花馆”这一芳名的由来显然也在于此。
梨花馆是苏曼殊在上海虹口一个色香氤氲的寓所里喝酒时认识的风尘女子。那一天苏曼殊做东,邀请藏书楼的黄节、邓实、褚宗元等文人雅士出来寻欢作乐,不可思议的是,这已经是苏曼殊从日到沪后的第七或第八次做东了,不同的是,苏曼殊只是在第一、二次付过账。
喝酒不能没有陪酒的女子助兴,于是,多位风尘女子花蝴蝶般来到众位中间,苏曼殊身为东家,很谦虚地第一个挑选。他一眼看中了站在墙角的一个唯一不笑的、低着头的女子。这个女子名字叫梨花馆。众人见苏曼殊选了个不解风情的青涩的女子,无不打趣道:“曼殊和尚要还俗了!”
苏曼殊问女子的名字何以如此怪异,这女子抬起脸庞,精致的五官让众人无不赞叹,可是满脸的寒意又让众人无不生畏,唯有苏曼殊对此视若无物,还拉着梨花馆问长问短。梨花馆看来实在难忍苏曼殊的纠缠,道:“这名字是以前一个故人起的,他说我哭起来像梨花带雨,也就这么叫了……”言未毕,点点泪滴已似快要流出眼眶,苏曼殊忙说:“姑娘为难就不必说了。”梨花馆这才感激地报以一笑,此时,苏曼殊方才体会到:真是梨花一枝春带雨。
梨花馆不必说,苏曼殊也不必问,这样的情形自是又出于一番棒打鸳鸯的苦衷与惨剧。苏曼殊此后经常来虹口,经常点梨花馆,还时常邀她到西湖游玩,饮酒赋诗,竟丝毫不涉情欲,梨花馆不禁对苏曼殊产生了敬意与自己也未察觉的情意。
对于梨花馆和她的姐妹们,苏曼殊倾囊相待,也许是他的真心令她们感动,苏曼殊窘困之时,这些歌妓亦时常相助他。尽管如此,苏曼殊始终对梨花馆的默默示爱装作不知,在梨花馆又一次梨花带雨地哭泣后,苏曼殊郑重地告诫她,我们相爱,却不能逾越半分,这是老衲的原则。梨花馆哭着问为什么,苏曼殊痛苦地回答:这一切都是我的命运。
事实上,梨花馆是一位敢爱敢恨的女子,梨花馆这个名字就是她之前那场轰轰烈烈的凄惨爱情留下的。苏曼殊,唤醒了她那颗死了的心,她甘愿为他付出自己的所有。然而,她这次遇到的,却是被歌姬们私下纷纷议论的不愿意和她睡觉的痴傻和尚。不睡便不睡吧,那我梨花馆也爱!梨花馆不理会别人的闲言闲语,依旧和苏曼殊在精神上相恋,两人爱得真实,也爱得痛苦!
以后,苏曼殊多次往返于上海与日本,却很少在上海长待。梨花馆一直若即若离地出现在苏曼殊的生活中,乐时饮酒作诗,困时给予周济,直到苏曼殊死去时,梨花馆忽然在上海欢场消失。
雪南可人
花雪南,一个像苏小小一样的奇女子,注定要再次让苏曼殊柔弱的内心因动情而受伤。
花雪南与秋瑾关系要好。“雪南可人”,据说就是源自秋瑾所赠的两篇七绝之一,句首有“雪南可人”四字。花雪南是上海三马路(今汉口路)的名倌人(沪、苏一代对妓女的称呼),虽沦落风尘,却身世独特,举止娴静,博得了众人的垂青,其中也包括苏曼殊。不过,花雪南是否认识梨花馆,或者两人是否曾见过面,这些已无从查证了。对梨花馆、花雪南、金凤这样一些与苏曼殊关系深厚的风尘女子的记载,主要来源于苏曼殊朋友的回忆及他自己只言片语的记述,而其中“花雪南”这三个字,在苏曼殊后来随手记在纸上的烟花女子的名单中,出现的次数最多。
当时藏书楼众客中,诗人诸宗元与花雪南关系最为密切,他曾向众人介绍其来历,说她本姓许,是新加坡华侨的女儿,因家庭变故而沦落风尘。褚宗元自己还为花雪南写过《书雪孃》一文,为之作传,可见其已视花雪南为知己。
1908年重九后数日,褚宗元因故前往江西南昌,苏曼殊、花雪南及藏书楼诸人联袂相送,褚宗元唯独拉过苏曼殊走到一旁,低声恳求苏曼殊为其妥善照看花雪南。花雪南泪眼朦胧地望着褚宗元,又见苏曼殊不时朝自己打量,她低下头,露出洁白的粉颈,心中早已明白大半,不禁对褚宗元随意将自己托付他人感到恼怒,抬起头来时,见苏曼殊还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不禁粉面含威,暗骂,“这个痴傻的和尚”,吓得苏曼殊不敢再瞧她一眼。
褚宗元走后,花雪南虽是面露愁容,但她生性温婉、聪慧多情,似乎并未由此而消沉。苏曼殊似乎很乐于完成褚宗元交给自己的任务,每日也不管花雪南愿不愿意,来则点,点则邀花雪南出游。
