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文艺(1 / 1)

怀疑论学派的出现并非偶然,它和任何新的学说一样,同样必须首先从已有的思想材料出发,虽然它的根源深藏在物质的和经济的事实中。

在此以前,早期和古典时期的希腊哲学家们,已就美学和文艺中一系列的重大问题进行了深入而系统的探讨,在相当程度上总结了人类在这些领域中的认识成果。理论家们理应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总结当代的新的认识成果,进一步推进人类已有的理论硕果。但他们却消极地从前人的认识中显示出来的种种矛盾中得出纯属怀疑和全盘否定的结论。

人类对客观事物的认识是永无止境的过程。人的思维是至上的,同样又不是至上的,它的认识能力是无限的,同样又是有限的。按它的本性、使命、可能来说,是至上的和无限的,按它的个别实现和每次的现实来说,又是不至上的和有限的。拥有无条件的真理权的那种认识,是在一系列相对的谬误中实现的,二者都只有通过人类生活的无限延续才能完全实现。“这个矛盾只有在无限的前进过程中,在至少对我们来说实际上是无止境的人类世代更迭中才能得到解决。”[11]但是,怀疑论学派却无视人的认识是在一系列相对的谬误中实现的,又无视人类只有通过客观的相对真理的积累,才能逐步接近绝对真理。由于看到前人的种种文艺理论的相对的谬误等,导致怀疑论学派认为:文艺理论是不可能的,文艺理论是不必要的,文艺理论是有害的。

一 文艺理论是不可能的

怀疑论学派之所以得出“文艺理论是不可能的”的结论,是与他们的基本观点相联系的。塞克斯都·恩披里柯在其六卷本的《驳学者》(即《驳数理学家》第一至六卷)的开头就曾指出,所谓驳数理学家是意指驳技艺和数理学科的学者们(或教师们)。[12]这里他将包括文艺在内的技艺和数理学科密切联系起来,即与数学和自然科学,即传统的自然哲学相联系起来,文艺理论的之所以不可能是与自然哲学的之所以不可能相联系的。

怀疑论学派对自泰勒斯以来在希腊哲学中占有重要地位的自然哲学(物理学),进行比较全面的系统的批驳,这种批驳集中在本原、运动、时间和空间等问题上。

首先是本原说。怀疑论学派认为,泰勒斯的“水”、阿那克西曼德的“无定限体”(“阿派朗”)、阿那克西米尼的“气”、赫拉克利特的“火”、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数”、柏拉图的“理念”等的本原说,都是彼此矛盾的。他们是无法全部同意这些哲学家的各自主张的,因为它们是彼此矛盾的,如果同意其中之一,就必须对此作出论证。但是,论证的本身又是不可能的,因为要论证,就要有论证的标准,可是标准本身尚有待于论证。这样,势必就陷入“无穷倒退”或“循环论证”。

其次是有关运动、时间、空间问题,也同样如此。一般人和有些哲学家肯定运动是存在的,但是,巴门尼德、芝诺和麦里梭则坚持运动是不可能的,因此运动是不存在的。怀疑论学派则认为,这两种说法同样都是不能成立的,因为他们各自提出的相反的论据,都有同样的分量,并也都会导致自相矛盾,所以“运动是不能成立的,不运动也是不能成立的”[13]。空间和时间也同样如此,如公元前8世纪末和7世纪初的古希腊诗人赫西奥德,在他的《神谱》中提出:“混沌”在一切之先。[14]怀疑学派就此进行批驳道,那么“混沌”又是从何而来的呢?要是把空间定义为“三维”,把形体定义为“三维加上不可入性”,那么形体不就表示空间,即物体进入空间时,空间或者仍然存在,那么它同时是充满和虚空,或者是挪开或取消了,那么“虚空”倒成了“物体”。既然这样,那就是自相矛盾的,所以空间是不能成立的,时间也同样如此。[15]

由此得出结论,作为数理学科的自然哲学是不能成立的,循此,作为技艺的组成部分的文艺学科同样也是不能成立的。

怀疑论学派的立论是从语法技艺出发的,他们将诗人和作家们的言语看作是语法技艺(艺术)研究的对象,但是语法学家既不可穷尽研究所有诗人和作者们的作品,而从某些诗人和作者们的作品中,又不可能得出语法技艺来,从而认为语法技艺是不可能的,因而关于诗篇的研究也是不可能的:

当他们把它(指语法技艺——引者)描述为“有关诗人和作家的绝大多数言语的专门知识”时,他们所指的,或者是全部言语,或者是部分言语。要是他们所说的意指是“全部”,那么首先,语法技艺就不再是“绝大多数言语”,而是“全部言语”,而假如是全部言语,那么它就是无穷无尽的(因为诗人和作家的言语是无穷无尽的)。但是,没有一种经验是无穷无尽的,因此,语法的技艺是不存在的。要是他们所说的意指是“某些”,那么由于甚至普通老百姓也懂得诗人和作家的某些言语,尽管他们并不具备语法的专门知识,因而在这种情况下,同样没有一个人能说存在着一门语法的技艺。[16]

这里,怀疑论学派是凭借学科的成立要以其对对象的全部知识的认识为前提,即以无限和有限的绝对的对立作为论证的依据。这项论式是在他们的“十式”、“五式”和“两式”中都没有提到过的。他们声称,语法的研究对象是诗人们和作家们的作品的言语,但诗人和作家的作品是无穷无尽的,今后还将被不断地创作出来,而语法学家面对的只是过去和现在的作品中的言语,所以不可能是“全部言语”。因此,语法学这门学科是不能成立的,所以关于诗人和作家们的作品的科学研究也是不可能的。至于对某些诗人和某些作家的某些言语,那就毋需语法学家从事专门研究,普通人也懂得,但对某些言语的懂得不足以成为语法学。即对有限的对象的认识不足以成为学科,而拥有全部言语的知识又是不可能的,所以语法的技艺是不可能成立的:

