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克利特不仅从永恒的活火这种物质形态中去寻求万物的本原,而且还认识到万物处于永恒运动、变化和生灭过程中。这种过程背后存在着内在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逻各斯”(logos),万物之所以呈现为这样,是取决于对立的统一。这种学说具有重大的理论意义,“显然这是一条统治整个宇宙的规律”[26]。更值得注意的是,他正是以此去解释美的本质。赫拉克利特认识到万物都是对立的统一:
在我们身上,生和死、醒和睡、少和老都是同一的,因为这个变成那个,那个又变成这个。[27]
关于这点,正像普卢塔克所解释的那样,因为当一个人从同一泥土培育生物时,他能够毁掉这一枝植物而培育另一枝,又毁掉那一枝,能够这样无休止地一个接着一个地做下去。同样地,自然也以同样的质料生成我们的祖先,然后又毁掉他们而生成我们的父辈,然后又生成我们,一代接着一代。这种继续生成之流是永不停止的,和它相对立的毁灭之流也是永不停止的。[28]赫拉克利特正是认为一切皆流,像一条永不停止的河流,在这个流动的过程中,一些东西的毁灭,也就是另一些东西的生成。所以,毁灭之流也就是生成之流,生成和毁灭是同一的,生和死也是同一的,一些新的东西生成了,另一些旧的东西毁灭了。既然生成之流和毁灭之流是同一条流,赫拉克利特也就由此得出普遍的结论:
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是同一的。[29]
以此生动地说明运动变化过程中的对立统一。并对此作出进一步的说明,声称:直和曲是同一的,写字的笔迹既是直的又是曲的,漂洗铺里称作“螺旋器”的工具的转动,既是直的又是曲的,因为它既向上又作环形运动,因此,这是同一的。[30]
赫拉克利特进而发现,最能说明对立统一的乃是圆周上的点。因为,在整个圆周上是没有开始和终点的,圆周上的每一点都可以看作是始点又是终点,所以他认为:“在圆周上,起点和终点是同一的。”[31]
赫拉克利特并没有从理论上说明和论证过对立的统一,他只是从大量经验事实中,用感性的语言说明对立统一是普遍存在的。他的这种认识远远超过了传统观念,因此而嘲笑史诗诗人赫西奥德:“不知道白天与黑夜,因为白天与黑夜是同一个东西。”[32]
赫拉克利特不仅认识到对立的统一,而且还认识到对立的斗争。这更显示出他的思想比当时人远为深刻之处。当然也不能将他的这种认识,和我们现在所说的“对立的斗争”等量齐观。其中有代表性的残篇是:
战争是万物之父,又是万物之王,它使一些人成为神,一些人成为人;使一些人成为奴隶,一些人成为自由人。[33]
因为在战争中,一个人或生或死,或胜或败,在事先是难以预料到的,所以赫拉克利特又将它比作儿童玩棋:“生命的时间就像儿童玩棋,王权是掌握在儿童手里的。”[34]
这里要进一步指出的是,赫拉克利特提出“战争是万物之父”时,他并没有因此将战争、斗争与和谐对立起来。相反,他是将“斗争”与“和谐”并提的。他曾经指责荷马将对立斗争与和谐绝对对立起来。因为,如果没有高音和低音,也就没有和谐;没有雌和雄也就没有动物,它们之间虽是对立的但又是统一的,彼此之间虽是有斗争,但正是这种斗争导致和谐。由此可见,赫拉克利特所说的斗争,并不是我们今天所理解的那种你死我活的斗争。实际上,只要是对立面的相互作用,不论是高音和低音的结合产生和谐,或是雌和雄**产生新的生物,还是战争中你死我活,他都称之为“斗争”。因此,这种斗争是普遍存在的:
应当知道,战争是普遍的,正义就是斗争,万物都是由斗争和必然性产生的。[35]
这样的斗争,即对立面的相互作用,不但是普遍的,而且是必然的。万物都是由对立面的相互作用而产生的,所以,斗争(战争)是万物之父,又是万物之王。
赫拉克利特正是在对立的斗争和统一而导致和谐的意义上来讨论美的。声称对立统一是客观规律(逻各斯),它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不要听我的话,而要听从逻各斯,承认一切是一才是智慧的。[36]