江南的烟雨最是愁人,也最是迷人,那绵软的细雨让人不知不觉地在其温润的柔情里不易自拔。在那些寂寞悠长的小巷里,一个破衣烂衫的和尚,一位青衣白裙的少女,那柄油纸伞,挡住了一路诧异的目光,留下了风中细细碎碎的环佩声与铜铃声……许多时候,他们都会在弄堂深处的某个小茶馆里,煮一壶花茶,伴着秋雨,聆听屋檐细雨,与两人各自的往事。花雪南张扬着一种不张扬的韵味,那是一种让苏曼殊难以自持的妩媚;苏曼殊流露出的一种天高云淡的温柔,那是一种让花雪南情不自禁的风情。
也是在某一天,当痴心的花雪南终于忍耐不住同意苏曼殊的告白时,苏曼殊却又坚决地回绝了她。在苏曼殊看来,与其在婚姻的围城中痛苦,不如相忘于江湖,回忆那些美好的时光。
我们不得不责怪苏曼殊的绝情,既是给不起,又何苦去招惹?既是获得了爱人的心,又无情地将其扔在地上,还将其看做生命中的情劫。情劫,这个自我设置的围墙,伤了自己,也伤了别人。
花雪南,这个风尘中的痴女子,早已习惯了游戏与交易的痴女子,好不容易付出了自己的感情,却还是不得不面对再一次的欺骗。
江南的烟雨还在无言地飘落,青石路上苔藓尤鲜,习惯于逃离情感纠结的苏曼殊亦如往前地逃往杭州,他以为只需要逃离便可斩断万千情丝,那哒哒的马蹄声,不过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白云庵,幽静处也是革命地
1908年9月上旬,杭州,白云庵。
白云庵坐落在夕照山下雷峰塔遗址西侧,兼有“南屏晚钟”
和“雷峰夕照”的胜景。笔者有幸数次游览庵内胜景,园中水木清华,交映绀碧,天光云影,绝底明漪。寺后面,春夏时节,丛植万花,淡浓相间,山石嶙峋,有亭翼然,而山石之间又有曲径通幽处,建有月下老人祠,别有风景。
白云庵原为宋朝名园“翠芳园”,清乾隆南巡时赐名“漪园”,别书“香云法雨”匾额,在太平天国时被焚毁。光绪年间,杭州著名的藏书家丁松生重建白云庵,而且还添加了几件很有意思的景致。比如,在弥勒殿前有一幅诙谐长联,常引得游人忍俊不禁。
日日携空布袋,少米无钱,却剩的大肚宽怀,不知众檀越信心时用何物供养;年年坐冷山门,接李待张,总见他欢天喜地,请问这头陀得意处是什么东西。
还比如,丁松生在庵内塑了一尊月下老人像,并配了“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是生前注定事,莫错姻缘”的楹联。当地青年男女多来此求签跪拜,以结秦晋。不知曼殊因情劫从上海逃离来此,见到如此楹联及此情此景,会作何感想。
白云庵的住持也很有意思,是意周、得山两位和尚。二人虽是方外之人,却从未置身红尘之外。意周是一位具有浓厚民族主义思想的高僧,他出家的原因就是因为不满清朝的统治。意周为人好侠尚义,曾在嵩山少林寺习武,造诣颇深。他对同盟会、光复会这些革命党人极为同情,徐锡麟、陶成章初游白云庵时,意周、得山就深为接纳。渐渐地,白云庵演变成了辛亥革命时期浙江的秘密联络会所。孙中山、秋瑾、蔡元培、章太炎及各大会党首领都曾在这里聚集过。辛亥革命胜利时,杭州举行庆祝大会,人们给两位住持赠送了很多财礼作为建寺之资,但都被意周、得山婉言谢绝,孙中山为此还题过“明禅达义”的匾额表彰得山和尚对革命的贡献。
在白云庵居住时,意周、得山将苏曼殊当成了怪人,因为苏曼殊在他们眼里来去无踪,常常是突然来悄然去。大家吃饭的时候,苏曼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突然坐下,吃完了就顾自走开。苏曼殊的手头似乎很紧,老是向意周、得山借钱,把钱汇到上海的一个妓院去,过不了多久,便有人从上海带来很多外国的糖果和纸烟,苏曼殊就不想吃饭了。那几天的苏曼殊独自一人躲在楼上吃糖、抽烟。
他在白云庵的生活很闲散,白天睡觉,直到晚上才披着短褂子,赤着足,拖着木屐,到苏堤、白堤去散步,有时甚至要到天亮才回来,典型的夜猫子加夜游症患者。苏曼殊也喜欢画画,兴之所至,常常拿起手边的报纸就涂鸦起来,不过若是有人诚心诚意地求他作画,他又变得非常矜贵起来。
躺着也中枪!