要是语法是一门技艺,那么语法就是诗人和作家的言语的全部,而技艺是“由理解构成的体系”。既然这样,因为没有一个拥有对诗人和作家的言语的全部的理解,语法必然是不能成立的。[17]

古希腊语法学家历来就重视对诗等技艺(艺术)的探讨,公元前4世纪时的语法学家本提库斯的赫拉克利德,在其所著的《荷马研究》中就批评了伊壁鸠鲁否定荷马等所有的诗歌。撰写第一部希腊语法的狄奥尼修斯·萨拉克斯,就曾致力于探讨有关技艺(艺术)的定义。

这里,塞克斯都·恩披里柯并未直接否定以诗为代表的文学,而是通过间接否定以诗篇为研究对象的语法学的不可能,从而达到间接否定诗等文学的研究;并通过否定语法这门技艺的研究不可能,从而否定一切技艺(文学艺术属于技艺)的研究不可能。

二 文艺理论是不必要的

怀疑论学派不仅认为文艺理论是不可能的,而且认为它是根本不必要的。塞克斯都·恩披里柯在强调文艺的功能的前提下声称,语法中讨论诗人和散文作者的那部分,我们已经从其技艺和历史的方面表明其是不可能的,因而将其取消了,诗和散文离开了技艺和历史便无从解释和说明。但是,语法学家尚还敢于从文学理论的实际有用,及其对幸福的必要等方面来论证其必要性,但这些论证同样是不能成立的。[18]

首先,某些具有认识或教育性质的诗或散文作品等是实际有用的,但要是这些作品本身在表述上是清楚的话,那就不需要文学理论家来饶舌、来再作什么解释,就这种意义而言,文学理论是不必要的。但要是这些作品本身在表述上是不清楚的,也就在实际上不能起到服务于有用的目的,就这种意义而言,文学理论也是不必要的。因此,作为文学理论的语法学是不必要的:

所有被认为于生活有用和必要的诗人的言语,例如具有格言性和劝谕性的言语,显然是被诗人们清楚地表达的,因而不需要语法学。而所有那些需要语法学的,例如,那些由外国故事构成的言语,或被谜样表述出来的言语,都是无用的。因此,从这两方面来看,语法学都是没有用处的。[19]

实质上,塞克斯都·恩披里柯这里的两种正、反论证都不能成立,外国故事或被表述得晦涩的言语,正需要专门研究诗和散文作品的言语的语法家来进行解释,方能被广大群众所接受而起到其应有的作用。即便是由诗人和散文作者明白晓畅地表达的言语,通过语法家们深入全面地解释,群众可以因此而获得更多的教益。所以这种诡辩式的论证是不能成立的。

其次,即便是实际有用的言语,语法学家也是不能作出区别的,能够作出这种区别的是哲学。但是,即便是主要的哲学家们,他们作出的许多陈述也是彼此冲突的。所以,仰仗哲学的文学理论同样也是没有价值的。[20]

再次,语法学家并不了解语词背后的事物,他们只是停留在对语词的理解上,但即便是这样也是毫无意义的。(1)语法学家并没有了解这些语词的专门手段,因为这些语词,语法学家不是凭借任何技艺获得的,而是凭借道听途说得来的。(2)即便是对语词的理解也是不可能的。因为,语词的数目是无限的,由不同的人以不同方式构成的,并应用于不同的对象,我们对于这些都是没有认知的。所以语法学家们尽管仔细考虑成千上万次,也是不会理解的。[21]

最后,就语法学的有用与否和对幸福有关与否,也是值得怀疑的。就有用而言,对国家有用是一回事,对我们有用则是另一回事。鞋匠和铜匠的技艺对国家来讲是必要的,但就对我们的幸福而言则并不是必要的,因此我们自己没有必要去成为鞋匠或铜匠。语法学也同样如此,它对国家来讲是有用的,但对我们自己而言并非必然是有用的。即便就谈话的技艺而言,它也不是得益于语法学,而是得益于一般的机智敏捷。[22]

三 文艺理论是有害的

怀疑论学派认为,人们关于艺术以及它的效果和价值所陈述那些所谓的普遍真理,实际上都是值得怀疑的。特别是否定希腊人尤为重视的音乐和诗这两种艺术的认识价值和道德价值的主张。他们认为,艺术既不能教育人,也不能改善人的道德。塞克斯都·恩披里柯在《驳音乐家》中甚至更趋于极端,认为艺术对人产生的效果是否定性的,是在道德方面使人堕落的:

基于这种理由,认为谁懂得音乐谁就获得更多快乐,那么音乐是不值得选择的。音乐也并不导使灵魂走向智慧。就音乐而言恰恰相反,它阻碍和反对人努力追求美德,使青年人轻而易举地走向纵欲和**。[23]

既然作为艺术的音乐是邪恶的、伤风败俗的和有害的,那么推而广之,一切文艺理论都是有害的。

塞克斯都·恩披里柯的这种全盘否定以音乐为代表的文艺的积极作用的观点,显然是片面的。古希腊历来崇尚音乐陶冶和完善人的灵魂的积极作用,毕达哥拉斯学派就高度肯定音乐对人的灵魂的净化作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则在重视音乐的净化作用的同时,更强调音乐教育应该注意乐调的选择,对音乐的积极作用和消极作用进行了具体分析。而怀疑论学派由于只看到某些音乐的消极作用,从而全盘否定音乐,显然是错误的和片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