这里的“一”,就是指要了解对立统一。赫拉克利特正因为别人不了解这种道理而批评别人,并以弓与琴为例进一步说明这种对立统一的道理:
他们不了解不同的东西是自身同一的,相反的力量造成和谐,像弓和琴一样。[37]
这里所讲的“相反的力量”的这个词“palintonos”,原意指:向后弯。也就是当弓绷紧时拉到相反的对立的方向,就在这则残篇中是意指“对立的张力造成的结果”[38]。也就是说,弓弦和琴弦两种相反力量的相互作用,才能演奏出有节奏的和谐的乐曲。
不仅赫拉克利特的同时代人,不能理解这种对立导致和谐的思想,就是在他以后约一百年的大哲学家柏拉图也不能理解这种思想。后者在《会饮篇》中就指名攻击这种弓和琴的比喻。柏拉图借医生厄律克西马库的口说:医生就是要使用相反的东西和谐一致,音乐也是这样。接着他说:
赫拉克利特说过一句含糊费解的话,也许就是这个意思。他说:“一和它本身相反,又和它本身一样,就像竖琴和弓一样。”说和谐就是相反,或者是由还在相反的东西形成的,当然是荒谬的。[39]
柏拉图之所以认为赫拉克利特是荒谬的,是因为:如果高音和低音仍然相反,它们就决不能和谐。因为和谐是协调和一致,如果两个相反的东西还没有调和一致,就不可能和谐。他认为,赫拉克利特也许是想说:高音和低音本来是相反的,现在协调一致了,才产生和谐的音调。[40]由此可见,柏拉图是抽象地静止地看问题,所以在他看来,如果高音和低音还是相反的,它们就不能协调和谐;如果它们成为和谐了,它们就不再是相反的。也就是说,两个东西或者是对立的,或者是和谐的,只能是其中之一,而不能同时既是和谐的又是对立的。用这种形而上学的思想当然不能理解赫拉克利特的辩证法。用辩证法看问题,则恰恰因为它们是对立的,才能成为和谐;如果不是对立的高音和低音,而是相同的、一样的声音,也就谈不到和谐的问题。承认对立的和谐也就是承认相反相成。
赫拉克利特正是以这种对立统一的观点,来讨论艺术中的美的本质,认为音调之所以美,是由于不同音调的对立的斗争造成的和谐,所以呈现为最美的音调:
互相排斥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不同的音调造成最美的和谐;一切都是从斗争产生的。[41]
音调之所以美取决于和谐,和谐来自对立的斗争而导致的统一。这样,赫拉克利特也就将美的本质归结于对立的统一。当然,不同的艺术的美取决于不同的、特殊的对立统一。
赫拉克利特正是以此来解释作为对现实的模仿的艺术的,也就是说,他认为艺术是对客观的对立统一的世界的模仿。归诸亚里士多德名下的《论宇宙》中,就曾指名提到赫拉克利特的这种观点:有些人感到奇怪,既然宇宙(世界)是由相反的原则——干和湿、热和冷——组成的,它怎么会长久不消失不毁灭呢?正如人可以感到奇怪,既然城邦是由对立的阶层——富的和穷的、年轻的和年老的、弱的和强的、好的和坏的——组成的,它如何能继续存在呢?他们没有注意到城邦的一致中总是带着最有冲突的特征,从多样性中产生统一,从不同中产生相同,它总得允许各种不同的存在。自然界也同样,从相反的东西而不是从相同的东西组成最初的和谐。艺术在这方面也显然是模仿自然的。绘画在画面上将白色和黑色、黄色和红色的因素混合起来,造成和原物相似的形象。音乐也是将高音和低音、短音和长音混合在一起,从而造成不同声音的和谐。书写则是将辅音和元音混合,从而构成这种艺术。[42]
这段引证虽然不是赫拉克利特的原话,但正如《论宇宙》的作者所说的那样:“这大体上就是赫拉克利特说法的意思。”[43]它以素朴的语言,将艺术看作是对现实的模仿。由于现实世界是对立的斗争而导致的和谐,所以模仿这种现实世界的音乐、绘画等艺术,同样也要体现这种由于对立的斗争而导致的和谐,才能呈现为美。因为美在于和谐,不同的音调造成最美的和谐,即对立的高音和低音可以造成最美的和谐。循此,不同的颜色,特别是对立的白色和黑色、黄色和红色,同样可以造成最美的给人以和谐感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