然而,苏曼殊在白云庵的舒适生活不久就被一封“不速之信”
所打破,这是一封措辞强硬的警告信,直接威胁要取苏曼殊的项上人头。这让苏曼殊大为紧张。一来,苏曼殊虽一直与革命党为伍,也屡遭通缉,但多次均有惊无险,也没有被人直接威胁的经历;二来,白云庵是革命党人的秘密联络地,此人竟能清楚地知道他的住址,可见情势非同小可,取其性命也易如反掌。为此,苏曼殊急往上海解释缘由,澄清误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们还得从那位一生从来乱站队、做人不靠谱的刘师培说起。
苏、刘二人的相识缘于万福华刺杀王之春事件,后来二人同赴马关、同在安徽公学,刘是反清志士,两人朝夕相处,促膝议政,关系密切。1907年,苏曼殊又和刘师培、何震夫妇东渡日本,参与《民报》、《新民从报》论战,发起亚洲和亲会等。此时,苏曼殊与刘师培夫妇同住。然而,就在刘师培短暂回国为章太炎筹集赴印度学佛的旅费期间,变故发生了。
在刘师培与清吏端方会面时,双方因都对金石学兴趣浓厚,一时有相见恨晚之感,在端方问如何平乱时,刘师培竟在《上端方书》上提出十条“弭乱之策”镇压党人,从而被端方抓住了把柄,并以此要挟刘师培做他的密探。
1908年,刘师培与章太炎交恶,为什么交恶,可能是章太炎从刘师培的言行举止中看出了些许端倪,说他“谗人交构,莫能自主,时吐遥诼,弃好从仇”。也难怪,干革命本来就很难了,还要干双面间谍这种会导致人格分裂的差事,刘师培的脾气能好得了吗?章太炎也算是老革命了,一眼便看出问题所在,并与刘师培绝交。刘师培心情大坏,迁怒于苏曼殊,可怜的是,苏曼殊还蒙在鼓里。
1909年夏,刘师培终于要开始整人了。这时,已经彻底投入端方怀抱的刘师培列席了陈其美、张恭、王金发等密议的江浙起义的会议,事后刘师培第一时间将此事告知了端方,身为龙华会大哥的张恭随后被捕。一时间,革命党人心惶惶,“查内鬼”成了比起义更加紧急的事情。
其实都不用查,因为刘师培自己先畏罪潜逃了,而苏曼殊当时在刘师培家里住着,就被革命党疑为同党。王金发二话没说,带着队伍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到了刘师培,欲枪杀之,刘下跪苦苦求饶,表示一定营救张恭赎罪。但是,清人已经开始大肆搜捕革命党人,大错无法挽回了。愤恨不已的革命党人又想到了之前跟刘师培一起住的苏曼殊,这个呆和尚现在还搞什么旅游,住了那么久就没看出什么端倪?肯定是同伙。同盟会会员雷昭性脾气就像其名字那样火爆,直接写了封威胁信给苏曼殊,声言要对他采取激烈手段。
其实这还真是冤枉了苏曼殊。一来苏为人就较为单纯,看人都是菩萨心肠,哪里想得到刘师培会变节呢?二来刘为人较为奸诈,总是鬼鬼祟祟地躲着苏曼殊。可怜苏曼殊,一个孩童似的人,遭此不白之冤,欲解释而无门,而各地的同盟会会员暗杀手段就外人来说倒是闻风丧胆,但是要对付这样一个革命前辈、名声一向很好的和尚,大家还是都有些下不了手,所以一时是喊杀声不断,却没有真正动手来暗杀苏曼殊。
关键时刻还是章太炎了解苏曼殊。他挥毫写就《书苏元瑛事》为其洗刷冤屈,章太炎说,苏曼殊这个人,是个独行之士,向来不和世俗为伍,但是对朋友确是十分真挚,凡是那些猥琐功利的事,他都十分蔑视。他举例说,广东的高士里,儒有简朝亮,佛有苏元瑛。简朝亮是岭南学派朱次琦的传人,近世有名的鸿儒,高尚不仕,潜心讲学著述,章太炎拿苏曼殊和他平起平坐,可见章对苏曼殊的推崇和信任。章太炎为苏曼殊辩解说,苏、刘确实有旧,但是那些和刘师培有阴谋的人,苏曼殊屡次大声唾骂他们,不和他们同坐。
