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趣不知趣[1](1 / 1)

宰相刘罗锅与皇帝对弈,敢于杀败皇帝,议者曰:刘罗锅不知趣而有趣。显然,知趣与不知趣,其中大有文章。刘罗锅若知进退,善逢迎,故意败于皇帝手下,岂不可以博得皇帝欢心,大为“红火”?然果如是,则世人又将议论曰:刘罗锅虽知趣而无趣。刘罗锅反会遭世人唾弃。

考“趣”字原意,一曰趋赴,一曰趣味或意味。“知趣”者熟悉趋赴之道:上有一语出焉,下则“顺口”接应,“倚势欺良”(袁宏道语)。此等人“童心既障”,“言语不由衷”(李贽语),无“趣”之极矣。若夫童子,“面无端容,目无定睛,口喃喃而欲语,足跳跃而不定”(袁宏道语),可谓“不知趣”者,然人若能如此不失赤子之心,则是“趣”之“正等正觉”,“最上乘也”。袁宏道自述:当其“无品”之时,“率心而行,无所忌惮”,虽“举世非笑,不顾也”,斯可谓“近趣”(接近有趣味)矣;迨夫官渐高,品渐大,毛孔骨节,俱为接应上司之言语知识所缚,则“去趣愈远”矣。余以为,有趣无趣,不在有品无品、官位高低,而在人是否存童心而不事趋赴。“夫童心者,真心也”(李贽语),要在一真字。高官有品而刚正不阿、不媚上者有之,无官无品而谄上骄下者亦有之。若见从己出,不随声附和,则人人皆可为有趣之人,此所谓不知趣而无往非趣也。

何谓真?袁宏道论诗云:“大抵物真则贵,真则我面不能同君面,而况古人之面貌乎?”袁宏道从两层意识上论真字:一是真则不袭古,有如作诗,中唐、晚唐,各自有诗,而不必抄袭初唐、盛唐而后为诗;赵宋亦然,不必以不唐病宋。二是真则同时代之人彼此不相袭:同一唐代之李、杜、王、岑、钱、刘,下迨元、白、卢、郑,均各自有诗,而不必彼此相袭;同一宋代之陈、欧、苏、黄诸人,亦各自有诗,而不必共唱同一腔调。袁宏道将真字解作互不相袭,面貌各异,真乃千古卓绝之论。若夫一唱亿和,一呼百诺,千篇一律,则未有不假者也。李贽云:假以假对,则“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喜”。满场皆喜,假者居多,真者不敢辩,尚何“趣”之有哉?

“夫趣,得之自然者深”(袁宏道语)。自然者,质(朴)也。本无可言,为干禄而连篇累牍,刻意求肖于世之权威,则如丑妇而饰之以朱粉,人皆厌离而思去之。此等文章,虽能获宠于上司,邀誉于一时,而有识者常视若敝屣。何也?模拟迎合至极,而求之质无有也。袁宏道云:“世人所难得者,唯趣。”人有趣如山有色,水有文,花有光,此皆“质至”之故也。山无色则荒,水无文则腐,花无光则谢,人无趣则鄙,“质不至”之所致也。袁宏道论学风、文风,力主文贵质、不相袭,乃真“深于趣”者也。呜呼,今之人,能知趣如袁宏道、李贽、刘罗锅者,几人哉?

(1997年11月24日于北大中关园)

[1] 本文原载于张世英:《北窗呓语》,北京,东方出版社,1998。