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里士多德说:“人的嗅觉从两方面说都比较低下:一是低于其他生物;二是在我们人所有的感官中,嗅觉是最差的。”他所谓低或差,都是指分辨事物的能力。为什么说人的嗅觉的分辨能力最差?古希腊另一个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在强调视觉和听觉的优越性时,间接回答了这个问题。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五十五说:“通过视和听而对之有知识的东西,我给予优先地位。”原来相对于视和听而言,嗅觉是最少提供知识的感官。
我不想在这里争辩人的视、听、嗅诸感官的优劣,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恐怕是大家公认的,就是,人的知识主要是通过视和听的渠道而来的。要不然,为什么我们平常大多称欺骗人的人是“混淆视听”、“遮人耳目”,而不说或不大说混淆和遮蔽别的什么感官呢?“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可见,要想把人的言论和行动纳入“礼”的规范,首先是控制视和听,能把视和听纳入“礼”的轨道,言和行自然也就不会越轨了。
古人的视听范围和内容远不及今人之广阔和丰富,古人尚且懂得这个道理,那也就无怪乎今人对电视、报纸和广播特别感兴趣了。
视和听就真的那么优越吗?嗅觉就真的那么不中用吗?还是赫拉克利特的见解深刻。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九十八说:“灵魂在地府里运用嗅觉。”基督教有火狱,有火有光,就可以运用视觉,何需突出嗅觉的运用?中国的道家称冥中曰地府,“冥冥者,蔽人目明,令无所见也”。也许在道家的冥中,有运用嗅觉的必要,但道家没有涉及这个问题。还是把赫拉克利特的这一条残篇放在它所处的古希腊的时代背景下来考虑吧。
有一种解释说,古希腊人认为灵魂就是呼吸,人死之后,灵魂与肉体分离,其他感官都消灭了,既不能视,也不能听,但由于灵魂就是呼吸,而嗅觉就是管呼吸的,所以失去身体的灵魂在地府里仍然保存了嗅觉。这种解释不一定能令人满意,倒也指出了人在失去视听之后的一条出路——嗅觉。按照古希腊诗人赫希奥德的说法,“睡是死的兄弟”。人在睡着的时候,视和听都被遮蔽了,惟一能与外界接触和联系的是呼吸,从而也可以说就是嗅觉,人在地府里亦复如此。看样子,人是不能因“蔽人目明”而置于死地的,人到了地府,还可通过鼻孔的喘息来表现自己顽强的“生命力”!
另有一种意味深长的解释说,荷马在《伊利亚特》中讲到,当世界分裂为三部分时,宙斯(天神)、波塞东(海神)和哈得斯(地府之神)三弟兄凭抽签各得一份领域,天被赐给了宙斯,海被赐给了波塞东,不见光明的黑暗地府被赐给了哈得斯。于是在荷马那里,地府就意味着不见阳光,意味着死亡,意味着遮蔽。赫拉克利特据说接受了荷马的观念,也认为死亡是一种遮蔽的力量。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二十七说:“人在死后所遭遇到的,是他们所未预期到的,也是他们所未想象到的”。何以故?据有的学者考证,赫拉克利特的这一条残篇表明他看到了遮蔽与死亡之间的联系。好在人还有适应遮蔽的能力,按赫拉克利特的看法,这就是嗅觉。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七说:“如果一切都变成了烟,还可以靠鼻子来分辨”。学者们对这一条残篇有多种多样的解释,但大多把它解释为一与多的关系问题,就是说,当事物变成了烟,以致用视觉来看时,一切都一样,千篇一律,但用嗅觉来闻,则可以辨别出烟的不同气味。用哲学的语言来说,这就表示,烟对于视觉而言是“一”,是“统一性”,但对于嗅觉而言则是“多”,是“差异性”。所以,世界上虽然总有人用一种色调放出“一”或“统一性”的烟幕来遮蔽人的视听,但人们总还可以用嗅觉来分辨出“多”或“差异性”,分辨出“闷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有的学者由此而得出结论说:嗅觉是专司隐蔽之事的,嗅觉使人在遮蔽中敞亮。
这种解释显然比灵魂是呼吸的解释更深刻、更富于哲理,但两者的基本思路还是相通的:人在视听被遮蔽之后,仍可通过嗅觉而保持“生命力”,直至死后。嗅觉是人死后的眼睛和光亮,在地府里人的嗅觉更灵敏。“人在夜里点上一盏灯,人死了却仍然是活着的。死人燃亮了睡着的人的视觉所看不见的东西。睡着的人燃亮了醒着的人”。(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二十六)
[1] 本文原载于张世英:《北窗呓语》,北京,东方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