光汉(即刘师培)为中诇事发,遂诬以元瑛,顾谈者不自量高下耳。
诇,即刺探的意思,章太炎直接宣告刘师培是朝廷探子,事发后含血喷人,诬陷苏曼殊,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得出来,要是元瑛可诬,那么“乾坤或几乎息矣”!
可惜的是,章以亦师亦友的身份为苏曼殊辩解,竭力说明苏曼殊没有变节的成效似乎不大,苏曼殊的尴尬地位也没有得到改变。虽然没有人刺杀苏曼殊,但是党人对苏曼殊的态度却是大不相同了。直到1912年苏曼殊主《太平洋报》笔政时,雷昭性前来探望他,说明前嫌,大家才一笑而罢。
仇人见面
不久后,苏曼殊带着一身的委屈回到白云庵,之后又转到北高峰和飞来峰之间的韬光庵居住。韬光庵位于灵隐云林寺西北,沿着石磴蜿蜒而上,夹道茂林修竹。庵寺之顶石楼方丈,气势不凡,遥望山下的钱塘江,极目天际处,则遥可看海,不觉让人想起唐人著名的诗句:
楼观沧海日,门对钱江潮。
在这里,他似乎比在白云庵时消停了一些。苏曼殊寓住的窗棂外,古木参天,日光也被染成了浓重的墨绿色;入夜后,庵四周异常寂静,偶有杜鹃啼叫,与白日的情景大为不同。人都知苏曼殊喜欢热闹,却不知那只是苏曼殊掩饰其孤独内心的手段,每每夜幕降临,杜鹃凄厉的鸣叫便让苏曼殊不断回忆起难以言喻的哀伤,杜鹃啼血,这不正是自己一直以来的写照吗?苏曼殊在寓室里来回踱步,念着姜夔的《八归(湘中送胡德华)》一词:送客重寻西去路,问水面琵琶谁拨?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长恨相逢未款,而今何事,又对西风离别?诸寒烟淡,棹移人远,飘渺行舟如叶。
万籁寂静,却是黎明前夜,苏曼殊在个人之悲中却想到了祖国山河沦落的“黍离”之悲,这应该算是苏曼殊人生观的一大进步,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就是能把个人感情和家国大事联系起来,不愧是革命事业的伟大自觉者。画思如泉涌,苏曼殊挥毫作了一幅《听鹃图》,图中还引用了姜夔的这首词。今日观曼殊此画,依然能感觉到其与杜鹃凄苦悱恻的灵魂对唔和遭人陷害的苦悲。
苏曼殊作完《听鹃图》,还题诗一首寄刘三。诗云:刘三旧是多情种,浪迹烟波又一年。近日诗肠饶几许,何妨伴我听啼鹃。
在韬光庵,还发生了一件颇为奇异的事情,即刘师培返国后不久,一次偶游韬光庵,竟戏剧性地遇见了苏曼殊。只见寺后丛树杂错,残垣破屋之间,一僧面壁而坐,破衣烂衫,以茅草为床,垒砖为枕,好像已经打坐很久了。刘师培悄悄看时,竟是苏曼殊。一般的记载都是到此为止了,这真是历史给我们开的一个玩笑。
不过,我们似乎可以合理地发挥一下想象。刘师培见到苏曼殊被自己陷害成这番模样,心里自然好受不到哪里去,毕竟笔者还是不太愿意相信这时的刘师培已经丧心病狂,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了。而苏曼殊见到刘师培呢?恼羞成怒,挥以老拳?笔者也觉得苏曼殊不会这样做。苏曼殊一生中,除了在香港时欲借枪杀康有为外,虽酒肉不忌,却是从不杀生,不过传说苏曼殊曾刺杀过清朝官吏,想来应该未得手。所以,要说苏曼殊崇尚暴力,动辄挥拳,我也是不大相信。虽然现在大仇人就在自己面前活得好好的,老友旧情历历在目,苏曼殊所能做的,不过是满脸的泪水、疑问与不解,这些疑问迫切需要刘师培来回答。而刘师培是不会回答的,此时一切解释都是徒劳的,因为刘师培知道,苏曼殊理解不了他的解释,苏曼殊的字典里没有“背叛”两个字。
