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早期的哲学家除了爱利亚学派的巴门尼德以外,基本上都是自发的辩证法家,甚至连史诗诗人荷马也是这样。柏拉图也认识到这一点,他在《泰阿泰德篇》中曾这样讲道:所有我们说是“存在”的东西,实际上都是在变动的过程中,作为运动、变化和互相结合的结果而存在的。我们说它们是“存在”,是错误的,因为它们没有一个是永远如此存在的,它们总是在变化中。在这方面,可以说除了巴门尼德之外,所有的哲学家(普罗塔哥拉、赫拉克利特、恩培多克勒)都是同意的。还有最伟大的诗人,如喜剧诗人厄庇卡尔谟和悲剧诗人荷马也都同意。荷马说,“俄刻诺斯(海洋之神)是诸神之源,忒提斯女神是诸神之母”,他的意思就是说万物都是从变化之流中产生出来的。[44]
这是因为人们日常接触到的世界万物,无一不是在运动变化中的。在这点上,赫拉克利特的贡献在于将人们日常经验的事实加以概括,提升到一般性的命题: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它分散又结合……接近又分离……[45]
踏进同一条河流的人,遇到的是不同的水流。[46]
我们踏进又不踏进同一条河流,我们存在又不存在。[47]
这些形象生动的语言,在相当深度上揭示了辩证法的真谛。因此黑格尔是这样高度评价它们的:“当赫拉克利特说:‘一切皆在流动’时,他已经道出了变易是万有的基本规定。”[48]
赫拉克利特提出的万物皆流、万物都是处于运动、变化、发展生灭过程中的观点,无疑是正确的。但是,被认为属于赫拉克利特学派的克拉底鲁(主要活动于公元前5世纪末),则把赫拉克利特这种素朴辩证法思想推到荒谬的极端:
将这种观点推到极端,便成为被称作赫拉克利特学派的克拉底鲁的看法,他最终认为人根本不能说什么,而只能简单地动动他的手指。他批评赫拉克利特所说的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他(克拉底鲁)认为即使踏进一次也不可能。[49]
这里,克拉底鲁把赫拉克利特本来是素朴的辩证法思想,推到极端而成为相对主义的诡辩。赫拉克利特用河流的比喻要说明:整个河流(推而广之指万物)的稳定性和水流经过一个固定点的变化之间的结合,而不仅仅是说明这种变化的连续性;而整个思想的重点不是稳定性(或相对的稳定性),而是在万物的运动变化上,即在运动变化的绝对性上。当然他当时不可能明确地用语言概括出变化的绝对性和稳定的相对性,但却也蕴含这种绝对相对的统一的思想萌芽。[50]
赫拉克利特还将这种相对和绝对的思想,用来讨论有关美的问题。柏拉图在他的早期的专门记载苏格拉底和希庇阿斯讨论美的定义或本质的《大希庇阿斯篇》中,指名提到赫拉克利特的两则有关美的定义:
朋友,赫拉克利特说过,最美的猴子比起人来还是丑。[51]
你提起赫拉克利特,他不也说过,在学问方面,在美方面,在一切方面,人类中学问最渊博的比起神来,不过是一个猴子吗?[52]
这两则与美直接有关的残篇,仔细分析起来有以下几层含义:第一,就猴子而言,其中有美的、最美的,进而也可以说有丑的猴子。第二,赫拉克利特肯定猴子、人、神都是美的。第三,但是比较起来猴子的美不如人,最美的猴子比起人来也还是丑的;人比猴子要美,但比起神来也还是丑的。就第二而言,讲的是美的绝对性;就第一、第三而言,讲的是美的相对性。某物本身可能是美的,但比起其他更美的东西(这种比较,既包括在同一类之间,也包括在异类之间)则是丑的。这里所以排除对这两则残篇的相对主义的解释,鉴于前面在有关赫拉克利特的“万物皆流”的辩证法思想的解释,已经排除了对他的思想的相对主义的解释。但也有必要指出,所谓美的相对性和绝对性,都是基于人类发展了的认识的更高成果,回过头来分析赫拉克利特的用感性的、形象化的语言中所蕴含着的思想萌芽,事实上他本人的包括美学在内的整个哲学思想中,还不可能达到这样高的深刻的程度。