所以,最合理的情景应该是:大家各走各的。两个男人的兄弟情、知己情,到这里,算是尽了,事情本身已经无可挽回了。
教英语的佛学校
佛学校,相当于欧洲的修道院,是一个专门培养信仰佛教的理论人才的地方,这不太稀奇。不过,南京的一所叫“祈垣精舍”的佛学院的教育理念则颇为前卫,不仅请苏曼殊去做其英文老师,还大肆提倡学梵文,并向印度、日本等国派遣交流生,真是颇有国际名校的气度。
那么,谁这么开化呢?连交流生这种当代教育新手段都想到了。他就是这个学校的校长杨文会(字仁山)。杨文会是清末著名的佛学居士,早年也是程朱理学的受害者,不过,杨文会显然并非是一个死读书的人,除了四书五经,杨还涉猎老、庄诸子之学,同时还通天文、地理、历数、音韵等学。所以,这样一个人要是信了佛,他也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和尚。
事实就是这样,杨在青年时偶得一本《大乘起信论》,读了以后觉得玄妙不已,就信起了佛教。他这一信,立刻发现佛教的经文经典太少,大多数经文都错误甚多,于是决定自己刻印。1866年,杨文会会同志同道合者在南京创立金陵刻经处,经营佛典刻印事业。这个私自出版的小作坊竟一直未遭查封,除清政府无暇管这些小事外,杨文会所刻经书的质量、品质和其人格魅力也是让南京当局不忍下手的原因之一。
随后,杨文会又追随曾纪泽两次出使欧洲,考察英法各国政治和工业,杨文会还特别视察了各国的出版工业,惊叹于西欧近代印刷业的革新速度之快,更坚定了其以佛经拯救中国近代佛教之危的决心。在伦敦,杨文会结识了日本佛学领袖南条。归国后,杨文会获得了南条赠送的国内早已失传的多部经卷。杨文会雄心甚大,拟在有生之年陆续刻印大小乘佛典四百六十部,共三千三百二十卷,遗憾的是生前只出版了两千余卷,其余经卷在其逝世后陆续散失,令人惋惜。
1910年,杨文会在刻经处创办了佛教学校——祈垣精舍,自编课文,招收学习佛典、梵文、英文的学生,为赴印度传法作准备。
苏曼殊作为当时国内少有的通识英文、梵文的佛教人士,自然受到杨文会的极力相邀,而且此时的杨文会已经是年过七十的耄耋老人,于情于理,苏曼殊都没有推脱的理由。
苏曼殊到了南京祈垣精舍后,住在杨文会的寓所内,他的住房是储藏佛经的地方,真正做到了“枕经而眠”。诸经林立,四壁琳琅,苏曼殊坐拥书海,大有精心研究佛学之势。他除了日常讲课外,也会和杨文会讨论一下佛法大意,在苏曼殊的印象里,杨文会是一个“崦嵫落日”般的人,啥意思呢?就是杨文会虽老,但是就像落日壮丽的余晖,“道体坚固,声音洪亮”。
在此期间,曾有柏林大学的一个汉学家法兰教授来访,苏曼殊作为嘉宾接待。两人大谈佛学翻译问题。苏曼殊对英人翻译的《大乘起信论》颇为不满,不过法兰似乎没有看过这本译作,对苏曼殊的宏论共鸣不大,以至于后来在法兰的传记里并没有过多描述这次会面,甚至连苏曼殊的名字也没有出现。而苏曼殊显得十分兴奋,不仅在传记里详细地记述了会谈的内容,还多次向朋友提及此事。
这也难怪,那个时候中西之间的学术交流本来就十分罕见,再加上两个人都懂得双语,这更加难能可贵。苏曼殊对雪莱、拜伦等西方作家的喜爱,促使他更加关注和西方学者的对话,只是如法兰之类的传教士似乎由于政治、经济等方面的优势采取了“高姿态”