就保存下来的赫拉克利特的残篇而言,与文学艺术及美学直接有关的并不多,但其内容却是深刻的,并且是与整个哲学学说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与他素朴的唯物主义本原说相联系,在艺术与现实的关系上,将艺术看作是“模仿自然”,从而揭开了希腊素朴现实主义观点的序幕。与他对立统一的自发辩证法相联系,由于将整个宇宙看作是由于对立的斗争、统一而导致和谐,以此作为美的本质,得出“不同的音调造成最美的和谐”的结论。与他认识到宇宙万物处于永恒运动变化发展的观点相联系,既承认美的普遍性和绝对性,因为对立的斗争、统一导致的和谐是绝对的、普遍的,所以由此显示出来的美也是绝对的,同时他又肯定美的相对性,因为不同类的事物有不同类的美。这些美学观点同赫拉克利特整个哲学观点是素朴地结合在一起的。
[1] 第欧根尼·拉尔修:《著名哲学家生平和学说》,第9卷第6节。
[2] DK22B40。
[3] DK22B42。
[4] DK22B129。
[5] 第欧根尼·拉尔修:《著名哲学家的生平和学说》,第9卷第6节。
[6] 西塞罗:《论目的》,第2卷第5章第15节;转引自格思里:《希腊哲学史》,第1卷,411页。
[7] 《不列颠百科全书》,第11版第13卷“赫拉克利特”条。
[8] 卢克莱修:《物性论》,第1卷第640—642行。
[9] DK22B93。
[10] 亚里士多德:《修辞学》,1470b11—13。
[11] 第欧根尼·拉尔修:《著名哲学家的生平和学说》,第9卷第7节。
[12] 同上书,第2卷第22节。
[13] 第欧根尼·拉尔修:《著名哲学家的生平和学说》,第9卷第6节。
[14] 同上书,第9卷第15节。
[15] 基尔克:《赫拉克利特宇宙学残第——附有引论和解释的校刊版本》,剑桥,1979年重印本,7页。
[16] DK22B44。
[17] 第欧根尼·拉尔修:《著名哲学家的生平和学说》,第9卷第3~4节。
[18] DK22B30。
[19] 卡恩:《赫拉克利特的艺术和思想》,134页。
[20] 基尔克:《赫拉克利特宇宙学残篇》,311页。
[21] 亚里士多德:《论宇宙》,396b13—20。
[22] 荷马:《伊利亚特》,第18卷第107行。
[23] 亚里士多德:《欧德谟伦理学》,1235a28—30。
[24] 参见基尔克《赫拉克利特宇宙学残篇》,169~179页。
[25] 塔塔科维兹:《古代美学》,121~122页。
[26] 耶格尔:《潘迪亚:希腊文化的理想》,第1卷《古代希腊,雅典精神》,牛津,1980年重印本,182页。
[27] DK22B88。
[28] 普卢塔克:《致阿波罗尼奥的信》,第10章第106E。
[29] DK22B60。
[30] 希波吕特《驳众异端》,第9卷第10章第4节;基尔克:《赫拉克利特宇宙学残篇》,97页。
[31] DK22B103。
[32] 希波吕特:《驳众异端》,第9卷第10章第2节;基尔克:《赫拉克利特宇宙学残篇》,155页。
[33] DK22B53。
[34] DK22B52。
[35] DK22B80。
[36] DK22B50。
[37] DK22B51。
[38] 根据《希英大辞典》,1292~1293页。
[39] 柏拉图:《会饮篇》,187A。
[40] 同上书,187A—C。
[41] DK22B8。
[42] 亚里士多德:《论宇宙》,396a33—b18。
[43] 同上书,396b19—20。
[44] 柏拉图:《泰阿泰德篇》,152D—E。
[45] DK22B91。
[46] DK22B12。
[47] DK22B49a。
[48] 黑格尔:《小逻辑》,199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49]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1010a10—14。
[50] 这里部分采纳了基尔克的解释,但他认为赫拉克利特对“稳定性”更有兴趣,那是我们不同意的。参见基尔克:《赫拉克利特宇宙学残篇》,377页。
[51] 柏拉图:《大希庇亚篇》,289A。
[52] 同上书,289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