的态度,对平等的学术对话缺乏兴趣,这也就是笔者一直对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汉学家们不抱什么好感的原因。
老居士给苏曼殊讲了一个故事
12月,苏曼殊患起了脑病——头疼。杨文会到床前慰问,不过这老头很有意思,不带礼物不带糖果,而是给苏曼殊讲了一个故事,希望苏曼殊从无边的苦海中回头上岸。
是个什么故事呢?苏曼殊在《本事诗》之五的自注中说得很详细。一个叫马湘兰的明末名妓,是秦淮八美之一,名守真,字元儿,工诗善画,风流**。她也算是女流中的佼佼者,善伺人意,喜结名士。她看中了一个叫王樨登的名士,想嫁给他,可是王没答应。马湘兰也没有改嫁他人。等到王七十大寿的时候,马湘兰来祝酒拜寿,和王宴饮数月,一时成了南京城的盛事。马湘兰回去以后就生了病,礼佛端坐而逝。这就是所谓的马湘兰证果事。
证果,就是用正智来证实菩提,得到菩萨的果位的意思。一般学佛的人,努力修行到因缘成熟时,就可觉悟证果。在佛教的证悟中,可分为小乘的果位与大乘的佛果。小乘的果位有四果,大乘菩萨的果位称为“地”,菩萨十个果位称为十地,真正圆满菩萨六度万行,完成的证悟果位,称为佛果。
在此,老居士的意思大致相当于:你看人家马湘兰一介女流,还是风尘女子,都能诚心向佛,而你苏曼殊,风流的人生情怀和狂放行为是你领悟佛法大意的致命敌人,所以你最好学马湘兰那样,收敛自己的品性,努力修行,方能觉悟证果。
苏曼殊对老居士当然是佩服万分,为此,他还专门写诗记述:愧向尊前说报恩,香残玦黛浅含颦。卿自无言侬已会,湘兰天女是前身。
——《本事诗》之五
陈仲甫的和诗是:“情妆高阁鸣筝坐,羞为他人工笑颦;尽日欢场忙不了,万家歌舞一闲身。”苏曼殊全诗对马湘兰大加赞美,不过,至于他到底听没听进去这个故事的意思,那就不可知了。
从他日后依然我行我素来看,苏曼殊的功夫显然还是不如老居士这块老姜“辣”呀。老居士虽不懂医道,但是耄耋老人的眼光是毒辣的,他看出了苏曼殊一生最关键的问题,就是其狂放的行为对他的身体的伤害。可惜的是,苏曼殊没有根除这种伤害,以至于在1918年即英年早逝。不过,据陈独秀后来说,他们其实都被苏曼殊骗了,苏曼殊他知道这样的自戕行为的伤害,但是他看透了人世的苦痛,所以暴饮暴食,只求速死。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苏曼殊的可怜、可悲,真令人不忍对其责难!
焚香默坐,苏曼殊开始了自己人生的最后一个十年,命定的生命的尽头就要来到了。苏曼殊或许不知道,但是我们更不敢想象的是,就像笔者在前面说的,或许,他根本就知道!
这个寒冷的冬日里,苏曼殊一直寄身于金陵,主讲梵文,甚至开坛说法。或许是佛法的力量,或许是老居士的故事,最有可能是苏曼殊的头痛病犯了,让苏曼殊有所收敛。以往来到秦淮,苏曼殊总要邀请三五个老友流连一下烟花柳巷,然而这一次,苏曼殊消停了很多,一周才去一两次,而且还真的只是喝酒聊天,不狂饮,不找女人,真是让众友跌了无数眼镜。
不过,多少次午夜梦回,苏曼殊总会在自己的院子里来回踱步,这是情感的空虚,还是内心的苦闷,苏曼殊不知道,他赶不走也逃不掉。他痛苦地坐在佛堂的蒲团上,双手合十,想让这丝丝的尘间往事都远离自己。然而,三千烦恼丝虽不在头上,却在苏曼殊的心里生长。他,显然是一个静不下来的人,放下、遗忘,终究敌不过他一生所参悟的——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